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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梁鴻鷹:午后的故事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 | 梁鴻鷹  2020年03月17日08:57

充滿幻想的世界是永垂不朽的。

——【英】威廉·布萊克

我們在小時候記得的事情非常有限或不完整,甚至很不真實。

——【美】約翰·歐文《直到找到你》

啊,我經常悄悄地來到你所在的地方,以便和你在一起,

我在你身旁走,或靠近你坐下,或和你待在同一間屋子里時,

你決想不到我心中為了你而閃動著的微妙電火花。

——【美】惠特曼《草葉集》(上)

童年記憶賜予的故事像天上的繁星一樣,數也數不過來,閃爍在遙遠的天幕上,并非遙不可及,可以隨手摘下來。但那些照耀自己的稚嫩,照耀他人的美好的,其實并不多,隨著歲月的推移,我們將之拋之腦后的,總會比記住的多得多。

不能固執(zhí)一端,越固執(zhí)越容易失真和遺忘,脖子不知道下半身的分量,以寬容、開放之心撥開童年的迷霧,才能由支離破碎中拼接出完整。

一個人的一生中會遇到許多人,他們有的與自己糾纏一生,令你刻骨銘心,有的會隨風而逝,像風像雨,像流星劃過天際。能被想起或記錄下來,實屬額外的幸運。

故事一

故事發(fā)生在夏季。夏天是童年時期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常常會有很多意外、很多故事。那個夏季太邪乎了,小城已經連續(xù)兩三個月沒有下過雨,天上的云永遠白白的,太陽永遠高高懸掛著,

熾熱火紅,鐵面無情,沒有風的推動,更沒有讓樹葉搖動的氣流。

終于放暑假了。一個午后,正值人們一天當中最慵懶的時候,一個誰都不愿意出門的時刻,我出場了,我決定去挑水,去填充已經見了底的水缸。

出門走得急,圓領上衣被門簾掛破一個小口子,在我挑起水桶的時候,妹妹是滿眼的不解,她想跟著我,與我一起抬水。我沒有同意,讓她待在家里,等著收白色來杭雞的蛋。

我挑著水桶走出院子的時候,看到母雞公雞都蔫在雞窩里,一點聲響都沒有,它們也有午休的習慣,它們也要養(yǎng)精蓄銳。

挑水需要到位于家屬院前排三完小的鍋爐房。出院子右拐四五步,向南沿著一個爐灰渣鋪成的緩坡,穿過兩列平房之間的一個窄通道,就可以進入三完小。鍋爐房在左邊頭一排教工宿舍東邊最把邊的地方。

窄通道安了個小木門,永遠不關不鎖,歪斜的門板早被歲月和風雨剝奪了顏色,變得面目模糊,即使想關上,也全然不可能了。小門兩邊那副失去底色的對聯我每天都能看到:右邊“四海翻騰云水怒”,左邊“五洲震蕩風雷激”,橫批原來可能是“斗私批修”,或者“毛主席萬歲”,或別的什么,現在已經完全剝落了。

正要跨過小門的時候,我發(fā)現有個小蛇鼠子——就是小蜥蜴——從門底下穿過來。它本來朝著我的方向,是要往出跑的,看到我后,瞪著眼睛迅速折回細細的身子向相反方向溜了。它渾身沙土色,靈巧而神經質,它瞟我的那一眼里所含有的驚異、莽撞和不解,給我印象極深。我吃驚于它反應之迅疾,動作之決絕和堅定,它幾乎半秒鐘都不用就完成了觀察、判斷和行動等所有程序,這種靈敏、果斷和迅速,是不是比我們強很多啊。

穿過窄過道只需走八九步。就在這個時候,一位穿紅連衣裙的小女孩與我迎面相遇,有些暗的光線讓我一時沒有認出她,只覺得對方那身紅刺得我眼睛睜不開,還有,就是對方腳上的一雙白色涼鞋,塑料的,帶著細帶兒,特別醒目。

她很快走近了,我看到她梳著一個小刷子,單眼皮,小鼻子,面龐稚氣,四肢柔軟,皮膚細膩,手里拎著一只盛著水的小鐵桶。到我跟前時,她似乎恰好要停下來倒一下手。我認出來了,她是與我同班的亞芳,住附近一個院子,家里養(yǎng)著一條大黃狗。她喘著氣,臉上的汗淌出一條細線,臉紅紅的,人熱氣騰騰。我們相遇后都側著身子,說了話,好像又沒說什么,要么,我只是說了句與她家大黃狗有關的話——“你家的大黃狗太厲害了”,我知道自己是沒話找話,但不這樣又怎么辦呢?因為這狗,我很少到她家玩?!八┲兀銊e擔心?!眮喎颊f得很輕巧。我很快就從她旁邊走開,離開這狹窄的通道,離開這團亮得刺眼的紅色,讓我松了口氣。女孩太奇怪,時而歡笑,時而哭泣,時而頑皮,時而任性,有時讓我迷惑與惶恐,有時讓我倍感欣喜和幸福。

穿過窄窄的過道再往左拐,就是一排三完小的教工宿舍了。到鍋爐房至少需要路過十幾個宿舍。就在走到第三間宿舍的時候,我左腳上的鞋掉了,是鞋帶出了問題。我放下擔子,蹲下身來查看,此時宿舍竹門簾被挑開,音樂老師于婉麗走出來。漂亮是最好的名聲,于老師就有最好的名聲。大人們背后愛談論她,除了說她漂亮、新來乍到、書教得好,還說她從小沒有父母。在一家子有許多人的年頭,孤兒像是不得了的珍稀物種,仿佛孤著、單著就很悲慘、很值得同情。人們還知道,于老師帶著個孩子,只是誰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這更增加了于老師的神秘,她一舉一動都很引人注意。不過,這些不重要,因為學生們都喜歡她。在我當時看來,世上只有兩種女人,一種是好的,另一種是比較好的,女人們身上會有淡淡的香味,臉上會有忽喜忽悲的表情,最吸引人的,是她們有親切的笑容,有富于同情心的天性,有愿意與人說話的溝通能力。但女人的嘴也最可怕,故事會在她們嘴里越傳越離譜,本來是白的,漸漸會被傳為灰的、黃的、粉的、紅的,最后淪為紫的、黑的。女人最關心的是吃的,是喝的,是人緣,是自己的長相與打扮。

于老師大家都喜歡,她的好是那種與學生站在一邊的好,她不把我們當傻瓜,她在講臺上并不高傲,什么時候都是親切的,不顯得那么高不可攀。對她的溫柔,孩子們心里都有數。她不會隨便責備人,更不會拿人開玩笑。她向來溫柔,向來親切,向來不發(fā)火,但這也等于鼓動了孩子們的放肆。一次,同班的黑子把一只死去的蛇鼠子放在她的粉筆盒里,嚇得她跳起腳,隨后嚎啕大哭。黑子一看慌了神,他手足無措地走到講臺前,結結巴巴地承認是自己干的。大家看到,此時于老師臉上還有淚珠,笑意已經暴露了她的全部天真。她像個大孩子,上課就是與我們一起玩,有次教唱《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唱得走調了,就和我們一起開懷大笑。

看到于老師挑簾出門,叫著我的名字,我連忙站起來,嘴上拒絕著,雙腳卻開始向著她的方向挪動,很快就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的迷人的味道。這味道里混合著香皂、雪花膏和一絲絲奶香,她瞇著眼睛,雙眼皮里笑意盈盈。她穿著白色的短袖衫,配著一件碎花短裙,腳上也穿一雙白色系帶兒塑料涼鞋。我隨著她進到屋里,門沒關,但屋里面依然很暗,眼睛好半天才能適應過來。屋子很小,屋子正中間有個安著鐵皮煙筒的鐵爐子。右邊靠墻的是一個書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個小臺燈。左邊的大床上,仰面睡著一個穿粉衣的孩子,肚子上搭著一條白毛巾。

于老師帶我進來,卻并不理會我,而是在小桌邊坐下,拿來一張紙,開始在上面寫字。她用的是我媽媽同樣愛用的蘸水筆。她把墨水瓶蓋擰開,將筆蘸到里面,這才想起我的存在,她回過頭來。

——你快坐吧,孩子睡著呢,你就坐在床上,等我寫完。

——好,我不著急走。

——你媽媽好嗎?我挺想她的。

——媽媽很好,嗯,她好多了。

我很聽于老師的話。她寫得不慢,彼時,我除了能聽到自己心臟“嘭嘭嘭”的響聲,還清楚地聽到她寫字“唰唰唰”的聲音。寫了一會兒,她卻停下來了,把寫好的撕掉,取一張紙,再重新寫。

當時沒有電話,我想,媽媽在生病,于老師孩子小,她們見面并不方便。

信寫完了,于老師把信折來折去疊成一個好看的方形,夾在一本書里,交到我手里。這是一本沒有封面、沒有開頭幾頁的書,而且是我們家的書,不知什么時候卻來到了于老師手里。是不是媽媽用它夾過信?

把信和書交到我手里后,于老師并沒有讓我走,她打開抽屜,從一個小鐵盒里拿出針和線。認好針,坐到我跟前。

——看你衣服上開了個口子,我給你縫好。

——不用,不用。

——乖孩子,快坐好。

于老師的從容卻令我難為情。我此時看到,于老師的頭發(fā)原來如深夜般漆黑,身上清幽的氣味讓我迷醉,我盯著她手臂上隱約可見的藍色血管,看著她臉上被陽光照得毛茸茸的一層桃絨似的東西,看著她脖子上左邊的那個小小的痣,看著她微微翕動的鼻腔、皓齒微露的紅唇,以及毛茸茸的睫毛,我的思緒不禁飛到了遙遠的山谷、森林與小溪,讓我聯想起林間斑駁的陽光,想起星夜里偶然飛過頭頂的小鳥,想起遍灑于寂靜小路上的月色,聞到理發(fā)館里灑在頭上的洗發(fā)水,聞到過年才能吃到的牛奶糖,我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吸引和粉碎了。我忘情地把頭湊到于老師胸前,看到自己眼前白襯衣上隆起的小山,辨別出眼前那些若隱若現的奶漬、汗點和菜汁痕跡,我呼吸加重,鼻尖幾乎沖向她胸前起伏的高處,我靠近、靠近、再靠近……正在這時,于老師把嘴伸向縫我衣服的那個地方,湊近針線,用牙咬斷線頭,此時頭發(fā)蹭到了我的臉上,鼻息吹到我眉毛上。針線活兒結束了。她睜大漂亮的眼睛,伸出左手,把手指插到我亂糟糟的頭發(fā)里,來來回回輕輕地梳了幾遍。

——乖孩子,你怎么啦?困了嗎,累了嗎?

——不不,還沒有呢。

——困了你就上床躺一會兒吧,天太熱了,我也躺一會兒。

——不了,不了。

我結結巴巴地說著,抓起夾著信的那本破書,倉皇失措地掀起簾子奪門而逃,抓起門外的擔子,放在肩上,朝著鍋爐房的地方奔過去。

故事二

我想起來了,這個故事不是這樣的。那個暑期的下午,天確實很熱,但有些發(fā)悶,沒有風,太陽懶洋洋的,躲在云彩后面。遇到于老師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在我去挑水的時候,而是發(fā)生在與小朋友們打完乒乓球后。

三完小的院子里有兩個水泥壘的乒乓球臺子,在最南端的高年級教室前面。那天下午我和同班的黑子一起去打球,我出一個光板拍子,黑子拿他的單面膠拍子,球有兩只,都是我出的。我們打得昏天黑地,不可開交的時候,來了一個女孩,她就是亞芳。

亞芳穿一身白連衣裙,腳上是方口布鞋,渾身有一種熱氣騰騰的氣息。有了她,我們三個只好輪著打,我倆頭次發(fā)現,亞芳打得不錯,球藝好,動作漂亮,她的裙子很短,打起球來一飄一飄的,讓我們看得入迷,后來我問小黑,他也說很愿意看亞芳打球,尤其愿意看到她那件白裙子飄起來的樣子,看到她的雙腿在裙子底下來來回回地運動,他說他很高興。

黑子是人們眼里的運動能手,打起球來喜歡光腳,腳上沒有鞋子,使他失去了束縛,更加靈活、瀟灑,他扣球、接球、送球,都很自如,后來我和亞芳兩個人打他一個人,他依然應付得不錯。

很明顯,我打不過黑子,但我不服輸。當時普遍崇尚不怕困難、爭取勝利,家里貼著《毛主席去安源》和《紅燈記》,教室里抬頭可見“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不用大人教,我們也會學著頑強勇敢,恥笑怯懦、退縮或放棄,一種昂揚的精神始終在鼓舞著我,促使我拚出全身力氣頑強對抗、掙扎,我一遍遍要求與小黑“再來一局”,可就是很少打得過他。

不知不覺,太陽往西走了不少,我們三個仍然打得不亦樂乎,誰也不服輸,誰也不想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和黑子在,亞芳也不知疲倦了,反正有亞芳在,我和黑子更感覺不到累。我們各展身手,打啊打啊,忽然發(fā)現昏天黑地,太陽沒了,風來了,接著大雨夾帶著冰雹,劈頭蓋臉,傾盆而下,我們三個大呼小叫,四散而逃。

我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三完小院子的幾排房子,跑到最后這一排的時候,我的鞋帶開了,我蹲下去系鞋帶的時候,一個屋子的門簾被掀開,里面伸出一個女人的腦袋,叫著我的名字,招呼我進去,原來是我們漂亮的音樂老師。她的嗓門那么脆亮,她的呼喊那么急切,大雨中的我什么也顧不上,連忙朝于老師跑去。我跑了沒兩步,左腳上的鞋掉了,回頭撿起來,拎鞋快步鉆進屋里。

于老師的屋里很暗,一時什么都看不見,只隱隱約約看到屋里有個鐵架子床,墻邊是書桌,屋子正中間有個安著鐵皮煙筒的鐵爐子。我渾身上下濕透了,順著雙腿往下滴著水。進屋之后,于老師給我遞過來一塊毛巾,讓我擦臉和頭發(fā)。毛巾白得刺眼,飄出的味道帶著香皂、洗發(fā)水和奶香味。我把臉和頭發(fā)擦干,給于老師遞毛巾的時候觸到了她的手,軟綿綿的,我像觸了電似的,趕快縮回手。于老師會意地露出開朗的笑容。我已經適應了屋里的光線,看到床上躺著一個穿粉衣服的嬰兒,應該也就一兩歲吧,赤著腳,兩條腿圓嘟嘟的,腿分開著,腳底對著腳底,肚子上就蓋著一條白白的毛巾。

——別愣著,看看你,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快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擰干。

——不,不用不用。

我身上又黏又濕,嘴上拒絕,其實冷得難受。于老師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伸手幫我把上衣從頭上脫下來,拿到臉盆旁邊使勁擰著,上衣擰出的水滴滴答答,窗外雖然有雨聲,聲音依然顯得很大,我兩只胳膊交叉著,雙手抱著肩膀,等著于老師的指令。于老師擰完衣服接著搭在鐵床架子上。給我拿來一個毛巾被,讓我快把外面的短褲也脫了。當時毛巾被是稀罕物,我被毛巾被上散發(fā)著香皂的清新味道所吸引,趕快披在身上??晌疫t遲不肯脫短褲,磨磨蹭蹭,猶豫再三,于老師說,你轉過身,抓緊吧。我轉過身,緊緊裹著毛巾被,把外面的短褲褪了下來,看我不好意思,于老師抓過短褲,到臉盆旁邊擰干了搭好。我盡可能使勁地用毛巾被包著身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因為坐得太使勁,床猛地一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接著又有閃電穿過窗戶,把小屋照得雪亮,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雷劈聲,床的晃動和雷聲驚醒了床上的寶寶。寶寶先是雙腿動了一下,接著舞動雙手,開始發(fā)出咳咳咳的聲響,聽到響動,于老師像得到警報一樣奔到床前,寶寶醒來了,慢慢適應著屋里的光線,腦袋左右轉動,尋找著什么??吹轿液螅坪蹉读艘幌?,接著腦袋轉向另外一個方向,顯然她還沒有尋找到自己想要的目標,趁孩子未及發(fā)作,于老師把她抱了起來。

寶寶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腦袋使勁拱著媽媽的前胸,于老師趕快讓孩子的嘴湊到自己的乳房上。她落落大方,并不避諱我,就在我眼前撩開了上衣。我清楚地看到了她右乳上的藍色血管,驚鴻一瞥地將那枚圓潤的粉紅乳頭盡收眼底。寶寶多幸運多幸福啊,閉著眼睛就將那顆粉紅靈巧地含在了嘴里,小手自如地抓著衣服上的褶皺,雙腳歡快地蹬著,開始了貪婪的吮吸。此時于老師神情平靜,滿滿的幸福安適。她把我當個孩子,一點都不掩飾前胸袒露的那些白,目視遠方,自豪地享受著。寶寶吸了一會兒,于老師轉了個方向,讓寶寶吸另外一邊,就在調換的時候,我看到了于老師的另外一個乳房——鮮艷而端莊,燦爛而飽滿,孩子仍然是貪婪的、急切的,但漸漸地不再雙手擺動,雙腳亂蹬,慢慢地在溫軟中沉寂了。于老師移開孩子,抹下衣襟,把孩子妥妥地放回到枕頭上,目光才轉向了我。此時,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屋里忽然亮了,彩霞彩虹印到了窗戶上,孩子頭偏在一邊,恢復了悄無聲息的睡眠,屋子里靜得像俗話說的那樣,地上掉根針的聲音都能聽得到。

——你媽媽身體好嗎?

——還好,但咳嗽得厲害。

——你爸爸在嗎?

——最近老不在家。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看到于老師臉上泛著紅暈,她下身穿著黑裙子,腳上的一雙白塑料涼鞋并沒有系帶兒,就那么趿拉著,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我的涼鞋的鞋帶壞了,她讓我把涼鞋遞給她。她全然不顧鞋上的泥,不顧上面散發(fā)的不好的氣味,依然從抽屜里拿出針線,但她看了看,還是放棄了自己的努力。

——這不能用針線縫,縫完壞得更快。

——不用縫, 我讓姥姥想辦法吧。

——姥姥好嗎?她還紡線嗎?

——挺好的,還紡線,有時候我、妹妹和她一起紡,紡出線來媽媽給我們織毛衣。

——你媽媽真巧,我們上學的時候你媽媽就很有名氣,她很漂亮,不愛說話,功課好。

——你和她是一個學校的同學嗎?

——是的,你媽和你爸我們都喜歡。

于老師和我靠得很近,我又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她的吸引,她身上的氣味給人溫暖如春的感覺,讓我沉醉。這種味道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甚至混雜了泥土、鍋灶、床單和孩子的尿味,卻極親切、溫馨和單純,此外,可能還含有女性特有的純潔與純粹。

于老師好看的雙眼清澈而親切,大概,在心腸柔軟的女人們心目中,我很值得同情,我是重病在身的同事的孩子,頑皮、窮困而缺少呵護。她看著我,忽然輕聲跟我說:“孩子,你想吃奶嗎?我的奶水很多,你吃一會兒吧?!甭牭竭@話,我被驚住了,臉漲得通紅,看著于老師天真無邪的目光,一時不知所措,我不相信她說的話,但她分明滿臉真誠,一心一意,但我還是慌了,低下頭來,躲閃著她的目光,我氣喘吁吁,難以自持,想奪門而逃,腿又不作主——

故事三

我想起來了,見到于老師那個下午,沒放暑假,是在一個星期天。我沒去打乒乓球,是與黑子約好到班里擦玻璃的。也就是二三年級吧,我心事很重,很愿意參與那些被大人首肯的事情,愿意當積極分子,一心想贏得老師和大人的表揚。這種心思,讓我變得像個大人,變得循規(guī)蹈矩,甚至愛模仿大人說話的腔調,習慣于用喇叭里廣播的觀念衡量一切。我過早地接受著“斗私批修”、“為人民服務”、“團結就是力量”等觀念,甚至很早就認可了階級斗爭必須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之類。我如同一個早熟的野心家,想樣樣走在人們前面,既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做了好事,又不想單打獨斗做寂寞英雄,我要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大場面大事情中,去表現自己、考驗自己,而不能在孤寂中傻干。

我沒有等來黑子,他也許忘了,也許存心和我惡作劇。教室不算大,前后六扇窗戶,平時不覺得怎樣,一個人擦起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天實在太沒意思,大熱天的,我圖的是什么呢?無聊快將我淹沒了,我不耐煩,我不甘心,后悔莫及,我把自己變成了苦工。太陽眼看西斜了,兩扇窗戶的玻璃都被擦完后我已是滿身臭汗,手腕發(fā)酸。時間真不是那么好熬的。

我人在教室里,手在玻璃上,腦子已跑到了別的地方,眼前出現了小藍橋以西的那些小水泡子、兵團戰(zhàn)士看守的李子園、縣氣象局前大片大片的西紅柿地,想起了第一中學院子里的那個可以玩水、可以釣魚、可以劃船的巨大游泳池。教室之外,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鍛煉意志、增長才干,活動比學習有意思。我向來呼朋引伴。在說笑和起哄中,時間最容易溜走,幾個男孩混在一起才有意思。我們玩起來從不穿鞋,大家都能在發(fā)燙的爐灰渣鋪就的地上奔跑。我們是水泡子里玩水的好把式,一旦脫掉衣服,跳到水里,準能玩?zhèn)€痛快。我們經常在水里憋氣、捉別人的腿或扒掉別人的短褲——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門被推開了,閃進來一個白色的影子,雖然逆著光,我也知道來人是同班的亞芳,而不是黑子。黑子,你到底在哪里鬼混呢?

亞芳說不是來做好事的,是來取東西的,但她并沒有取了東西就走,而是在課桌旁坐下來,像變魔法似的,從書桌里拿出一個本子,開始寫啊,畫啊,寫啊,畫啊,忙了好長時間。在教室的寂靜里,我偷偷從后面觀察,發(fā)現她身上的小白襯衫緊緊地裹在圓滾滾的身上,以前從未覺得她的小身子有如此的渾圓,在夕陽的映射下,她細細的后頸泛著白光,頭發(fā)變淺,發(fā)辮在肩上披散,頭頂別著一朵小蒲公英,俏皮而可愛。她的父母我都見過,她實在比他們漂亮很多。躲過桌椅板凳的遮擋,我還看到她腳上的白涼鞋,此時已不自覺地被脫到了一邊,她白白的小腳俏皮地蹬在課桌腿上,旁若無人,自由自在。

她是班上的語文課代表,作文總得到老師夸獎,我很不服氣。我們都很愛看書,她還經常跟我借書看,憑什么老師單單偏愛她呢。不過我承認,她天生有一種甜言蜜語的本事,太討人喜歡了,沒有哪個老師會反感她。有次我的算術作業(yè)沒有做完,是她幫著我說情,還有次體育課我不敢上雙杠,是她幫我圓場,老師就是愿意相信她。想著這些我不禁走了神,呆呆地望著她,忘記了手上正在做的事。聽到我這邊聲響全無,亞芳也停了下來,她回頭望了我一眼,看我愣在那里,就招呼我過去,“你來,你過來”。我乖乖走過去,朝著她滿有把握的神情,朝著她紅紅的嘴唇、白白的牙齒、明亮的眼睛、漂亮的頭發(fā),不曾有一丁點兒的遲疑。

原來,她不是在寫作文,她是在畫畫兒,用的是蠟筆,一張白紙已經被畫滿,畫的是個孩子,一個在花叢中的女孩,左手拿著一個小火輪,右手揮舞著小風車,太陽在天上火紅地燃燒,我們的學校在太陽底下的小島上,周圍環(huán)繞著各種盛開的花朵,房前流淌著蜿蜒曲折的小河。

——為什么要畫這畫?

——今天于老師的孩子過生日,我想給她個驚喜。

——老師會喜歡嗎?

——怎么會不喜歡呢?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不跟你去。我要等黑子。

聽我這樣說,亞芳不說話了,接著,她把畫畫的本子合起來,站起身離開了。

亞芳前腳走,我就后悔了?,F在我已經完全沒了做任何事情的興趣,我多無聊啊。為什么非要等黑子?此時我想起了黑子干過的所有那些不著調的事情,我想像著他推門而進,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半袖衫被撕掉了兩個扣子,肯定又和人打架了。他從來都英勇好戰(zhàn),不畏懼任何一種威脅,愿與比自己強大得多的人比試武力,有次他在操場上與一個汽修廠子弟拳腳相交,根本不考慮自己是否與對方實力相稱,還有次他為同院子里的小破孩主持正義,被打得夠嗆,他習慣于揮拳解決問題。他肯定不稀罕到這里干擦玻璃的破事兒,我還不知道他?但他畢竟是我的好朋友,不過,我干嗎非要等他呢?想到這里,我在眼前的玻璃上胡亂擦了幾下,完全失去了耐心,實在等不下去了。我迅速走出教室,關上門,甚至來不及鎖就溜走了。

家不遠,在教工宿舍的后面。在往家走的時候,我遇到了一陣陰風的襲擊,這陣風很快化為一團漩渦,裹挾著地上的樹葉、紙片、枯草,刮得昏天黑地。天迅速暗了下來。我加快步伐埋頭跑啊跑,穿過一排又一排教室。等我抬起頭,猛然發(fā)現自己已經跑到了一間掛著竹門簾的教工宿舍跟前。這個門簾上畫著一朵大紅花,又像是上面飄揚著一桿大紅旗,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門簾,是火焰,是熔爐,是花海,是吸引人前往攻克的目標,正在我呆呆地盯著這個門簾的時候,有人挑開簾子走出來。是于老師,是教我們音樂的于老師,她腳上穿著一雙趿拉板兒,趿拉、趿拉、趿拉地走出來,向我招手。此時,天地為之一變,風停了,太陽出來了,樹葉、紙片、枯草沒有了蹤影,空氣已經完全恢復了原有的流動節(jié)奏,空氣清新,太陽不刺眼,我可以完全看清于老師的面容。她年輕、快活、紅潤、輕盈得比任何形容詞都實在。我得承認,我特別喜歡她腳上的趿拉板兒,當時不流行拖鞋,我們把所有極簡單,只容納前腳掌,可以趿拉著穿的鞋統(tǒng)統(tǒng)稱為“趿拉板兒”。于老師的腳嫩白、細瘦、健康,與體型般配,她叫著我的名字,喊我過去。可這個時候的我灰頭土臉,由于奔跑,身上冒著臭汗,我甚至能夠聞到自己從頭到腳散發(fā)出來的刺鼻氣味。

好在于老師并沒有馬上請我進屋,相反,她返回屋里,拎出一只鐵皮暖瓶,示意我去打熱水。我接過暖瓶像接過一顆即將上膛的炮彈,迅速向著鍋爐房的方向走去。這段路不長,大概要經過七八個房間吧,一路上,我看到一個屋子的窗戶是開著的,伸出一個竹竿,竹竿下面丟著件白襯衣,另一間屋子居然亮著燈,還有一個屋子窗戶里探出一個腦袋,這是個專門負責為學校打鐘的老人,他已經沒有多少頭發(fā)了,穿藍色短袖衫,敞著懷,一邊和藹地沖著我笑,一邊驅趕著屋外一只不停打鳴的公雞。打完水后,這只公雞已經被老頭驅趕得不見了蹤影,老頭手拿一把蒲扇在窗口來回扇著,那間亮著燈的房間打開了窗子,燈關了。路過那件襯衫的時候,我把它搭在了竹竿上。拎著暖瓶回到于老師宿舍的時候,屋子里有些暗,適應了以后我看到,屋子正中間有個安著鐵皮煙筒的鐵爐子。鐵架床上躺著一個孩子,孩子身上只搭著一條小毛巾,孩子胖胖的小腳光著,腳心相對,胖腿彎著。隨后我在書桌上看到亞芳那張畫,它被撕下來,靜靜地躺在書桌的左上角。于老師讓我打水是為了給我洗頭,洗完了我的頭,她又要為我洗腳,我本來不愿意,但我就是沒有勇氣拒絕,我任憑她擺布,臭烘烘的泥腳任她揉洗。我不記得腳是怎么被擦干,水怎么被潑掉,我呆了,醉了,被施了魔法,被徹底迷住了。

我也不記得于老師是怎么開始給自己洗頭的了。我只記得,她用洗發(fā)膏洗了一遍,屋里頓時香氣撲鼻。我們對這種香氣擁有異常敏感的辨識力、捕捉力和吸收力,上天賜予我們這種能力,就是為了讓我們享受,就是為了讓我們去散播這種感覺吧。我已忘記了于老師頭發(fā)的長短了,甚至已經忘記了此間和她聊了些什么了,只記得她指揮著我,把一個小一些的臉盆里的水兌得冷熱正好,讓我給她往頭上沖水。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順從地從她手里接過小臉盆,試圖往于老師頭上澆,但我完全無法集中精力。我發(fā)現,于老師的脖頸白得如同象牙般,一點雜色都沒有,這片純純的柔柔的白,讓我目眩神迷。此時,我從靠近她的那一側,看到了她臉上如桃絨般細膩的絨毛,而順著衣領,更窺到了胸前那對起伏的白鴿,它們是那么靜謐、驕傲與溫暖,它們令我思緒飛揚,想起高山白雪、晴空白云,甚至想起萬里棉田里的那些花朵,我的手開始抖動,我的呼吸不再均勻,而是變得如千鈞之沉,如火車般粗重,我像趨光的飛蛾,沒頭沒腦,完全無法行使自己的職責,水被我倒歪了,我讓水流到了于老師的脖子里,我搞砸了整個事情——

后來一

其實,那天我并沒有在匆忙中落荒而逃,而是按照于老師的指令,脫鞋上床躺在了那個安睡的嬰兒的旁邊,聞著孩子的奶香睡了一大覺。醒來的時候我還發(fā)現,于老師側著身子,一只胳膊壓在頭下,睡在嬰兒的另外一邊,她睡得很香,雙眼閉著,睫毛長長的,美麗,安謐,童真。

我回家把書和信交給了媽媽,媽媽讀信之后哈哈大笑,什么也沒有和我說。過了幾天,她讓姥姥多蒸了幾個糖包,讓我?guī)Ыo了于老師。

后來二

其實,那天我猶豫了好長時間,還是接受了于老師的召喚,雙手垂著,嘴湊在于老師右邊的乳房上,草草吸了幾口,但我什么味道也沒有吃出來,只覺得嘴里有點甜,有點腥,有點嬰兒味兒,像床上那個寶寶身上散發(fā)的味道……

后來三

其實,那天我又在于老師那里待了好長時間,直到天都有些黑了。但我不想向大家細致交待事情后來的細節(jié)了,我只記得于老師并沒有責怪我沒有完成給她沖洗頭發(fā)的任務。相反,好像她還讓我給她洗了腳,要不,就是我們倆在一個盆里洗了腳,而不是像之前說的那樣,是她給我洗了腳。

我倆面對面坐著,一邊洗著,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或者確切地說,是她不停地說著,不停地向我發(fā)問。她問的問題很具體,比如:你爸爸給你媽媽洗過腳嗎?你媽媽和你爸爸一起洗過腳嗎?你爸爸給你媽媽洗過頭嗎?你媽媽給你爸爸理過發(fā)嗎?你爸爸給你媽媽梳過頭嗎?你媽媽給你爸爸喂過東西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回答,我只知道我很愿意多和她待一會兒,無論多么窘迫,多么不自在,我都能忍。天快黑了,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于老師的,我們說再見了嗎?于老師讓我給媽媽、給姥姥帶好了嗎?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只記得臨出門時,她給了我兩塊很硬的水果糖,回到家里,我給了妹妹一塊,后來,我剝下的水果糖紙沒有扔掉,而是夾在書里,留了好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