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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1期|凡一平:兩個世紀的牌友
來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凡一平  2020年03月18日22:17

上世紀

我賭博輸?shù)艄琶羧A的第二天,韋春龍從監(jiān)獄里出來。他像一頭從磨坊里脫逃的公牛,在廣闊的天底下奔跑。四年的囚禁或勞役使他迷失了方向。他站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找不著北。他望著公路的一頭,心想前面如果是北的話,那么后面就是南。這樣他將攔住從前方開來的車。但如果前面是南呢?甚至是西?暈頭轉向的韋春龍手腳盲動。他像一只笨重的陀螺繚亂地旋轉。東西南北在他心目中像容貌相似的四胞胎難以分辨。最后他決定哪輛車先開過來,不管是往東還是往西、往北還是往南,他都要把它攔住。

韋春龍抵達南寧的時候,我輸?shù)艄琶羧A算起來已經四個月了。這四個月的時間里,一些事情的發(fā)生不可避免,它們就像廚房里的雞鴨必然挨宰一樣不出所料。

首先,我被迫把古敏華許給了陳國富。她就像某弱國的一座美麗島嶼在一次不平等的談判后割讓給了對之覬覦或侵占已久的強敵一樣,從一種生活制度變成另一種生活制度,從祖國的版圖上消失而在侵占國的版圖上出現(xiàn)——

陳國富,你狠。古敏華現(xiàn)在是你的了。你們愛怎樣就怎樣,我不管了。我對翻出三張A和一對Q的陳國富說。

五張紅黑和數(shù)目分明的撲克牌像一份莊嚴縝密的文告擺放或出示在陳國富胸前的桌面上,相比之下我胸前桌面上的五張牌遜色、弱小,像一封輕浮松散的書信。我的牌勢比不過陳國富的牌勢,就是說我的運氣不如陳國富的運氣好。他三張A帶一對Q,而我是一對K、一對5和一張J。我斗不過陳國富,就是說我輸了。愿賭服輸,那么我就得把古敏華許給他,因為古敏華是我的賭注和籌碼。我沒有錢了。我口袋里的三萬塊錢全沒有了,它們是我干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掙來的,卻在一夜之間輸了個精光。它們像一軍血氣方剛的戰(zhàn)士,被我親手送上前線,去和陳國富等人的兵團作戰(zhàn)。然后我眼睜睜看著它們一營一營、一團一團地被陳國富等俘虜和吃掉。它們在殘酷無情的戰(zhàn)場上全部叛變投敵。

天快亮的時候,我已身無分文,像一個光桿司令。這時候賭桌邊只剩下三個人:陳國富、梁迪和我。其他的人都走了。吳宏一大概是凌晨走的,他老婆見他那時候還不回家,就猛呼他,況且那時候他正贏著錢。贏著錢的吳宏一當然懂得怕老婆,他一副坐立不安和心煩意亂的樣子,不再繼續(xù)下注。田平見他謹慎保守的陣勢,知道從他身上奪回損失已沒有希望,就說你走吧,你走了說不定我運氣會好起來。吳宏一一聽,像小學生聽到老師喊下課或放學似的,拔腿就走。他走后,田平真的時來運轉,連連得手。半夜三更,他點了點回收到口袋里的錢,一邊點一邊喘氣。點完,他說不打了。再打下去我的心臟受不了。梁迪說屌,贏了錢都想走。田平說我贏什么錢?他拍了拍裝錢的袋子,我?guī)Я藘扇f塊錢來,現(xiàn)在也是兩萬,打平。梁迪說打平你不會走的。田平說我就是打平,不信你可以點。梁迪說好好好,你打平,打平。田平說我主要是心臟受不了,再打下去我肯定會心肌梗死。梁迪說我輸了那么多,早就心肌梗死了。田平說你和我不同,我有心臟病,而你沒有。你就是有心臟病,輸多少也不會有事,因為你有錢。梁迪說以后我贏錢,也說自己有心臟病。田平說騙你我不姓田。他掏出一個藥瓶,說這是地奧心血康,你看!陳國富這時候說讓他走吧。以后我們要規(guī)定時間,比如說三點,到三點誰想走就可以走。我說輸?shù)目梢蕴崆白?,贏的到規(guī)定時間才能走。梁迪說輸了誰想走,你現(xiàn)在想走嗎?陳國富說別慪了,現(xiàn)在是我贏,我陪你們玩到天亮,行了吧?你們不就是想從我口袋里撈錢嗎?我給你們機會。田平捂著胸口站起來,說那我告辭了。沒人愿意搭理他。他離開了賭桌。

田平出門時順便把門關上的聲音吵醒了伏在我肩膀后昏睡的古敏華。她撐著我的腰把頭抬起,慵懶地說還賭呀,都什么時候了?我說別吱聲,睡你的。古敏華說還要賭到什么時候?我說天亮。古敏華說哎喲,那我不難受死了?我說誰叫你來?叫你不來,你偏要來。到沙發(fā)上去睡吧。陳國富立刻說這哪成,到床上去睡。古敏華說你沒聽見讓我睡沙發(fā)呀?我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你想上床上去睡就去吧。古敏華說那我去睡了。哥,你小心點,別輸光了。我突然怒狠狠地說你嘴巴怎么這么臭?古敏華頓悟她說了賭徒忌諱說的話,嚇得便跑了。

我妹妹古敏華去了陳國富的床上睡覺。我、陳國富和梁迪又繼續(xù)賭。那時候我只剩下不到一萬元錢,另外的兩萬元已像鮮肉被如狼似虎的吳宏一、陳國富他們生吞活剝。他們不僅吞我的錢,還吞梁迪的。梁迪說他帶了五萬塊錢來,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五千了,這群鱷魚!他酸楚地說。陳國富說輸了你不能怪別人,只能怨自己倒霉。梁迪說我會要你吐出來的。陳國富說那么來吧。

我們三人用摸牌的方式重新選定座位。我摸到的牌最大,于是我指定坐陳國富原先的位子。陳國富居第二,坐到梁迪的位子上。我原先的位子,非梁迪莫屬,但是他不樂意。他說我申請坐剛才田平的位子行嗎?陳國富說可以。我說隨你便。我們像部隊換防或士兵換崗一樣在新位子上坐定。又一輪戰(zhàn)斗打響。

不到一個小時,梁迪屢屢受挫,剩下的五千塊錢,像國民黨留在大陸企圖顛覆新生政權或幻想復辟的渙散兵匪,很快就被清剿殆盡。他再也沒有力量或資本賭。而我所剩無幾的資本也像負隅頑抗的小股武裝一樣茍延殘喘,危在旦夕。滿臉沮喪的梁迪像一個痛失金牌而含恨從競技場退下來的運動員,無心觀戰(zhàn)。但是他叫我頂住。他又像一個難得糊涂的教練一樣,明知道大勢已去或敗局已定,也要鼓勵隊員拼搏到底。古天明,他直呼我的名字,堅持住,天無絕人之路。陳國富說對。林彪說紅旗到底打得多久,而毛主席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個時候你要相信毛主席的話,別聽林彪的。陳國富的話煽起我的欲火。我說陳國富,你下注吧。陳國富說我只能下兩千了,因為你只有兩千。他把兩千壓在牌桌上,我把兩千扔出去。

這一扔扔盡了我的所有,像拿最后一個肉包子打狗一樣。我垂頭喪氣地靠在椅子上,像一只自投羅網或在劫難逃的食肉動物,在食肉的捕食者的陷阱里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陳國富掂了掂膨脹爆滿的一口袋現(xiàn)錢,然后顧視我和梁迪,說你們知道你們輸在哪兒嗎?不等我們回答,他就說你們輸就輸在位子上。上半夜你們的位子不好,但下半夜運氣轉到你們的位子上,你們又換了。尤其是古天明,你不該和我換位。我說我才不信這個邪。陳國富說那還賭不賭?我說沒有錢了,拿什么賭?陳國富說你雖然沒有錢了,但是你還有古敏華。我說去你媽的,你不是人我還是人。陳國富說有話好好說,罵人不能解決問題。我說我寧可拿我的命做賭注,也不拿古敏華做賭注。陳國富說你的命值個屁錢,我才不要你的命。我只要古敏華。我說你做夢吧你,長期以來你勾引我妹妹我還沒警告你。陳國富說我喜歡你妹妹,真心喜歡。你妹妹也喜歡我。我贏錢她比我還高興,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希望你不反對古敏華嫁給我。我說不行。陳國富說我們再賭一把,我拿三萬塊錢,你拿古敏華。我輸了,對古敏華死心,三萬塊錢還讓你拿走。我贏了,你同意古敏華嫁給我。怎么樣?我說不行。陳國富說五萬?我搖頭。七萬?陳國富漲價。我還是搖頭。陳國富說十萬,行了吧?我說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梁迪就說干吧,十萬塊錢還不干?你贏了,沒話說,天意。萬一你不贏,也是天意,說明古敏華該嫁給陳國富。陳國富說其實我除了離過婚這點缺憾外,有哪方面配不上你妹妹?我說你就是有幾個錢,還有什么?陳國富說這就夠了。我心一橫,說操,你以為你準贏嗎?你贏不了。陳國富說那來吧。他收拾起撲克牌,利索地整理。那唰啦啦翻動的撲克牌像鈔票在點鈔機上運轉一樣。然后他把撲克牌遞給梁迪,說你來發(fā)牌吧。

梁迪即將發(fā)牌的時候,我說去把古敏華叫出來吧,萬一怎么樣,她要愿意才行。陳國富說這個你放心,如果她不愿意,就算我贏了,我決不勉強她。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我說那好,來吧。

我輸了。

古敏華從陳國富的床上起來后,我對她說敏華,哥哥全輸光了,連你也輸進去了。古敏華揉著惺忪的睡眼,說你把我輸給誰了?我說陳國富。古敏華說是嗎?她的眼睛忽然清澈透亮,睡意一掃而光。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解放了,愛跟誰跟誰,我不管了。

古敏華說是真的嗎?

我說是真的。

古敏華喜出望外,像一個已被判處徒刑的人犯忽然被改判無罪釋放一樣。她撲進陳國富懷里。

韋春龍從監(jiān)獄出來,一百多天才到達南寧。他像一只蝸?;驗觚?,慢慢地縮短和我們這座城市的距離。從他開始攔第一輛車到那輛滿載山羊的汽車出現(xiàn),沒有任何一輛車肯為他停下來。他的招手像乞丐的跪拜毫無作用。事實上,乞丐的跪拜時不時還引人駐足停留,偶爾還有零碎的錢幣投在淺薄的碗里。但是韋春龍的待遇不如乞丐。后來他終于覺悟是什么原因阻礙了他。他光禿禿的腦袋和灰溜溜的囚服像一堆硬屎和一團皺紙,使?jié)嵣碜院没蛎髡鼙I淼娜藗円姸?,避之唯恐不及?/p>

那輛滿載山羊的汽車開過來的時候,韋春龍已藏在樹后。他像一只懂得人性的猴子一樣對人隱避。他從樹后盯著愈來愈近的汽車。當車頭從樹前一過,他躥了出來,縱身一躍,抓住了車廂尾部的欄桿,然后蹬足。他的跳躍飛快輕巧,使車頭的人無所察覺,像一只飛蟻落在騰動的馬屁股上。

韋春龍腳跟未穩(wěn),他看見了山羊。密集的山羊被圍困在車廂里,像難民營里的難民。韋春龍鉆進車廂,成為一只山羊。

山羊們?yōu)轫f春龍讓開或擠出了一塊地方,它們就像公共汽車上為老弱病殘讓座的優(yōu)秀乘客一樣,使韋春龍能夠坐下來。他感動地看著默默為他奉獻的羊群,像多年以前他看見銀幕上數(shù)以百計的民眾為保護一名干部的安全而舍生忘死、慘遭迫害。

汽車像一名馬拉松運動員,在公路上長跑。它從遙遠的山區(qū)出發(fā),說不定來自我的家鄉(xiāng)上嶺村,然后經過了無數(shù)的村莊和城鎮(zhèn),終于抵達它的目的地。它跑進一個殺氣騰騰的地方,那是一個屠宰場。它的大門像虎口,吃進一汽車山羊后立即關閉。韋春龍看見長著利牙的鐵門封鎖了出路。他來不及跳車脫逃。

幾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屠夫把韋春龍像拽豬一樣拽下來。因為他不像山羊一樣有角,他們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和肢體,還有一個人在后面踢他的屁股。那些一路上與韋春龍唇齒相依的山羊已一只接一只被拽下車。它們的稀疏和減少使韋春龍無法藏匿,身體暴露。

一陣拳打腳踢之后,韋春龍才有解釋說明的機會。一個一手插在褲袋一手拿著手機的男人來到他的跟前。韋春龍開始向這個男人解釋。他說對不起,我錯了, 不該爬車。但是我爬車不是想干壞事。我只是想回家。他一說話,從鼻孔里流出來的血就從他嘴巴里進去。我是個勞改犯,他繼續(xù)坦白地說,但是已經得到釋放。是提前釋放的,因為我表現(xiàn)好。我在監(jiān)獄里只待了四年,而判的是五年。我有證明。韋春龍從內衣的口袋里掏出證明,還有一百元錢。錢是夾在證明里,連帶著出來的。他索性都遞過去:我補票,這是監(jiān)獄發(fā)給我的路費,我補票。拿手機的男人抽出褲袋里的那只手接過證明和錢。他看了后說,剛出獄就犯事,你膽子不小呀?韋春龍說我承認我錯了,老板,我補票。老板說補票?沒這么簡單!你弄死了我?guī)字谎?,知道嗎?他的手機指著車廂:你看看!韋春龍沒有轉頭去看車廂,因為他知道里面有幾只死羊。它們不是我弄死的!他申辯道,我上車之前它們就死了。它們是被悶死的。老板說是被你悶死的。你要賠,不賠就別想從這里出去。韋春龍說我賠,一百塊錢全給你。老板一聽就笑,說你在監(jiān)獄里才待多久?一只羊現(xiàn)在值多少錢?裝蒜還是怎的?韋春龍說可是它們真不是我弄死的呀。老板說你還抵賴!他的手機快點到韋春龍的額頭上。我宰了你!他說。不,不,我不宰你,我把你送去當?shù)嘏沙鏊?,說你劫車,讓你再進監(jiān)獄。韋春龍說我認了,等我回到家把錢寄給你。老板說你以為我是傻子呀?韋春龍說我把釋放證押在你這兒。老板說不行。韋春龍說那怎么辦?老板說你留在這里給我干活。按一只羊五百塊算,四只羊就是兩千塊。你至少得干滿四個月。韋春龍說好,我干。老板說你答應得這么干脆,我知道你想跑。我警告你別跑,釋放證在我這兒,我不怕你跑。韋春龍說我不跑。

做了一段時間副手后,韋春龍拿起屠刀。第一只死在他刀口下的是一只生病的山羊。韋春龍敢殺它是因為看中了這只羊的軟弱。它被連拖帶抬架在一張長條凳上的時候居然不反抗和掙扎。一直勸韋春龍開殺戒的蘭煥德說這只羊你再不殺,我就報告老板說你偷懶,讓他叫你干五個月。他把屠刀交給韋春龍,像一名長官把武器發(fā)給新兵一樣。韋春龍拿刀在手,像士兵被推上前線一樣站到羊的前頭。他扎好馬步,單手抓住羊角,然后把刀尖抵在羊的咽喉。用身手在壓制羊的蘭煥德說對,就這樣,用力捅下去,然后扭轉一下刀柄,再拔出來。韋春龍在捅刀之前,看了一下羊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羊的眼睛陰冷哀傷,像無可救藥的絕望病人,指望在醫(yī)生的幫助下安樂地死去。韋春龍這才下了狠心,用力一捅。銳利的刀刺進羊的咽喉,只剩下刀柄在外。他依照蘭煥德的指教,扭轉刀柄,才把刀拔出來。鮮紅的血迅速從豁口噴出來,像石油從井口噴射一樣。一只塑料大盆在兩步以外接著熱乎乎的羊血,像酒店里的鍋頭,在為食客煮湯。

沒過多久,韋春龍已和其他屠夫一樣,手法熟練,技高膽大。他像是他們的高徒,很快學會和掌握了屠宰牲畜的技術。在這個私人的屠宰場,所有的宰殺,都是人工。刀便成為宰殺牲畜的主要工具。那些肥嫩的牛羊和豬狗,在韋春龍的刀下像農場的莊稼被收割得干凈利落。

屠宰場的老板姓宋,叫宋桂生,但他的名字沒人敢叫。韋春龍當然也不會叫他宋桂生。這天韋春龍見到宋桂生。他在心里罵日你媽的宋桂生!但是他嘴里卻說宋老板,我求你,能不能現(xiàn)在放我出去?我已經在你這兒干了三個月了,而且我是很賣力地干的。宋桂生說不行,我這里又不是監(jiān)獄,表現(xiàn)好就可以減刑,提前出去。我是做生意的,說四個月就是四個月。韋春龍擺頭,說你看,我的頭發(fā)都像羊胡子一樣長了,你讓我去理個發(fā)吧。宋桂生說你又想跑。韋春龍說要跑我早就跑了。再說我身上沒有錢,釋放證又在你手里扣著,南寧離這里還那么遠,我怎么會跑呢?宋桂生說那就干夠四個月。待在我這里總比你關在監(jiān)獄里強吧?餐餐有肉吃,而且你又學會了一門技術。

當韋春龍在與我們相距二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屠宰牲畜的時候,我妹妹古敏華做了新娘。她像一個生怕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樣,迫不及待嫁給了陳國富。而事實上,我妹妹古敏華如花似玉,年齡只有二十三歲。如果不是年輕貌美,陳國富怎么會娶她呢?就像如果陳國富沒有錢,我妹妹又怎么會嫁給他一樣。陳國富是離過兩次婚的男人。兩次離婚分別在他富了之前和富了之后,或者說一次是老婆拋棄他,另一次是他拋棄了老婆。他的婚姻像一部導不好拍不完的戲,扮演女一號的演員一再更換,不是演員覺得認錯導演拂袖而去,就是導演覺得選錯演員好生辭退,于是又選新的演員從頭開始。那么我妹妹古敏華就像是被選定的女演員,懷著純真而遠大的夢想,進入導演的劇組,和導演上床。

婚后不幾天,陳國富把那天我賭博輸?shù)舻腻X如數(shù)退給我。他一手抓錢一手攬著蜜月里的妻子,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一家人了,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錢。我說這是你勞動所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常言道賭桌上無父子,何況我們的關系比父子隔得遠著呢。愿賭服輸,這點賭德我還是有。陳國富說不行,我必須退給你。古敏華說哥,拿去吧,本來這就是你的。我一邊接錢一邊說這好像沒道理,錢本來是我的,這么多,沒錯,但是我已經輸?shù)袅?,怎么又是我的了呢?古敏華說怎么沒道理?這就好像我本來是你妹妹,現(xiàn)在我嫁給他做妻子了,但我還是你的妹妹呀。陳國富馬上說好!他興味盎然地看著他懷里的女人,像收藏家欣賞自己的一幅藏畫。

幾萬元賭資回到手上,我當然高興,就像失竊的財物回歸原主肯定會讓原主喜出望外一樣。

我決定和朋友樂一樂。

在南寧我其實就幾個朋友:陳國富、韋春龍、吳宏一、田平和梁迪。陳國富成為妹夫后不能算了,韋春龍在坐牢,那么就剩下吳宏一、田平和梁迪了。

我先給田平打電話,說今晚我請客。田平說贏啦?我說鳥,一定要贏才請?你什么時候見我贏過?田平說我以為我不在的時候,你又和他們干。我剛出差回來。我說算為你洗塵。田平說還有誰?我說梁迪。田平說吳宏一呢?我說算了,他那個老婆管得嚴,要叫你叫。田平說我叫他,另外,我可能還帶一個人去。我說帶吧。他說什么地方?我說富龍城,就是上次你請客的那個地方,六點。

接著,我找梁迪。先打他手機,竟然關機。而他平常是不關機的,除了還在賭博和做愛以外。我想梁迪肯定不在賭博,而是在做愛。那么這個時候和他做愛的必定不是他老婆。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我往他家打電話。我知道他老婆在家,因為他老婆是我們醫(yī)院的護士,上的全是夜班。電話只“嘟——”響一下,我就聽到了他老婆的聲音。我說小鐘嗎?我是古天明。今晚我想請梁迪吃飯,他在嗎?小鐘說他不在,你打他手機吧。我說好的。然后我又把電話打到梁迪的公司。我知道他不在公司,因為他從不坐班,但我還是多此一舉。接電話的是一位小姐。我說你好,請找梁副經理。小姐說梁副經理不在,請你打他手機吧。我說好的。

于是,只有呼他一條路了。我通過人工臺呼他。我對呼臺小姐說請呼8181508,我姓古。

打完呼機,我心里想我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總該完事了吧?

我等了半個小時,我的呼機響了。我的呼機顯示出梁迪的手機號碼。我打他的手機,一撥就通。古大夫嗎?梁迪開口先說,我知道他這么稱呼我,其實是說給身邊的人聽的。于是我模仿他的口吻,說梁先生嗎?梁迪說古大夫,你好呀。我說你在哪兒呀?梁迪說外面啦。我說你在外面干什么呀?梁迪說我跑業(yè)務啦。我說跑什么業(yè)務呀?梁迪說當然是公司的業(yè)務啦。我說我知道是什么業(yè)務啦。梁迪說找我有什么事嗎?我終止調侃的語氣,說請你吃飯。梁迪說你也想出國嗎?我說富龍城,你來不來?梁迪說新加坡,好呀,那里的醫(yī)院最需要像你這樣的大夫啦。我說六點。梁迪說好,這事我一定給你辦。馬上。

六點,我準時等來田平。他帶著一個陌生的秀氣女子。這女子就像一種我不知名的花朵,把像瘦木一樣的田平襯出些許陽氣。田平先向這個女子介紹我,他說我的朋友古天明,第一人民醫(yī)院主治醫(yī)師。竺竺,他說出女子的名字,女詩人,文壇新秀。梁迪呢?他緊接著說。我說還沒來。他說吳宏一說要晚一個小時到。

話音剛落,吳宏一到了。他匆匆忙忙、腳步生風,一到來就說,為了吃這頓飯,我把最后一節(jié)課給停了。學校離市區(qū)太他媽遠了。我說為了你重視友情而不講師德的行為,我再點一個好菜。吳宏一說田平說今晚喝茅臺,我是沖茅臺來的。我說沒問題。我招呼一旁的服務員,說你聽見這位先生講的酒了嗎?

然后田平對面面相覷的竺竺和吳宏一說,等梁迪到了,我一并介紹。

十幾分鐘后,我們等來了梁迪。他只身一人,一臉愜意的神情。我說出國手續(xù)給人辦完了?梁迪一笑。田平說這次去多少人?我說你看他那表情,一副吃飽飯的樣子,少不了。吳宏一說這里面有沒有我的學生?梁迪說一般般,可有可無。

然后,田平對竺竺、吳宏一和梁迪相互介紹。他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先介紹竺竺:竺竺,女詩人,文壇新秀。然后他指吳宏一:吳宏一,桂邕大學青年才俊,中文系講師。最后介紹梁迪:梁迪,國際勞務輸出及人才交流公司副經理。

三個被介紹的人互相致意。竺竺說吳老師,你好,以后請多多關照。梁經理,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吳宏一說有田平關照你,我就放心了。梁迪說女作家長得漂亮的,還真少見。

服務員,上菜!我插嘴說道。

我們坐在富龍城酒店食客滿堂的大廳里,像一個好逸惡勞的小團伙,接受侍者殷勤的服務。我們吃上我們點的酒菜,扯著滯留在肚子里的話。幾日不見,如隔三秋,誰都有話要說。田平說天明,我出差去了,沒能參加你妹妹的婚禮,不介意吧?我說跟我無關,介什么意?她的婚禮,我都沒有參加。田平說可能嗎?我說是不可能,但是……梁迪說古天明在婚宴上待得不久就走了。我看見他走的。吳宏一說我證明,他心絞痛。田平說何必這樣?生米都已經煮成熟飯了。我說吃飽喝足就走,這有什么?田平說你這種態(tài)度不好。梁迪說要有個過程,慢慢接受。吳宏一說強扭的瓜也有甜的,何況我看不像強扭。竺竺這時候看著田平,用會說話的眼睛問為什么?田平說他妹妹嫁了個大款。我看見竺竺奇異的眼神像一道雨天的彩虹。我說不談這個,喝酒!我端起裝茅臺酒的酒杯。田平端起酒杯。竺竺端起酒杯。吳宏一和梁迪端起酒杯。幾個酒杯碰在一起,像一簇飄香的花。

四男一女共同干杯之后,四個男人又連干了幾杯。田平的腦袋從耳朵紅到臉,像一個成熟的蘋果掛在樹上。竺竺就問他還行不行?田平說沒事。吳宏一說田平的紅臉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和欺騙性,看起來不得勁,其實是得的。梁迪說田平,這段時間干什么去了?田平說東奔西跑,組稿唄。出版社今年經濟指標劃到個人,重得像苛捐雜稅,員工累得沒個人樣。我應該取個名字叫東西才對,可惜田代琳已經搶先一步叫東西了。吳宏一說那你在東西前面加個狗字唄,和正宗的東西有個區(qū)別。梁迪說再重再累也壓不倒你,你能耐大,張賢亮的稿子你都能組到。田平抬手做了個趕的動作,說嗨,現(xiàn)在誰還組張賢亮的稿子?不組啦。梁迪說名作家的稿你不組,組誰?田平說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梁迪一愣,說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他們也……會寫作?田平說哎,這些人一寫起書來,一出版,不光作家,什么家的書統(tǒng)統(tǒng)都得往后靠,擺一邊去,大折價!梁迪說我操,如此說來,寫作天才全藏在影視或娛樂圈里,只要他們一動筆頭,全驚天地、泣鬼神?

吳宏一就說梁迪,這你就不懂了。你以為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寫書是為了當作家?你以為出版社出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的書是以為他們是寫作天才?你以為他們的書要有藝術性和思想性才能暢銷?你以為讀者讀他們的書是為了欣賞文筆和接受教育?他瞪著梁迪,就像你,你以為你千方百計把別人弄出國去,是為了為國家培養(yǎng)棟梁之材,而不是為了牟利?

吳宏一連串的“你以為”,把梁迪弄得莫名其妙又尷尬,說我問的是田平,又沒有問你。

田平說吳宏一問得沒錯,我來回答。他頓了頓,夾起一塊鳥肉咬后咽下,說隱私。隱私懂嗎?廣大觀眾想了解他們熟悉或者喜歡、崇拜的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的內心世界、幕后生活,實際上就是想要窺探隱私。當觀眾看到寫明星的書尤其是親自撰寫或口述的書,你說能不買來看一看嗎?那么這樣具有廣闊市場和長遠前景的選題或書稿,出版社能不開發(fā)嗎?就像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山中有金礦,哪能不挖?難道現(xiàn)在有哪個出版社不想賺錢?所以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等這些大眾偶像的隱秘世界或私人生活,可都是金子??!隱私,歸根結底就是這個,懂了沒有?

梁迪說我懂了。

田平又說,至于吳宏一反問你的最后一個問題,你自己來回答。

梁迪笑笑說我拒絕回答。

竺竺閃著清純的眼睛說我不太懂,一個人怎么能把隱私暴露給別人看呢?這多不好意思,誰愿意呀?我們是普通人都不愿意,明星們難道愿意嗎?

田平說用錢買呀,你說他們愿不愿意?十萬不愿意,就二十萬。二十萬不愿意,四十萬、五十萬。

梁迪說我操,值那么多嗎?誰給我兩千元我保證就把我的隱私賣了。

田平說你?你的隱私除了你老婆想知道以外,誰都不想知道。這主要是看誰。名人不同呀,名氣越大,隱私就越值錢?!痢痢聊潜具€沒寫呢,就先炒,抬到一百〇八萬,愿意了吧?賣了吧?這人我想你們各位是知道的。

我們都表示知道。

另外一些大名鼎鼎的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要價也不低啊。田平又吃了一塊鳥肉后說?;蛞淮钨I斷,或吃版稅,都是獅子大開口。我數(shù)幾個給你們聽。田平說著舉起一只巴掌,五根手指像樹木豎在我們眼前?!痢痢?、 ×× 、×××、×× 、××。田平每說一個名字,就扳下一根手指,像伐倒一棵樹。我看見五棵樹全倒下了,田平的手掌變成拳頭,像光禿禿的山巒。然后他舉起另一塊巴掌,繼續(xù)細數(shù),×××、×××、××、×××。最后,只剩下一棵樹不倒。它殘留在山上,像一個堅守陣地的英雄。田平抬舉他保留的一根拇指說,都是這個呀。他的這根拇指,像是表示夸獎,又像是表示數(shù)目。就是這樣,我們搞出版的,還互相打搶,田平說,爭先恐后,害怕?lián)尣坏?。我這次出差,就是去打搶呀。搶到了嗎?梁迪問。我的眼睛也在問。

搶到了,田平說,不過只是簽了協(xié)議。稿子還沒拿到,正在寫。

吳宏一說你信協(xié)議這東西呀?稿子沒拿到,什么都是空的、假的,就像你不把女人明媒正娶抬進家里,你就不敢說她是你老婆。

田平說但是訂金已經付了呀。訂金已經付了。

多少?我和梁迪問。

三十萬。這只是一半,田平說,交稿時付另一半。

你去哪兒弄這么多訂金?

籌呀,田平說,出版社墊一部分,我借一部分。

說老半天,這人到底是誰呀?這又是我和梁迪共同的問題。

×××,田平說,你們應該懂得的啦,他演過什么電影你們可能記不得,但他是誰的前情人,哪個不懂?×××,號稱中國影后的前情人?。∥疫@么一說,你們就知道這書有寫頭,出版后有看頭,作者和出版者更有賺頭了啦!

那這書將來出版了,你能拿多少呢?我說。

田平說反正以后我看見你妹夫陳國富,不會再感到很自卑就是。

一百萬,六十萬,梁迪搖頭,表示不可思議。通奸不付費,奸情抵萬金,風流不作罷,還過出書癮。梁迪信口吟出一首五言絕句。

竺竺撲哧一笑。

我舉手,說我有個問題,問田平。

田平說你問。

我說既然現(xiàn)在作家不吃香了,演員、節(jié)目主持人吃香,我看了看田平身邊還癡笑的竺竺,那么你為什么還和作家形影不離呢?

我看見竺竺的臉唰地變得緋紅,我和田老師只是普通關系,她說。我說我知道,看出來了,目前是。竺竺的臉還是紅的,她說我有男朋友的。我說田平還有老婆呢。

竺竺說我見過師母,她很漂亮。

吳宏一說你的意思是說家貓一旦養(yǎng)尊處優(yōu)或錦衣玉食,就不會在外面偷腥了?

竺竺說田老師才不是那種人。

梁迪說我了解田老師,對田老師最有發(fā)言權,他一不偷二不搶,守株待兔,等女人投懷送抱,愿者上鉤。

竺竺的臉變黑了,被我們幾個毒辣的話抹的。

田平敲了一下桌子,說你們幾個能不能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個出版人,雖然逐利,但依然是有情懷的,對好作家的好作品,還是要出,賠本也要出。他轉而對生氣的竺竺,說等×××的書出版賺了錢,我就幫你把詩集給出了。

竺竺的臉又開朗起來。

我們又來了興味。新鮮的歡快,是開始表演的模特掀起的。她們像一群下凡的天使,披掛著用森林的樹枝、樹葉編成的裙子,向著廣大的食客走來。她們走過食客身邊,在像石林一樣的桌椅間繞來繞去。她們用性感的嘴唇、乳房、臀部和大腿吸引食客的目光,使食客放下筷子、杯子,停止進食,就像鳥用生動美麗的翅膀、羽毛和鳴囀,使猛獸目瞪口呆一樣。她們越來越裸露地走著,像流水洗滌山丘和風卷殘云,使食客輕浮的時間和金錢得到消耗和消遣。

我前妻把兒子從幼兒園騙走的那天,我遇見韋春龍。

我去派出所報案,而韋春龍去派出所報到。我們的重逢像戲劇中的巧合。

我從派出所的門走進,而他則從派出所的門走出。我們像兩部進出關卡的車子,迎面相撞。

韋春龍?

古天明?

我們彼此稱呼對方,帶著疑問,盡管我們明知既不會認錯人,也不會叫錯名字。盡管我們隔了四年多不見。我們的疑問是事情怎么會這么巧?

于是我認為,我兒子在這一天被前妻騙走,是上天或命運的有意安排,用意或目的是讓我與韋春龍重逢,而不是為了使我失去兒子,就像我和陳國富的那場賭博,最終目的不是要我輸錢,而是迫使我同意古敏華嫁給陳國富。

我來派出所報到,韋春龍說,我被放出來了。

好,我說。我沒有馬上告訴韋春龍我為什么來派出所。你等一會兒,我說,我進去一下就出來。

在派出所值班室,我對值班的警察說我的兒子不見了。值班警察說你的兒子為什么不見了?我說他被我的前妻騙走了。值班警察放下手中的報紙,說既然你都知道你兒子被誰騙走了,為什么還來報案?我說我和前妻離婚的時候,兒子判給我。如今她擅自把兒子要走,就是侵犯了我的合法權益。所以我來派出所報案,請求幫助,把我兒子追回來。值班警察說你前妻把兒子帶去哪里?我說深圳。她現(xiàn)在帶著兒子正在去深圳的路上。值班警察說這事你應該上法院,不該來派出所。我說為什么?值班警察說因為我們職責有限,或力不能及,就像人生病就應該上醫(yī)院診治而僅向單位報告是不起多大作用一樣。我不明白值班警察所說的話,但是我說我明白了。我立馬告辭,因為我知道韋春龍在派出所門外等我,他似乎比我兒子更牽動我的心。

我拉著韋春龍的手,像明目的人拉著盲人,在車水馬龍的街市行走。他被動地跟著我,任由我牽引。他先是跟著我進商店,從上至下,當即換上我為他購買的衣服和鞋襪。再跟我進發(fā)廊,洗發(fā)剪發(fā)。然后我們進酒樓。

春龍,你受苦了,我說。這時候我和韋春龍是在酒樓里。吃喝的過程中,我們彼此把分隔后的經歷告訴對方。一千多個日子,像一百兩糧釀成一斤烈酒,濃縮成一個小時,高度地概括和表達。我們彼此沉浸在對方的經歷中。我感受著韋春龍的痛苦和磨難。感念他沒有出賣我,使我免于牢獄之災。吃藥品供應商的回扣,我也是有份的,科室的其他人也有份,但最后都是韋春龍一個人扛了。他感受著我的放浪和迷亂。我們動蕩肺腑地吸納和傾吐,像酩酊大醉的酒徒。

春龍,我又說,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你好好生活。我會想盡一切辦法,為你找份好工作。

謝謝,韋春龍說,工作我自己找好了。

什么工作?

我打算去屠宰場應聘,當一名屠夫。等條件成熟,我自己開一家屠宰場。

為什么?我詫異地看著這名前大夫說。哪怕你去私人診所應聘也行呀!

我喜歡上了屠宰,韋春龍說,我覺得當一名屠夫比當大夫強。

那……你現(xiàn)在直接開一家屠宰場,行不行?

我現(xiàn)在資金不夠。

我給你籌,我們這幫朋友一起幫你籌。

謝謝,我以為時隔了這么些年,你們已經不再把我當朋友了。

你永遠是我們的朋友,我說。

田平還好嗎?韋春龍說。

好,我說,他像狐貍一樣刁鉆狡猾靈活精明。眼下正在策劃出版明星的書,快發(fā)了。

梁迪呢,也好吧?

是的,我說,他現(xiàn)在是公司的副經理了,源源不斷地送人出國旅游和務工,像野貓一樣逍遙快活。

吳宏一怎么樣?

他還是講師,始終評不上副教授。

你離婚之后,又物色上新對象沒有?

沒有。其實獨身挺好的。

川萍又嫁人了嗎?韋春龍說。川萍是我的前妻。

嫁了。

嫁給誰?

一個港佬,但住在深圳。

真好,韋春龍說。他舉起酒杯,邀請我和他干杯。

接下來,我想韋春龍該問及古敏華了。因為裝在他心里的幾個人,我知道還有古敏華沒說出來。她埋在韋春龍的心底,像槍膛里的最后一顆子彈。

我等著韋春龍問及古敏華,像在劫難逃的人等著終結的子彈射向自己。但是韋春龍就是不問。

古敏華,她嫁人了。我忍不住說,嫁給了一個有錢人,像水往低處流一樣。我沒有攔住。

是嗎?韋春龍說。他努力地舉起酒杯。抖動的酒杯剛舉到額眉卻很快擱下來,像運動員抓舉的杠鈴沒有舉過頭頂就從手里失落一樣。

春龍,對不起,我說。

……

作者簡介

凡一平,原名樊一平,1964年生,廣西都安人。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第十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蟬聲唱》等七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六部,散文集《掘地三尺》等,作品獲得百花文學獎、廣西文藝銅鼓獎等,小說《尋槍》《理發(fā)師》《跪下》《最后的子彈》等被改編為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