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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0年第3期|宋長征:洞穴秘史
來源:《湖南文學》2020年第3期 | 宋長征  2020年03月19日22:39

我從洞中醒來,耳朵根發(fā)癢,一只蟄醒的小蟲爬到了臉上,小蟲很無辜地被我碾碎,原本是春天,原本剛從黑暗的洞穴醒來,還沒來得及享用這大好春光,便夭折在前行的路上。顧不及思想太多,一陣風吹來,洞頂上落下星星點點的花瓣,杏花飛舞,不過是初春的樣子,柳樹柔韌的枝條在水中舒展,洞口恰好對著一條淺淺的河溝,可見懶散的游魚,從一片葉子底下出來鉆進另一片葉子下面,樹葉就是魚兒的洞穴,暫時棲身,以免被覬覦者發(fā)現(xiàn)。那么我呢,我為何躲藏在這個不足一米見方的洞穴中,身下鋪著干燥的麥草,背后的洞壁上清晰可見我順手涂鴉的圖案和文字。

洞穴在隱秘之處,村前那條河一直向東,在拐角的地方生出一條河岔,一邊連著河的主干道,一邊通過一座老年的水閘連著河溝,河溝從村后繞過,平日里少見多少水,只有夏天漲水時才把閘門提起來,兩條血脈貫穿,村莊和田野就活泛起來。而洞穴恰好在河溝邊上,上面聳出一塊高地,說是高地,不過是比地平線高出那么一人多高,高地上長滿了杏樹、棗樹、榆樹和枝干彎曲的刺槐樹諸多雜樹。

我已經(jīng)是十一歲的少年,上學時端端正正坐在課桌后面,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書寫,我手中的鉛筆也在手中畫個不停。我不知道學習的真正含義,即便是現(xiàn)在,當我閱讀時最深切的感受不過是被引領(lǐng)向一個未知、陌生的世界,我通過文字與圖像的方式感受或浸淫其中,他者的命運,他處的風光,經(jīng)過多次處理,就變成我個人思維的認知經(jīng)驗。但我確實有些笨拙,每當老師提問讓我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的腦子便會瞬間短路,我不知道那些熟悉的字詞與段落為何消失,腦子里空空蕩蕩,像一片史前曠野。我性情乖僻,但又極力試圖讓他人理解,放學上學,我會踢著一枚石子,一邊走一邊在草叢中尋覓。而其他的同學則會成群結(jié)隊,一邊高喊某個小女孩的名字,一邊在那個女孩佯作生氣的笑罵中奔跑著散開。我是一個現(xiàn)實意義上的旁觀者,但并沒有受到來自外部的太多干擾,有時我想,大略是我小時候的長相較為安分吧,既不惹是生非,也不為看似熱鬧的局面駐足。

我漸漸習慣了父親趕著羊群出去,母親也懶得指使我去做其他事情,只要稍有閑暇,我就會直奔那片茂密的小樹林。通向小樹林的路上有一孔小橋,狹窄的洞孔很少有注滿水的時候,一條更窄的小路顯得逼仄,所以很少有人造訪這里。洞穴的形成顯而易見。鄉(xiāng)間有新娃降生,家里人會取來一些沙土,放在一邊備用,松軟的沙土在爐子上或者鐵鍋里高溫消毒,包裹在娃兒的尿布里,吸水,除濕,相當于現(xiàn)在的尿不濕。人也是從一個神秘的洞穴中而來,內(nèi)是溫暖的母體,外是陌生而日漸熟悉的漫長的一生,十月懷胎,時間是命運的引線,等待瓜熟蒂落。看見新鮮的腳印,就知道有人來取過沙土了,我畫在洞壁上的涂鴉已經(jīng)消失不見,不得不從頭再來。

那些形象或文字不是憑空而來,有一天學校的老師說如果想訂什么雜志下午帶錢來,我并不知道雜志二字的含義,直到有一天郵電局的送信人來,才知道是異于課本之外的另一種書的形式,《小葵花》、《金鑰匙》,幾天前我還在孔網(wǎng)看見一九八四年的過期雜志,熟悉,懷念,也讓人心生悵然。由此,我讀到了很多帶圖畫的故事:神筆馬良,阿凡提,白雪公主……我撿起一枚瓦片,在洞壁上重新開始。正午的陽光正好斜斜地射進來,塵土在澄澈的光線中飛舞,那些若非仔細觀察便會被忽略的微小顆粒,是不是生命存在的另一種形式?比如動物死后的遺存,比如植物腐朽之后的輕盈的上升,比如一個人走完世間的路,選擇一種不驚擾他人的方式去到一個去向不明的地方。

我爬上一株最高的梧桐樹,小樹林在腳下綠成錯落有致魔幻的綠毯,高一層的是楊樹、榆樹和梧桐樹,低一些的是棗樹和刺槐樹,再低點兒是一些棗樹、桃樹和梨樹,委屈地生長在他者的蔭涼下,張開纖細的枝條,也開花,但是很少能見到成型的果實。在大河與河溝之間,是一段并不寬闊的土地,此時已臨近夏日,麥田里也汪著一團團散不開的綠??恐鴮γ纣溙锸且粭l長長的河堤,一端連著村子,另一端通向我大姐家和外祖母家。

我沒見過我的姥姥和姥爺,只是從母親口中粗略地了解一些他們簡陋的往事,姥姥去世較早,后來老爺又續(xù)了一房,也就是我和母親常去的二姥姥家。河堤長長,路邊的油菜花開著,有打魚人在河灘上晾曬漁網(wǎng),需要看見三座橋就到了,看見河堤上的一株粗大的白楊樹,下坡,走不了多遠就是我的二姥姥家。有時我想,我對世間的很多同樣輩分的親人并無很深的印象,也并未感覺到多少血緣上的親近,大概就是因為我出生較晚的原因,他們成人時我還是孩子,當我年輕時他們又都變成了老人,遑說那些故去的親人,他們在日漸模糊的背景中慢慢遠去,而我只能憑著自己的想象,揣摩他們曾經(jīng)的神情與影像。這終將于事無補,我所能觸摸的溫度不過來自真切的個人體驗。

仿佛是一場夢,當我數(shù)到第二座橋的時候,大姐所在的村莊到了。破舊的院落,院子里有兩棵棗樹,一株刺槐樹,大姐在廚房里忙活,從我到大姐家的那一刻,大姐就沒有停下手腳。大姐家孩子多,三個女兒,一個男孩,都比我小不了多少,最大的也就小個三四歲。這時的我仍需借助少年時的那株梧桐樹,不止一次的敘述讓我沉湎于遠年的疼痛,不止一次,我會讓身體里的那個少年重溫遠年的光影。大姐在甘蔗田里,一層層陽光打落在大姐散亂的發(fā)絲間,打落在甘蔗林狹長的葉子上。大姐出嫁的那天,我記得尤為清晰,一輛倒騎驢的三輪車,一個紅色的包袱就是她所能帶去的僅有的家當;我不知離別,大姐抱了我一下落下淚來,說過兩天姐還回來。我便走到村后干涸的池塘里,我家那只大黑狗,沒能逃過打狗隊人員的驅(qū)打,癱在一堆亂枝樹葉中,我遞上去一塊干硬的餑餑,黑狗不為所動,渾濁的雙眼中能看見委屈的淚痕。

感覺的事情真是微妙,當我在敘述這些過往的歲月時,眼前只剩下一只小小的洞孔,那洞孔起初是小的,只能容下一只眼睛,而后漸漸擴張,村莊,親人,遠去的事物一點點開始清晰,甚至你能觸摸到那些細膩的紋路。大姐盡其所能,變換花樣,炸丸子,酥透的焦葉(在那時這幾乎是一個貧寒之家最好的吃食),夜晚,大姐睡在孩子們中間,我躺在堂屋的竹薄上,模模糊糊,會感覺到大姐起來幫我掖好被角。臨走時,大姐會讓我?guī)蠋赘收?,送到村口,看我一個人沿著長長的河堤回家。

洞穴的存在,從一定意義上為我們的原始祖先提供了庇護,臨水而居,狩獵,捕魚,在靠近水源的地方逐漸形成了以家族為中心的母系社會初期。不遠的地方就是茂密的樹林,有樹的地方就有溫良的動物存在,簡陋的石器,聲勢浩大的圍獵,背負獵物歸來,在洞穴前升起一堆燃燒的篝火,由弱年到老年,由女性到家族所有的成員,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那份食物。當然,更有兇險存在,野獸在山谷密林中咆哮,將濃密的夜色掀開一角,此時,他們緊緊依靠、相守在隱秘的洞穴之中。原始人尋找居住的洞穴,一般選擇背向冬季主要風向的地方,就像現(xiàn)在,當我醒來,料峭的春寒被遮蔽在洞穴之外,只能看見杏花飄落的樣子,只能看見洞口的野草在春風中蘇醒,只能看見積蓄一冬力量的蜘蛛開始結(jié)網(wǎng),從洞口上方密密斜織,編結(jié)屬于自己的人生之網(wǎng)。

我也在編結(jié)自己的網(wǎng),從降生在老河灘這片廣闊的土地上開始,從一個神秘的洞穴來到一個新奇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的脫離了母體,從而會慢慢長成自己應有的樣子,以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方式學習,生存,逐漸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但不容置辯的是,我會很長一段時間生長在母親的翅翼之下,接收母親所帶給的安全庇護。

母親并未等我將事件的起始說完,重重放下手中的碗,把我拉到面前。疼痛仍在持續(xù),撲簌簌掉落的眼淚能說明一切。是這樣的,冬日的清晨空氣凜冽,我將一只饅頭塞進懷里,家人們都還沒醒,只有母親喊我穿上棉鞋,在教室里待著腳會冷。第一節(jié)課閱讀,第二節(jié)課學習新課文,老師在黑板上書寫生字,讓我們在下面比著寫,一不留神,我揣在懷里吃剩的半個饅頭掉了出來,有人笑,我并沒在意,因為穿著厚厚的棉衣,需要努力彎下腰才能撿起。我撿了起來,甚至還沒來得及吹一下上面粘上的泥土,就覺得右耳迎來重重的一擊。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時仍然躺在地上,四周是一些孩子驚恐期待的眼神。右耳、臉頰,撕裂般疼痛,我知道我是被老師打了。

母親的反應如同一只被驚擾的雌獅,不允許所有的危險靠近洞穴,她日夜堅守著,即便在父親癱瘓之后,也沒有放棄任何一絲希望。母親會罵街,母親會因為雞鴨丟了一只跟人廝打在一起,母親走路時是昂揚的,從田間到廚房從沒低下過頭來。我的記憶或許稍有差池,自從記事起母親就是暮年時的容貌,藍色的對襟大褂,甚至有一段時期還綁了長長的裹腿,從田間回來時一圈圈解下,揉揉腫脹的肌肉,開始忙活起家務。母親幾乎找了學校所有的老師、學校領(lǐng)導,在老師們吃飯的地方指著那個對她來說犯下不可饒恕罪行的人破口大罵。我只是怯弱地跟著,除了指認再沒說出別的話來。為什么會歉疚?很多年以后,當某天我再遇見那位曾經(jīng)將我打暈(事后才知道是拿著黑板擦一下打在頭上)的老師時,我覺得母親應該給他留有余地。

一九八〇年代末期,我上初中,只有在周末才會有時間到小樹林來,到我掩藏在枯草樹枝下的洞穴中棲息片刻。夏日,到處是植物瘋長的聲音,田野里彌散著青草的氣息莊稼的氣息,豆蟲偌大的身軀在豆葉上匍匐,慢慢蠶食青嫩的葉片;螞蚱在野草間穿梭,只要稍有驚動,就會張開翅膀,飛向更遠的草叢;一高一低的蟬聲在空中回旋,偶爾會停歇一陣,然后繼續(xù)宏大的合唱。我會覺得自己在草木間、田野里忽然變得很小,像一只螞蟻或小蟲,尋找一片蔭涼的地方,或許蔭涼本身就具有洞穴的含義,一片葉子下,一樁老樹根上,或者在玉米疏離的陰影中,遮蔽陽光炙烤的同時,也讓心魂暫時有了蔭蔽和依靠。那些年少時的事物啊,為何在后來的年月中停止生長,當我一次次與她們面對時,消失了高大與神秘。

只我一個人,在濃密的小樹林中,爬上爬下,在草地上打滾,在相近的兩株小樹之間前滾翻、后滾翻,樂此不疲。樹葉簌簌落下,它們?nèi)犴g的身軀承載了我整個少年時期的成長與歡樂,當然也承載了我毫無來由的無聊與孤獨?!兜却甓唷分械母旮旰偷业?,是眾多人的化身,一條少人行走的道路,廢棄的瓦礫堆,在瓦礫間長著一株無法命名的柳樹,一夜之間長出孤零零的幾片樹葉。他們在等待一個毫無來由的人,因為毫無來由的事,而爭吵而攻訐而重歸于好,晦澀陰暗的背景只有一輪圓圓的月亮,瞬間垂掛在天幕。他們在等誰,戈多是誰,那個送信的孩子是誰,幸運兒又為何背負著沉重的奴役枷鎖?所有的問題幾乎被擺到了面前,卻沒有提供任何可供支持的答案?!跋Mt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蹦敲?,我是否也在等待,從降生的那一刻起,無論以行走、奔跑或靜止的方式,等待一個未期的答案。

只有一次,我在洞穴里睡了整整一夜。秋天的陽光熱烈,穿過狹長的甘蔗葉,打落在即將成熟的甘蔗上。大姐在那頭,我在這頭,大姐高聲喊,讓我選好粗壯沒有蟲眼的甘蔗,留下,哪天讓姐夫給我送去。我其實不太在意,覺得只要大姐在就會有甘蔗吃,我在甘蔗林中鉆來鉆去,清甜的氣息彌漫,我在追逐自己的影子,忽然間一腳踏空,仿佛掉進了一個黑洞洞的陷阱。身體是疼痛的,清晨微弱的光線透過樹枝照進洞穴,蜘蛛昨夜織就的蛛網(wǎng)上結(jié)著細密的露珠,一只大的正在捆綁一只撞上來的飛蟲,兩只小的,一只呆在旁邊靜靜觀戰(zhàn),好像在學習捕捉技術(shù),另外一只在洞穴上方垂掛,從半途而廢的小小的網(wǎng)上來看,應該是累了正在休息。我沒有驚動它們,僅僅蜷縮了一下身體,將視線移到了洞壁。洞壁上,有我畫的密密的甘蔗林,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坐在地上,另外一個是我的大姐,正手拿一根甘蔗想要遞給我。

我似乎回憶起自己的瘋狂,昨天傍晚在小樹林中像一只狂暴的野獸東奔西突,我瘋狂搖晃那些結(jié)了幾枚干癟果實的棗樹,和枝干稀疏的杏樹與梨樹,黃的、綠的樹葉落下來,在地上無辜地積聚在一起。我爬上那株最高的梧桐樹,秋日的田野稍有人聲,莊稼尚未成熟,很多人都在靜靜地等待。不遠處的那條河堤,還是往日的模樣,除了一群驚飛的烏鴉和麻雀,只剩下幾聲寂寥的蟬鳴。母親從大姐家歸來之后,除了靜靜流淚再也沒做別的事情,一家人都沉默著,籠罩在無邊的哀慟之中。大姐走了,“留命”拴在磨盤上幼小的兒子剛剛斷奶,還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覺悲傷是何種滋味,企圖解下身上的麻繩而哭泣,被母親緊緊抱在懷里。瞬間老去的母親,抖動的肩膀失去了翅膀的力量,她甚至不能找到奪去她第一個孩子的對手或敵人,她甚至不能發(fā)怒的雌獅般沖向戰(zhàn)場,向某個確定的殘暴者露出自己的尖牙利爪。無以勸慰,我只能自己悄悄走出家門,來到我少年時的小樹林和隱秘的洞穴。我在洞壁上刻畫,企圖刻畫下記憶中大姐所有的姿態(tài)和笑容,畫下那片蘊藏著甜蜜的甘蔗林,畫下一個無助的貧寒之家,畫下大姐這短短的一生。大姐是患了急癥延誤了治療而逝去的,身后是四個尚且年幼的孩子的家。

一段時間,村里興起幾戶人家聯(lián)合起來燒制紅磚,經(jīng)年的土屋老舊,再不翻修怕是媳婦也娶不上。磚窯建在小樹林對面的田里,土坯,泥巴,用不了多少時日就建起一座圓鼓鼓的土窯,就地取土,小樹林是一片無主之地,也就成了當然的取土地點。二十四馬力的柴油機轟鳴,泥土被吃進去吐出來,切成一塊塊方磚的形狀在日光下晾曬。也有使用蠻力的,比如我二哥,太陽底下光著膀子,把泥土制成磚坯,日日累積,等土窯建成的時候自己燒制。我家的房屋上,就有很多這樣的紅磚,都是二哥一個個用泥土拓出來的,年深日久,漸漸剝色。燒磚用的麥秸,自己家的不夠就去集市上買,板車、拖拉機上,堆得高高的像是一座移動的小山丘,填進土窯里,火光熊熊,幾日方可?;?。

我在洞穴里看著濃白的煙霧升起,飄蕩在村莊上空,可能那就是人們的未來吧,當一座座紅磚瓦房拔地而起,他們會將所有的苦累忘記。房屋本身就是一座座建在地表的洞穴,當原始人離開洞穴,開始馴化與種植,也就掀開了建筑史的第一頁,無論是風雨飄搖的茅屋還是代表著權(quán)利與地位象征的宏大殿堂,從空間上將人類的生活、休憩和歡愉與外部隔離開來,外面是公共的天空與視界,而屋宇之內(nèi)才是個人的滿足與溫暖。從生到死,一座房屋所包含的現(xiàn)實意義能指具體而明晰。在屋宇之內(nèi),我們降生與哭泣,在屋宇之內(nèi),我們將屬于自身的隱秘緊緊包裹,而窗是洞的眼睛,也是觀察外部最為直接的通孔。

“我?guī)缀跖ο胍彸鲆簧葘儆谧约旱拇皝怼?,路上我的腦子里一直都在回旋著這句話,像是一句詛咒或讖詞。面對屏幕上的文字就像面對一場不小的困局,如同每日單調(diào)重復的生活就像面對一面堅硬的墻壁,我需要適時走出家門,幾年了,幾乎每天傍晚時分,我都會轉(zhuǎn)過仍舊喧囂的鎮(zhèn)街,穿過一座小小的村落,走一段長長的在田野之間的小徑,而后返回。這是我禁錮的身體放風的時間,抑或是思考的時間。鞋店,五交化工,銀行,新開的中藥泡腳,喇叭聲中傳來的賣叫花雞烤紅薯的聲音,慢慢被撇在身后。我知道,這些即是生活,每個人無法逃離的樊籠。下弦月高高掛在天空,冬日的凜冽讓頭腦瞬間清醒,小麥在田里,黑夜淹沒了所有顏色,就連燈光也是昏暗的,無法抵御強大的黑暗。

我以文字開鑿,我所生存的逼仄空間也是一孔小小的洞穴,少年時閱讀的那些圖案與文字,日漸在小河溝的記憶中斑駁,但無疑它們是我最初的啟蒙和最初的儀式。我在虛幻的空間中抓住一些往日線索,醞釀,腹稿,構(gòu)思,而后在夜晚開啟一次次奇異的旅程,一次無人陪伴的旅程。失望的時候居多,“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仿佛那些原本明晰的事物、思緒會在瞬間逃逸,像極了《等待戈多》中的戈戈和狄狄,希望遲遲不來,而明日還將繼續(xù)。

小樹林里的樹木日漸減少,取土的人越來越多,高地變成了平地,又變成了洼地,當某天我再次站在小河溝前,那座隱秘的洞穴已經(jīng)消失,小河溝里的水漫了過去,一群小魚劃出長長的波紋在水中游弋。

我的少年時代幾乎就這樣被擱淺了,那些畫在洞壁上的甘蔗林記憶已經(jīng)化為烏有,水是時間的另一種表達形式,沒有那喀索斯的自戀,我也不會變成水邊的一株水仙,嘴唇上的絨毛細細地長了出來,或許某些更加隱秘的事物正在體內(nèi)生成,而我只需要適時走出洞穴。

宋長征,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黃河文學》《山東文學》《滇池》《天涯》《湖南文學》《文學報》《2016中國文學年鑒》等文學報刊及年度散文選本。出版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一群羊走在村莊的上空》等多部。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藝(文學創(chuàng)作)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