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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胡竹峰:戲人卷子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0年03月27日08:23

天氣晴正,不冷不熱,樹葉濃密,揉碎陽光,一點一點細細灑下,微風吹過,地上若有流金。鼻底有炒貨的味道,板栗、花生、瓜子炒熟的清香交融在一起。老房子殘損如舊畫,青磚白墻綠苔又似乎是夢。黑白色的夢,斑斑駁駁,一個又一個片段,不成記憶。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三十余年如一夢,四十余年如一夢,八十余年如一夢。張恨水有小說《八十一夢》,借夢寫世事,多年前在鄉(xiāng)下讀過。

多年前讀過的還有《紅樓夢》《青樓夢》《玉樓夢》,一夢復一夢,綺樓重夢,虛虛實實。人生如夢,白日夢,黃粱夢。文學更是白日夢、黃粱夢,要的是葉底藏珠,朝露之珠。人生如夢亦如戲,戲是對酒當歌,也是春秋大夢。

小心翼翼嗑著南瓜子,聽戲。演的是三國故事。鑼鼓咚鏘,墨玉碎作金石之聲,陽光從云層沖決而出,依稀河山郁悶。聽著聽著,恍惚間成了舞臺上一人,是老生,九州皆在眼下,侯門深如海。長亭外,草木深深。想起陳與義《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戲曲也是三更漁唱,得農(nóng)閑之香。瓜子、板栗、花生炒熟的氣息,磨粉、蒸糕、點豆腐的氣息是農(nóng)閑之香。深植于日常煙火人生的,不過一邊柴米油鹽醬醋茶,一邊吹拉彈唱詩書畫。

閱世一深,感悟也多了,風動窗竹的少年光景心心系念,揮之不去。越來越惦記野泉深澗、芒花山風的時光。記得一枚閑章印文,真是絕妙好辭:

我是個村郎,只合守篷窗、茅屋、梅花帳。

歲月倥傯,篷窗、茅屋、梅花帳像云彩一樣飄逝而去,好在戲里有采采流水,有蓬蓬遠春,有大道多崎,有平淡如水。舊時王謝堂前的燕子,停駐在尋常人家的房梁,懷揣依戀,藏著心緒,縈回傳奇。

少年心性跳脫,喜歡那一幕幕跌宕一幕幕起伏。現(xiàn)今慢慢體會出戲如人生,別有洞天。管弦絲竹鑼鼓,張燈結(jié)彩,暖暖的,最熱鬧最懷舊。戲之美,從來享受。時代變了,然芳草多綠,芳草多愁,心扉一遍遍灑下舊戲詞,也算是清福。

舊古典的氣韻與筆墨紙硯的清香漸漸稀薄,鄉(xiāng)野間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語,一不留心被風吹散了,幸有戲臺陳年歲月的傳奇慰情。人間萬事消磨了還有個寄托,無憂無喜。

戲之色、戲之音,是古中國霜籠月罩的山水氣韻。在遙遠的曠野、陌生的街道、蒼舊的戲樓中一次次走進戲之美。

聽戲歸來,滿天星斗,《鴻門宴》《蘇武牧羊》《文姬歸漢》《水淹七軍》《薛仁貴征東》《薛剛反唐》《楊家將》,一曲曲傳奇是往昔的注腳、舊日的底色。月落烏啼時分有些寂寥,枯坐雞聲茅店,看見階前冷霜滿天,忽有所悟,心中一怔,那是戲里的氣韻。

山風徐徐吹過耳畔,夜色籠罩大地,時光抹去所有悲欣恩仇。山河入夢,古事入夢。我等匆匆過客,岸邊此生此世此情此景亦不過被命運之線牽扯而出,或者木然或者欣然。人生如夢,人生也如戲。

小生與老生

小生意思如詞令,婉約近乎花間派。老生多慷慨,是唐人邊塞詩。我在讀邊塞詩的時候喜歡上宋詞,家國天下的風云氣里有兒女情長,不是一味沉重,石縫里頂出一株野草。我在讀宋詞的年紀喜歡上邊塞詩,小橋流水人家底色隱隱大漠孤煙,情緒的纖毫自井口探頭開出一小花。我在讀宋詞的時候也喜歡宋慈,那本《洗冤集錄》一翻再翻。

南宋后,《洗冤集錄》成為官府尸傷檢驗藍本,各代定為刑事檢驗之準則。宋慈文字簡練之極,我稱其為劊子手筆法,抽刀出鞘,人頭落地,可謂出招如風。

小生每每有冤屈,中國戲差不多是一曲曲洗冤集。小生坎坷,佳人傾心,其中跌宕無數(shù),最后終是洗去冤屈,落個花好月圓和和美美。祝壽、得子、祈福、喬遷、婚配、高升,需要花好月圓的點綴。悲劇于是困蹇。

《紅樓夢》中清虛觀打醮,賈珍占卜出戲,頭一本《白蛇記》,第二本《滿床笏》。賈母笑道:“這倒是第二本上?也罷了。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庇謫柕谌荆Z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辟Z母聽了便不言語。中有隱情,少了滿堂富貴,老懷不開。

小生有袍帶小生、扇子生、翎子生、窮生、娃娃生、紗帽生等。即便武小生也不能帶殺氣,不可粗野,不可帶稚氣,要在英氣與文氣之間徘徊。小生難在生熟,老生難在老辣,不動聲色中洞若觀火。

每每聽小生,仿佛春光里鸚鵡正在歌唱,楊柳掩映著水中樓臺,青山雅士飄然而至,共飲清酒慰人情懷。

小生之韻在幽靜風流在沉著綺麗。況味是海風送碧云,明月映沙洲。司空圖說沉著如獨步徐行,時聞鳥聲。又像綠林中深藏著樸陋的小屋,一抹斜暉余照,越發(fā)天朗氣清。又說綺麗如金杯斟滿美酒,更有琴音素雅。像水邊消散的晨霧,紅杏點燃樹林,月光照著華美的樓榭,綠蔭里隱現(xiàn)瑰麗的橋影。

老生之韻在莊嚴,又得精神勁健。每每聽老生,王帽老生、袍帶老生、褶子老生、靠把老生、箭氅老生,皆坦蕩如天空,氣勢似長虹,又像巫峽高聳萬丈,飛云伴隨輕風。老生那種成熟豪邁之氣,令人神往,真如陳酒老姜??催^幾場老生戲,舞臺上廉頗、黃忠、趙云、楊業(yè),烈士暮年,威風凜凜,卻無凌人之感,又醇又厚,是圓熟自然的高華。

小生之好在色,神采奕奕,窮生也不失讀書人的風神,三分迂氣里骨氣在焉志氣在焉。老生之好在聲,隱隱的春雷,在天際又仿佛自地底而生。

人人的心里都住過一個小生。忘不了那一個個在江南、塞北、京城落魄的小生,載人生酸苦咸辣之味,迎風冒雪,奔赴未卜的前程。

小生是春夏之交的花木,老生卻是秋冬天掉了樹葉的枯樹??荻晃?,骨子里依舊欣欣向榮。有年在太湖西山明月灣閑逛,見一千年老樹,半枯半榮,高過屋頂,立在村口??傆X得那樹像老生,而且是譚派老生。譚派老生氣勢高亢又婉轉(zhuǎn)多姿,硬朗古簡如炒蠶豆。

祖父生前聽戲,唯好老生,常聽三國戲,亦好炒蠶豆。六十多歲牙口勁道,飲食以軟欺軟,以硬碰硬,軟硬通吃。

花 旦

游刃有余,舞臺曲終人不見。

得意忘形,戲詞江上數(shù)峰青。

曲終人不見,人見的是生旦凈末丑。聽戲文掉淚,替古人擔憂,這是大境界,戲人的大境界。只有游刃有余了,才能得意忘形,丟開本性忘記原形。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戲人移的卻是本性。戲之道亦如蜀之道,噫吁嚱,危乎高哉,難于上青天。

我不曾得意忘形,但有過得意罔象。道家說罔象為虛無之象,出神忘我。作文之際得意罔象。作文與作戲異曲同工否?

戲之美,無非聲腔。明人羅懋登《西洋記》演義說:“你這等性如火爆,常言道,有理不在聲高?!庇欣聿辉诼暩?,有戲更不在聲高?;ǖ┲?,美在其性如火之焰,美在聲腔之氣若游絲。元人有散曲儼若戲文注腳: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找豢|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我以為說的就是花旦。

娉娉裊裊走出來,仿佛一片閑云一片飛絮,那聲音如綢如絲,游離、漫漶、松軟,淡淡的潮氣,有暮春雨天的氣息。

青衣抱樸見素,花旦之美花團錦簇。一個端莊嫻靜,一個天真爛漫、活潑潑辣多一些。美不過青衣,俏不過花旦。青衣是靜如處子,花旦則動如脫兔。青衣是一盞清茶,花旦如三杯薄酒。薄酒下肚,醉里風情來了,宛然瀟灑,因為醉意來了,又覺得豐艷。古書里常有豐艷的花旦。司馬相如之東鄰,有一女子,云發(fā)豐艷,蛾眉皓齒。南朝劉敬叔筆下有一帶青傘的女子,年可十六七,姿容豐艷,通身紫衣。

花旦纖秾。像閃動的流水鮮明耀眼,無邊陽春繁花爛漫,幽靜山谷走出一美人,碧桃花滿樹爭艷,隨風搖曳在水邊。柳蔭掩映,小路彎彎,群鶯軟語,接連不斷。

晚清筆記中錄有男旦事,說那人宛轉(zhuǎn)如意,姿首清灑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每當夏夜,湘簾不卷,碧紗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圓月……更攜有小蒲葵扇子,著西洋夏布衫,就曲欄花下設(shè)麋鹿竹小榻,八尺紅藤簟,開奩對鏡,重理晚妝,以豆青瓷盒裝茉莉蕊,攢結(jié)大蝴蝶兩支,次第安戴鬢旁……補插魚子蘭一叢,烏云堆雪,微摻金粟。

須眉之身,情狀怡人,比女性更嫵媚。翩翩君子作嬌滴滴女兒態(tài),難得羞了百花,醉了春風,迷了蜂蝶,癡了歲月。此情此景,何止是夢,也是霧,像李商隱的無題詩。李商隱的詩意在明清之后的戲臺上再生,藝之道兔起鶻落,自古藕斷絲連。

所謂繁花似錦,花旦門類甚多,有閨門旦、玩笑旦、潑辣旦、刺殺旦……看花旦每每恍惚,每每惆悵。那些個美好,所有鎏金般年月慢慢湮沒于塵世,永不再來。霧里看花,夢里看花,花旦之美如霧如夢。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況味如此,如此佳妙,妙不可言。

刀馬旦

一個女人,在舞臺中央顧盼自若,抬刀帶馬,周遭的人仆地又起來,起來又仆地。大紅毯子鋪在樓板上,腳步輕盈飄逸,如風行水上。萬種風情,千般滋味,像流水一樣淌進雙眼。她是刀馬旦。

刀馬旦者,不過人生如戲。人生如戲,一場場世事大夢。曾經(jīng)取過一個筆名叫刀馬旦,我喜歡這三個字的排列,蘊藏一股舊氣盈紙斜行,有種斑駁美,像月下美人,也像夏天正午的樹影。美人是舊時月色了,而樹之不存,影將安在?寂寞的人在空山徘徊。

刀馬旦的筆名讓文章多了一段舊時風月。近來寫作常常懷舊,懷舊以憧憬為底色,同時筆涉風月。血肉之軀里藏了一顆好色之心,好文字之色。墨分五色,文章之色何止五種。

聲色犬馬,聲居其首,我卻最后才體會出它的好。聲要仔細玩味,境界不到,玩不了味更玩不了物,只能玩樂,甚至玩山玩水都不行。聲色犬馬,色排第二,世間好色之徒,多好皮囊之色。色分多種,皮囊之神皮囊之態(tài)更堪玩味。

刀馬旦之美在神在態(tài),虞姬的面孔,穆桂英的面孔,樊梨花的面孔,扈三娘的面孔……一個個英姿颯爽的面孔慢慢浮現(xiàn),須臾,走遠消失。一切水落石出,歷史退回去,蜷縮在一個模糊朦朧的暗角。只剩下刀馬旦在舞臺中央,穿蟒扎靠,念著說著,身后斑斕的錦雞長毛翎子如四月桃花般艷麗。

桃花開在枝頭,或者含苞待放或者灼灼其華。刀馬旦浸在銅鑼與皮鼓里,頂盔貫甲,瀟灑地甩起衣袖,丹鳳眼斜挑,柳葉眉輕揚,紅唇粉臉里裝有說不盡的金戈鐵馬,大靠戲服中藏著看不完的刀光劍影?;尩募t纓抖落一團團紅霞,翻滾、潑辣、凌厲,更有鮮活的神秘,更具有汪洋肆意的大美。大美不言,大音希聲。刀馬旦在靜立時兀自有種氣勢,一身豪壯懷抱滄桑,疲乏抑或無奈,男子氣的女兒身是點綴沙場的一抹緋紅。

刀和馬一起組成金戈鐵馬。刀的刃口,馬的鐵蹄,是一幀歷史冊頁,也是一部傳奇長卷。歷史往往演義成傳奇,從高頭典籍的黑字里轉(zhuǎn)化而出,流連市井,幻作后世舞臺的一場好戲,交織著邂逅在刀馬旦身上。

舞臺鑼鼓喧天,刀馬旦美艷登場,刀寒劍冷的故事涂上一抹瑰麗的暖色。華麗明亮的唱腔隱約傳來,有點熱鬧喧囂,有些清寂空靈,更有屬于現(xiàn)世的歡樂。那樣的氛圍,身在其中,讓人滿心歡喜。臺下掌聲雷動,窗外暗夜如同昨天案頭研開的濃墨。一個末代王朝的背影,一個亂世王朝的芳魂,在燈火下恍成一曲高歌,恍成一幕隔簾花影的雅韻。

刀和馬,刀客與馬賊。刀是靜的,馬是動的,刀客靜若處子有俠氣,馬賊動如脫兔打家劫舍有匪氣。

刀客馬賊都是往昔的事了。往昔的事情,最讓人惦記。

時過境遷,刀馬旦的筆名我早已棄之不用,成為寫作人生的一截如戲插曲。插曲的刀馬旦是過場的刀馬旦,回憶的刀馬旦,幻覺的刀馬旦。她貼在年少時的木窗上粉墨登場,微笑,豪情,悲壯。京胡、月琴、弦子、單皮鼓、大鑼、小鑼,交織如雨,一切悄悄謝幕……

青 衣

忘不了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暗淡的客堂里,一個人獨坐深夜。黑白電視機的圖像于眼前閃動,虛無在雪花點里。有個女人走來走去,咿咿呀呀唱著什么,雖不能懂,但可以體會那悲切的劇情。

戲曲舞臺上,悲切的通常是青衣。青衣的名字很好聽,像輕靈的小鳥,像一片飄浮的白云?!扒嘁隆倍?,柔嫩嫩喚出來,發(fā)音輕得不能再輕,舍不得似的從容道來,像她們著一身青素褶子裙緩步出場。

西晉孝懷帝,被劉聰所俘,宴會時身穿青衣給賓客斟酒,遭人擺布,受盡侮辱。山河破碎幾多恨,青衣行酒皆是愁。舞臺上許多青衣的身世也與此類似,被命運捉弄,燃盡生命之燈,最后只剩淺淺的一窩淚水。

戲樓風泠,油燈下青衣身影修長。

京胡蒼涼,舞臺上女聲腔調(diào)疏朗。

舞臺的悲切沖淡了現(xiàn)實的疲乏,戲曲的力量噴薄而出。

曾經(jīng)看過一出好戲。記得是冬天,太陽慢慢向西天斜斜歸隱,劇場的宮燈漸漸昏黃,是蠟黃、焦黃、枯黃,像老南瓜的顏色,又像秋天熟透的橘皮,空氣似乎飄浮著黏稠的汁液。

不知坐了多久,驀地,清越的京胡聲劈面響起,鑼鼓鏗鏘。青衣一襲花邊青衫褶子裙,甩起長長的白色水袖,站在幕布后面,凝視琴師,流水般唱出聲調(diào)。唱腔婉轉(zhuǎn)溫柔,細而慢,像遠方迤邐而至的溪水。千般柔媚,萬種風情,讓人忘了塵事,換了心腸。

緩緩碎步而出的青衣,目光迷離,像踩著松軟的云朵走向前來。時間猛然靜止了,空氣積滯,連揮手、眨眼這樣的小動作也變得凝重?;仨懺趧龅穆曇粝耜幱晏觳AТ吧系穆煟蟹N魔力,撩撥得人心旌神搖。端坐那里,感覺卻有假象的移動。似乎穿行迷宮或者信步園林,前一步是山色蔥蘢,退一步有湖水清清。一時在牡丹亭中流連,一時在西廂房內(nèi)望月,恍惚、迷幻,驚醒了桃花扇底的紅樓夢。

蓮步生情,水袖生風,蘭花指優(yōu)雅伸展。蛾眉微蹙,回眸一笑,舒緩,動人,像寒霜下的三秋老樹,又像冷月下的一枝梅花,火氣盡退,絲絲清涼的氣息迎面而來。青衣舞動著身子,一個穿越時空的幽魂在眼前盛開。

青衣沖淡。像幽獨高飛的白鶴,景況如春風響動翠竹,輕撫素衣。青衣的美,像是一幅畫,意境是春風駘蕩的恬美。別具一種詩意,有一種凄清之美。

臺下人靜靜地聽,靜靜地看,竟生出無盡的悲涼。琴聲嗚咽,如有明月高懸,黑壓壓的人群霎時消失,忽然品出了許多宿命與蒼涼,進入風雨蒼黃之境——只身打馬走過此岸此生此世,無能為力又一身浩氣。

曲終音散,離散的不是戲人不是歸客,是曲終人盡的年華,是支離破碎的歲月。繁華處驚夢,一時悵惘。最怕悵惘卻又悵惘,最是悵惘繾綣動人。

冬天,穿著厚厚的棉襖,坐在露天里,一抹帽子,濕津津一頭霧水。那番景象,此去經(jīng)年,記憶猶新。夏天,水稻開花了,青蛙在池塘亂叫,戲文也像露水浸過一般,帶著濕潤的氣息,淌進臺下人的眼眸。

難忘那些聽戲的時光,更難忘記那些舒朗的唱詞。

花臉亮相時雙手過頂,似舉千斤,五指岔開,形如虎爪,用滾喉喑鳴叱咤,輔以頓足,粗獷激越。緊密鑼鼓中,幕里大叫一聲:“好酒!”一個神態(tài)豪邁、氣宇軒昂的花臉跌跌撞撞大踏步出臺,袍袖一揮,幾句西皮散板如春雷轟動。

戲曲舞臺上,婉約佳人,濟世儒士,跳梁小丑,誤國蟊賊,風塵奇?zhèn)b,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曲戲里有蕓蕓眾生的世間況味。

生旦凈末丑,酸甜苦辣咸。老生的髯口安閑沉穩(wěn),青衣的戲服楚楚動人,丑角的扮相滑稽調(diào)笑,武旦的花槍凌厲潑辣,花臉的面妝粗獷雄渾……

花臉是凈角通俗的說法,花開于臉,臉上開花。面部涂抹得青一塊、紫一塊、白一塊、紅一塊、黑一塊、綠一塊,卻偏偏稱之為凈?!皟艚恰毕駜?nèi)藏機鋒的禪語,“花臉”是直來直去的白話。

花臉的臉譜五彩斑斕,黑臉、老臉、奸白臉、銅錘花臉、架子花臉,一張花臉,就是一曲好戲。勇猛膽大,老奸巨猾,詼諧純真,剛直不阿,通過顏色,通過線條,基本可以讓人區(qū)分開來。

我收存有幾張臉譜面具,獨特的圖案和濃烈的色彩,傳達無聲的舊戲之腔。偶爾取出來戴上,儼然踏上了絢爛的舞臺,耳畔頓時鑼鼓喧天。

臉譜大紅大綠,筆觸豪放,想像豐富,構(gòu)圖夸張,從簡樸之味走向豪華之氣。濃洌、喧鬧、安靜,又傳統(tǒng)又民間,又樸素又詭異,給人以辟邪和光亮。不僅代表一種角色,一種性格,更暗扣了人物的命運,豪放、魯莽、憨厚,盡在臉上,更有戲里的復雜詭秘與戲外的跌宕起伏。

十四五歲時,我在村里的廟會上扮演猖神,畫過一次花臉。路過人家的鏡子,匆忙瞟一眼,仿佛陌生人,不知鏡中人是誰。

晉劇、秦腔、豫劇中也有花臉,幾乎所有劇種都有花臉。我喜歡的還是京劇花臉,覺得有更濃的韻味。京劇花臉著色熾熱明麗,鮮艷不失溫和,線條神采飛揚,有些男人女性化的味道,有旦角之嫵媚,又有凈行的壯美。

少年聽戲,是尋樂趣、湊熱鬧。青年聽戲,情有余而閑不足。中年聽戲,情可濃可淡,味似寡猶鮮,心底添了閑情,戲也聽得真切。到了老年,戲,變成了口頭的一道談資。

常不舍,是逝去歲月的劇場。離散戲越來越近,月亮越發(fā)明潤了,皎潔抖擻。夜色被月色消融,身體被劇情消融,劇情被演員消融。劇情越陷越深,無數(shù)睜大的眼睛,一只小黑貓悄悄爬上童年的肩膀?;槒堥_嘴,擰眉立目,掄著板斧,拖長了調(diào)子,神定氣足,舌頭攪動著如獅子吼一般,哇呀呀哇呀呀哇呀呀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莫名地,情緒不高,懶得說話,懶得讀書,懶得寫字,懶得作文,懶懶散散,突然想去看一場戲。

耳目聲色之好,其間有一種柔和的情調(diào)讓人忘記柴米油鹽。人生在世,需要一些高于飲食男女的風致。芻豢口欲之味固然大好,也偶要神游于肉身之外。衣食是本,莫日莫夜拘囿其中,未免太悶。衣食其中,移離其外,日子才有生趣。

我喜歡丑角,插科打諢、嬉笑怒罵,給舞臺增添了明亮的色彩。丑角是氛圍,氛圍有了,喜氣也就有了。丑角以喜氣游戲人間。

人立世間,少不得有一些內(nèi)憂外患。長安米貴,居之不易。人生是三劫四劫過的,并無坦途。生命要有樂氣喜氣,自尋歡喜于是自在歡喜。

生命以哭向笑,由笑轉(zhuǎn)鬧,因鬧變得無所顧忌。悲中取樂,徹底勘破冷嘲與熱諷,在舞臺上橫戳出一道邪姿,獨步梨園,丑之一角有大歡喜,這是人生的大境界。

丑,是竹外一枝斜更好。不是仙風道骨的神圣,不是一身肅容的高官,不是娉婷裊裊的仕女,但丑里有人性有市井。

戲曲風雅,丑角瘋雅。真是瘋雅的,瘋中帶雅,雅中帶瘋。丑一色,凝聚了中國文化對生命的態(tài)度。丑更接近老莊的無為,無為中藏著有為。

蟒袍寬幅,敦厚儒雅,疾惡如仇,有現(xiàn)實之外的親切,到底瘋癲癡狂更暢快。丑是大餐里的猛料,膏腴中的素食。把戲演得又老又丑,骨子里何其沉重。

春夏秋冬差不多可以對應生旦凈丑。春天是旦,夏天是丑,秋天是凈,冬天是生,四種面孔有四季性。如果把旦認作嫻靜,生則是儒雅,凈老成持重,丑花里胡哨。丑的表演,脫下一身束縛,變得隨心所欲。

但凡好戲,內(nèi)容絕不會一成不變。好戲是豐富的,一會兒書香世代,一會兒耕種傳家。一會兒寒窗苦讀,一會兒金榜題名。一會兒鐘鳴鼎食,一會兒對泣牛衣。一會兒金戈鐵馬,一會兒歌舞升平。一會兒巍巍廟堂,一會兒草澤大荒。一會兒仰天大笑,一會兒憂心如焚。一會兒斯文幽雅,一會兒笑料百出。為了皆大歡喜,舞臺上離不開丑角熱鬧的一筆揮灑。

有一天,我看見白鼻子的丑從樓臺上縱身而下,也不卸裝,穿著戲服走街過巷,來到三岔口的酒樓,瀟灑地高聲對老板說:

拿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