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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2期|寒郁:觀音祝(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2期 | 寒郁  2020年04月02日07:42
關(guān)鍵詞:觀音祝 寒郁 長城

1

何芊慧踢開家門的噪聲驚破母親匍匐在三炷線香下的虔誠。母親剛要對她做出一個噓聲,猛瞥見女兒頭頂著一派“花紅柳綠”,忍不住從蒲團(tuán)上起身喝問:“過來,說清楚你這頭發(fā)是怎么回事?”

女兒才不理會,撂下書包,拽開冰箱,捉住冷飲,灌了一氣,打個冷噤,投身沙發(fā),抱著iPad,劃開劇情,沉溺其中。葉見秋掐著虎口,在心底說服自己,別發(fā)火,靈修課的老師說所有的煩惱都是修養(yǎng)不夠;積云寺的大和尚也說一切法無所有、畢竟空、不可得,念識極微細(xì),要放下,不可執(zhí)持……葉見秋默誦了心法佛語,還是不行,壓不住女兒那一頭挑戰(zhàn)的“萬紫千紅”,到底爆裂發(fā)聲:“何芊慧你都快十四歲了轉(zhuǎn)過年就要中考了還這么吊兒郎當(dāng)?shù)暮鸵粠蜖€仔瞎混整天情呀愛的也不嫌磕磣我是上輩子做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氣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連呼帶喘,駕輕就熟,連個停頓都不留,罵完又心疼,哎呀這幾個月燒錢的中年婦女靈修課算是白費(fèi)勁了,趕緊對請來的觀音像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再瞅瞅女兒,人家翻個白眼,甩甩頭發(fā),渾然不覺,繼續(xù)在那刷偶像的現(xiàn)場直播。

葉見秋事后必將懊悔,而當(dāng)時唯恐氣焰不盛,一把奪了電子設(shè)備,試圖讓女兒正視自己的憤怒,從而認(rèn)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伤凸懒撕诬坊鄣膽?zhàn)斗力,女兒又從她手上奪過去,然后高高舉起,摔在地上,然后仰起臉,眼角斜著。在憤怒的操縱下,葉見秋慌不擇路,抬手迎著她挑釁的臉龐摑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臉龐濺起一道白光,其聲鏗鏘,似是金屬鳴響。何芊慧趨近母親,臉仰得更高:“不就會打我嗎,你打你打!”她渾身散發(fā)著烈烈青春,葉見秋渾身哆嗦,手抬起又沮喪下落,整個人打擺子似的發(fā)抖。女兒氣勢咄咄:“老公被別的女人勾走了,火氣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還當(dāng)有多大本事呢!”女兒嘴角挑起,像某種利器,鉆進(jìn)自己屋里,將門摔得地動山搖。

在喘氣的濤浪里,葉見秋幾近窒息,癱倒在沙發(fā)上,還沒等緩過來,就抓起手機(jī),像在沉沒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絕望的姿勢破碎地喊:“何世頃,回來管管你閨女吧……我要死了,你稱心如意了……”葉見秋咧著嘴,似哭似笑,兩路眼淚腳步遲滯地走出來,顫顫巍巍地掛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兩滴凄涼的海洋。

顫抖完了,從廢墟里收回一口氣,葉見秋還是掙扎著從沙發(fā)上起身,把一早采買的排骨燉上。做完,敲敲何芊慧的門,然后裝作出去打麻將,獨(dú)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兒被肉香俘虜,在食物面前卸掉敵對立場,哪怕理直氣壯地認(rèn)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職保姆,葉見秋也只得討好女兒,萬一離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攏的力量。

出了門,其實(shí)心頭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閨蜜們大都還陷在為生活要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沒了共同話題;而結(jié)交的那些麻將搭子,如果她坦白所處的困境,她們明面上敷衍安慰幾句,暗地里渾不在意,還要看她的好戲。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戴春花還愿做她的聽眾。

戴春花長于市井,父母都是平樂坊的小商販,一大家人帶有一種菜市場屬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塊兒八角的,也是熱烈的、喧鬧的、生機(jī)勃勃的,很長時間里,葉見秋一見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膩不潔的氣息。那時候,葉見秋多驕傲啊,出落得嬌嬌俏俏,走起路來挺拔輕捷,每一步都踩在云頭上似的,好像命運(yùn)之繩特意提著她小肩膀,必將把她拔起于庸眾。葉見秋常皺著眉頭,對湊過來露笑的戴春花說道:“花兒,你的頭發(fā)也該洗洗啦。”她的頭發(fā)黃巴巴,油膩膩,透著排水溝的氣味。戴春花便訕訕一笑:“我買了方家的鹵羊蹄,你要吃嗎?”方家羊蹄軟糯筋道,麻辣鮮香,聞名遐邇,可看她黑乎乎的手,葉見秋倒了胃口:“又偷你爹的錢了?”“那能算偷?我?guī)椭敦涍\(yùn)貨,累得蛋疼,拿點(diǎn)小錢,該我的嘛?!币膊还茏陨碛袥]有那些零件,她說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勞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這么一位粗魚笨肉的主兒,從掌管一個夜市攤到現(xiàn)在經(jīng)營兩家酒店一家餐館,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更可氣的是,到了中年,戴春花二次發(fā)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優(yōu)點(diǎn),比如枯黃的頭發(fā)后來發(fā)量多了,油潤潤的,打了波浪卷兒,天然的金黃,高級漂亮;肥嘟嘟的大臉盤子,瘦了一圈后呈現(xiàn)出珠圓玉潤的福相;圓滾滾的身形和大而無當(dāng)?shù)男馗病八涫觥保辛俗匀恍愿械钠鸱?。平日里,戴春花坐在吧臺后面,修著指甲,金黃的頭發(fā)映襯著白皙的脖頸,眼神半是熱辣半是寧靜,舉手投足自帶三分慵懶,但慵懶里透著生命的活力。這個肉案上長大的女人,被歲月打磨過,在時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風(fēng)韻了。

反觀葉見秋呢,本是為修建一幢精致大廈的工程,青春期一過,失去了時光的偏寵,大廈沒修成呢,就倉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顧影自憐的工夫也沒給,就得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處拋頭露面的生殖器做斗爭。真他媽累,心累。

葉見秋奔到餐館,奉上順手帶給她的Dior香水,劈面就說:“花兒,我要跟狗日的何世頃離婚!”

葉見秋說得火氣沖沖,戴春花把玩著水滴型香水瓶,懶得做她的和聲。她每次來吐槽都帶些高級香水面膜之類的,以此彰顯自己那點(diǎn)可憐的物質(zhì)優(yōu)越性,她不知道,戴春花幾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鎮(zhèn),不需化學(xué)品增香。戴春花臉上淡淡的,抽一支煙:“說一百遍了,聽得起繭,離婚離婚,你倒是離一個給姐妹兒看看?!币痪湓拰⑷~見秋噎得原地打轉(zhuǎn),“離了他,你吃風(fēng)屙煙,坐個公交披個睡衣挎?zhèn)€籃子去平樂坊買地?cái)傌洠隳苄???/p>

“可他到處發(fā)情,最近又勾搭上一個藝校的狐貍精,我沒問一句呢,就沖我發(fā)火,要死要活的,你說我還能過嗎?”

沒強(qiáng)大到脫離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過是祥林嫂式的啰嗦,抱怨完了,還不是夾著尾巴和姓何的過,我?guī)湍阋粋€鼻孔出氣有個屁用呢?“你也找啊,誰攔著你嗎?”

“你……算我沒給你說?!比~見秋氣呼呼的,要走。戴春花也不搭理,抽她的煙,發(fā)語音和地稅工商蹭吃蹭喝的渾蛋們調(diào)情,她知道她不會走的,無非再氣一層。戴春花連嗔帶罵將那些老爺們口頭上伺候完,轉(zhuǎn)過身,摁滅煙蒂:“真要離也沒啥,再不濟(jì)我這也有你一口飯吃,關(guān)鍵是,葉美人啊,你可能放下身段?”戴春花調(diào)侃,“不想被生活強(qiáng)奸,就得被婚姻強(qiáng)奸,你總得選一個吧。”

她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來戴春花這樣長袖善舞的圓轉(zhuǎn)做派。她心里不平衡,覺得何世頃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盤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開了,卻一腳將她踹了出去,只何世頃在那里把酒臨風(fēng)歡歌笑語,怎么可以這樣,他憑什么?她控訴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對,可你見過幾個廚子上桌的?”戴春花說,“還憑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點(diǎn)勢,有幾個能管住臍下三寸?”

“我做得還不夠好嗎,”葉見秋被嗆得滿臉通紅,急于表功,“他這些年拈花惹草我還不是一邊氣得心口痛一邊睜只眼閉只眼?”

“乖,別說得那么委屈,說白了,那是你管不住?!彼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庭主婦,手里能握緊的就一張雙聯(lián)的信用卡,她消費(fèi)的每一個風(fēng)吹草動他都知悉,拿啥管住他呢?

“不嗆我你會死,你是哪邊的?”葉見秋上手撕她。

看她要急,暗沉的眼睛紅通通的,她說:“不跟你鬧啦,多大個事啊,你也就三十七八,別一天哭哭啼啼的,照我說,把你當(dāng)年那股傲嬌嬌的勁兒拿出來,收拾得干凈漂亮兒的,聞起來香噴兒的,摸起來溜滑兒的,扭著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還不得有那小流氓沖你吹口哨,你就告訴他,我他媽是你奶!你要有這個心氣兒,看那姓何的還敢在外面胡來?何必尋死覓活自貶身價求他的憐愛呢!”

葉見秋一怔,和所有“雞湯”一樣,乍見之下有所觸動,想一想?yún)s行不通,她心說,你說得輕松,這會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先不說你當(dāng)初離婚時也哭天抹淚的,就說長順多聰明的一個孩子,還不是因?yàn)槟銈z離了他也失衡了,好好的學(xué)不上,在社會瞎混一氣,打架斗毆的,現(xiàn)在還在少管所關(guān)著。這是戴春花云淡風(fēng)輕下壓著的沉甸甸的隱痛。就是為了芊慧,我也不能輕易離了??蛇@話她不能說?!拔铱蓻]你這么提了褲子就翻篇的瀟灑勁頭。”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兒破鞋作風(fēng)唄,你要眼饞也給你介紹幾個,活兒好著呢,給你八折?!?/p>

“還要臉嗎?”

“這世間要臉你就得夾著,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賢妻良母的角兒,怪不得別人?!?/p>

“我就是氣不過啊,”葉見秋說,“我付出這么多,老的不正經(jīng),現(xiàn)在小的也翅膀根硬了,芊慧那小狗日的沒個狗年紀(jì)大呢,就會天天針尖對麥芒地跟我對嘴了,真沒法活了?!?/p>

戴春花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樓梯上瞥見何芊慧和一個流里流氣的男孩在街上溜達(dá)。葉見秋的糟心事夠多的了,戴春花就沒把這事說出來,事后她想,要是提早告訴她,有個預(yù)防,也許就沒有后邊的禍?zhǔn)铝?。而?dāng)時她只沒心沒肺地刻薄道:“那你不死去,還等啥?”她嘿嘿笑,攬住瘦成平板的葉見秋,“吧嗒”在她臉上口水肥沃地親一口,“想那么多干嗎,來吧,陪我睡一覺,放心,全世界都拋棄你了,姐還收你。”

戴春花的話讓葉見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氣,什么時候都輪到她來收留我了,世界顛倒了個兒。哎,她嘆口氣,不知何時從一個心懷虹彩的少女全面潰敗成這副樣子,葉見秋想來想去,都只能歸結(jié)到何世頃身上,這狗日的,曾給過她好日子,又親手把她葬送到這步田地。從戴春花那里出來,抹去腮幫子上戴春花留下的水跡,反手聞了聞,笑道:“真臭?!痹诔辛镞_(dá)了一圈,葉見秋給女兒買了營養(yǎng)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維修自己那張各樣化妝品兵家必爭寸土寸金的黃臉。

2

這一年何世頃四十五歲,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輕,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紀(jì)。

民間語系里,四十五是驢馬年。現(xiàn)在生意難做,公司開著,上下要打點(diǎn),一幫子人要養(yǎng)活,上有老的生養(yǎng)死葬,下有小的昂貴撫養(yǎng),還有個探頭一樣盯梢的黃臉婆娘,到了這個年紀(jì),家庭和社會就像兩股繩套,緊緊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驢一樣,必須步步緊蹬,不敢懈怠。何世頃氣血漸衰,獨(dú)自悶坐時,也常感到無奈。

過完生日,楚云岫便親手為他做了一件大紅內(nèi)衣,避避腌臜,圖個吉利。一針一線,由彈鋼琴的手做出來,何世頃很感動,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謝謝你,岫兒。”他謝的當(dāng)然不是一件內(nèi)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兒。何世頃早請兩家私人醫(yī)院查了,確認(rèn)無誤,兒子,八個月了。沒承想奔五張了還能做父親,還是給老何家傳宗接代的男孩,正疲軟的年紀(jì),命運(yùn)忽然讓他重振雄風(fēng),何世頃是枯木逢春的驚喜。楚云岫和孩子都來得恰對時機(jī),望望小女人恬靜的側(cè)臉和驕傲隆起的腹部,何世頃感慨地想,好啊,這輩子,圓滿了。

其實(shí)在女人方面,何世頃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過不少荒唐的逢場作戲,可他眼明心亮,短暫也好,長久也罷,都不過是一場錢色交易,完事一拍兩散,雨打風(fēng)吹去。到了楚云岫這里,開頭也是這個打算,占用她幾年青春,一旦出現(xiàn)更合口味的,錢貨兩訖,各不相干。可楚云岫還是讓他老馬失蹄,動了真情。

那次是他們商會年末理事會,請了一些藝校的女孩做禮賓,楚云岫有一個鋼琴獨(dú)奏。年末,天氣挺冷,租的創(chuàng)意園會場暖氣臨時出了點(diǎn)狀況,楚云岫在候場區(qū)等待,一身草綠旗袍,挽著長發(fā),卓然獨(dú)立,青春凜冽,樣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渾身散發(fā)著綠油油的生機(jī)。何世頃坐在主賓位上悄悄打量,她沒有這行出身的女孩那種故作的風(fēng)塵打扮,一顰一笑靜氣端然,好像身體里存了半頃月光,臉上舒朗明艷,就顯出獨(dú)有的驚艷來。

何世頃施展手段,費(fèi)了點(diǎn)周折,將她騙入彀中。當(dāng)時也不過想的是以她青草氣息的身體陪葬自己幾年歲月,然后給一筆錢打發(fā)掉??蛇@個傻女子,真把兩人的關(guān)系當(dāng)愛情來經(jīng)營。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間看似熱鬧繽紛,內(nèi)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鐵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轉(zhuǎn),他都能聽見女人內(nèi)心撥響的小算盤,費(fèi)盡心思哄著寵著,也不過為了床上那幾分鐘操作,肉的躁動摁響馬桶般嘩地沖走了,疲憊和空虛開始變本加厲地反擊,兩具肉體并列緊密,卻鴻溝千里。可說也奇怪,何世頃一身疲倦地到楚云岫這里,卸掉面具,拋卻地位,丟掉煩心事,和這個女孩相處起來,很是放松。這就難得了,不單是世俗的男女關(guān)系,還多了一份心意溝通的可能,有一種葉落歸根的踏實(shí)感。他想想,還是因?yàn)樗欠輪渭儯幌袂懊娴呐?,一旦落?shí)了肉體關(guān)系,就迫不及待地兌現(xiàn)利益,楚云岫沒有,他給她就要,不給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種水波不興的大氣。

有一回,她換上他出差買給她的牛仔褲,腰圍買小了,她拽著褲子,嘻嘻笑著,上下蹦跳,試圖拉上去,可愛之極。那一瞬間,何世頃凜然一驚,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葉見秋么?活潑的,也沉靜的。活潑是對他的依賴,沉靜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細(xì)去看,楚云岫的眉眼之間,還真有點(diǎn)葉見秋年輕時的風(fēng)韻。何世頃不禁感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一圈,提著槍檢閱完三軍,下意識的審美還不出當(dāng)初的范疇,弄得他都有些認(rèn)命了。

何世頃總騙她,“等我離了婚……”,事實(shí)上離婚的念頭他只在嘴上說說,并不打算落實(shí),這是他的一套慣用說辭,給過許多女人畫餅充饑,好讓她們更死心塌地。楚云岫沒步步逼緊,相處久了,倒是何世頃過意不去,主動交底:“快離了,快了,再給我點(diǎn)時間?!?/p>

何世頃不是沒考驗(yàn)過她,他不信這個小縣城出身的女孩心里會不裝著算盤。他一直說公寓是給她租的,他實(shí)際上沒那么多資產(chǎn),他拍拍她的臉:“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彼趧円粋€甜橙,不屑地說道:“切,要傍大款我還沒有人選嗎?”這是實(shí)話,她這副身材臉蛋,要找個比他年輕比他有錢的可謂手到擒來。楚云岫扭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有沒有錢,沒關(guān)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掙?!闭Z氣里透著缺心眼似的天真,“多少家音樂培訓(xùn)機(jī)構(gòu)要我去輔導(dǎo)呢,我一節(jié)課,很貴的……大不了我養(yǎng)你唄?!焙问理暫鋈恍闹幸粦Q,想笑,卻感動得老眼迷蒙,一把抱過她,橙子灑落一地,破碎出過于甜膩的氣息。何世頃心說作孽作孽,這回玩砸了,給陷進(jìn)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飴。他拿出房產(chǎn)證,放她跟前:“我的小親人,給我生個孩子吧?!?/p>

“想得美?!彼c(diǎn)著他的額頭,何世頃以為她要說你沒離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給你生呢,楚云岫說的也確實(shí)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個上不了戶口的私生子?!彼f,“父親去世得早,媽媽這幾年也老了,總在我耳邊念叨著催婚,你知道,沒逼你的意思,我總得給她個交代?!?/p>

“我不是在努力嗎,”他打斷她,率先表態(tài),很誠懇了,“女兒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擾,你知道她媽媽現(xiàn)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來,你再等等,好嗎?”

“你聽我說完嘛,”她說,“我看上你也不是因?yàn)槟阌绣X,我家雖然差點(diǎn),但從小到大也沒讓我受一點(diǎn)委屈,我家以前有我爸,后邊有我媽,凡事不用我操心,我成天傻呵呵的,所以才這么好騙,當(dāng)初你追我的時候說自己單身,還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臉?!彼蛩幌?,“知道我什么時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嗎?”

何世頃搬著腦袋,想不起來。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我一想起他生前對我那么好,就總想哭,你倒賣乖,天天帶我玩,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上你開著車,去了爸爸墓前,你獻(xiàn)花獻(xiàn)酒也都平常,后來你跪了下來,給爸爸說,你會照顧好我……”

彼時不過是為謀取佳人,隨口那么一說,她卻當(dāng)真了。楚云岫粉淚盈盈的,忽又破涕為笑:“我當(dāng)時就覺得,你呀,雖然老了點(diǎn),配不上我,人卻還不錯,”她抱住他的頭,“很多時候,我都把你當(dāng)成……”

何世頃不讓她說出:“我有那么老嗎?”他胳肢她腋窩,“誰讓你遇見我晚了呢?!?/p>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要結(jié)婚,就在今年,我不能讓我媽再操心了?!?/p>

鋪墊了那么多,還在這個坑里等著他呢,何世頃無奈地?cái)傞_手:“我也想,可是……”

“沒說要跟你結(jié)呀?!?/p>

“那跟誰,”何世頃繃著臉,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彈一下他臉上繃緊的弧線:“給我五十萬,其它你就別管了?!?/p>

何世頃掠過一線失望,不是舍不得錢,說到底,還是不出窠臼。可是她憋不住那點(diǎn)心思,接下來的謀劃,讓他再次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難當(dāng)。她是打算找個同學(xué)假結(jié)婚,去縣城辦場婚禮,了卻母親的心愿,婚禮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萬足夠,等孩子生下,隨她的姓上了戶口,再離掉,離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懷孕期間守不住,出軌了,被我逮個正著。”她嘻哈而笑,為自己的主意而興奮,“怎么樣,這回我夠聰明吧?”

她哪會知道,詭譎的命運(yùn)將會判定這是她短暫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而當(dāng)時楚云岫還覺得終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yàn)榉潘啥尸F(xiàn)片刻的憂郁和虛空,近似呢喃地說道:“你以后可要對我好哦……”

何世頃真切地濕了眼角,將她抱緊,他什么也說不出了,只柔聲喊她:“親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云岫瞞天過海地結(jié)了婚,老母親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實(shí)惠,何世頃還幫他找了個稱心的職位,沒多久楚云岫就懷了孕,一時各方都?xì)g天喜地。

這個晚上,何世頃看著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著,不夠表達(dá)欣喜,再湊上頭細(xì)聽兒子的胎動?!翱矗呶夷?。”楚云岫驚喜地喊。這小何大約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貨色,在母親肚里左右騰挪,撐得薄如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印痕。何世頃喜不自勝,隔著一道門,逗弄著兒子。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觀音:“為了小兔崽子,我在積云寺捐了一筆功德,廟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鍍了金漆,大和尚親自開了光,戴上它,護(hù)佑咱兒。”

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窗戶沒關(guān)緊,何世頃起身到窗前,在闔上窗簾的瞬間,似乎瞥見樓下有個陌生的青年,貓著身子,徘徊在綠化帶的陰影里,不住地往他們窗口這邊探看。

3

周致遠(yuǎn)曾對她說過,“刻舟求劍”這個詞真有意思,誰的人生不是泛若不系之舟?涉江隨流,舟行于水,寶劍也罷珍視的某人某物某段時光也罷,都有可能不小心丟了,水流個不停,可那道刻痕看起來還在原地,于是癡傻執(zhí)念的人,照著刻痕跳到水里,還想把丟的再找回……我們哈哈笑話那人真蠢,可輪到自己,卻一次次執(zhí)迷不悔。

何芊慧后來所做的事都如刻舟求劍。

越過時間的水面,她努力打撈那些溫暖的片段。父親那時在外跑業(yè)務(wù),一天下來,累得臉色泛黃,可到了家,看到守候在門口拿著拖鞋迎來的她,父親笑了,眼睛明亮,將她抱在懷里,親她額頭,揉她頭發(fā),舉著她轉(zhuǎn)圈兒,她揪著父親黑黑的劍眉,賴在他肩頭撒嬌。灶上的晚飯散發(fā)著香氣,母親系著圍裙,看著父女倆,眼睛里水汪汪的,漾著溫柔。父親抱著她,回過身,和妻子的視線對上,兩雙眼睛融成一片,狹小的屋子里溢滿了溫馨和眷戀。那時候父親多帥氣呵,高高大大的,身板筆挺,將整個家頂天立地托起來……

何芊慧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扇嗽诖希汛髯吡?,她的笑聲還沒落地呢,父母不知什么時候就冷臉相向了。他們換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曠,她不用和父母擠在一張鐵床上了,有了帶衛(wèi)生間的獨(dú)立臥室。父親也不用她幫他拿拖鞋了,他們先是壓低聲音爭執(zhí),當(dāng)著她的面,臨時拼湊個笑臉,展示幸福的假象。漸漸的,冷戰(zhàn)升級后,偽裝也顧不上了,幾句話不對付,他們就能吵起來。最激烈的那次,他們提到了離婚,好像離婚這個詞是一件具有殺傷性的瓷器,誰率先舉起摔到地上,就能嚇住對方。母親開始嫻熟地哭泣,父親坐沙發(fā)上抽煙,她輕輕闔上門,躲在臥室里,攤開本子,涂抹漫畫,空氣里卻繃著弦,心跳得緊鑼密鼓。

何芊慧夢見一家三口在吃晚飯,是母親最拿手的酸菜魚,正吃著呢,話說岔了,父親忽然就把桌子掀了,母親一身淋淋漓漓,像雨天找不到屋檐的貓。一個激靈,她醒了,卻迎面一個笑臉。是周致遠(yuǎn)。才想起剛才的美術(shù)課她睡著了,現(xiàn)在已是課間,下節(jié)是體育課,同學(xué)們都去操場了,周致遠(yuǎn)在講臺上收拾課件,沖著猛然起身的她,輕輕笑了一下。

周致遠(yuǎn)很少笑的,他大約三十多點(diǎn),平日卻總似老人怕冷的樣子,略勾著身子,帶著輕微的疲倦,嘴角挑上去一點(diǎn),似乎看透這濁世的鉆營手段而自己不屑于或是不能夠廁身其間,只有報(bào)以旁觀者的冷淡,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落魄的、要破罐子破摔又不夠決然的拘謹(jǐn)感。何芊慧不怎么喜歡他,事實(shí)上對所有的老師,她都不喜歡。這些老師以任教課程在中考所占分值大小,比例分明地得了葉見秋的好處,將她安排在教室前排,對何芊慧的討好都帶著金錢的味道。她心知那些老師明面上對她特殊照顧,私下里無不對其搖頭不齒:每科就那點(diǎn)兒分?jǐn)?shù),一天天還我行我素的,不是遲到就是早退,還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勾勾搭搭,不就仗著家里有兩個臭錢嗎,真好意思!何芊慧不在乎,她其實(shí)底子不錯的,就是不想按父母寫好的劇本演出規(guī)定的套路,你們雞飛狗跳的婚姻,不配享有優(yōu)秀的女兒。何芊慧成心給他們添堵。

美術(shù)這科不考,不過是這般貴族學(xué)校為了所謂的素質(zhì)教育裝點(diǎn)門面,葉見秋也就沒打點(diǎn)。那現(xiàn)在,他對她笑個什么呢?

何芊慧揉揉眼,發(fā)現(xiàn)他盯著桌上的漫畫本,她剛要合上,周致遠(yuǎn)說:“我能看看嗎?”她遲疑著,還是遞給他了。他那溫和沙啞的聲音讓她一時忘了拒絕。

“畫得不錯,”他說,“有靈氣。”他平靜的語氣,讓她相信贊譽(yù)可能是真的。她想,他又沒得母親的禮品,沒有義務(wù)討好于她。畫面上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房子,一位父親舉著女兒,母親在旁邊看著,彩虹漫天盛開,可翻到第二頁,是一汪水面,涂著黯淡的油彩,男人背對著河,女人在河的另一頭坐著,河流就是從她眼角發(fā)源的。

“怎么沒有彩虹了?”

“落在水里,淹死了?!彼荡殿^發(fā),不經(jīng)意地說。

他望著她,旋出畫筆,唰唰幾下,將水彩從河里撈起,又掛在天上:“你還小,要快樂些,多笑笑,彩虹自然就出來了?!闭f完,他走出教室。何芊慧看著他的背影,心說,操,你誰啊,快不快樂關(guān)你屁事?可她坐在座位上,沒多久,眼睛下了一串急雨,她反手照額頭搗了一拳,矯情個蛋嘞。她才不承認(rèn)被一個落魄老師的一句話給弄得心軟呢。

再逢他的課,何芊慧仍然趴在那兒,睡眼蒙眬的樣子,可心里支著耳朵,在聽呢。但她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要不同學(xué)會說,喲,何小姐都在認(rèn)真聽了!——那多滑稽,不符合她一貫的風(fēng)格。可這樣欲迎還拒的聽課方式反而更累。大家的意識里美術(shù)課不過是放松的驛站,在策馬奔馳的中間,歇歇腳,遛遛馬,撒撒歡,男女生之間傳傳紙條,前后桌吃吃零食,左右說說笑笑,一時格外熱鬧,反正脾氣好到窩囊的周老師也不管。他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你們玩你們的,他講他的,各行其是。何芊慧要在嗡嗡作響的教室里接收周致遠(yuǎn)沙啞低沉的聲音,兩只耳朵天線似的支棱了半節(jié)課,就撐不住了。心里煩躁,何小姐才不忍呢,抄起字典,在桌面砸了幾下,砰砰砰,天外驚雷,震得三界顫動,滿室噤聲。周致遠(yuǎn)也被驚住,話都停了,嘴還在嚅動,像拔了電源慣性空轉(zhuǎn)的扇頁。何芊慧大吼一聲:“他媽的,吵死了你們,還讓不讓人睡覺?”擂完驚鼓,拋掉字典,她繼續(xù)趴桌上了。周致遠(yuǎn)在這罕見的大靜寂中繼續(xù)講他的課。到了下課,周致遠(yuǎn)對大夢初醒似的何芊慧眨眨眼,心照不宣的樣子。她想,我去,這一本正經(jīng)的老男人竟也有調(diào)皮的一面。何芊慧怔了半拍,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小幅度咧開,但聽周致遠(yuǎn)說一句:“謝謝你,芊慧。”飄然去遠(yuǎn)。留下她在空空蕩蕩的教室里懵圈。

接下來好像懷著一份默契,她睡她的,他講他的,下課了相視一笑,也不說什么,有一種你知我知的感覺。何芊慧本是御姐范兒,身上有股男孩子的霸氣,誰惹了她,大眼珠子唰地瞪回去,向來是直來直去的,可現(xiàn)在,再看向講臺的眼神都平添了一份曲折。

這不是個好苗頭,何芊慧回過神,拍自己一巴掌,何姑娘,你中邪了咩,怎么會這樣?可她有點(diǎn)期待下課臨末那一笑了,他眉毛淡淡的,笑得也溫和,像是眼里含著兩枚細(xì)小的落日,暖暖的,不存侵略性,是一種父性的笑容。

父親的笑是一面寬闊溫情的河,具有承載的、欣賞的、托舉的功能,她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這笑容她太熟悉了,她擁有過,又失去了。何芊慧心里感到一種空曠,起風(fēng)了,有點(diǎn)冷。

放了學(xué),何芊慧不想回家,在路上游蕩,順著人聲,來到城市最密集的城中村區(qū)域。一到夜晚,這里的廣場就熱鬧起來。成片的啤酒燒烤大排檔、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燈光、粗暴直接的音樂、簡陋的舞池,舞池里擠滿了人,他們眼神迷離,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樂里發(fā)泄著廉價的快感。燈光、音響、歡笑、燒烤,散發(fā)著肆意的氣息。何芊慧站在舞池邊緣,就看見了陳飛,數(shù)他跳得最high,是那種不要命的瘋狂搖擺,帶著惡狠狠的勁頭。他們是認(rèn)識的,何芊慧對周邊有點(diǎn)名頭的小混混還算熟悉,她之前不怎么待見陳飛,覺得他太粗野,和她到底不在一個世界??蛇@次,一曲終了,在換音樂的間隙,陳飛一回頭也發(fā)現(xiàn)了她,如同命定,他走過來上前一步,以夸張而蹩腳的紳士風(fēng)度向她伸出手:“來,小妹,給哥個面子,浪一會兒唄?!标愶w神情明媚,鼻梁挺拔,一頭紅黃摻雜的頭發(fā),說話的時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著很壞,但不討人厭。燈光閃爍,打在他側(cè)臉上,制造出一種朦朧的效果。周圍有幾個陳飛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這氛圍襯得何芊慧有些驕傲、有些虛飄,不由自主手就伸給他了。

陳飛大咧咧的,風(fēng)趣幽默,笑得像一個熾烈又霸道的括號,眼神大包大攬卻并不粗暴,裹挾著她,逢迎著她,扭動身子,帶動她起舞,她跟著他的節(jié)拍,帶著叛逆的快感,忘掉所有的煩惱,在音樂中,看到故事猝不及防地鋪展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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