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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4期|李黎:卷紙之夜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4期 | 李黎  2020年04月10日08:30
關(guān)鍵詞:卷紙之夜 李黎 上海文學

牛山對每個周五的聚會都非常期待,周五之外的時間他都在應付工作,各種事務像是火災現(xiàn)場的濃煙一樣不斷冒出來。這個周五吃飯的地點選在郊區(qū)的“湖畔人家”,開車過去要一小時,大家都沒有異議。老童訂的地方,他此前受邀去過一次。電話里他強調(diào)要早點出發(fā),五點半后會堵車。老童特地關(guān)照牛山,既然你下午休息,那就捎上大皮、子彈和滕鵬早點過去吧。

大皮有事不去了,說是下午開掛職人員大會,晚上一起吃工作餐。黃昏時分,牛山接上子彈和滕鵬一起出發(fā),車窗大開,初春的寒風灌滿車廂,三個人都覺得清爽。子彈說:“大皮這次回來應該有說法,以后跟我們吃飯是越來越難了。”牛山“嗯”了一聲,看著前面兩座山峰之間湛藍的天空,覺得非常漂亮以至有些不真實。滕鵬說:“不一定,又沒有規(guī)定說掛職回來非要提拔,現(xiàn)在更說不準了?!弊訌椄袊@說:“反正是人越來越少了。是牛山以前說的吧,很多人被家庭和前程給吸走了,像被黑洞吸進去一樣,滕鵬你也會一去不回的。”滕鵬被夸得有點不自在,連忙解釋:“我不稀罕這些東西,所有時間都用來開會,比做體力活還累人。牛山不結(jié)婚,我不提拔,不然我們幾個玩?zhèn)€屁?!彼挛绾团I酱蛄藥仔r羽毛球,此刻一邊捶著屁股一邊說:“現(xiàn)在多好,中午午睡,下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是有錢就每周去洗一次澡,再有錢,就一周洗兩次?!迸I脚ゎ^白了他一眼,子彈哈哈哈大笑起來。滕鵬又湊過來說:“牛山你也不要這么拚命,賺那么多錢干什么?!迸I近c上一根煙說:“我也想收入少一半,一周休息兩三天,不過不現(xiàn)實,要么像現(xiàn)在這樣忙,要么一分錢沒有走人,沒有折中的?!弊訌椪f:“實在不行你自己出來干好了,你又不是做不起來?!弊訌椫溃I讲辉敢膺~出這一步,不想和那么多部門打交道,不想跟陌生人喝酒,尤其那種坐在那里傻笑一個晚上最后負責買單的陪酒,只是他忍不住反復說這件事。“牛山喜歡有規(guī)律,苦一點無所謂,有規(guī)律就好,正好他們公司也很正規(guī),我覺得就這樣不錯,等哪一天不想干了就干脆辭職,反正錢也夠了?!彪i代替牛山回答,牛山帶著夸張的興奮說:“滕鵬你鳥人說的哪一天,就是我老頭子去世那天吧。他現(xiàn)在情況很好,每年檢查都沒問題。他的五年存活率已經(jīng)是百分之百了。”

牛山跟著導航在一座荒涼的村子里轉(zhuǎn)了二十分鐘,轉(zhuǎn)到心生疑惑的時候,一個巨大的水面出現(xiàn)了,波光粼粼的。沿著小路繼續(xù)往前,幾分鐘后他們看到兩豎一橫,三根巨大的木頭搭成一個大門,努力讓人想到野趣乃至荒蠻,只是木頭上的字太文明了,上聯(lián)是“普天同慶”,下聯(lián)是“舉國狂歡”,橫批“湖畔人家”。車子在門口開闊且不規(guī)則的停車場停好后,三個人轉(zhuǎn)回來,對著木頭門和字一陣猛拍,似乎這是壯闊的晚霞或奔騰不息的海浪。

和老童一道的,除了不茍言笑的老同學趙昌西,還有久違的老同學趙志明,他在第二次離婚后被老童從家庭生活的黑洞里打撈出來。之前老童沒有透露任何消息,等的就是持續(xù)不斷的驚詫感嘆揭短和羞辱,以及一次次的干杯。還有一個女孩從老童的車上下來,自始至終都保持著矜持的微笑,沒有說清楚和老童、趙昌西和趙志明有什么關(guān)系。她喝一點酒,也抽了兩三根煙,這些都是微笑的一部分。略微熟悉一點后,大家都知道她叫孫瑜梅,在和平街道工作,但更多的信息被她刻意截流不談。

孫瑜梅和牛山很熟悉,只是她很長時間都像陌生人一樣看著牛山,很多次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睛,牛山只得裝作不認識。最近兩年,孫瑜梅每周六上午都會送小孩到本市最大的“紫金藝術(shù)學院”上課,作為總經(jīng)理,牛山會和她打個招呼,或者交流兒童藝術(shù)教育問題,但也僅限于此。

以往吃飯,律師老童負責海闊天空,在旅行社的子彈負責環(huán)球見聞,在機關(guān)的滕鵬負責秘聞內(nèi)幕,同樣在機關(guān)的大皮負責補充或者反駁,牛山負責教育話題,嚴肅得有些陰森的趙昌西負責突如其來爆發(fā)出大笑,似乎是一個最終裁決,肯定或者否定。今晚的話題圍繞趙志明的第二次離婚展開,以至于他第一次離婚也引起了大家的興趣。趙志明一直在反抗,企圖把話題引向當年的大學生活,引向不在場的人和其他的新鮮事,孫瑜梅成了最好的選擇。很快孫瑜梅喝多了,說話有些放肆,在座的幾位內(nèi)心都有些澎湃。她說要去洗手間,牛山站起來說:“正好我也要去,我陪你吧,黑燈瞎火的?!?/p>

走出包間,走完散發(fā)出酒臭味的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最東頭,再拐出去才是洗手間。它孤零零地靠在院墻上,縮頭縮腦對著主樓。孫瑜梅說:“一會兒你就不要找我喝酒啦,不能喝了。”牛山說好,又問她:“你怎么跟老童認識的,還是跟其他人認識?”孫瑜梅停下腳步說:“最近辦了離婚,請老童幫忙。現(xiàn)在事情結(jié)束了,他請我吃飯,我已經(jīng)很多年都沒有晚上出來過了,就跟著來了。”牛山小聲說:“那你是不容易?!睂O瑜梅似乎沒聽到。等孫瑜梅從洗手間出來,牛山遞上一根煙幫她點上,帶著醉意說:“剛才趙志明問你最喜歡誰,不完全是開玩笑,是在試探你。這里面趙志明離婚了,子彈也是,老童老婆出國了,一年半年才回來一次。滕鵬風騷得不行,趙昌西中規(guī)中矩,不過誰知道呢。你覺得誰最好?”孫瑜梅哈哈大笑幾聲,笑著說了句怎么都是殘缺不全的人啊,又帶著嚴肅說:“我覺得你最好?!迸I娇纯磳O瑜梅,她已經(jīng)面紅耳赤,說話的聲音也跟臉色一樣,通紅、變形和放肆,這讓一直矜持的孫瑜梅顯得更漂亮,身上高高低低的曲線像極了路上看到的天空盡頭的山影。

怎么接孫瑜梅的話是個難題,輕了她會一笑而過,重了她會警惕或者反感,就此關(guān)上一扇門。牛山有些緊張,想對孫瑜梅說晚上送她回去,看她什么反應。這時牛山的電話響了,顯示是一年多沒有聯(lián)系的王小融。她帶著焦躁大聲說:“牛山,你最好去檢查一下,我今天去檢查HPV病毒了,我老公是陽性?!迸I揭詾檫@是艾滋病,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體發(fā)軟,想坐下來。他走到旁邊走廊的暗處,靠在墻上,帶著憤怒說:“你這么長時間不聯(lián)系我,上來就告訴我這件事?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是2016年8月8日,我一直記得,一年半還多,你確信跟我有關(guān)系?”王小融愧疚地說:“我希望沒有關(guān)系,不過真的不好說,所以我第一時間提醒你一下。我下周拿結(jié)果,萬一我也是陽性你也有機會感染,一定要去檢查。陰性你就沒事了,就算有也不是我傳染的。這個HPV病毒很麻煩,嚴重的還會誘發(fā)癌癥?!?/p>

“癌癥”一詞提醒了牛山,他發(fā)現(xiàn)HPV不是HIV,連忙問道:“你說的不是艾滋病吧?”王小融苦笑一聲說:“當然不是了,就是一種病毒,學名叫人乳頭瘤病毒。我去檢查,醫(yī)生說應該沒有感染,不過還是要等活體檢測?!迸I介L吐一口氣,幾乎要笑起來,問王小融在哪里,王小融反問說:“你在哪里,我去看看你吧。你還是在公司?”牛山答應了,說自己這會兒不在,但會回去的,快到了告訴她。在市中心一幢老舊高樓的二十八層,牛山有一間帶洗手間的辦公室,朝西,辦公桌會議桌和沙發(fā)一應俱全。

五年前的十月一號,牛山和王小融約好吃晚飯。牛山選了家日本料理,這里沒有油煙味,不會滿臉通紅或者飽嗝連連,周圍的顧客大多很安靜。吃飯時牛山有些焦慮,不知道怎么開口說接下來干什么。他和王小融已經(jīng)認識四年多,公司最初的營業(yè)執(zhí)照、許可證之類都是牛山在跑,作為教育部門工作人員,王小融是對他最為關(guān)照的,其他人大多比較敷衍和冷漠。學校越來越上軌道,牛山不斷邀請王小融所在部門的人吃飯,匯報工作闡述理念,尋求關(guān)注和資助,隨即發(fā)展成單獨約她吃飯,又變成王小融約牛山吃飯。牛山一直把王小融當作大姐和上級,她年長牛山十歲并且有一個兒子,這些都把他們的關(guān)系限定在異性姐弟的軌道上——如果牛山成家立業(yè),兩家人就是世交。有一次牛山問王小融,“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你老公?”王小融立刻表現(xiàn)出難受痛苦,表情像裝在一個拉鏈里而此刻被拉開了一樣。她告訴牛山,自己和老公已經(jīng)成了陌生人,事情的起因是懷孕,自己變胖了,一度非常胖,她老公逐漸不再碰她,像一個程序啟動之后就再也沒有終止,現(xiàn)在變成不回家,不見面。兩個人吵過很多次,為了小孩她沒有離婚,她老公則出于經(jīng)濟原因不肯離婚。王小融說:“你每次喊我吃飯,我就算不能來也會很感激,這樣就不用回家面對他了?!迸I铰犃诉@話有些別扭,感覺自己成了王小融的閨蜜。“每次約你吃飯,都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感覺回家后太痛苦,他醉醺醺的,滿嘴大話,全是這個領(lǐng)導那個老板。小孩脾氣也特別大,可能從小就看我們吵架吧?!崩^續(xù)聊下去,牛山發(fā)現(xiàn)了更多驚悚的事情,他幾乎想沖到那個陌生家庭的客廳去主持正義。這只是一時激動,他知道自己不會介入到那個叫家庭的事物中間去,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自從他們的聊天中出現(xiàn)了王小融的丈夫,王小融和牛山的關(guān)系開始親密起來。王小融甚至問牛山要不要一起出去旅游,牛山連忙拒絕,理由是他害怕繁瑣的出行還有那種景區(qū)里的留影,他挖苦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拍一張不像自己的照片,這不是雙重荒誕嗎?”王小融反駁:“出去玩都是一次經(jīng)歷啊!這種經(jīng)歷平時不可能有的,拍照片根本不重要,出去走走才重要?!迸I?jīng)]有繼續(xù)辯論,覺得沒什么好說的。

王小融一邊抱怨日本料理太貴,一邊問牛山飯后干什么。牛山說能干什么呢,回家休息,只休息三天,還要值班一天,哪里都去不了。王小融又問,晚上沒什么事情吧。牛山說沒有,除了上班就沒有其他事,今天放假嘛。這時王小融低著頭,用筷子在殘存的蘸料里來回攪動,在等待什么或者耗時間。牛山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王小融等了會兒說:“我晚上也沒事,他出差了,應該是跟哪個女人玩去了吧,哪有國慶出差的,兒子在外婆家?!迸I娇纯醋笥倚÷曊f:“那你去我家吧。”王小融說太遠了。牛山有些難受,怪自己只能在那么遠的地方買房子。“我知道附近有家橙子酒店不錯,很干凈?!蓖跣∪谡f。

牛山先去,在小小的房間里坐立不安。大約十分鐘后傳來敲門聲,牛山問了一聲誰,聽到王小融說“我”才開門。王小融笑著說:“你問得好正式??!”牛山?jīng)]說什么,讓她快進來。王小融穿著一件帶花邊的襯衫,一件米色的針織衫和挎包一起掛在胳膊上,襯衫讓胸口顯得很高。牛山關(guān)門后,心跳加快,放肆地從后面抱住王小融。就在他確認可以盡情擁抱王小融時,手機響了起來?!拔覌寢?,一會兒就好?!迸I綄ν跣∪谡f。王小融笑笑,把草草拽到一起的窗簾仔細拉嚴,關(guān)了頂燈,打開床頭燈,坐在床邊脫鞋,影子在墻壁上顯得臃腫遲緩。牛山看著她坐下來,腰腹的肉堆積在一起,這時母親在電話里嘆氣完畢,警告牛山說:“我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你要有心理準備?!迸I骄o張起來,催她快說?!澳惆职智靶┨祗w檢結(jié)果出來,拿報告的時候醫(yī)生沖他喊,讓你兒子來吧,癌癥。今天我們復查了,胃癌早期?!迸I綆е鴳嵟瓑旱吐曇魡枺骸爱敃r為什么不告訴我?”王小融脫了長褲,露出紫色的蕾絲內(nèi)褲和白皙的大腿,刺眼的光澤一閃之后消失在被子里,她靠在床頭看著牛山。母親繼續(xù)說:“就是不想影響你工作啊,今天我們在人民醫(yī)院復查了,確實是胃癌,找了熟人才預訂了一個病床,明天住進去,大概三四天之后可以做手術(shù)。真的不容易,多少人等幾個月都沒有床位?!迸I饺滩蛔√Ц呗曇粽f:“這么大的事情還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明天你們出發(fā)后告訴我,我去等你們?!蓖跣∪趪樍艘惶绷丝粗?,聽了一會兒后掀開被子,打算穿褲子。牛山走過去坐在床頭,示意不用,他右手繞過王小融的肩膀在她胸口撫摸著,左手拿著電話,繼續(xù)聽母親說。母親說了很多癌癥之外的事情,什么六十歲不到就得這個病,太難過了。之前多少年都不體檢,從來不會想到做胃鏡之類,有時候有問題,吃東西不舒服,也就忍一忍讓它自己過去。老兩口都健在,一個家就在,要是哪個走了家也就散了。牛山默默聽著,偶爾問一句,或者安慰一下。他身體微微靠著王小融,右手在她肩膀上慢慢撫摸著,在她胳膊上來回畫著圓圈。大約二十分鐘,在母親強作樂觀鎮(zhèn)定的語氣和持續(xù)不斷的叮囑中,牛山掛了電話,王小融也弄清楚了牛山父親的狀況,對自己光腿的狀況有些不知所措。牛山搖頭嘆氣,坐在床沿,低頭看手機,查看關(guān)于胃癌和手術(shù)的網(wǎng)頁,王小融輕輕地趴在他的背上看著牛山手里的手機,偶爾把下巴靠在牛山的肩膀上,默默等著。

突然間牛山涌出幾滴眼淚,有一滴甚至濺在手機屏幕上。王小融趕緊下床,從挎包里往外拿東西。她先把一盒白色的避孕套放在床頭柜上,然后拿出一卷用了三分之二的卷紙,扯了長長的一條折成厚厚一疊遞給牛山。牛山接過卷紙,突然笑了起來。“笑什么笑?我擔心酒店里的紙不衛(wèi)生,這個是單位發(fā)的,質(zhì)量特別好?!迸I讲亮瞬裂蹨I說:“你是有備而來的?!蓖跣∪趲е鴮擂巫聛?,牛山又說:“我笑是覺得你把紙扯下來的樣子,就像是我已經(jīng)完事了?!蓖跣∪趽溥暌恍?。牛山放下手機,撲倒在王小融身上,王小融推開他說:“去洗澡?!迸I絿@口氣說:“累死了,先趴一會兒,你先去吧?!币恢钡酵跣∪诔鰜恚I竭€是一點力氣沒有。他像是喝醉的人總是寫不出一句話一樣,嘗試過很多次,都不行。嘗試逐漸變成掙扎,王小融覺得有些難過,兩個人就算了,并肩坐在床頭,聊起各自的父母,都健在,這讓他們覺得還不夠沉重,就聊起爺爺那一輩的人。每一位老人都不在了,這又讓他們備感虛無,十一點左右一前一后離開了酒店。

十月二號牛山一早就去醫(yī)院等父母,但父母比他到得更早。父親已經(jīng)換好病號服在病床上躺下來,母親帶著擠出來的笑容跑前跑后,一會兒去護士站咨詢,一會兒和病房里其他的陪護人員聊著各種注意事項,一會兒把帶來的日用物品一一擺放到位。被子放床上,換洗衣服放進衣柜,水杯臉盆等放在床下面,一大袋卷紙和衣服一起放進柜子,床頭柜上放兩卷隨時用。母親一邊忙一邊安慰父親,甚至哼起小曲,似乎接下來不是手術(shù),而是一次期待已久的婚禮。流程和注意事項太多,牛山?jīng)]有用心記,反正母親會一直陪在這里。父親身體還好,但精神已經(jīng)萎靡不振。他們還寄希望于最后一次檢查,如果查出誤診那該多好啊。檢查結(jié)果要兩天后才出來,一位通過親戚找到的主任醫(yī)師早早訂好了手術(shù)時間,在他看來手術(shù)是必須的,不要僥幸。

父親把牛山喊到床前說:“小山,我得了這個病了,可能時間真的不多了,你要快一點結(jié)婚啊。如果不是這個事情我還真不催你,你媽媽催你我從來不作聲,我覺得你自己看著辦最好。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你要抓緊?!迸I郊t著臉,病房里有很多人,一位病人的周圍至少圍著三個人,有的更多。“你一天不結(jié)婚,我一天不放心,想想,你不結(jié)婚,我死都不能死啊。”牛山支支吾吾,無言以對,自從進了住院樓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一貫能說會道的自己不會說話了,翻來覆去就是幾句大家都說的話,不成篇,不精彩,不是自己想說的。他感覺腦子里一片空白,整件事像一次來勢迅猛的意外事故,自己只能出于本能伸手比畫兩下。父親還說:“按理說你各方面條件還可以,為什么不結(jié)婚呢?”母親走過來接著父親的話說:“像你這么優(yōu)秀的小伙子,找個小姑娘結(jié)婚還不是一句話,一點問題沒有!”說著她臉上露出驕傲自信和堅強的表情,注視著牛山。牛山一言不發(fā)站起來去走廊抽煙,把背影丟給充滿希望的父母。

手術(shù)當天,王小融要過來陪牛山。牛山大吃一驚,反復說不要過來,母親在,幾位姑媽還有幾個表弟表妹都趕來了,他們是好意,也擔心可能是最后一面。王小融說那我更要去陪你了。牛山帶著怒氣在電話里說:“我都說了他們都在,我父母一天到晚催著我結(jié)婚,然后在這個場合你來了,你讓他們怎么想?”王小融沉默一會說:“我去了他們以為我是你女朋友,要結(jié)婚的,不是會很高興嗎,你父親如果看到我再上手術(shù)臺,精神狀態(tài)肯定會好很多?!薄笆中g(shù)是全麻,他有什么精神狀態(tài),萬一他一看你站在我身邊,等于說我有老婆了,他覺得自己可以放心去死呢!”王小融帶著哭腔問:“你是不是嫌我老?我可以化妝。”牛山一陣煩躁,咬著牙握著拳說:“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們又不可能結(jié)婚?!薄拔揖褪窍肱闩隳?。我知道我們不會結(jié)婚,我都快四十歲了?!迸I讲徽f話,王小融反復問他,能不能去。牛山最后說:“你來我攔不住你,我就當不認識你,你跟我說話我也不會理你。”

王小融后來說,她去了,在三樓手術(shù)室門前轉(zhuǎn)了一會兒,覺得確實不需要自己就走了。這話牛山不能求證,只當是真的了。手術(shù)室門前的一小片區(qū)域里擠滿了人,每一張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病床后面都跟著十來號人。門始終關(guān)著,所有人在外面等,還有人坐在安全通道的樓梯上等,不斷抽煙。偶爾會有一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喊家人名字,幾個人圍過去,醫(yī)生拿出血肉模糊的一堆介紹情況。隨著介紹,有的人歡呼雀躍,有的人放聲大哭,更多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最為常見的情況,和此前的診斷高度一致,家屬已經(jīng)被腫瘤所帶來的各種流程折磨得筋疲力盡,醫(yī)生的話意味著這份筋疲力盡還要繼續(xù)保持。牛山父親就屬于這種,等了四個多小時后,醫(yī)生拿出一堆暗紅發(fā)紫的肉在大家面前晃了一眼,用手指撥弄一番,安撫了母親幾句后匆匆離開。大家也逐漸散去,病人要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觀察幾天再轉(zhuǎn)回病房。

自己住得太遠,牛山在醫(yī)院附近一家快捷酒店里開了房間讓母親住下,希望她好好睡一個晚上,等父親從重癥監(jiān)護室出來后,還要她陪很多天——就睡在病床邊上,小小的一個躺椅上,即使夜深人靜時也睡不好。母親拖著雙腿走到床邊,嫌棄地坐下來,然后開始哭,聲音越哭越大。牛山不得不坐在她身邊安慰她,一邊拍打她的背,一邊給她擦眼淚。母親惡狠狠地哭著,牛山不斷說沒事的,不會有事的。母親說:“年紀這么輕得了癌癥,這讓我怎么有臉見人,我沒把他照顧好??!”牛山嚴厲地說:“他生病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癌癥很多時候根本就是沒辦法的事,什么叫沒照顧好!跟有沒有臉見人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還是對自己不依不饒,牛山不斷安慰她,輕輕拍打母親的脊背。手掌碰到母親,牛山有些不自然,在此之前很多年,他和父母親都沒有任何肢體接觸了。

從重癥監(jiān)護室回到病房后,父親昏迷了一天,醒來后氣色好了很多,牛山第一時間在床前問長問短。父親很虛弱,說話盡可能少,伴隨著點頭搖頭,沒有扎針掛水的那只手也用來比畫示意。又過了幾個小時,父親使出很大力氣對牛山說:“這個時候,你要是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在這邊該多好啊?!迸I綆缀跻蕹鰜?,他不得不承認,年近三十的自己如果想要結(jié)婚,最可能的人是王小融,此外沒有別人。牛山走到衛(wèi)生間給王小融打電話,簡單說了這幾天的情形,說一切都很順利,醫(yī)生甚至說手術(shù)非常成功,后續(xù)只要吃藥,不用放療化療。王小融安慰牛山不要太難過,要冷靜一點,畢竟父母只能靠他了,多跟醫(yī)生問問情況,千萬不要相信一些偏門的極端的說法。牛山很感激,不過王小融沒說來探望的事,牛山為此松了一口氣。

半個月后,父親恢復良好,牛山送他們回去。在收拾物品時,母親異常果斷,認為醫(yī)院的東西帶回家不吉利,把被子衣服塑料盆等能扔的全部扔了,少數(shù)無關(guān)吉利的才帶回去。卷紙還剩四卷,裝在長長的大塑料袋里,牛山說留給我用吧,扔了可惜。

回到酒桌,孫瑜梅正在和滕鵬悄悄說著什么話,趙志明突然對他喊道:“牛山,沒有家庭的工作是毫無意義的!”說著他發(fā)出一陣狂笑,幾個人一起笑起來。牛山知道,自己出去的這么一會兒肯定被他們大肆討論了,誰不在就說誰,這是毫無辦法的事。牛山坐下來沖著趙志明喊:“要不我倆組成一個家庭吧!”幾個人又大笑起來,連孫瑜梅也大笑起來,笑得嘴角似乎失去了控制,露出了特別陌生的一副表情。滕鵬連忙解釋說:“牛山你不要自降身價娶趙志明,這么多年了,我們知道你身體健康,取向也正常,就是心理不正常?!迸I酱舐暣驍嗨f:“滕鵬,一會兒你負責送孫瑜梅回家啊,我還要去公司處理一些事情,可以把你們帶到地鐵站?!彪i說那就不繞路了,直接叫個車,牛山也說那我叫個代駕。

在包間和停車場之間有大約兩百米的夜路,燈光沒有驅(qū)散黑暗,而是讓黑暗更濃。其他幾個人張羅著再去哪里坐坐,滕鵬刻意把孫瑜梅和接下來的活動隔離開來,牛山又遠離滕鵬和老童等人,心事重重的樣子。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牛山還站在停車場門口,等代駕的司機過來找他。沒一會兒牛山收到孫瑜梅的消息:“你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讓滕鵬送我?”牛山有些憤怒,既后悔答應見王小融,也后悔讓滕鵬送孫瑜梅,周圍的鄉(xiāng)野一片寂靜,寂靜中不斷冒出遠處高速上的剎車聲,讓他心煩意亂。想了一會兒,他什么都沒說,刪了孫瑜梅,等幾小時后再刪了王小融,就全都安靜了,像此時此刻的鄉(xiāng)間,最大的聲響就是遠處傳來的轟鳴而已。

到了辦公室,牛山打電話問王小融到哪里了。幾分鐘后,王小融來到“紫金藝術(shù)學?!睜N爛的大玻璃門前,牛山推開門,帶著她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自己辦公室。“不要開燈,萬一被你們同事看到了來找你談工作呢”,王小融關(guān)照一句,“已經(jīng)夠亮了?!迸I近c點頭,周圍幾幢大樓發(fā)出耀眼的光,藍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紅色的,散發(fā)出一種普天同慶的氣氛。在沙發(fā)上,牛山抱了抱王小融,王小融也盡力迎合,只是初春的棉衣和情況不明的病毒讓他們的擁抱變得有些冷漠和凄慘。牛山松開手問王小融:“你跟你丈夫不是早就分居了嗎,怎么還會傳染?”王小融想想說:“一年前他提出來再要一個小孩,這樣可以維系一下夫妻關(guān)系。我們努力過好幾次,他對我大概真的很厭惡,每次都是半途而廢。我們想過用偉哥,擔心對孩子不好?!彼nD了一下說,“我還想到你,好幾次都想找你幫忙,想想又忍住了,對你不公平,對每個人都不公平,而且我也確實不那么想了。”

牛山起身給王小融倒了一杯溫水,自己倒了杯涼水,喝了一大口說:“你說的不想,其實就是恨我吧?!?/p>

“差不多,那一年你不讓我去看你父親手術(shù),我一點都不恨你,我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借著那個機會告訴你而已?!蓖跣∪诼掏痰卣f,窗外光線的變化讓她臉上也明暗交替了一下?!拔腋阏f過,我父母那幾天總是逼我結(jié)婚,他們覺得,父親都得了癌癥了你怎么還能不結(jié)婚呢,回家路上他們還說,如果我結(jié)婚我父親的病情就會好轉(zhuǎn),如果我不結(jié)婚病情就會惡化。我真的不能接受這樣。你要來看望我,等于是逼婚,變成跟他們一樣的人了。真的不是嫌棄你老,更不會覺得你不好看,你很好看。你那次要來看我父親手術(shù),你覺得是跟我宣布愿意跟我在一起,在我看來等于是宣布我們不會在一起?!?/p>

王小融坐直了,小聲地說:“我后來也意識到了,所以一直沒說要去醫(yī)院看望你父親。我一直想你父親出院之后,就是你恢復正常之后的情況。我能接受從那以后我們再也不聯(lián)系,當然肯定也接受在一起,不能接受在一起但是絕不結(jié)婚,然后幾年之后又分開來的情況?,F(xiàn)在的結(jié)果,恰恰就是最差的樣子?!?/p>

牛山長嘆一口氣說:“你是怪我了,我以前跟你說了,跟你在一起是因為我沒有別的女人,如果我說明了要結(jié)婚,反而會有。我總是說清楚不結(jié)婚,只有你一個人還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不結(jié)婚為什么還要跟我在一起呢?我真的以為時間久了你會愿意結(jié)婚,畢竟你也不小了,沒想到你真的是不想結(jié)婚?!蓖跣∪趹嵟貑?,但牛山覺得她更多只是不甘心,不想辯駁什么,低頭不語,王小融也沉默下來,坐在他的對面,既不走開也不靠近。滕鵬發(fā)來一條消息說:“剛才在車上我抱著她半天,她并不反對,確實是漂亮,可能光線比較暗的原因。司機開得太快了,結(jié)果她吐了,吐得后排全是的,我要瘋了?!迸I酱蛄艘贿B串的大笑表情,又補充說:“她剛辦了離婚,說是很多年沒在晚上出來玩過了,喝多了情有可原,你就負責到底吧?!彪i回復了一個驚恐的表情,牛山補充說:“她這個樣子回家可能不合適,你看附近有沒有酒店,先處理一下再說了,實在不行住一夜?!边^了一會兒滕鵬回復說:“我賠了司機兩百塊錢洗車費,還要花錢住酒店!”牛山本想說這個錢我付好了,想想沒有必要,就什么都沒說。王小融從包里拿出兩包精致的煙遞給牛山,牛山一邊拆一邊說:“這些話我們以前都說過,你覺得跟我相處久了會讓我想結(jié)婚,你人那么好,工作也好,對我又好,時間長了我肯定會答應結(jié)婚。但是時間長了就意味著你老了,就算我想要結(jié)婚也不會跟你結(jié)婚啊?!?/p>

王小融揚起臉問:“我還是不懂為什么!你的意思是,跟我相處久了會讓你想要結(jié)婚,但不是跟我?為什么?”說話時已經(jīng)有淚水在她眼睛里打轉(zhuǎn),牛山走到辦公桌前抽了兩張紙遞給她,清清嗓子說:“也沒什么為什么,我覺得跟你結(jié)婚的后果比我不結(jié)婚的后果嚴重,你只有在不結(jié)婚的時候才可愛,結(jié)婚后我肯定會對你不好的?!?/p>

“我已經(jīng)沒有結(jié)婚的權(quán)力了?!蓖跣∪谶┲翘檎f,“我懂你意思,從最早開始,我們就是不清不楚在一起但不能結(jié)婚的關(guān)系?!?/p>

牛山說:“你非要這么說就這么說吧?!?/p>

“為什么我們只能是這種關(guān)系呢?”

“因為我不喜歡你,不能跟你每天待在一起,你也不喜歡我,不能跟我天天待在一起。不是你年齡大家境好,都不是,就是我們互相根本不喜歡,沒有到結(jié)婚那一步?!迸I秸f著,幫王小融把紙巾扔掉,又抽了幾張給她說:“你只是碰巧遇到丈夫?qū)δ阕畈畹膸啄?,我只是碰巧當時沒有女朋友,都是碰巧,都是最壞的選擇,不是最好的?!蓖跣∪诳薜酶鼌柡α?,一邊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說:“真后悔今天來找你,聽你說這些話。”滕鵬發(fā)消息說:“媽的,媽的!她不肯去酒店收拾,非要回家,家里沒有別人。我人生第一次跟一個女人站在她家里,太讓人恍惚了,我要回家!”

牛山笑了,坐下來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你就是后悔自己耽誤了好幾年時間,這不也是你不敢離婚又沒有遇到更合適的人嗎。我不也是一樣耽誤了幾年時間,我不是有多少女朋友,這些年只有你一個人,然后越來越證明不能結(jié)婚?!蓖跣∪跀D出一絲笑容說:“確實不能后悔,話說清楚了就再也不后悔了。我要走了,見也見過了,還是跟前年一模一樣?!?/p>

“你放心,你老公得病了會對你越來越好的。”牛山賠著笑說。

“這種有什么意義!”王小融憤怒地說。

“將就著過總比天天吵架好吧。對了,這些卷紙送給你吧,是我父親住院剩下來的,我放了好幾年了。”牛山說著走到桌子后面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撕破的大塑料袋,里面是四卷卷紙,紅色包裝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有些模糊。王小融目睹牛山做完這些動作,在此過程中她也確認了牛山這是要送自己卷紙,她帶著憤怒、屈辱和不解大叫起來:“我要這些紙干什么呢……”

“你平時用紙的地方很多啊,我找個拎袋給你裝起來吧?!迸I桨丫砑垙拇笏芰洗锏钩鰜矸旁谧雷由?,把撕破的塑料袋卷起來放在垃圾桶里,蹲下來在書櫥的柜子里找另外的袋子。王小融惡狠狠地瞪著牛山,突然快步走到辦公室門后面,“啪啪啪”幾聲把所有的燈全都打開。一時間白茫茫的光線在房間里升騰而起,無處不在。牛山受了驚嚇一般回頭看看,一眼看到王小融站在白花花的光線中。她沖到桌子前面,右手抓著一卷卷紙,手指狠狠地摳住,拚命朝牛山砸來。卷紙在飛翔中發(fā)出了風聲,殘破的塑料包裝又讓風聲變得很響,牛山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就看到卷紙在自己眼前爆裂開來,頓時被白花花一片包裹起來,除了這刺眼而無力的白色之外,什么都看不見了。牛山想,一定要找個機會,看看常見的那種卷紙鋪平之后到底有多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