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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2期|雖然:捉放娜(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2期 | 雖然  2020年04月15日10:02

從嫁入崔家我就沒見過二嬸。她既不像是死了,也不像是離了,到底去哪了,誰都不肯說。一年之后和婆家混熟,我才大致拼出內(nèi)幕。

二叔是五十歲上娶的二嬸。說是娶,根本沒辦手續(xù),就是請家里人吃了一頓。二嬸四川人,過來的時候十五,十六歲生崔娜,二十歲扔下二叔和崔娜,跑了。讓家里人生氣的是,她跑了不止一回,跑一回換個地方。所幸她不認字,跑不遠。她一跑,家里就得去找。人們一看崔家紛紛騎車子外出,就知道又是找她。除了二叔,合族上下對二嬸沒一點好感:死饞,賊胖,臭懶??傊?,好吃懶做,典型的敗家。二叔養(yǎng)不起,她就賣血,越賣越胖,越賣越瘋,頭幾年回不了四川,就在省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先是跟著血頭混,跟了兩年,找了個外市的光棍,這期間潛回崔村,差點把崔娜偷走。崔家早已煩透,找她成了負擔。這負擔越來越難擔負,包括二叔,恨不得她跑回老家,好卸去良心上的不安。二嬸越跑越遠,終于跑回四川,找了戶人家安定下來。家里人如釋重負,可解脫了,再不找她了。

我一算,二嬸和我差不多大。

從崔娜身上隱約能看到二嬸的影子。她才上鄉(xiāng)中,已開始發(fā)胖,也是又懶又饞,不太招人待見,但有一樣好處,臉皮厚,你說她胖也好,笑她饞也好,嫌她懶也好,她就是笑。我可憐她從小沒娘,有時給件衣裳,有時留下吃飯。她用帶孩子回報我,那時我正弄自學考試,就差最后一科。

學校給二叔捎信,讓領崔娜回家,說她“打架、跳墻去網(wǎng)吧、談戀愛”,讓反思一周。說是反思,就是在家里歇著,歇夠天數(shù),寫個檢討,再回學校。崔娜無事可干,四處晃蕩,我讓她領醒醒去村北買冰糕,一買買到正午,急得我到處找。正找,回來了。問去哪了,笑而不言。

“你們在哪玩這么長時間?”崔娜走后,我問醒醒。

醒醒干巴利索脆地說:“網(wǎng)吧。”

我吃一驚:“在網(wǎng)吧玩什么?”

“打游戲,還讓我玩。她對一個男的說,讓姐玩會兒。就玩了?!?/p>

我怎么覺得崔娜像個混混兒呢?

公公吧嗒著大煙葉子,沒吭聲。

婆婆嘆口氣:“從小沒娘,早長瘋了。就算有娘,也跟著學不了好?!?/p>

“那得想法管呀?!蔽液薏坏米Щ卮弈韧醋嵋活D。

“閨女大了沒法管哪,說又不能說,打又下不了手?!逼牌耪f。

“哼!”公公開口了,“依我說,干脆不念了,趁早掙錢去?!?/p>

“她還這么小,到社會上更沒人管,更野。我找二叔說去?!币豢谂瓪忭斨彝破疖囎尤ザ寮?。

二叔正挖地基。他這房子光備料就備了六年,從崔娜上小學開始備,一直備到上鄉(xiāng)中。他拄著锨,像根扭曲的剝了皮的老榆樹枝子,一提崔娜就嘆氣:“唉!一趟一趟讓我去學校,丟人哪!上回讓反思,我說正忙,顧不著,老師咣咣咣地給了我?guī)拙?,問掙錢重要還是孩子重要,只好撂下活去接她。送回去不幾天,又犯事了,又讓去接。她這么折騰,我是沒法了。”又挖他的地基。

我蹲在挖出的黃土上?!笆?,你下狠心管呀,管好她,省心的是您哪!”

“我哪有那力?我六十六了,要趕緊把房子蓋起來,給她招個女婿,沒房子誰肯登咱這破家?”他苦皺著臉,埋頭又挖。

我轉(zhuǎn)而找三姑。三姑也是一肚子氣:“你別指望她念書,不是那塊料,又不吃教,怎么勸都不聽。和她媽一樣,沒皮沒臉,不羞不臊。我罵過她兩回,不搭理我了。”

我又找崔娜。

她坐在暫時棲身的小南屋床沿上,一聲不吭,你這么說那么比,她只笑,不說話,也不生氣。屋里暗黑,不知哪里發(fā)出餿臭餿臭的味,一只臟成淡黑的白貓從院里蹭進,繞著她的腿打轉(zhuǎn)。她從鍋里拿個麻花,慢慢掰著喂貓。我一大下午沒歇著,為她東跑西顛,說得口干舌燥,她倒好,不疼不癢。我照她額上杵了一指頭,“你還把人急死呢!到底想不想好好念呀?你爸這歲數(shù)可為你折騰不起。咦,你倒是說話呀!怎么這么不懂事?”她微微一笑,耷拉下腦袋,一句話不說。

返校沒幾天,她和個男生公然親嘴,老師又讓領人。二叔借輛三馬子,連人帶鋪蓋全拉回來,不念了,連老師的面都沒朝。拉回來送到三姑的飯店當服務員,干了四天,不辭而別,兩天后打回電話,說和朋友在清河超市收銀。二叔不放心,去清河看了一趟,心滿意足地回來,說在那干得挺好。

二叔的房子自己設計,四間北屋內(nèi)部相通,左一個門右一個門,迷宮似的。風吹進屋里,噼里啪啦能頂開好幾個門。二叔說風水各個屋里串,才流動得開。老舊的家具他舍不得扔,又搬進屋里。尤其那張大鐵床,是二嬸來那一年買的,結(jié)實得很,更不能扔。新房子塞進這些舊東西,很快恢復原樣。

崔娜從清河回來過幾次,一回比一回瘦,也會打扮了,長發(fā)披肩,穿著高跟鞋,抄著褲兜,咔咔咔地在公路上走。二叔托人給她介紹上門女婿,相了兩個,崔娜不愿意。她不想留家里,要自己談一個。二叔既擔心又生氣:“我呢?我就你一個孩兒,指著你養(yǎng)老,你嫁走了,誰管我?”崔娜不急不忙地說:“爸,我早想好了,把你帶到婆家養(yǎng)著?!倍搴吆咭宦暎骸拔也幌肽呛檬??!?/p>

二叔給我們講他的夢,夢到一間房子三根梁,邊上兩根好好的,中間那根突然斷了。他說三根梁是他兄妹三人,中間是他,看來他要出事。托我公公照管崔娜,萬一他走了,凡事多看顧。

公公吧嗒著旱煙,沒理他。婆婆說:“他叔,你真是沒事胡琢磨,你哥比你大十歲,還結(jié)實著呢。往前看,好事等著你呢?!?/p>

二叔長嘆一聲:“嫂子,黃泉路上無老少啊?!?/p>

做過這夢,二叔的腦子像是出了問題,說話顛三倒四,脾氣變化無常,四處惹人。村里落了人,他在喪主家?guī)兔?,扒拉出陳年往事,開始算賬,惹著個老娘們兒,罵了他三趟街。把他弄回家,又鬧騰著要算家里的賬。他心里藏著那么多事,現(xiàn)在全說出來了。

首先找我愛人算,說我愛人揍過二嬸,正是那頓揍,點著了二嬸頻繁外跑的導火線。他要我愛人磕頭賠罪。我愛人在內(nèi)蒙,回不來。不行,那也得回來,飛也得飛回來,爬也得爬回來,不回來這事沒完。他噴著唾沫星子,逼著我給愛人打電話。

我愛人忙得前腳打后腚,哪有空管這些。我問他有這回事不,他說有,但情況是這樣的。

二嬸來那一年,我愛人也才十五,什么事都不懂。他一見二嬸心里就冒火,一是沒見過這么饞的女人,二是看不慣二叔對她的縱容。這么個又黑又丑又臟的外地猴兒,成天價除了吃還是吃,餓鬼投胎似的。他憋著勁要教訓二嬸,終于逮個空,踹了她兩腳,又照她后背擂了三拳,出了口惡氣。我公公十分生氣,抄起棍子打得他不敢進門,去找三姑求救。

三姑讓他躲到二樓,她在門口坐著。公公提著棍子追到半路,遠遠地看到三姑在門口等,掉頭回去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二嬸挨了打,我愛人也沒少挨,扯平了。誰知二叔一直記著,捏巴住了。

我愛人不回來,他就使勁折騰,不吃不喝,精力還挺充沛,聲音大得嚇人,公公和三姑夫都摁不住他。直到我愛人晝夜兼程趕回,給他磕個頭認了錯,才把這事放過。這事放過,又冒出一件,關于我婆婆的,依然和二嬸有關系。

這得提到我公公的父親崔老栓。二叔原來打光棍,崔老栓就和二叔住,四間正屋,各住兩間。二嬸一來,打破了這一格局。

二嬸初來,人情世故全然不懂,崔老栓擔當起教化的任務,拘束著二嬸,這個不能動那個不能做,這么著不行那么著不可。自在慣了的二嬸很不自在,于是吵架。別看她小,挺厲害,轟崔老栓,不讓他在這院里住。崔老栓不肯走,分家時講好了的,這里是他的養(yǎng)老房,讓他到哪里去?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二叔焦頭爛額,找我公公商量,想讓崔老栓輪流住,一家半年。婆婆不肯,崔老栓啰里啰嗦,誰都不想和他一個院。現(xiàn)在二叔翻騰舊事,怪我婆婆:要是讓崔老栓輪起來,二嬸怎么會跑?

他越說越氣,讓我婆婆認錯,認錯不解氣,又要打。我愛人上前一擋,挨了個大耳刮子。

公公、三姑夫和我愛人一起上,摁住二叔,捆起來,往精神病醫(yī)院送。送到醫(yī)院,摽在床上,又是打針又是灌藥,半個月后才接回來?;貋聿坏揭粋€月,說頭疼,頭疼欲裂。于是往省里送,做了個腦CT,查出個瘤子,惡性。

我們這才想起崔娜。一晃三個月,沒見她回來過。往清河超市打電話,說早不干了,去哪不知道。打聽幾天,有了消息,在寧縣馬各莊和一個叫張帥的小伙同居了。

“這是什么事?不黑不白,算哪一回?對家里說都沒說,就住到人家去了?”三姑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往常只聽說同居同居,想不到會落自家人身上。

婆婆說:“說不定男的花言巧語騙了她,甜哥哥蜜姐姐一哄,誰經(jīng)得起,趕緊找去吧?!?/p>

“也不能這么傻呀!哪有這么拿自己不當回事的?”三姑還是發(fā)愣。

“甭說了,趕緊找吧。她爸這樣,怎么也得讓她回來。”婆婆說。

“今天就去!叫上倆人,拿幾根棍子,不找回她來我不姓崔?!比脷庹?,立刻打電話,從婆家那邊叫來倆侄子,三姑夫開著桑塔納,向馬各莊進軍。

我們走進張大彪家的南屋,崔娜正躺在床上玩手機。三姑怒氣沖沖在床前一杵,杵了足有一分鐘,她才覺出異樣,抬頭一看,慌了,抓起被子往身上蓋,又推睡著的那個。張帥從枕頭上豎起脖子,擠著一個眼朝上看,看了半分鐘,恍然大悟,直坐起來,臉色刷白。

三姑壓著音罵她:“你就這么鬼混!你爸住院了。穿上衣裳,快跟我走?!贝弈嚷犝f她爸病了,邊哭邊穿衣裳。張帥坐在床上眼巴巴地問:“娜,你走了還回來不?”三姑一邊往外推崔娜,一邊回頭罵他:“回你媽個屁!等著告你吧!”我瞅瞅這小伙,眼不大,長得還算精神。

北屋一伙人正打麻將,嘩啦嘩啦地洗牌。我們一出南屋門,北屋的簾子一撩,沖出來個瘦高漢子,在三姑和崔娜中間一插,雙臂一張:“干什么干什么?誰呀?”

“崔娜,對他說,我是誰。”三姑的下巴朝崔娜一挑,又朝瘦高漢子一挑。

“這是我姑?!贝弈葟臐h子身后繞過去,站到三姑身邊,小聲說,“這是帥帥他爸?!?/p>

“你姑?。 睆埓蟊霘庑沽艘话?,收起雙臂,“那進門得打招呼啊,不聲不響揪著人往外走,這這這這這……”

“你們偷著把人弄來,給誰打過招呼?”三姑一看就知道大彪是哪類人,和這類稀松貨用不著斗智,也用不著多話。

打麻將的都出來了。大彪媳婦擠出來:“哎呀哎呀,大老遠地來,怎么也得喝口水。走,屋里去!”拽著崔娜的胳膊往北屋推,“傻閨女,讓你姑進屋坐坐?!?/p>

三姑和我拽著崔娜另一條胳膊朝院門口拉:“你們知道她才多大?這是拐騙幼女,是犯法!知道不知道?”

大彪媳婦臉子一耷拉:“話可不能這么說。她來,我們總不能轟出去,一日三餐可沒虧待她?!?/p>

“甭說這個,她爸住院了,等著見她?!蔽覀冏е弈扔滞庾?。

打麻將的簇上來,扯的扯,勸的勸,連說帶嚷,把崔娜往回扯,把我和三姑朝外推。

“我說,車上的,怎么還不進來?”三姑沖著院外一聲吼,等在外頭的兩個侄子和三姑夫走進來,三推兩推搡開眾人,護著我們朝外走。

三姑把崔娜搡進車里,把我也推進去,把著車門,恐嚇跟過來的一群人:“再不讓走我報警了!”

大彪媳婦不死心,擠到前頭:“她姑,我是說,孩子住了這么些天,你這么弄走顯得我們多不好。咱還得往長處看,是不?也不爭這一晚,明天提上東西,我們也過去看看病人?!?/p>

“省省吧,誰和你往長處看?”三姑鉆進車里,車門一關,“走!”

張帥光著膀子追上來,在車外急得直抓撓,使勁拍打車窗:“娜娜!娜娜!你的包!”

崔娜拉開窗戶,拿過包,兩人對看著,抽抽搭搭地哭。三姑把窗戶一關,“快走哇!”三姑夫加大油門,車一躥,上了公路。

“棍子沒用上,可惜了的。”兩個侄兒摸著棍子。

“傻呀!真打起來咱能沾光呀?”三姑瞟崔娜一眼,“為她傷了你們,這虧可就大了?!?/p>

崔娜抱著她的小包,嗚嗚地哭起來。我暗自盤算,以她的模樣,配張帥倒也不吃虧。

從寧縣回來后,崔娜一聲不吭,一問三不說。

三姑問她有什么打算,不吭聲。我問她到底想和張帥怎么著,不吭聲。不吭聲就沒法交流,誰都拿她沒法。

二叔病已得成,只能回家用藥頂著,能拖幾天是幾天。我公公婆婆也過去伺候,幫著翻身擦洗。天熱之后,看他精神好,就從床上扶起,抬到椅子上,搬到樹涼下半坐著。這么養(yǎng)了仨月,能拄拐走兩步了。

我送燉肉過去時,二叔正坐在陰涼下發(fā)愣,見我過來,瞭我一眼,又朝崔娜看,越看臉越黑,越看喘氣越急。我順著他的目光,發(fā)現(xiàn)崔娜腰身粗壯,腹部鼓起,眨眨眼再看,確實腹部鼓起,至少五個月了。

二叔轉(zhuǎn)回頭看我,倆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窩里射出恐懼的光。他艱難地拄拐立起,喘著粗氣,一邊哆嗦一邊朝屋里挪,挪到屋里,鐵床上一撲,不動了。

我叫了人來,他正拍著床嗚嗚地哭,含糊不清地罵,要活埋崔娜。人越勸他越激動,掙扎著去拿鐵锨,要在院里挖坑。崔娜遠遠地站著,一聲不出。

二叔躺在床上,時時扭頭看她,看一眼扭回床里,閉緊薄薄的嘴唇,無聲地哭。一番折騰已耗盡他的力氣,他不吃不喝,盯著房頂發(fā)呆。大伙輪流值班,怕他什么時候突然去了。崔娜躲在里屋,隔一個小時燒壺水送過來。我們不看她的肚子,也不看她,冷落著她,讓她自己咂摸。

二叔把灌進去的飯和水全吐出來,執(zhí)意絕食。絕到第五天,呼吸急促,突然雙眼一瞪,過去了。公公和三姑夫給他穿衣裳,穿好衣裳眼還是瞪著,就替他往下抹,抹合了,手一松,他眼皮一撩,又瞪起來,嚇得倆人直躲。三姑膽子大,過來替二叔抹,抹下特意多捂一會兒,才松手,二叔的眼又張開了。

埋完二叔,崔娜的事提上日程。

“現(xiàn)在不說丟人不丟人了。怎么善后?”三姑說。

“那戶人家怎么樣?要是差不多,娶過去也不錯。懷都懷上了,還有什么說的?!逼牌耪f。

三姑不同意,她提起二嬸,十六上生孩子,懂什么呀?有這前車之鑒,無論如何不能讓崔娜再走老路。

“那懷上了,總不能生在家里。”婆婆又說。

三姑回憶張大彪家,就是平常人家?,F(xiàn)在女孩奇缺,崔娜要肯留在村里,不愁嫁不著更好的,可她懷了孕。

我說:“懷孕算什么?這叫先上車后買票,年輕人誰當回事?又不是非嫁張大彪家。但要另找人家,總不能帶肚過去,得先拿了?!?/p>

意見終于一致,引產(chǎn),孩子不能要,崔娜不能這么小就當媽。商量定這事,三姑開始罵二嬸,她要在這里伺候幾天,二叔也不會死不瞑目。崔娜是她親生,她要在這里,大伙也不至于這么為難。罵完二嬸,言歸正傳,明天就去醫(yī)院。誰都沒問崔娜的意見,問也白問,她什么也不懂,只能靠大人掌舵。引不引由不得她,引完產(chǎn),養(yǎng)上倆月,照樣大姑娘一個,挑著揀著嫁。

崔娜孕期二十一周,各項指標正常,能做引產(chǎn)。我們出了口氣,正暗自欣喜,卻冒出個要命的問題,讓家屬簽字,以防手術意外及嚴重后果。

“誰簽字?”大夫見我們面面相覷,催問。

“能有什么意外和嚴重后果?”我問。

“這可說不準。羊水栓塞、大出血,都有可能,也可能終生不孕……”大夫用筆敲打著簽字單。

三姑、婆婆和我倒吸一口冷氣,好家伙!這責任可擔不起。

“到底誰簽字?”大夫又問。

誰也不敢簽。要是別的事,三姑一馬當先,但遇上這種事,她也不敢出頭。她結(jié)婚之后四年不懷孕,中醫(yī)西醫(yī)輪流看,又是燒香又是磕頭,最終抱養(yǎng)了怡樂暖窩,才生下怡嘉。

我們對瞪著,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大夫放下筆:“沒人簽字,手術做不了。”

“她自己能簽嗎?”三姑不死心。

“她多大?”

“十六?!?/p>

“還沒成年她簽什么?”大夫不耐煩了。

只好回家。我們默默無語,崔娜滿臉輕松,扭著脖子朝車外望。

卸下崔娜,我們聚到三姑家商量下一步。

怡樂和怡嘉已知道崔娜懷孕,見我們從醫(yī)院回來,去找崔娜說話。三姑交給她們一個任務,問清崔娜到底想怎么,是和那小子結(jié)婚,還是另尋人家,還是當單親媽媽,問明了回來報信。兩人應聲去了。

公公也加入討論。討論來討論去,怎么也得讓孩子有個爹。這是對崔娜負責,更是對孩子負責。

“去哪給孩子找爹呢?誰肯要?除非男的有毛病?!惫€是老思想。

“有毛病咱還不嫁呢。不行就在家里生,生下送人,不耽誤說個好婆家?!比帽P腿坐在沙發(fā)上。

公公問:“再考慮考慮張大彪家。人是從他家出來的,最好還回他家去?!?/p>

“哎也是,這家人挺迷糊,一晃倆月,屁也不放一個,既不找也不說合,打的什么主意?”三姑忐忑起來。

“可能不知道崔娜懷上了?!蔽艺f。

“這么多天沒動靜,懸哪!別訂了別人家,趕緊托人說合?!逼牌耪f。

我推測崔娜這些天一直和張帥手機聯(lián)系著,所以那邊才沉得住氣。

“什么東西!我一看就知道這家人不活絡,男的不會說話,女的說不到點上。要不是二哥病著,我好好和他們折騰折騰。”三姑對張大彪兩口子沒好感。

宋怡樂回來報信,說崔娜想嫁張帥。

這倒與大伙的想法合了轍。

三姑說:“那就找個中間人。寧縣離這五十里,打聽打聽,也許有熟人?!?/p>

公公婆婆回去之后,三姑問怡樂:“她怎么說?”

“她樂著呢!她早知道這胎打不成?!扁鶚烦采弦谎觯澳銈冞€覺得自己聰明,真是孫猴兒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呀!”

三姑大怒:“誰是如來佛?她才多大?”

“媽!你不知道現(xiàn)在年輕人心眼多么多,她早知道你們是白忙活?!扁鶚饭笮?。

“怡嘉怎么還不回來?”

“她聽崔娜在網(wǎng)上和少女媽媽交流經(jīng)驗呢。你們拿少女懷孕當大事,她們才不在乎,還有十三就生孩子的呢。樂著呢!我們學校,挺嚴吧?也有談的,根本管不住。隔壁宿舍一個女生把床單子扯成條,綁在窗戶上,她老公抓著床單子爬進宿舍過夜。”

“你說的是真的?”三姑瞪起眼。

“騙你個什么勁?我還見過那個男生呢。”怡樂笑得直打滾。

“去,把怡嘉叫回來,別讓崔娜污染她了?!比媒钇AΡM。

沒想到崔娜心計這么深,耍得大伙團團轉(zhuǎn)。

“不管她心計多么深,看在沒爹又沒娘的分上,得讓她有個家。”三姑捶著腰。

怡樂和怡嘉回來了,都很興奮,覺得這個周末沒白過。

“我告訴你們,誰要學崔娜的樣,我砸死你們?!比眉惭詤柹?。

怡嘉屁股一掉,朝自己屋里一鉆:“沖我們發(fā)作什么?我們又沒懷孕!”

怡樂也甩甩搭搭朝自己屋里走:“就不能和大人交心!”

……

雖然,原名李亞,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0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寫小說、散文、童話。曾在《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兒童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有作品被轉(zhuǎn)載于《作品與爭鳴》《兒童文學選刊》《意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手上的花園》,曾獲第三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第四屆金近兒童文學獎、第三屆孫犁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