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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2期|郭楠:泳池派對
來源:《芙蓉》2020年第2期 | 郭楠  2020年04月17日08:42
關(guān)鍵詞:泳池派對 郭楠 芙蓉

才不過五點(diǎn)多鐘天就黑了,路兩旁的樹葉子幾乎都掉光了,偶爾一兩枝枝丫上挑著幾片梧桐葉,孤零零地襯著陰灰的天空,愈發(fā)顯得冷。

葉小小拉了拉衣領(lǐng)?!皼]帶條圍巾出來。”

“不然用我的帽子?”吳新去摘頭上的黑色毛線帽。

“算了。你戴著吧。等下又說頭疼了。況且上海能有多冷?!?/p>

帽子已經(jīng)摘下來了,往她脖子上一圍,卻圍不住。“塞在領(lǐng)子里面?!眳切抡f著就要幫她塞。

“哎哎。手。手冷?!?/p>

吳新把帽子戴了回去。

別墅小區(qū)園子大,一幢洋房一戶,間隔寬,亮著燈的不多,房子舊,看起來有些蕭條,都是氣派的歐式設(shè)計,大冬天的冷著臉立在那里仿佛力圖保留幾分威嚴(yán)。路邊的一些矮灌木上綁著紅彤彤的假冬青果和充氣的棕色小麋鹿,幾棵樹上纏繞著稀稀拉拉的亮絲拉花彩條,昏暗的路燈照上去泛出微弱的光芒。吳新看看手機(jī)上的地址,又去看那些房子的門牌,說:“我說打車來算了,你非要坐公車。”

“也不太遠(yuǎn)……而且醫(yī)生也說應(yīng)該多走一走,到時候好生。”

“冷啊……”

“我不冷。”葉小小停頓了一下,微微笑了笑,“不然我脫了衣服給你?”

吳新沒說話,走了幾步,略有點(diǎn)不耐煩地說:“打車給報?!?/p>

“這又不是去拜訪客戶。怎么報?而且最近不是行情不好嗎?你不是說公司要裁員嗎?到時候一查,哎,混報車票……”

“不會的……況且這也算公事。團(tuán)隊建設(shè)?!?/p>

“你公司一直說要給那車……到底啥時候給啊?總不會不給了吧?我可是再過幾個月就快生了。”

“不會的。寫在合同里了。卡爾已經(jīng)簽了字了?!眳切掠挚纯词謾C(jī),“到了?!?/p>

葉小小看著那幢房子,呼出一口氣說:“老外不是很講究過圣誕節(jié)嗎?怎么一點(diǎn)裝飾也沒有。”

“租來的房子嘛……”吳新把重音放在那個“租”字上,拖長了。

吳新按了一下門鈴,屋里沒有動靜,他又按了一下,側(cè)耳聽了聽,里面沒有聲音?!伴T鈴壞了?”他連著按了幾下。葉小小輕輕跺了跺腳。

“門鈴壞了?!眳切抡f,他輕輕在門上敲了兩下。高大厚重的烏木門凸凹有致,雕刻精美,油漆有些褪色,凸出來的木楞上刷著的金漆斑斑駁駁。吳新繼續(xù)敲著,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里面還是沒有反應(yīng)。

“是不是這家啊?”葉小小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往窗戶里面張望著,厚厚的落地窗簾拉得死死的,里面也沒亮燈?!澳阏义e了吧?”

吳新用盡全力在門上拍著。木門輕微顫動,撲簌簌掉下灰來。吳新聽見屋里面發(fā)出巨大的回響?!皨尩摹S帧秉S銅門鎖連著的黃銅把手嶄新锃亮。他剛要去攥那把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張蕓皺著眉頭披散著頭發(fā)驚慌警惕地看著他。

“貓眼壞了?!睆埵|抬起手把臉兩邊的碎發(fā)往后撩了撩,“我跟卡爾說了幾次要他換。”她把門縫拉大了一點(diǎn),探出身來往左邊遠(yuǎn)處看了看,又往右邊遠(yuǎn)處看了看,再把門縫拉大了一點(diǎn),說:“進(jìn)來吧。”

房間里確實(shí)是沒開燈,寬敞高大的客廳里一片昏暗,將近三米的挑高,歐式吊頂,深灰色的組裝沙發(fā)橫七豎八地堆在巨大的水晶吊燈下,像幾個身材寬大的人散漫地蹲在幽暗中開會?!白?!”張蕓說。葉小小和吳新剛坐下,卡爾有力的聲音洪亮地響了起來,“吳!” 吳新又站了起來,說:“老板?!薄白?!”卡爾操著帶法國腔的中文,又看了看葉小小,響亮而干脆地拍了一下手,說,“啊哈!”“第一次見吧?”張蕓一邊將手指插進(jìn)頭發(fā)里抓松染黃了的卷發(fā)一邊說,又問葉小小,“是不是第一次見?”葉小小臉上含著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柨纯此亩亲?,干練地說:“恭喜?!比~小小還來不及說謝謝,卡爾已經(jīng)轉(zhuǎn)頭對著張蕓,皺著眉頭用英文低聲說著什么。張蕓搖著頭堅定地說:“No,No?!?/p>

“吳!”恩佐從樓梯上一蹦一跳地下來,后面跟著法國總部新派來的亞洲區(qū)人事部的頭兒。恩佐瀟灑地雙腳并攏跳下最后一級臺階,甩了甩金棕色的頭發(fā),挺直身子說:“你真早?!彼麃碇袊霸?jīng)被公司派駐過美國一年,因此英文沒有那么濃重的法國腔。吳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微笑著點(diǎn)頭說:“恩佐??死!薄澳愫茫 笨死斨活^灰白的齊耳卷發(fā),瞇著涂了深藍(lán)色眼線、灰色眼影和黑色睫毛膏的眼睛,眼角微微皺起,笑著跟吳新握握手,她臉上的粉涂得仔細(xì),腮紅打得精致,嬌嫩的少女感和細(xì)小的皺紋卷在了一起,都有彼此遮蓋的勢頭。葉小小坐在沙發(fā)上,饒有興味地盯著克拉拉看。恩佐開始問吳新工作上的事情,面色嚴(yán)肅起來,兩個人往餐廳那邊走了幾步,克拉拉微微對著葉小小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過去了。恩佐從廚房入口處的柜子上拿了兩瓶啤酒,打開遞了一瓶給吳新??死簧砭o身裝束,上身是黑色敞領(lǐng)貼身羊絨衫,露出她的鎖骨,細(xì)長的頸項上圍著一圈珍珠,下身是灰色的緊身褲。她像芭蕾舞女伶一樣微微踮著腳尖,一只手撐在柜子上,另一只手?jǐn)[了擺,做了個不要的手勢,站在旁邊聽著。

卡爾開了廚房的燈,燈光映到客廳里來。張蕓啪的一聲開了水晶吊燈,幾十只小燈泡一起亮起來,客廳一下子燈火通明。

“你們怎么不開燈?。俊比~小小小聲地問。

“別提了……”張蕓掃了一眼在餐廳門口站著說話的那三個人,“剛才卡爾和恩佐去虹梅路的超市買東西。買完了回來,路上有輛車……你知道他們這些法國人是怎么開車的。結(jié)果就別上了。他倆使勁給人家比中指。那邊兩個男的,居然就一直跟著我們,跟到家門口。我說跟人家解釋解釋,卡爾說不用怕他們。我們停好了車,就快快進(jìn)來了。結(jié)果他們居然還真上來拍門……保安的電話也沒人接……”

“???”葉小小吃驚地微微張開嘴,挑起了眉毛,饒有興味地問,“然后呢?”

“門都快給他們拍破了。雖然這里不講什么鄰里鄰居,但是我總覺得別人看著也不好。他們都說不用理,還是我下去開了門。”

“他們說什么了嗎?”

“就說不用理……”

“那兩個拍門的人?!?/p>

“沒說什么。我說如果冒犯到他們了那我替他道歉。那兩個男人看見我一個女人,也道歉了,就沒說什么了。要我說,到底還是咱們中國人講道理??栠€是中國區(qū)的總頭兒呢,為了這么點(diǎn)小事……”

“蕓!”卡爾在廚房里朗聲叫喚,“過來?!?/p>

“噓?!睆埵|機(jī)警地瞥了廚房一眼,然后走了過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你們來得真早。我還什么都沒準(zhǔn)備,烤雞還沒好,沙拉也沒拌。來,我?guī)銋⒂^參觀?!睆埵|穿著黑色的高領(lǐng)緊身毛衣,黑色彈力褲,不知道什么時候加了一條寬大的暗紅色民族風(fēng)仿羊毛披肩,不施脂粉,緊繃著一張臉?!斑@披肩真好看。哪里買的?”葉小小說?!昂每词裁囱?。我隨便圍的?!睆埵|定睛看了葉小小一眼,吸了吸鼻子說,“當(dāng)時和卡爾去云南的時候買的。其實(shí)這種東西我們那邊一大堆批發(fā)的……傻老外還一個勁地說好看,害得我價都還不下來?!睆埵|拉了拉披肩,說:“冷死了。房間里的空調(diào)都不夠暖。跟房東鬧了幾次了都沒用。一個月幾萬塊的房租,空調(diào)還不暖和……”她又看了看葉小小,忽然親熱地猛地一把將她從沙發(fā)上拉起來,說:“走。我們?nèi)⒂^,你喜歡下次我送你一條,老家多的是?!?/p>

房子的一樓是客廳、餐廳和廚房,廚房可以通往后院,后院里有一個游泳池,旁邊擺放著木質(zhì)戶外桌椅和一個嶄新閃亮的不銹鋼燒烤臺,卡爾正站在外面一邊抽煙一邊弄著那個燒烤臺?!澳鞘撬拇笸婢?。”張蕓皺著眉頭說,“五十多歲的人了,什么都是他的大玩具?!笨柼痤^對著張蕓和葉小小揮舞了一下手里的煤炭夾子?!八娌慌吕浒 T趺床贿M(jìn)屋來抽?”葉小小說?!俺槭裁??熏死人了。成天不是煙就是酒,弄得一屋子臭。我不讓他進(jìn)來抽,對身體不好?!睆埵|一邊說一邊帶著葉小小往里走,順著樓梯上了樓。

恩佐和克拉拉的房間在二樓??柡蛷埵|住他們樓上。恩佐的房間是那種普通單身漢的房間,居然很整潔,擺設(shè)簡單,充斥著香水味道??死姆块g反而比較凌亂,行李箱靠墻堆著,電視機(jī)柜上電視機(jī)旁邊放著絲綢胸罩,床頭一邊放了一盞臺燈,燈下疊放著兩三本書,另一邊的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個仿古冰裂紋豆青花瓶,瓶子里插著幾支長而精巧蓬松的黑色、紫色和粉紅色的羽毛。兩個人在克拉拉的房間里待了比較久,葉小小一邊仔細(xì)地研究那些擺放在桌上的化妝品、保養(yǎng)品一邊說:“克拉拉皮膚真好,身材也好,那么大年紀(jì)還能保持得那么好?!薄八齻兂缘米⒁?,我這兩年也很注意,怎么能不注意呢?不像你那么年輕……吳新也那么年輕……”張蕓端詳著葉小小,“卡爾租這個房子也是因為我。有游泳池的。對面俱樂部里還有個大的,奧林匹克池子,恒溫的。等下你一定要去看看?!睆埵|回頭看了看門口,“咱們快點(diǎn)出去吧。他們這些老外事兒可多了?!钡葍蓚€人從克拉拉的房間出來,張蕓輕輕關(guān)上門,忽然笑了起來:“那老太太聽說可厲害了。中國區(qū)好幾個帥小伙都被她搞定了。人事部啊。你知道人事是干嗎的嗎?”葉小小愣了愣,說:“嗯?!?/p>

“先帶你看卡爾的密室。”張蕓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回頭沖著葉小小一笑。密室是一個形狀不規(guī)則的小房間,正在橫梁底下。屋頂斜壓下來,房間里沒有家具,四面白墻,幾個彩色的軟墊子,一個深藍(lán)色的豆形沙發(fā),還有木地板上鋪著的一大幅快拼完了的拼圖?!耙蝗f片?!睆埵|說,“先開始是拼六千,現(xiàn)在搞上一萬的了。哎你說這人是不是有毛?。咳思矣辛丝臻e時間,出去逛逛街,運(yùn)動運(yùn)動,哪怕玩玩手機(jī),他倒好,晚上不睡覺把自己關(guān)在這個房間里面玩拼圖?!?/p>

“不是說他們常常出去喝酒嗎?”

“喝啊,怎么不喝。喝多了回來就玩拼圖。我說你跟拼圖睡一起吧?!睆埵|停頓了一下,輕輕用腳踢了一下那幅拼圖的角落?!叭思疫€就跟拼圖睡在一起了?!?/p>

“哎?你上次不是說打算要孩子的嗎?”

“是啊。我都這個年紀(jì)了,再不要恐怕就難了?!睆埵|拉了拉披肩,“要他和我一起去檢查,他總拖著不肯去。”

“不會是有什么問題吧?”

“不會。能有什么問題?要有什么問題,那法國兩個兒子怎么來的?”

葉小小看著張蕓。

“我也不會有問題?!睆埵|撩了撩額前的頭發(fā),“就是去驗個血,不是都說優(yōu)生優(yōu)育嗎?”她看了看葉小小,說,“還是年紀(jì)大了……”

“現(xiàn)在四十歲才生頭胎的多得很?!比~小小趕忙說。

“那是。那國外四十多歲才生孩子的多得很。不行我們就到法國生,那邊技術(shù)先進(jìn)?!闭f完張蕓笑了笑,盯著地板上的拼圖看。一萬片的拼圖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能看出來是風(fēng)景油畫,歐洲鄉(xiāng)村風(fēng)格,畫得逼真細(xì)膩,草地、樹木、遠(yuǎn)山、歐式小屋子、半半拉拉的河流、一小角云霞……拼圖的一角被她踢得散落開來,張蕓又伸出腳歸攏歸攏。

“我的房間就不看了吧。里面亂糟糟的。”張蕓站在樓梯口看著關(guān)著的房門說。

“哎,別,別。難得來一次,還是看看吧。”葉小小微笑著伸手推門。

房間里面倒是很素凈,沒什么擺設(shè),就是一張床,兩個床頭柜,床頭柜上放著一些白色的小藥瓶,落地大衣櫥,電視機(jī)柜上放了個三十六吋的電視和一個藍(lán)光DVD機(jī)?!澳悴恢揽柖鄲劭碊VD,現(xiàn)在哪里還有人看DVD???都是些法國老片子,有些還是黑白的,他說是藝術(shù)。這些片子半天一句話都沒有,我一看就想睡覺?!?/p>

葉小小肚子沉重,今天確實(shí)走路走多了,有點(diǎn)腰酸,她看著沒地方可坐,就坐在床角。床上被子沒鋪,有些凌亂,家具陳設(shè)都很簡單,幾乎沒有裝飾,只有一些必備的日用品。張蕓有些不好意思地歸攏歸攏,說:“卡爾不愿意請阿姨,今天請大客,我忙得還沒怎么收拾。房間很簡單,沒啥可看的?!?/p>

葉小小臉上一紅。這時樓下響起了敲門聲?!鞍ァS钟腥藖?。我們下去吧。”張蕓說著便匆匆地走了出去。葉小小坐在床角,手撐在床上,微微往后仰,慢慢伸展了一下腰,摸了摸那床單,又再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站起身來,也走了出去。

人接二連三都來了。一樓燈火通明,流動著輕快的爵士樂和歡聲笑語,人一多,房間里面就暖和了一些,空調(diào)的溫度仿佛也上升起來了。張蕓又要帶所有人去對面的泳池和健身房參觀??柮摰弥皇R患肱f的灰白色長袖T恤,拿著杯啤酒,等聽清楚了張蕓說的話,翻了一個白眼,擺出一個難以置信的滑稽表情。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次的聚會主要以公司的員工為主,可以帶家屬或是朋友。葉小小進(jìn)門的時候把外套脫了丟在最邊上的一個沙發(fā)上,現(xiàn)在那沙發(fā)上堆滿了各種顏色的外套和包包,她的黑大衣被壓在最底下,她見張蕓也不套外套,馬上要出門的樣子,便也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要跟著去。

“外面冷啊?!眳切露酥【瓶粗f。

“你看你老公多疼你。”張蕓微笑著說,“沒事。對面空調(diào)足得很。室內(nèi)游泳池,恒溫的,再冷的天水都是溫的。況且上海能有多冷?!彼f著便往外走,門一開冷風(fēng)便進(jìn)來了。跟著出去的人不多,葉小小又坐回沙發(fā)里,她也端了一個香檳杯,吳新給她倒的是淡紅色的兌了氣泡水的葡萄汁。周圍的人聊著天,她找不到話題,也不湊過去,只是端著那香檳杯,慢慢地用手捂著那剛從冰箱里拿出來不久的葡萄汁。

“新官上任三把火??!”欣蒂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一邊看著手機(jī)一邊說,然后咂了咂涂得又紅又亮的嘴唇,“現(xiàn)在日子不好過了哦?!?/p>

“怎么呢?”

“新來的脾氣不好,哪像卡爾那么好搞??栒媸俏乙娺^的脾氣最好的老板?!毙赖汆倭肃僮?。

葉小小不說話。除了克拉拉,這公司里誰是誰,做什么的,人品性格,有什么八卦和花邊新聞,她都一清二楚,但她只和欣蒂、張蕓聊過。吳新曾說欣蒂是法國留學(xué)回來的,來公司面試的時候她父親從老家過來跟著一起,就在旁邊坐著聽,走的時候一一跟每個老外握手,用中文拜托他們說他女兒年輕,還請多多關(guān)照,多多地關(guān)照。兩個人都笑著說這樣的人哪里敢請,結(jié)果卡爾居然還是請了,她每天畫一般的漂漂亮亮、朝氣蓬勃地在公司門口坐著,歡迎歡送客戶,叫個外賣,叫個快遞、訂個酒店機(jī)票什么的都很歡快積極。

“聽說公司要裁員?”葉小小問?!罢l知道呢?反正我是沒聽說?!比~小小看了吳新一眼,他和幾個男銷售在那邊圍著克拉拉講話,她壓低聲音說:“聽說克拉拉就是來裁人的?”“不知道。我就一前臺,我是沒聽說。你家吳新和克拉拉關(guān)系搞得不是一般的好,你去叫他問問唄?!比~小小喝了一口冰涼的氣泡葡萄汁,泛著酸氣的小氣泡在嘴里像一個個小錘子,她皺著眉咕咚一口咽了下去。有兩三個銷售部的男同事從廚房走到客廳,欣蒂探著身子整個人趴在沙發(fā)背上和他們聊了起來。其中一個男銷售翻動了一下堆在一起的大衣外套,從里面拿出一件黑色大衣,又從那黑色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個香煙盒和打火機(jī),一根煙放嘴邊正要點(diǎn)上,欣蒂一邊揮著手阻止一邊大聲說:“哎哎哎,注意一下行嗎?有孕婦呢?!蹦悄袖N售對著欣蒂笑了笑,往餐廳的方向走了幾步,點(diǎn)著了煙,搖了搖頭朗聲說:“壓力大啊?!贝蠹曳路鸸蚕砹艘粋€隱秘的笑話一般哈哈哈地笑了起來。葉小小也跟著笑,又喝了一口葡萄汁。

門一開,一陣?yán)滹L(fēng),張蕓帶著人回來了,笑嘻嘻地高聲說:“你們看看我撿了多少人!”除了剛才跟她去的幾個男銷售、女會計、女助理,還多了三個女人?!斑@高級地方可真難找??!”一個打扮時尚、長靴短裙的年輕女人跳到欣蒂面前,晃著身子笑著看著她說。“來來來,櫻桃,我來給你介紹!”欣蒂一下子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拉著她就往廚房去了。一個小個子女老外,褐色長直發(fā),身材矮小但卻豐滿,臉上帶著一點(diǎn)尷尬地對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她的葉小小笑著。張蕓一面揚(yáng)聲喊著“恩佐,恩佐,你的朋友來了,伊芙琳來了!”一面往廚房走。另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黑短發(fā)女人,穿著寬大古怪的圣誕綠格根紗配中國紅祥云紋緞子底的中式衣服,說:“What a lovely smell!”然后又換了中文對著葉小小和會計,秘書字正腔圓地笑著說:“我是艾美。剛從美國回來不久,克拉拉的朋友。你們好?!彼謱χ菐讉€男銷售和技術(shù)員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好,大家好?!?/p>

恩佐走了出來,后面跟著拖著卡爾的張蕓?!耙娺^嗎?見過嗎?”她一路走一路問,也不知道問的是誰,所到之處銷售、技術(shù)、會計、秘書紛紛搖頭,最后她停在了沙發(fā)前,拉著卡爾坐了下來,笑瞇瞇地問葉小?。骸耙娺^嗎?恩佐的新情況,英國人?!笨栆娝齻儍蓚€講中文,搖了搖頭,做了一個夸張的匪夷所思的表情,吐出長長一口氣,站起身來就要往廚房走?!叭ツ膬??”張蕓仰頭問??枦]理她,往后走去。恩佐和伊芙琳用英文聊著天。張蕓說:“你坐坐。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人齊了。好吃飯了?!比~小小也站起身來說:“我也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幫忙的?!?/p>

吳新正坐在餐桌的一角和克拉拉說著什么,面前放著一滿杯啤酒。“吃飯了?”葉小小走過去問?!梆I了?”吳新問。克拉拉皺了皺眉,微微揚(yáng)起臉,對著葉小小扯了扯嘴角算是微笑了?!俺燥埩?,吃飯了!”張蕓對著卡爾喊,又對著客廳里的那些人高聲喊,“吃飯了!”

飯是西式的——烤火雞、烤土豆、一盆沙拉、一些面包,還有BBQ肉排。張蕓一直吵著要再拌一盆沙拉,她自己又不會弄,便里里外外地催促著卡爾、恩佐、克拉拉再拌一盆??栒χ谟斡境嘏赃叿舅娜馀?,恩佐在和伊芙琳講話,都顧不上理她。克拉拉輕盈地在餐桌旁走來走去,被張蕓一把拉住胳膊,便用深邃的藍(lán)眼睛看著她說:“還有呢,還有。”“他們拌的沙拉好吃?!睆埵|貼近葉小小小聲說,“又健康。”葉小小只顧挨著吳新坐著,邊聽著坐她對面的欣蒂和欣蒂的朋友兩個人討論到底貼片面膜還是泥狀面膜對皮膚更好,邊輕輕地?fù)崦约旱亩亲?。櫻桃挨著欣蒂坐著,另一邊坐著會計和秘書。她穿黑色的夏裙,肩膀上一排黑色的吊帶,吊帶上串著金色的小圓珠子,她一動那些吊帶便露出縫隙來,小圓珠子在她的皮膚上一陣亂滾,像是起了一大片金色的雞皮疙瘩。她瑟縮著肩膀,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被旁邊穿著灰色的抓絨衣和深褐色毛衣的厚實(shí)的秘書襯著,就像某種時尚派對上用來吸引眼球的黑色冰激淋,鑲嵌著碎金箔,沒人愿意吃的那種。

食物擺在桌子中間,雖然只有幾樣,但各種芥末醬料、酒水飲料擺了一桌子。一只碩大無比的火雞被烤得焦脆油亮,沙拉上淋著大量的橄欖油和醋,在燈光下顯得晶亮。因為卡爾還在外面烤著肉,所以大家也不好先開動,只能坐著聊天,有的則圍著餐桌來回走動,小聲地抱怨暖氣不足。張蕓坐在葉小小旁邊忙乎,她從沙拉盆里夾了半盆沙拉,放在一個干凈盤子里,端去廚房,很快回來了,利索地切下一個火雞腿,放在自己面前的盤子里,用手將上面的肉一點(diǎn)點(diǎn)撕下來,手上全是油,她一邊認(rèn)真地撕扯那些肉,一邊燙得嘬著嘴窸窸窣窣,指尖燙得紅紅的。撕了一盤火雞腿肉后,她又翹著油乎乎的手指,小心地塊了一些土豆泥,放在火雞肉旁邊,端去了廚房,很快又回來了。

吳新站起來探身切了一個火雞腿,放在葉小小面前。剛烤好的火雞肉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他有些不耐煩地說:“餓了你就先吃。”正說著卡爾端著一個長方形的不銹鋼大餐盤進(jìn)來了,盤子上堆著剛烤好的排骨?!罢l切的面包?”他一面輕輕地放下餐盤一面看著那一籃子面包問?!拔摇!睓烟倚χ卮穑鲋樂磫?,“怎么樣,切得好吧?”“拜托。是這樣。不是這樣?!笨柗畔虏捅P,伸直四根手指在剩下的一根法棍上斜斜地比著?!胺ㄊ角?,請。不是中國切。”“吃起來不都一樣嘛?!睓烟倚÷暥w快地咕噥了一句。她的椅子拉得很靠后,裙子下面慢慢地伸出兩條穿著黑絲襪的細(xì)腿?!俺园?,吃吧。吃!”卡爾用手比了幾下往嘴里撥東西的手勢?!伴_動咯!”大家都高興地說。碗盤聲響成一片。吳新又夾了一大條排骨給葉小小?!耙涣四敲炊??!比~小小將右手里的刀子橫過來擋了一下?!俺圆涣私o我?!眳切抡f。

剛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艾美回來了,坐在長方形餐桌的一端,兩手架在桌面上,四平八穩(wěn)地占據(jù)了一面,身上中式的披掛襯著那堵白墻,看上去像古畫上坐在墻前太師椅上的舊式的面目嚴(yán)肅的中國女人,只不過不是中式發(fā)髻,而是已經(jīng)不時興了的短波波頭配齊劉海,頭發(fā)的黑色和身上的大紅大綠一樣正,明顯剛?cè)镜?,黑得很死板。“在美國火雞要配小紅莓醬的?!彼终粓A地朗聲說,“在洛杉磯我們過圣誕的時候還有烤豬肉……”洛杉磯和圣誕這兩個詞她是用英文說的。圓滑的美式英文像蹭上了火雞的油,從墻上又彈回來,沒人理,又滾落到桌底下。

坐在她旁邊的克拉拉吃得少,面前不過一點(diǎn)菜葉子、一杯香檳酒。葉小小看了看克拉拉盤子里,又低頭看看自己面前堆得滿滿一盤子食物,火雞腿大,霸道地橫在她盤子里,旁邊又被吳新堆滿了排骨、沙拉、面包、土豆泥。葉小小有點(diǎn)不好意思,小聲對吳新說:“你給我夾那么多干嗎?我哪里吃得完?!闭f著,她拿起刀叉切那雞腿。不想這火雞腿肉硬得很,不好嚼,也不好吃,她只好涂一點(diǎn)土豆泥在上面。

坐定了的大家小聲談?wù)撝ぷ??!安恢v工作!今天談?wù)摴ぷ魇潜唤沟??!笨枎е簧頍熝鹆堑睦錃庾聛??!鞍ィ窟@誰干的?”他瞪大眼睛看著那個被切掉了兩條腿的火雞,說完又站了起來,嫻熟地拿起一把牛排刀,漂亮地在手上轉(zhuǎn)了一個圈,插進(jìn)火雞胸里,一下一下切開,一陣帶著香味的熱氣冒了出來,原來里面還塞了很多填料?!翱柧褪沁@樣。他可喜歡做飯了。”張蕓笑著說,“你能想象一個大老爺們兒下廚給我做飯吃嗎?一個亞太地區(qū)的總經(jīng)理,下廚給我做飯吃。”“他都做什么呀?”葉小小問?!笆裁炊加小N易钕矚g吃沙拉,健康?!边@時大家又輪著去塊雞肚子里的填料。吳新塊了一大勺,往克拉拉的盤子里放,克拉拉猝不及防,看了他一眼,尖下巴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笑了笑,用法語說了聲謝謝,他又塊了一大勺往葉小小盤子里放?!皦蛄?。”葉小小惱怒地說。

這時艾美舉杯提議碰杯。大家一邊喊著干杯,圣誕快樂,新年快樂,一邊互相碰杯。放下了酒杯之后,都紛紛吃了起來,餐桌上安靜了下來。這時有人用力拍門。張蕓迅速站起身來,走去客廳。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回來,后面跟著一個老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那老男人穿著一身精干的黑色夾克,個子不高,垂著兩條手臂,縮著干瘦的肩頸,縮著黑黢黢的臉,笑瞇瞇地看著大家。那女人很年輕,眉眼像張蕓,穿著藏青色短襖子黑色牛仔褲,微微敞著領(lǐng)口。坐著的誰都沒說話。他倆也沒說話。張蕓也沒說話,帶著這兩個人去了廚房。葉小小的座位靠近廚房,她聽見里面有人用家鄉(xiāng)話說:“弄這么些做啥?吃不了,牙不好。”“又疼啦?去做了算了。”“過一陣子就好了。不行就再等等,整口牙做,便宜?!薄斑@火雞能吃嗎?”“不知道沒吃過這玩意兒?!薄吧忱喑渣c(diǎn)。上次你說你愛吃的。”“你說老外這玩意兒是不是和我們那兒的涼拌菜一樣?!薄昂染撇??算了你還是別喝了?!薄昂纫稽c(diǎn)不要緊,治牙疼?!薄昂壬栋?,血壓不高了?”張蕓粗聲粗氣地兇了一句。里面沒聲音了。過一會兒張蕓出來了。“蕓,叫他們出來吃?!笨枌χ鴱埵|說,站起身來準(zhǔn)備挪騰凳子?!敖心惆职趾湍忝妹眠^來吃?!薄皠e麻煩了?!睆埵|看著卡爾說,“他們不出來?!彼粗且欢丫破孔?、葡萄汁瓶子,分不清哪個是酒哪個是飲料。“倒這個,這個好?!笨柍槌鲆黄窟f到張蕓手上。張蕓倒了滿滿一杯紅酒。“再來點(diǎn)葡萄汁?”卡爾又問,不等張蕓回答便倒了一杯。張蕓接了過去,兩杯一起端去了廚房。

艾美講起了美國的圣誕習(xí)俗,又延伸開去講美國的感恩節(jié),移民政策,在美國的中國人……中英文摻雜,講到那些中國人時鏗鏘有力,有條有理,語氣和她前面講美國政策時一樣。偶爾有人問她兩句。葉小小低頭吃著,仿佛在聽外國廣播,她放下刀叉,抬頭看了看正在播音的艾美,又看了看克拉拉,克拉拉幾乎沒怎么吃,看著艾美,如果有人發(fā)表意見,她就又去看那發(fā)表意見的人,背挺得筆直,輕輕地轉(zhuǎn)著手里的叉子。坐在一起的兩三個銷售開始低聲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聲音漸漸地大了起來,旁邊的會計和技術(shù)員也加入了聊天。艾美見大家都不怎么聽她講,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安靜了下來,開始吃東西。桌上的話題便轉(zhuǎn)移到了工作上?!安恢v工作。”卡爾笑著說,“今天的晚餐,今天,今晚, 不講工作。恩佐,你介紹一下你的女朋友。”伊芙琳見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局促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臉微微有點(diǎn)紅。“還不是——”恩佐說完停頓了一下,然后舉了舉酒杯,“但將會是?!贝蠹叶夹α似饋?,艾美拍了拍巴掌,兩三個男銷售起了一點(diǎn)小哄。卡爾灌了一大口酒,夸張地擺了擺手臂,示意他介紹一下。恩佐站起身來,端起酒杯,說:“這是我來上海最大的收獲。”那幾個男銷售忽然嘻嘻哈哈都笑了起來。恩佐看著他們做了個怪相,佯裝生氣,又說:“最美的收獲。”然后他看向伊芙琳說:“伊芙琳,你讓上海變得溫暖了。”伊芙琳微笑著糾正了他這個短短的句子中一個英文語法錯誤,恩佐又重復(fù)了一遍正確的說法,然后坐了下來。

“你跟她是怎么認(rèn)識的?”張蕓問。

“哎,我也正想問呢?!睓烟倚χ呗曊f。

“酒吧里認(rèn)識的。那天我和卡爾去喝酒,正好她和一幫朋友也在那兒。那天晚上酒吧里最美的一朵玉蘭花。”

“好大的花?!庇袀€銷售微微低下頭側(cè)過臉哧哧笑著用中文說,其他幾個轟然一下笑了起來。恩佐聽懂了一點(diǎn),跟著笑了起來,伊芙琳不知道他們笑什么,也跟著笑了笑。

“你做什么的?”櫻桃看著伊芙琳用英文問。

“生物技術(shù)?!币淋搅招τ乜炊ㄋ弥形恼f。

櫻桃不說話了,低頭看著自己盤子里的食物。

“你喜歡上海嗎?”女會計問。

“很喜歡?!币淋搅照f。

“喜歡上海的什么?”

“很多東西。小籠包,好吃的。方便。中國真是太方便了?!币淋搅辗路鹚闪艘豢跉獍愕貒@了一口氣。

恩佐和卡爾一邊聽著一邊點(diǎn)頭。

“這里的人也很熱情?!币淋搅照f,“天氣也好?!?/p>

秘書咧嘴一笑說:“對你很熱情?!?/p>

“很多東西我都喜歡,最近我喜歡上了按摩?!?/p>

“啊,講到按摩?!倍髯粽f,“克拉拉,跟他們講講你的按摩經(jīng)歷?!?/p>

大家都看向克拉拉。克拉拉的兩條腿彎起來放在自己的椅子上,臉貼在自己左膝上,見大家的注意力都轉(zhuǎn)到自己身上,放下了腿,坐直身子說:“也沒什么,艾美介紹我去的?!?/p>

大家又看向艾美。艾美喝了酒臉微微有些紅,她擺擺手。

“她去找了一家非常好的按摩店,定了三個小時,準(zhǔn)備好好放松一下,結(jié)果那個男的按摩師按著按著她就覺得不對了……”恩佐將雙腿并攏,雙臂交叉擋在胸前,挑起眉毛皺起臉,捏尖聲音說,“???我不要這個,我是來按摩的?!?/p>

大家都笑了起來??死残α似饋怼!拔腋f我是來按摩的。他才說ok?!?/p>

吳新笑著說:“你應(yīng)該在進(jìn)去之前說?!?/p>

吳新用中文問另外一個銷售:“記得之前的小錢嗎?到北京去出差忽然一下怎么也找不到人了。手機(jī)什么都聯(lián)系不上,這個人就憑空消失了。大家急得跟什么似的。結(jié)果還是我們張總有經(jīng)驗,說,不用找,十五天以后自己就出來了?!?/p>

男銷售們都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克拉拉問。

“啊,沒什么?!眳切滦Φ酶鼌柡α恕?/p>

有一個銷售開始翻譯,吳新將食指放在嘴唇前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噓了他一下。

克拉拉微微揚(yáng)起尖下巴,晃了晃那一頭灰白蓬松的發(fā)卷,扯著嘴笑了一下。

“哦,你有一個許愿骨?!卑揽粗死谋P子說。

“這個?”克拉拉拿起盤子里的火雞胸骨。

“對?!?/p>

大家都看著克拉拉手里的骨頭。

“我應(yīng)該怎么做?”

“許個愿望,然后掰斷,愿望就會實(shí)現(xiàn)?!?/p>

幾個銷售彼此打了個眼色,臉上現(xiàn)出揶揄的神情。

克拉拉輕輕捏著那一小根骨頭,面色嚴(yán)肅起來,像吹生日蠟燭一樣雙手合十,閉上藍(lán)眼睛,眼睛閉得太用力,眼角皺了起來,一臉虔誠,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睜開眼睛,發(fā)狠一用力,一下子就把骨頭折斷了。

葉小小在心里把那句英文又捋了一遍,正準(zhǔn)備大著膽子問克拉拉?!鞍?,吃好了?”張蕓忽然說。

大家將目光從克拉拉身上移開,順著張蕓的目光看過去。張蕓的父親和妹妹站在餐廳門口,和來的時候一樣,她父親站在前面,縮著肩膀垂著手笑嘻嘻地看著大家,只不過現(xiàn)在臉上紅撲撲的,他對著大家點(diǎn)點(diǎn)頭,嘴里輕輕地啊啊幾聲。張蕓站起身來,和他們一起走出餐廳,一陣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她父親朗聲說:“不拿了。不拿了。上次拿的都沒吃了。不知道怎么吃。不拿了……”

“蔣,上次你出差去蘇州為什么沒有用張蕓父親的車?”卡爾忽然問。

“我用的之前公司的協(xié)議車啊?!币粋€銷售回答,“他的車貴?!?/p>

卡爾笑了一下:“他的車新。不是應(yīng)該都一樣嗎?”

“好好好,都一樣都一樣?!蹦卿N售舉了舉酒杯。

“你們以后都用他的車,公司和他有協(xié)議的?!笨栒f。

“好好好,用他的車,來來來,都用他的車。”那銷售又舉了舉酒杯,幾個銷售拿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的法國簽證怎么樣了?”張蕓坐回來以后,秘書問她。

張蕓嘆了口氣:“法語也學(xué)了,上課也上了,他們就是不批。你們說法國人怎么這么麻煩?接下來卡爾說用公司的名義邀請我看行不行?!?/p>

“結(jié)了婚就可以了?!笨柧尤宦牰诉@幾句中文,插嘴說。

“誰跟你結(jié)婚。”張蕓笑著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英文說,“就你這鄉(xiāng)巴佬,還跟你結(jié)婚呢。瞧剪的這傻頭發(fā)?!?/p>

她用手撥弄著卡爾淺黃色的頭發(fā)。然后換了中文對大家說:“這法國農(nóng)民天天覺得自己長得像喬治·克魯尼,一坐下就跟人家理發(fā)師說,給我剪個喬治·克魯尼的頭?!?/p>

“他挺帥的呀?!毙赖僬f。

“就是,挺有味道的一洋老頭?!睓烟乙哺呗曊f,又換了英文對卡爾說,“你很帥?!?/p>

“帥什么呀,也就我要他?!睆埵|繼續(xù)用手撥弄著卡爾的頭發(fā),將手指插進(jìn)去,揉搓了兩下??柕念^發(fā)便略有些滑稽地豎了起來??柼鹗謱⑺氖掷阶约鹤爝?,親吻著她的手指,又拉遠(yuǎn)了看了看。張蕓指甲尖上那紅色描金邊的指甲油斑斑駁駁,脫落了一半?!霸趺催@樣?”卡爾皺著眉頭問。

“太久沒做了。”張蕓說。

“去做,去找最好的做,明天就去做?!笨栒f。

張蕓笑了:“哪兒有時間?”

恩佐舉杯說:“感謝張蕓。從我們幾年前剛到上海的時候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在生活上她就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們,幫我們處理了很多事情。如果沒有她,我們不會這么快適應(yīng)中國的生活?!?/p>

張蕓不好意思地微微笑著,拿起了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小口。

“準(zhǔn)備懷孕就別喝酒?!比~小小探頭到張蕓耳邊關(guān)切地小聲說。

“沒事兒,就假假抿了一點(diǎn)兒?!睆埵|親昵地對葉小小說。

“哎,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他一個中國區(qū)的總經(jīng)理,和你沒有交集呀?!睓烟业纱笸恐鴿夂裱劬€眼影的眼睛問。

大家又都看向張蕓和卡爾?!坝謥砹恕笨柗朔籽?,擺了一個夸張的表情,用中文說。

“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張蕓說。

大家都沒說話。艾美又開了一個新的話題,大家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轉(zhuǎn)向艾美了?!坝行┤撕軌牡?,喜歡亂說別人。”張蕓小聲地對著葉小小說。

“怎么呢?”葉小小用紙巾擦了擦嘴,急忙關(guān)切地問。

“其實(shí)像他這樣的,如果不是真心相愛,這么多年……”張蕓停頓了一下,“現(xiàn)在把我父親也接過來了,還專門買了輛車讓我父親當(dāng)司機(jī),卡爾還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門面,付三押一,做汽配修車,我妹妹現(xiàn)在在那邊,他們在老家就是做這個的。上個月我讓他們把老家那個店頂出去了,下個月我妹夫也要過來上海。我們公司又多了一個免費(fèi)司機(jī)?!?/p>

葉小小想問一下吳新的事情,她覺得張蕓一定知道,她張了張口,喝了一口葡萄汁潤了潤喉嚨。

餐桌上忽然靜了下來,葉小小順著大家的目光看去。一開始她以為卡爾噎著了,或是心臟病發(fā)了。他的頭僵硬地垂在胸前,灰白色的頭發(fā)遮住了臉,身體松軟地靠在椅背上。大家都看著他。過了幾秒鐘,他發(fā)出輕微的嘖嘖嘖的聲音,慢慢抬起頭來。

“你哭了?”恩佐愕然地問。

卡爾慢慢地直了直身子?!盀槭裁??”恩佐又問。

“你這是干什么?”張蕓大聲地用英文說,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哭?哭什么呀?像個女人!”

卡爾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了出來。

“為什么?”恩佐問。

“對啊,你說,為什么?”張蕓走到卡爾身邊,推了他肩膀一下,“為什么?”

卡爾又把身子坐直了一些,語帶抽噎地說:“看見你們這樣,我很高興??匆娔銈冞@么好?!彼谀樕弦活D亂揉。

“像個女人?!睆埵|用英文恨恨地說,用力地向上直直地伸出右手掌?!盀槭裁匆駛€女人?”

大家都靜了下來。只有張蕓又說了兩句?!跋駛€女人。你像個女人?!闭f完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一只胳膊撐在桌上,背向前探著,生氣地把頭扭向另外一邊。

“我們先回去了。”兩個銷售站起來說。

“別走,還有泳池派對,酒都在外面放好了。”恩佐說。

“下次,下次。最近為了拿單子,酒喝多了,傷了。”其中一個銷售笑著回答。大家都推開椅子站了起來。葉小小輕拍著坐在她旁邊氣鼓鼓的張蕓的肩膀?!澳阏f他哭啥?”張蕓問葉小小,然后又將身子往前探,看著卡爾大聲問:“你為什么哭?”卡爾沒說話。“算了?!比~小小拉了張蕓一下,低聲說:“會不會是過圣誕節(jié),他想他法國的孩子們了?”“他剛才說什么?說看我們都很好?”張蕓凝神想了想,抓了抓頭,皺著眉頭說,“要不就是覺得我對他很好?可能是感動了?”她沉吟了一會兒,又說:“要不然就是因為剛才那個事兒?!薄笆裁词聝喊??”葉小小問。“就是別人來拍門的事兒,他沒想到我會挺身而出。感動了?”葉小小微微笑了笑。

桌上的東西差不多都吃完了。人也松散了??死桶涝谡J(rèn)真而嚴(yán)肅地低聲聊著。吳新和幾個銷售走到客廳去了。恩佐和伊芙琳跑去外面泳池旁邊坐著抽煙。櫻桃和欣蒂兩個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秘書和會計兩個人坐在那里低著頭看手機(jī)。葉小小站起身來去廁所。她進(jìn)到客廳聽見吳新說裁員。那幾個男銷售紛紛笑著說:“你肯定沒問題。”說完站在他兩旁的兩個男銷售一邊一個用力錘在他肩膀上,吳新笑著左一晃又右一晃。葉小小對著他們笑笑,往廁所走去。廁所里特別冷。葉小小上完了廁所對著鏡子發(fā)了一會兒呆。吳新仍然和那幾個銷售站在客廳的沙發(fā)旁邊聊天,現(xiàn)在他半坐在沙發(fā)的扶手上,臉有點(diǎn)紅,眼睛亮亮的,看見葉小小出來,詢問地看向她。葉小小往餐廳那邊走去。一陣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來??柡蜋烟覂蓚€人正站在廚房門口的過道里??杺€子高,櫻桃矮小,一個勾著背,一個仰著臉,兩個人這樣看過去倒有點(diǎn)像父女??柹斐鍪郑癜参克龖z惜她一樣,用指尖在她臉上輕輕拍了拍,那樣子仿若父親,又仿若師長。

“卡爾!過來幫忙!”恩佐在泳池邊高聲喊著,不知道誰把后門大開著。

卡爾走了過去,兩個人一起擺弄一把碩大的絳紅色沙灘傘?!爸Z,就這傘,也是他的新玩具,非要買一把。我說在網(wǎng)上買,他非不要,一定要在體育用品商店里買。”張蕓坐在游泳池旁邊的一圈戶外木桌椅上,對葉小小說。吳新也出來了。人走了不少,剩下的幾個人圍著坐了一圈。吳新在克拉拉旁邊坐下了。院子里放了兩盞煤氣燈,飄散著煤氣味和暖意。張蕓將自己身上的披肩拿下來圍在葉小小身上??枌⑼壬熘?,看著自己深藍(lán)色的棉拖鞋愜意地啊了一聲,一仰頭灌了半杯紅酒,又滿足地啊了一聲。恩佐和伊芙琳挨著坐著。會計和秘書挨著坐著。櫻桃挨著欣蒂。大家圍成了一個圈。

“卡爾這個人是個好人?!睆埵|說,清了清嗓子,用中文對大家講,“他買東西從來不還價,那些小商小販,做西裝的,擺攤兒的,賣碟子的,看他是老外,有時候會加價錢上去,他也不還。我還價,他就很生氣,每次都跟我吵?!?/p>

“吵什么?”會計問。

“說你知道這些人一個月才賺多少錢嗎?你還跟他們還價!他們沒有家庭沒有小孩子要養(yǎng)嗎?”張蕓講著講著微微笑了起來,下意識要去拉自己身上的披肩,“他總是說他們都不容易。那他容易嗎?”

“卡爾是個好人?!泵貢f。

“脾氣好,我做錯了事情從來不罵的?!睍嬚f。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汽車經(jīng)過的聲音,然后又安靜了下來。那一池水旁邊撐著那把絳紅色的陽傘,一池清澈見底的淡藍(lán),引得人老想往里面跳。

“等夏天來了,你們再過來,帶泳衣過來,到時候我讓卡爾買個大音響,我們好好搞一個泳池派對!”張蕓揚(yáng)聲說。

氣氛又活躍了起來。恩佐開始講帶色的笑話。

“你聽說公司有可能要裁員嗎?”葉小小趁著大家不注意小聲地問張蕓。

“嗯,聽說了,裁不到吳新?!睆埵|肯定地說,“你大著肚子,公司再怎么樣這點(diǎn)人情味還是有的?!?/p>

“我也聽說了?!泵貢÷暤卣f。

葉小小一驚,瞪著她:“聽說了什么?”

“裁員。”秘書說,“我這樣的人,可有可無。估計要裁也是第一個裁我。”她掃了櫻桃和欣蒂一眼,壓低聲音說:“要么是前臺。”然后她微笑了一下:“不過我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也是外企,薪水加了不少。這也得感謝卡爾給我寫的推薦信,換了工作我就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到時候你們都來。結(jié)了婚就生孩子。人生大事搞定了。”她哧哧哧地笑著。

“卡爾是個好人?!睆埵|總結(jié)地說,“放心,卡爾不會讓吳新被裁掉的?!?/p>

“之前他們說的那輛車……”葉小小摸了摸肚子。

張蕓站起身來:“還真有點(diǎn)兒冷,我去找件衣服?!?/p>

葉小小慌忙要把身上披肩拿下來還給她。張蕓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你披著,當(dāng)心別著涼,我去找件衣服。”

大家坐著都冷了起來,也沒有什么話說。張蕓進(jìn)去了就沒再出來,然后克拉拉也進(jìn)去了,也沒再出來。剩下的人也都沒說什么,只是看著自己的酒杯發(fā)呆。又過了一會兒,秘書站起身來告辭,大家也就都跟著告辭了。

張蕓身上蓋著一件衣服橫躺在沙發(fā)上,抱著臺ipad看宮廷劇,見他們進(jìn)來了便起身和他們道別。吳新和恩佐,克拉拉握手道別。葉小小從旁邊的沙發(fā)里抽了自己的黑大衣出來,擁在胸前走向他們,看著克拉拉說:“克拉拉?!眳切履眠^她手里的大衣,拎住兩個肩頭,葉小小慢慢伸進(jìn)一只手去,慢慢又伸進(jìn)一只手去??栠^來跟他們道別,又專門和櫻桃欣蒂道別,輕輕拍了拍她們兩個人的肩膀。

回去的路上,葉小小和吳新兩個人都沒提打車的事兒。兩個人不想轉(zhuǎn)車了,因此要走到比較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去搭公車。

“冷嗎?”吳新問。

“不冷。”

兩個人又不說話了。走了一會兒,葉小小說:“哎,你說卡爾剛才為啥哭?”

吳新沒說話。

“一定是因為想小孩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也可能是看見我懷孕。一個家庭還是要有了小孩才會穩(wěn)固?!彼戳藚切乱谎?,“有了小孩婚姻就不會變了?!?/p>

吳新沒說話。

“車的事情你問了沒有?”葉小小說。

“你沒聽到卡爾說的嗎?公司的新車張蕓的爸爸在開。”吳新悶聲說。

“?。克趺茨苓@樣?”葉小小皺起眉頭,提高了聲音,“那不是總公司那邊批給你的車嗎?你不是說有合同嗎?”葉小小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吳新回答,又說:“租只租了那么小那么舊的一間房,現(xiàn)在要生了,父母也要過來,擠一擠也算了,出門帶著老帶著小搭公交車?我最快也要等到小孩子斷奶了才能出去找工作。這車是說好了的呀,他怎么能說變就變了,這公司給你的車,怎么又變成公司車了?”葉小小越來越生氣,聲音也越來越大,“卡爾怎么能這樣?張蕓怎么能這樣?那這算什么?這難道算是公司幫他付錢給張蕓嗎?”

吳新笑了笑。

葉小小摸著自己的肚子,揉了揉眼睛。

“卡爾被裁掉了,下個月就要回法國了。”吳新說,“公司上下除了他自己和克拉拉,誰都不知道?!?/p>

葉小小一愣:“那張蕓呢?”

吳新又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車呢?”

吳新還是沒有說話。

“為什么裁掉他?”

“他的管理有問題。”吳新冷冷地說。

葉小小慢下了腳步,安靜了下來,她還想問問吳新,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問。她將兩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摸到口袋里有兩片硬硬的紙片,她一邊捏著一邊想會是什么,摸上去硬硬的,又不像是收據(jù)、發(fā)票之類的東西。她掏出手來,就著路燈燈光看見兩片拼圖,形狀不同,顏色幾乎一模一樣,都是一片昏黃,她回憶了一下那幅拼圖,可能是彩霞霞光的一部分。這顏色一樣的兩片要怎么拼啊。她想,又將手揣了回去,將那兩片硬硬的小紙片捏在手心里。

她沒再說話,吳新也沒說話,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往前走著。葉小小手心漸漸熱了起來,暖烘烘的,她想起了房間里的油汀,剛剛亮起來或是快要熄滅的時候就是這種霞光的黃色。兩個人走到了公車站,公車剛好從遠(yuǎn)處開過來,吳新正習(xí)慣性地想要快步趕兩步,回頭看了看葉小小,又放慢了腳步。葉小小加快了腳步,公車進(jìn)站了,打開門等著他們。等他們兩個上了車,哧的一聲門又關(guān)了。兩個人在空位置上坐了下來。車開了,向著家開去。

作者簡介

郭楠,女,湖北省武漢市人,現(xiàn)居新加坡。中短篇作品散見《收獲》《上海文學(xué)》《小說界》《山花》《小說選刊》等文學(xué)期刊,另出版長篇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