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身體上》
作者:珍妮特·溫特森 出版社: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間:2020-01-01 ISBN:9787559634276
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愛情?
三個月沒有下雨了。樹木勘探著土壤,將樹根扎進(jìn)干燥的地面,根莖像剃刀一樣切開所有水脈。
藤蔓上的葡萄已經(jīng)干枯。它們本該飽滿緊實,抵抗著想要把它們放進(jìn)嘴里的觸碰,現(xiàn)在卻松軟如囊泡。今年我無法再感受到那種用食指和拇指捏轉(zhuǎn)一枚藍(lán)紫色葡萄,手掌就彌漫汁水香氣的快樂。就連黃蜂都躲開這棕色的細(xì)流。今年,就連黃蜂都這樣。這并不常見。
我想起某個九月:斑鳩紅紋蝶金橘豐收夜。你說:“我愛你?!睘槭裁催@句我們能夠?qū)Ρ舜苏f出的最無新意的話,卻仍然是我們最想聽到的?“我愛你”永遠(yuǎn)是一句引用。你不是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我也不是,而當(dāng)你我說出它時,我們就像是找到了三個字并崇拜它們的原始人。我確實崇拜過它們,但現(xiàn)在我孤獨地待在一塊從我自己的身體鑿落的石頭上。
凱列班:你教我講話,我從中得到的益處只是知道如何咒罵;但愿血瘟病瘟死了你,因為你要教給我你的語言。
愛情需要表達(dá)。它不會保持靜止,保持沉默,美好,謙恭,只需觀望而無須傾聽,不會。贊美的話會從舌尖滑出,尖利的聲調(diào)會使玻璃破裂,液體四濺。愛情不是溫和的生態(tài)保護(hù)者。它是追逐猛獸的獵人,而你就是這場狩獵游戲。這場游戲已被詛咒。當(dāng)游戲的規(guī)則一再改變,你又如何堅持?我該稱自己為愛麗絲,與火烈鳥玩槌球游戲。在仙境里所有人都在欺騙,而愛情就是這片仙境,不是嗎?愛情讓世界運轉(zhuǎn)。愛情是盲目的。你所需要的只是愛情。沒有人會死于心碎。你會好起來的。結(jié)婚后會不一樣的。想想孩子們。時間是治愈傷口的良藥。你還在等待真命先生?真命女士?或許還有那些真命小可愛?
是陳詞濫調(diào)惹的禍。明晰的感情需要明晰的表達(dá)。如果我所感受到的并不明晰,那我是否還應(yīng)該稱之為愛情?真可怕,愛情,我所能做的就是把它塞進(jìn)裝滿粉色玩偶的促銷商品陳列柜,并且給自己寄一張寫著“訂婚快樂”的賀卡。不過我并沒有訂婚,我扯得太遠(yuǎn)了。我絕望地望向另一邊以躲避愛情的目光。我渴望稀釋的情節(jié),隨意的語言,微弱的姿態(tài)。那把陳詞濫調(diào)的松垮扶椅。這沒什么,在我之前,曾有千萬個屁股坐過這把扶椅。彈簧疲勞老化,布料發(fā)臭破爛。我不需要害怕,看,我的祖父祖母也曾坐過這把椅子,他穿著硬領(lǐng)襯衫打著領(lǐng)帶,她則裹著白色棉布上衣,衣服因腹中生命而稍顯緊繃。他們坐過,我的父母坐過,現(xiàn)在輪到我了,不是嗎,我伸出胳膊,不為擁抱你,只為保持身體的平衡,夢游般地走向那把扶椅。我們將多么快樂。所有人都將多么快樂。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八月一個炎熱的星期天。我在河流淺灘戲水,小魚在太陽下曬出肚皮。河岸兩側(cè),蔥翠的草地已經(jīng)讓位于斑斕的萊卡緊身短褲和夏威夷襯衫組成的迷幻水彩潑墨畫。他們按家庭慣常的模式聚在一起;爸爸?jǐn)傞_報紙,媽媽身陷保溫瓶之間。孩子們瘦得像海濱棒糖和海濱粉彩糖。媽媽看見你蹚入水中,便從條紋折疊凳上起身?!澳阏嬖摓樽约焊械叫邜u,有這么多家人在這兒呢。”
你笑著揮手,你的身體在清澈透綠的河水下發(fā)光,河水迎合著你的身體,環(huán)抱著你,忠誠于你。你翻過身,乳頭輕輕擦過水面,河流用水珠裝飾你的頭發(fā)。你如奶油般光滑鮮亮,除了你的頭發(fā),你從兩側(cè)披掛下來的紅色頭發(fā)。
“我要叫我丈夫來收拾你。喬治,過來,到這兒來?!?/p>
“你沒看到我正在看電視嗎?”喬治頭也不回地說。
你站起來,銀光閃閃的水流淌過身體。我什么都沒有想,走進(jìn)水里,吻了你。你的胳膊擁住我灼熱的背脊。你說:“這里,只有我們?!?/p>
我抬頭望去,河岸空空蕩蕩。
你小心翼翼,盡量不說出那幾個很快變成我們私密圣壇的字。以前我說過很多次,把這幾個字像硬幣般扔進(jìn)許愿池,希望它們會讓我出口成真。我曾經(jīng)說過很多次,卻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把它們像勿忘我一樣送給尚未懂事的女孩們。我使用它們猶如射出子彈,并以此作為交換。我不愿意把自己想成不真誠的人,可是如果當(dāng)我說我愛你時,我卻并不那么想,難道我不正是這樣的人嗎?我會不會珍惜你,愛慕你,為你著想,為你完善自己,注視著你,永遠(yuǎn)眼中有你,永不欺騙你?而如果愛情并不是這些東西,那么愛情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