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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虻》與盧浮宮的無名肖像
來源:文藝報 | 沈大力  2020年05月08日09:27
關鍵詞:牛虻 盧浮宮 肖像

時值達·芬奇辭世500周年,巴黎盧浮宮為這位歐洲文藝復興大師舉辦特大型展覽,向世人呈露他的繪畫作品,尤其是他論述美術、詩歌、音樂、戲劇,以及軍事工程和人體解剖諸多學術領域的4100份手稿。展覽會每日觀者如潮,川流不息直至午夜,人數逾百萬。眾人蜂擁在“超級明星”《蒙娜麗莎》肖像畫前,不乏盲目崇拜,可見一幅肖像可以達到的影響之廣,乃至派生出諸多相關文藝作品,形象變化多端,層出不窮。

由此,我想起盧浮宮館藏的另一幅作品,一幅佚名肖像,系由一位16世紀意大利畫家所繪。它雖遠沒有《蒙娜麗莎》那般赫赫有名,卻是愛爾蘭女作家艾捷爾-麗蓮·伏尼契(Ethel Lilian Voynich, 1864-1960)創(chuàng)作其名著的靈感源泉,讓伊塑造出小說《牛虻》主人公,升華為自由的意象,兩個世紀中感動舊世界幾代胸懷革命志向的人前仆后繼, 為一個崇高理想而奮斗??梢哉f,“牛虻”乃是19世紀的切·格瓦拉。英國當代邏輯哲學家伯特蘭·羅素曾高度評價小說《牛虻》,明確說:“這是我所讀書籍中最為激動人心的一本?!?/p>

艾捷爾-麗蓮·伏尼契自幼接觸過一些流亡到愛爾蘭的意大利爭取民族獨立的斗士,少女時代就崇尚自由事業(yè),傾心于馬志尼的燒炭黨。她離開故土在歐洲其他國家游歷,1885年畢業(yè)于柏林音樂學院,原本立志當一名鋼琴家,但因手患痙攣病,不得不放棄已有志向,而轉向文學藝術。一日,她在法國巴黎盧浮宮欣賞文藝復興的繪畫,不意中發(fā)現一幅16世紀無名氏留下的意大利青年畫像,與她的意識流一拍即合,頓時掀起一腔心潮。眼前那個亞平寧半島海岸的年輕人,濃眉大眼,神情憂郁,一身玄色穿著,氣質俊美,英氣勃勃,深深映入了女作家的腦海。過后,她眼前竟時時會飄浮出在博物館中所見那位意大利年輕人的掠影。艾捷爾-麗蓮·伏尼契情不自禁,一有空閑便來到盧浮宮,流連忘返,久久在無名氏肖像前凝眸聚思,似乎在孕育天際噴薄欲出的蜃景。離開巴黎時,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專程再去了一趟盧浮宮,買下那幅肖像的臨摹復制品,自此一直帶在身邊。在這前后,伏尼契曾經通過英國《自由》雜志出版人夏洛特介紹,有幸結識了反沙皇俄國民粹派志士、《俄羅斯地下革命》一書的作者斯捷普尼亞克,亦稱克拉夫欽斯基,從而一直跟流亡英倫的斯氏一家過從甚密。斯捷普尼亞克勸她遠游俄國,后來還教她學習俄語,培養(yǎng)了她的“俄羅斯情結”。伏尼契逐漸將氣度非凡的斯捷普尼亞克跟盧浮宮內那幅意大利青年肖像融為一體,腦中勾畫出爾后小說《牛虻》主人公亞瑟的形象。

尚另有一說,宣稱亞瑟形象的來源是羅賓-布魯斯·洛克哈特的王牌密探《西德尼·萊利軼事》一書。羅賓本是歐洲馳名間諜羅伯特-布魯斯·洛克哈特之子,其父著有《一個英國間諜的回憶錄》。作者稱西德尼·萊利跟艾捷爾-麗蓮·伏尼契有過一段男女關系,曾對女方追述過自己年輕時的生活經歷,后來成了女作家塑造《牛虻》主人公形象的素材。事實是,西德尼·萊利原為羅伯特-布魯斯·洛克哈特在蘇俄從事間諜活動的下屬,二人均牽扯到暗殺列寧的陰謀案,雙雙遭契卡驅逐出境。西德尼·萊利于1925年再度潛入蘇聯,很快被契卡抓獲槍決。他生于1874年,伏尼契的《牛虻》早在1897年就成書了。按年代推斷起來,西德尼·萊利不可能因與作者年輕時有染而成為《牛虻》一書主人公的雛形。羅賓按其父,也即電影007原型洛克哈特的憑空捏造散布謊言,根本經不起推敲。再說,形跡卑劣的反蘇間諜西德尼·萊利與懷有革命理想的女作家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在人格上有著天淵之別,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若說亞瑟身上有意大利燒炭黨成員、民族解放運動領袖朱塞普·馬志尼的形影,那倒還是蠻合乎情理的。

小說《牛虻》(The Gadfly)是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在佛羅倫薩完成的,背景為19世紀30年代受奧地利和羅馬教廷統治下的意大利。主人公亞瑟和女友瓊瑪一起投身一場反抗異族壓迫,爭取祖國自由的運動。他因被懷疑導致戰(zhàn)友波拉被捕蒙冤,難以洗清污名,忿懣砸碎天主教圣像,偽裝投水自盡,流亡到南美洲異域。13年后,亞瑟改換面貌,回國投入反奧地利統治者的武裝斗爭,以“牛虻”為筆名發(fā)表抨擊當局統治暴行的文章。在一次起義計劃泄露后,亞瑟不幸被捕,他寧死不屈,凜然就義。亞瑟鐘情的女友瓊瑪加入馬志尼領導的“青年意大利黨”,一度誤解他的品格,最終明白真相,知道亞瑟對自己的愛情堅貞不渝,悲痛不已。而當年真正向奧地利當局告發(fā)他和波拉的,是紅衣主教蒙泰里尼。蒙泰里尼曾是教誨青年亞瑟的懺悔神父,是他心目中的宗教道德化身。實際上,神父隱瞞自己與有夫之婦有婚外情,致使女方懷孕,遠遁中國,本是亞瑟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蒙泰里尼害了親生兒子,去牢房勸降無效,悔之不及,心臟病突發(fā)暴亡。終身篤信天主教的他,臨死前頓悟,大聲呼號:“上帝,你是不存在的呀!”亞瑟就義前托人送交給瓊瑪一封遺書,告訴她說:“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活的牛虻?!?/p>

1953年,我在上初中時讀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得知作者最喜歡的小說是《牛虻》,遂買來李俍民翻譯的該書中譯本閱讀,內心深受主人公亞瑟革命毅力的懇摯觸動。后來,又兩度觀看蘇聯導演亞歷山大·費因齊密爾拍攝,由肖斯塔科維奇作曲的同名影片《牛虻》。這部片子在銀幕上忠實而生動地再現了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原作中亞瑟面對頑敵的軒昂器宇和勃勃英氣,尤其是牛虻的扮演者斯特里席諾夫演技超凡,風骨遠超好萊塢大明星馬龍·白蘭度。他還演過《三海旅行記》等電影,不幸英年早逝,無緣盡展其才華。據說,斯特里席諾夫在拍完電影《牛虻》后,跟飾演瓊瑪的女演員結為伉儷,可謂天生一對。另外,艾捷爾-麗蓮·伏尼契筆下的瓊瑪,應是依照克魯泡特金的情婦夏洛特·威爾遜原型塑造的,表明這位愛爾蘭女作家對俄國反沙皇的革命者們情有獨鐘,她雖為盎格魯·撒克遜血統,但小說《牛虻》更凸顯托爾斯泰的俄羅斯文學特色。事實上,伏尼契的《牛虻》在全球范圍內確實對俄羅斯的影響最大。女作家離世時,這本小說在俄羅斯的銷量已達250萬冊。

艾捷爾-麗蓮·伏尼契本人也希望《牛虻》能在俄國發(fā)行?!杜r怠酚?897年相繼在美國和英國出版,翌年即開始在俄國一家雜志上連載,繼而出版單行本,流傳日廣。1920年以后,該書總共發(fā)行了18版之多。高爾基受到“牛虻”形象的啟迪,據之塑造了長篇小說《母親》里的主人公巴維爾??稍诋敃r,人們并不知悉《牛虻》作者的下落。她寫的另三部小說《中斷的友情》《杰克·雷蒙德》和《奧麗維婭·塔拉姆》也不大為英國文壇所知。直到1955年,蘇聯作家波列伏依獲悉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尚在人世,年已92歲,于是趕忙前往紐約,在一幢大樓內一間陋室里造訪到年邁的伏尼契夫人。波列伏依采訪她后撰寫了報道文章,發(fā)表在《真理報》上,披露女作家遠在美國獨居的凄涼晚景。

艾捷爾-麗蓮·伏尼契于1890年秋在斯捷普尼亞克邸宅邂逅波蘭流亡者米哈伊爾·伏尼契,后者曾因反對沙俄被流放西伯利亞,伏尼契像是遇見了終生尋覓的知音,二人心心相印,1892年結為伉儷。夫婦倆于1920年遷往美國長期定居。值得一提的是,伏尼契夫人一直珍藏著她年輕時在巴黎盧浮宮發(fā)現的意大利青年肖像,將之帶到了新大陸的大都會紐約。1930年,她那位曾經參加過“第一國際”的丈夫米哈伊爾·伏尼契意志消沉,頹然死去。這之前,艾捷爾-麗蓮·伏尼契早先無比崇仰的自由斗士斯捷普尼亞克也已不在人間,讓她在悲痛中悵惋苦度余生。1960年7月27日,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在大洋彼岸,遠離故鄉(xiāng)的美國默默離世,按她遺囑骨灰撒在紐約市內的中央公園飄散逸去。

歌德有詩云:“不知何日亦何由,/天玄地黃水自流?!?/p>

盧浮宮坐落在塞納河右岸,日復一日,其近旁的藝術橋下不知流淌過多少逝水,昔人諸多軼事逸聞已在忘川湮沒。讀《牛虻》法譯本《Le Taon》(或《La Mouche-cheval》,《馬蠓》)的讀者中,今天大概很少人知道盧浮宮里不只珍藏著達·芬奇的名畫《蒙娜麗莎》,還有一幅沒有留名后世的天才畫家精心繪制的意大利青年畫像。正是這幅無名氏作品,給了愛爾蘭女作家艾捷爾-麗蓮·伏尼契以藝術靈感,創(chuàng)造出在世界文壇幾乎被埋沒的“牛虻”這一動人的但丁式“哈姆雷特”悲壯形象,一個19世紀可敬的意大利愛國志士。

筆者在文苑匆匆采擷人間花草,也正是緣于受伏尼契革命文學傳統的影響,于上世紀70年代末,憑依《牛虻》故事的動人情節(jié),寫出關于1871年春天巴黎公社青年詩人古斯塔夫·馬羅佗為“沖天”獻身的小說《謙卑的紫羅蘭》,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并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數載接連不斷播放,反映出一種今人不忘初心的思潮,此事現已為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