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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3期 |陳應(yīng)松?:湖上往事
來源:《芙蓉》2020年第3期  | 陳應(yīng)松?  2020年05月15日09:28

一、找金麻喝酒去

老皮待在家里。他筒著手,很不自在。他想喝酒。這冷的天,不找個人喝酒那可難熬。就找金麻。平時在湖邊見了金麻,金麻坐在船艙里,伸出張麻臉來舉著杯子:“來,老皮喝一杯!”金麻這人熱腸。金麻的船在水邊。這冷的天,船一晃,酒就晃,一晃就醉。

老皮抱著酒瓶去了湖邊。老皮想吃魚,他很久沒吃魚了,他饞魚。老皮看到金麻的船了。金麻的船像個破廟,船篷的席破了,用塑膠布蓋著,上面壓了些土坷垃,破席在風中直響。

“金麻,我找你喝酒來了。”老皮喊。

“是老皮?”船篷里應(yīng)聲,“老皮你不守在家里頂風出來喝酒?”

金麻鉆出來了,金麻笑,金麻一笑就不像個人,金麻的嘴撕得很開,像個破書包袋子。金麻有幾顆稀稀的麻子?!袄掀ぃ矣袃善ジ肾~。船上冷,船上生火煙子嗆人,咱們到你家去。”

“你有干鳊魚?”老皮驚喜。真能跟金麻碰酒,那是幸福的事。老皮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吃金麻的鳊魚,在一個桌子上碰酒。

“走哇,老皮,”金麻披著棉襖出來了,金麻的手上提著兩匹干鳊魚,熏得又薄又黃,就像兩匹煙葉,“走哇,老皮?!苯鹇榕乃募?,金麻真親熱人。

“叫我家鳳兒給咱們溫酒去,叫她給咱、咱們焙魚,咱們想……想喝多少喝多少?!崩掀ふf。他太激動了,他有些語無倫次。

他們兩人沿著稀疏的蘆葦路往老皮家走。老皮把金麻領(lǐng)到自己有短墻的院子,老皮喊鳳兒。鳳兒出來了,鳳兒是老皮的閨女,穿著臃腫的衣服,她從煙氣騰騰的樹蔸火塘邊站起來,一站起來那身段就好看了,不是一般的身段。金麻就是這樣,愛看女人的身段。金麻喜歡荊州花鼓戲,那古戲里旦角兒走路,就是走出了一個身段。鳳兒不瞧金麻,鳳兒極不情愿地接過酒瓶和鳊魚,扭頭就去了廚房。

“這伢!”老皮說。老皮招呼金麻進屋,老皮要金麻坐在火塘邊。老皮要金麻坐上風頭,老皮說:“這煙熏眼兒,咱淚水串子都熏干了,一個冬天就蹲在邊邊上吹火。金麻你坐,家里沒什么看頭,亂糟糟的。鳳兒貼了些窗花,咱要她莫貼,貼也是白貼,可我這閨女就愛剪個窗花描個鞋樣什么的,女孩子家就是閑不住,不像咱們,整天就戀點酒。冬天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板媽養(yǎng)的!”

老皮說了些話,老皮看著和藹可親的金麻,他的話就有些多了。

“鳳兒?!苯鹇楹?。

鳳兒在房里,沒應(yīng)聲。

“鳳兒,你金麻叔叔叫你哪!你出來喊一聲金麻叔叔?!崩掀で每曜恿?。

“算了,莫叫我叔叔,閨女大了,不好意思了,”金麻說,“喝酒,老皮,咱們喝酒。你吃吃咱的熏鳊魚,用蒲蒿熏的,你聞香不香?”

“香,香,”老皮說,“金麻,咱們往死里喝?!?/p>

金麻說:“那可不!跟你喝酒那還有不往死里喝的理!寧傷身體,不傷感情?!?/p>

老皮點頭,老皮看金麻嫻熟地撕扯著干魚,把魚刺用牙齒一根根挑剔出來??唇鹇槌贼~真是一種享受。

金麻喝著酒,他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用手抹嘴髭,說:“閨女大啦,老皮你要享福了?!?/p>

“閨女大了享什么福,金麻你取笑我哪,金麻老弟?!?/p>

金麻說:“鳳兒得找個好婆家,百里挑一的閨女么,郎浦村選不出第二個!”

老皮說:“吃藕長大的,能尋個婆家就不錯啦,你莫夸獎?!?/p>

金麻神秘地湊過去在老皮耳根上說:“老皮我給你鳳兒說個媒。我金麻得幫這個忙,鳳兒不能在家里吃老米。我來給她說個好婆家?!?/p>

“行,行,金麻,你見過世面,你去過漢口,一切仰仗你了?!?/p>

“喝呀,老皮你喝酒,別凈顧著說話?!?/p>

“喝,金麻兄弟,到時我買小茅香給你喝。”

金麻紅著麻子,老皮敬的一杯酒全倒進喉管里去了。酒在金麻喉嚨里汩汩地流淌。

二、鑿 冰

村里的人在冰上鑿洞。他們準備鑿出洞來后用麻罩罾魚。他們用冰鏟鑿,一人一把冰鏟。他們,村里的男人,哈出的氣像一團團霧,在冰湖上飄散。

“老哥子,早?。±细鐑?,瞧你凍出的鼻涎!”

循著聲音,老皮把頭扭過去,是唐朝。唐朝也來鑿冰了,這老家伙,少說有十年沒下湖了,這冷的天也來湊個熱鬧。于是老皮應(yīng)付說:

“早哇,早哇?!?/p>

唐朝把麻罩放下,他放在一條凍住的漁船那兒,漁船的舷凍得特緊,幾根蘆葦在風中搖晃,蘆葦?shù)囊话胍矁鲈诒隆?/p>

“老皮,你過來,你吃我兒子三撇從荊州帶回的煙。”唐朝讓老皮把煙叼著,唐朝劃火柴讓老皮吃煙。在冰上吃煙,煙頭的紅火異常明亮。老皮吃了兩口煙,唐朝就說:“老皮,我跟你結(jié)親家了?!?/p>

“放屁,哪個說的?你說的?”

“金麻說的,金麻說你同意跟我結(jié)親了,我家三撇討鳳兒做老婆?!?/p>

“放屁,哪個說的!你罩魚去,你鑿你的冰去,你莫在這里放屁,”老皮火了,“呸”的一聲吐掉了荊州煙,吐掉了唐朝的煙,煙頭滾到一邊,馬上在冰上冒出一股煙,熄了,“你看你放的瘟屁!”老皮氣憤,說什么也不會想到與唐朝結(jié)親家,唐朝算啥玩意兒,唐朝的兒子三撇結(jié)過兩道婚,都把媳婦給打跑了,這樣的人,想討鳳兒,真不要臉!老皮心里罵著,手上的冰鏟就狠狠地鑿。

“老皮你這是……金麻的話我不信?!是真是假,你發(fā)這么大的火做什么!”唐朝后來喊了起來,“老皮發(fā)火,大家看看,老皮發(fā)我的火!”

唐朝的老嗓一喊,那些鑿冰的人就都朝這邊看。那些凍得發(fā)紫的臉,各具特色,都朝老皮看。老皮被人瞧得莫名其妙,他沖過去一把抓住唐朝的領(lǐng)口,往死里勒:“老家伙,你說我發(fā)火?我不發(fā)火?我跟你結(jié)親?我要把你扔進冰窟洞里去。”

“你敢,老皮!你想弄出人命!”唐朝在冰上被老皮推搡得站立不穩(wěn),腳下綁著的草繩也散了,他的眼直翻直翻。

這時許多人跑過來,把兩個老家伙扯開,這冷的天,兩個老家伙在冰上打架,真不應(yīng)該。他們扯開老皮和唐朝,把他們引到各自的方向,要他們回去。那些人把他們的麻罩拿過來遞給他們說:“走吧走吧,回去吧,凍出病來了不好,這兒不是吵架的地方?!?/p>

老皮和唐朝幾乎是被人攆走的,他們被人推了很遠,后來有人往冰窟里下罩,罩到魚了,一片驚呼聲取代了老皮和唐朝的斗毆聲。

老皮和唐朝在遠遠的地方看著罩魚的人起哄,各自吐一口唾沫往湖崗那邊走了。他們走不同的路。

鑿冰的地方愈加熱鬧,估計有人逮到了大魚。

三、老皮哭得很慘

老皮心里不好受,他想去質(zhì)問金麻。想來想去,這事與金麻有關(guān)。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這事真掉他老皮的臉。他想去啐金麻的臉,啐金麻的麻臉。

老皮老遠就看到金麻在風里劈柴,金麻站在樹蔸上劈柴,幾只雞縮著脖子啄他的木屑,木屑里有蟲子。

金麻劈的是船板,他把自家的一些船板全劈了過冬。他整理著那些木柴,大聲咳嗽和擤鼻涕。老皮上前就說:“金麻,我家鳳兒哪一樣得罪了你?你說,你說,你今天說清楚!”

“老皮你喝酒了?”金麻說,“你喝燒酒了?!?/p>

“我不喝酒,我這輩子再不喝酒了。我今日得問個明白,不問明白我把皮字倒掛起?!?/p>

“好,你問嘛老皮?!?/p>

“你憑什么說我跟唐朝結(jié)親?你說,我跟他家結(jié)親?我鳳兒給三撇做媳婦?金麻你弄出這種壞事來!”

“哈,”金麻說,“老皮是你讓我找的,成與不成,你與唐朝協(xié)商,那就不干我的事了?!?/p>

“放屁!”

“老皮看你,好事不是人做的。成了喝酒,不成拉倒?!?/p>

“你想得出來,我鳳兒找三道婚的?我鳳兒找不到一個童男?”

老皮淚水迷蒙,離開了湖灘。

老皮上堤坡的青石臺階,很長很長的臺階,他爬一步喘口氣。臺階打滑,上面有殘冰。這時太陽出來了,太陽明晃晃的,他抬起頭看臺階頂上升起的太陽,他看見了在那明晃晃的白光里站著安哥。安哥光著頭,冬天的太陽正在他頭頂升起,陽光跳躍在他的頭皮上。他背著個冰橇,許多繩子一圈圈地掛在肩頭。他站在堤頂上,臃腫的棉衣使他看上去像一座山。他手里提著一把魚刀。

老皮感到步子發(fā)沉。他有點怕安哥。這小子向鳳兒提過親,老皮沒同意。這小子又窮又犟又有些憨,是個孤兒,整天提著獸夾子逮香貍,捕水獺,攆野羊,日夜不歸。現(xiàn)在他扛著冰橇又去冰湖上捉那些凍陷住的野禽。往年,野物多,他可以湊合著過日子;這年頭野物少了,能碰上只耗子就算不錯,所以他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老皮那時回絕了安哥,開出了這樣的條件:“你給我打一百只水獺和香貍,我就把鳳兒給你。”安哥扭頭就走了,老皮啐了一口。

老皮現(xiàn)在碰上安哥,他想從安哥身邊擦過去。安哥說話了:

“你把鳳兒給了三撇?”

“與你無關(guān)!”老皮說。

“你給三撇,我就殺了你!”安哥說,他說得像真的。

老皮看著安哥眼里閃著那種捕殺野物的兇光。安哥殺氣騰騰。忽然老皮有了豁出去的沖動:“你殺,你殺!我給三撇,關(guān)你雞巴卵事!”老皮一頭撞過去,把頭擂到安哥胸前,“殺么,把頭你殺!老子不活了!”

安哥被老皮撞到堤坡邊緣,他快摔下去了。他還來不及做好殺人的準備,殺人總要準備點什么。安哥說:

“離我遠點,省得我出刀子!”

“殺,殺,殺!”老皮哭了起來。

他哭得很慘。他在風里,用手護著厚厚的棉帽子。

安哥站在堤上,站在衰草里,他站得很高,一直望著老皮的身影漸漸消失,哭到最后沒聲了,只剩下風聲,也像低沉的嗚咽。

后來風越刮越響。

四、太陽像張白紙

太陽像張白紙,掛在天上,飄呀飄的。

幾個收湖柴的樵民看見老皮搖搖晃晃地經(jīng)過街道,走進唐朝家的老屋,樵民們躲在面窩鋪旮旯里的爐火前烤手腳。面窩鋪是一條舊船,面目蒼黑,那些人啃著冷冰冰的油炸面窩,眼看老皮拍打著唐朝家的門進去了。他們看見開門的是三撇,三撇穿狐貍皮襖,手里拿一個土陶的拔火罐。三撇那時在給他爹唐朝拔風寒。唐朝去冰上鑿洞受了風寒,三撇拿著拔火罐,往里面燒紙煤狠狠搗弄他爹的腰。他爹俯臥在床上,腰被火罐子拔得通紅。三撇開門后對他爹唐朝喊:“鳳兒爹來了?!?/p>

“來看我的,”唐朝說,“鳳兒她爹,真不好意思,看我哪,三撇,還不上酒!”

三撇端了杯酒給老皮。老皮沒接。

“喝吧老皮,鳳兒她爹,搟了酒火的酒,用煮雞蛋搟的酒火,祛風寒哪。”

“我找三撇,我不跟你說?!崩掀μ瞥f。他站在天井的檐柱旁,沒有進唐朝的房門。

天井里全部是卷簾,一堆又一堆。唐朝這老家伙愛編卷簾。

“您坐么,坐么,爹?!比矊掀ふf。三撇比他爹更不要臉。

“誰是你爹,三撇你不要臉,你們唐家都不要臉?!?/p>

“這年頭要什么臉!臉值幾個錢?爹,遲早我是要把您叫爹的。金麻把鳳兒給我了。”

“鳳兒是我的,不是金麻的?!?/p>

“金麻在我家搬了二十斤酒,五斤干鳊魚,一匹狐貍。金麻說干鳊魚您都吃了,算我孝敬您的?!?/p>

“三撇,你們不能欺人太甚!鳳兒給你?呸呸!三撇你屙泡驢尿瞧瞧……”

“金麻說就這么定了,金麻在我家……”

“呸!那個臭麻子我操……”

“你找金麻喝酒,你說你想鳳兒……”

“我操金麻他……”

“你說金麻開金口,一錘子定音,給他買小茅香……”

“我操他的……”老皮搶過去那杯搟酒火的酒吞了。他把它們蓄存在喉管里,然后箭一般地噴出去,噴在三撇的臉上。他看見三撇跳了起來。

“他噴我酒!”三撇向他爹唐朝大喊。

“噗!”又是一口,噴在唐朝的頭上。

“老皮你真不懂味!”唐朝歪著腰爬起來就去護三撇,三撇在墻角抄家伙,抄了一把槳。

“三撇你忍著點,是你岳丈哪!”

“哈哈——”老皮笑了起來,把酒吐完了,他向門外走去,“看你們還放屁不!”

老皮在街上站定了,他發(fā)現(xiàn)那幾個外鄉(xiāng)的樵民在瞧他。樵民們筒著手,他們肯定聽見了剛才唐朝家的喊叫聲。老皮向外呼著酒氣,他看樵民,樵民看他。

“我唾我女婿。”他對他們說,“我唾親家?!?/p>

樵民們看見了,他的胡楂子上沾著些水酒。

五、老皮發(fā)火了

鳳兒提一桶紅薯去湖邊洗。她打了半桶水,用棒槌杵著紅薯。

“鳳兒?!庇腥撕八前哺?。

安哥還是背著冰橇和獸夾子。

“安哥,這冷的天你出去?”鳳兒說。

“你爹把你許給唐家?”

“金麻那麻子干的壞事,我不同意?!兵P兒杵著紅薯低著頭。

“你不要同意!你不能干!”安哥說。

“我爹窩囊。”鳳兒說。

“三撇要做壞事,我就下手!”安哥說。

“不,不!安哥!你不是下那種手的人!安哥,你不要管,你走遠些。”

“我不管?我不管哪個管?!”安哥舉起獸夾子,他在湖邊亂叫。

鳳兒這時站起來,她被水泡得通紅的手抓住安哥激動的手。她的手冰涼。安哥被那雙手冰醒了,安哥平靜下來看著鳳兒:“鳳兒,你不嫁我也別嫁他?!?/p>

鳳兒突然笑了:“吃咸飯操淡心,我是這么好嫁的?安哥,我勸你不要惹唐家,你不要吃虧?!?/p>

鳳兒等安哥走遠,回到家里,爹呆坐在屋里。

“爹,你去哪兒啦?”鳳兒放下木桶問。

“我唾了唐朝和三撇。我唾他們。”

“您唾他們?您去那兒干什么?你不要往那邊走!”

“我就想唾他們?!?/p>

“那您沒理了?!?/p>

“這世道還講什么理!”

“有理走遍天下?!?/p>

“這世道是有錢人的世道,這世道不講理!”老皮擂著自己的腿。

“要壞事了,爹!您不該去唾他們,”鳳兒的聲音都打戰(zhàn)了,“爹,我想我趕快嫁個人算了,省得唐家造亂子?!?/p>

“你嫁誰?”她爹用昏花的眼睛瞧她,一副可憐的樣子問。

“我……我嫁給安哥?!?/p>

“安哥?他這小子太憨,你嫁他,吃獸夾子去?又窮又犟,我靠這種女婿?我跟他脾性合不來?!?/p>

鳳兒說:“爹,又不是您跟他過。”

老皮說:“我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了?!?/p>

鳳兒說:“爹,唐家要造亂子咋辦?”

老皮說:“他敢!我老命給他們拼了!”

鳳兒說:“爹,我尋思要出事。那是家馬蜂窩,您不該去唾人家?!?/p>

她爹發(fā)火了:“還不是為你!閨女害人!你倒還數(shù)落爹來了!不為你,我發(fā)個什么老火!我喝點酒烤點火困點覺,百事不理!閨女真害人哪!鳳兒她媽,你死得早哪!你現(xiàn)在不管我們了,哇嘿嘿……”

老皮哭了起來,他傷心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鳳兒勸他,勸不住,他還是哭。

“爹,我不嫁了,我哪個都不嫁,我做尼姑去。”

“放屁!我還要外孫哪,我要外孫扯我胡子哪!”她爹哭著說。

六、腌狐胯的氣味沁人心脾

金麻在湖邊的尖艙里清理著他的干鳊魚和一匹腌過的狐胯。金麻坐在風中,風從冰面上吹來,金麻沒縮脖子。他很高興。他聞著狐胯的氣味,腌狐胯的氣味沁人心脾。他咂了一下嘴巴,他的女人楊八姐沖出來了,一把揪住他的后領(lǐng)。

他的女人楊八姐剛才在船尾洗了衣裳,卷著袖子,臉不錯,紅。楊八姐抓住金麻的衣領(lǐng):“別整天盤劃著這點腌尸了,吃人家的!大男人哪,當媒婆!你有本事給我打只黃鼠狼來,給我硝條黃鼠狼圍巾!”

“我到哪兒去打?我打黃鼠狼?”金麻叫屈。

“人家安哥還打墨獺哪!去,找安哥去!”

“這冷的天……”

“找安哥去,安哥的冰橇走了,那道冰槽印印不是!”

“我沒槍打什么?”

“用煙熏!”

金麻就這么給楊八姐趕出來了。

他站在野地里。他站在枯葦颼颼的湖坎那兒,他在一個蘆葦場的荒垛子邊。垛塌了,可垛下有個黃鼠狼洞。他想熏洞,替女人硝圍巾。他凍得龜頭龜腦,他先安夾子。他手上捏著火柴。他剛準備熏洞,看見有個人向這邊走來。是安哥,安哥背著冰橇,腰里掛一串野禽,有氽雞、大雁、麻鴨。

“喂,給我搭只手!”他向安哥喊。

安哥也瞅見了金麻手中搖晃的火柴和他腳下堆的一窩枯草。

金麻喊安哥吃煙,說:“女人要圍巾,女人要黃鼠狼皮,安哥你幫我一手,我這個不在行,我跟你平分,安哥,我只要皮,肉歸你?!?/p>

安哥把冰橇放下了,一腳把金麻的獸夾子踢了個跟頭,然后又放正在洞口。

安哥要了火柴,點燃,又吹熄了。金麻怔怔地看著他。安哥的眼睛有些變了,變得像兩顆冰果,安哥突然說:

“我把你點燃!”

“看你說的,安哥,你點火熏洞么,熏黃鼠狼么?!苯鹇檎f。

“你渾身是酒。你喝了人家做媒的黑心酒,正好把你點燃熏?!?/p>

“瞎說,安哥,人又不是柴火!”

“三撇這次給你多少酒?說!”安哥抓住他問。

“不不,兄弟,是三撇找上門的,三撇給了我二十斤苕干酒,假酒!喝了打頭!”

“瞧你這張饞嘴!蹲著,別動!”

金麻只好乖乖地挨到洞口,坐下去。

安哥把草點燃了,草畢畢剝剝地燃起來,煙霧在空中打旋。金麻一下子被包裹在煙霧里,金麻嗆了喉嚨,不停地咳嗽、打噴嚏。

“安哥,你熏我做什么!安哥,求饒,我給你說門媳婦!”

“我不要你說。我只要鳳兒!你敢把她說給別人,小心腦袋!”

煙霧騰起后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有草燃燒的聲音。

煙慢慢散了,金麻還坐在那兒,金麻熏呆了,熏成了臘肉。金麻的臉上全是花一塊黑一塊的煙跡,只剩下一雙眼珠子在慢慢轉(zhuǎn)動。

“你熏我!你熏……”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珠子盯到了面前的夾子,夾子上有一只掙扎的黃鼠狼?!包S鼠狼夾住了!”他爬過來抓夾子,抓住了夾子,一把按住了黃鼠狼,“黃鼠狼!黃鼠狼!”

他拿眼睛四處去尋找安哥,安哥已經(jīng)走到西邊的枯葦深處去了。那兒有顆太陽在往下墜。

七、他們一路放著瀏陽鞭

三撇來找金麻,說:“金麻,咋辦?狐胯也吃了,鳳兒還不到手?”

金麻說:“三撇,你不能逼我,我又不是鳳兒,我是鳳兒我跟你成親。三撇我看不如你把家里的酒全拖去提親?你反正有酒。你只有去提親,成了事實,看鳳兒還嫁哪個!”

“這倒是個主意。”

于是他們進行了密謀,認為還是趁熱打鐵的好,把事情弄成真的。于是第二天一早媒人金麻果然就領(lǐng)著三撇和他爹唐朝,趕著牛車提親去了。

他們趕著牛車,披紅掛彩,帶著一壇壇酒、一筐筐魚;唐朝和三撇父子穿著西服,老家伙走在前面,叼著荊州煙,金麻坐在牛車上,三撇殿后,由兩個伙計趕著牛,放瀏陽鞭。一路上鞭炮聲噼噼啪啪響,引得小伢們一路相跟著拾啞鞭。

車上金麻東張西望,對三撇說:“伙計,就是怕安哥,他要揍人的?!?/p>

三撇說:“金麻你沒卵球的用,三撇我怕哪個!又不是你提親!”于是走到老皮家,進院就喊:“親家,提親來了!”

金麻忙跳下牛車,對老皮說:“看看,金山銀山全拖來了!”

老皮瞇著眼瞧一院子的人,護著女兒鳳兒,他看著那伙人吆喝牛,剎車,把車上的酒一壇一壇地卸下來,擺在院中央。老皮瞇眼,他的眼有些潮了,他可憐巴巴地站在那兒。

“滾!都給老子滾!”他吼叫起來,他指著那些人。那些人的影子被太陽帶過來,很長很長。

“你就答應(yīng)吧,老皮,你不能讓我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

“滾!”老皮就這個字。

“總不能把事情都弄僵了,讓人不好下臺。老皮,一個村的人,你得想想?!苯鹇檎f。

“我爹讓你們滾?!兵P兒站出來了,她有點驚慌,她的臉色煞白。

“鳳兒,鳳兒,你就答應(yīng),你不答應(yīng)我撞酒壇了?!比矝_過去對準一個壇子。

“你撞,你撞?!崩掀ふf。

“東西不要了,親算定了,不然讓金麻給我們拖回去?!比驳牡瞥@么說。

“這就不對了,”金麻哭喪著臉,“唐朝伯,這就不對了,咱可是好心,咱不能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那怪鬼!”唐朝說,“我兒要撞壇子了,他撞了唐家要斷香火?!?/p>

“讓我撞!”三撇對拉他的兩個伙計說。

“不要鬧出人命來!買賣不成仁義在?!苯鹇橐采锨叭ダ病K麄儼讶布苌宪?,金麻回過頭對老皮說:“你看,人家這么愛你家鳳兒,人家要以死來換愛情!梁山伯祝英臺哪!老皮,你的心是鐵打的?”

他們趕著牛車走了,看熱鬧的人也一個個走了。院子里安靜下來,只剩下那些酒壇和魚筐蹲在那兒。

“爹,我們怎么辦?我去喊安哥?”鳳兒說。

老皮一屁股坐在門檻上。老皮吃煙。

老皮一直吃到天黑,硬是一句話都不說,像死了一樣。后來老皮抄起一根劈柴,對準那些酒壇就砸。他砸酒壇,踩魚筐。十壇酒嘩啦啦地砸,干魚四下翻飛。十壇酒流了一地。

“爹,你不能這么干!”鳳兒哭著去制止她爹。她拉爹的手,她爹沒能停下來,越砸越兇。“爹,我們賠不起人家!”

她爹狠狠地砸,砸凈了,力氣用盡了,一下子撲倒在那些狼藉的酒水里。他舔到了酒,他的頭擱在一個碎壇上,那里面還有些殘酒。他把頭伸進去,一口一口地吸,像頭牛喝水,把里面的酒舔干。他終于醉倒了。

“爹!爹!”鳳兒拖著她爹那沉沉的泡著酒腥味的身子,把他拖進屋去。

這天晚上,整個郎浦村都飄著濃烈的酒香。人們聞風而醉。一連幾天,那酒味仍不能退去,在村子里的每個角落飄蕩。而老皮呢,老皮整整醉了三天不醒,鼾聲如雷。

八、索 賠

老皮還沒有醒來,安哥來了。安哥順著酒香一直追到鳳兒屋里。他踏著瓦片,看到了長醉不醒的老皮和垂淚的鳳兒。事情清楚了。

“咱們家賠不起酒。”鳳兒這么說。

“我賠。只要你不嫁給三撇,我來賠?!卑哺绲诙煸绯咳ヅ奶瞥业拈T,他背著兩只香貍。那可是值錢的東西。他放在冰洞里好些時了,整整一個冬天,他就打了這兩只香貍。

唐朝把門剛打開一條縫,兩只毛茸茸的香貍就丟進了屋,屋里立馬彌漫出一股奇異的香味。

“嗬,好香!比酒還香!”唐朝說。

“賠你家酒的。”安哥說。

這時三撇也出來了,三撇說:“安哥你又沒喝我們家酒,兩匹死河貍拿回去?!?/p>

“這是香貍?!卑哺缯f。

“哪還有香貍?河貍,沒見過?!”三撇踢了踢那堆獵物。

“你沒聞到香味?”

“一股死臭!”

“三撇,別仗你有幾個錢就作騷。那錢是怎么來的?還不是行賄了賣你的破卷簾!”

“放屁!”三撇說,“你有什么證據(jù)?”

“我這是給老皮賠酒錢來的,他砸了你家酒。你去看看吧,假酒,他還沒醒來呢。三撇伙計,這夠了吧?”安哥說。

“夠了?不嫁給我了,這兩只死河貍把鳳兒給你了?”

“只算酒錢,別的不干你事!”安哥說。他背著獸夾子,他把獸夾子敲得直響。

“吃橫?安哥你吃橫?!比补中?,那模樣真是令人惡心?!鞍哺?,少說五條河貍。沒有,拿十只水獺頂?!?/p>

“十只?你讓我天天晚上蹚冰面?你讓我凍死?你讓我離開郎浦村,你好搶人?”

“笑話!我限定你三天,安哥。三天交十只水獺,咱倆無事?!?/p>

“行。你想搶鳳兒,我夾斷你的腿!”安哥舉著獸夾子。

這一天,安哥沒給鳳兒打招呼就走了。他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夾水獺。

這一天晚上大雪紛飛,老皮還沒醒來。又過了兩天,老皮還沒醒來。

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三撇憋不住了。滿街之上還飄著他家的酒香,假酒的香味。酒不會白流,他想時辰到了,估計安哥那小子無顏回來見鳳兒了。

三撇這天晚上穿狐貍皮大衣,在硬邦邦的雪地里走,他踏著月光,去拍老皮家的院門。門閂得死緊,他找了幾塊磚墊腳,爬上了老皮家的短墻。

三撇站在短墻上,先喊安哥,他喊:“安哥安哥快開門兒,索賠的來了?!焙傲税胩欤瑳]回應(yīng)。“安哥你躲,你不理我,三撇我今天就站在這兒喊一夜!”三撇故意這么大叫,其實三撇知道,沒誰聽見,這周遭的房子稀,風也是向湖心吹去的,聲音全落進湖里了。

“安哥你不賠就讓老皮做我丈人!不做就賠酒!”三撇膽大了,跳了進去。他說,“鳳兒,安哥不能回來了,鳳兒給我做老婆。我想你好多年了,我給你好吃好喝,穿金戴銀,我什么都依著你。”

鳳兒開門出來了,她聽見了三撇說安哥,問:“安哥不能回來,他去了哪兒?”

三撇說:“鬼曉得?!彼氖志陀行┌W了。

“放開,我爹出來一棒夯死你!”

三撇的手就不敢動了,他仄耳聽屋內(nèi)的響動。他聽到了屋里鼾聲如雷?!澳愕恕!比采锨熬捅ё×锁P兒,他的手像蟹鉗子,他是個橫行的蟹托生。

“呀!”鳳兒咬了。女人有牙齒。應(yīng)該咬男人??扇彩莻€橫行的家伙,把她往屋里拖,說:“鳳兒你遲早是我老婆。酒也砸了,你爹賠不起,安哥也賠不起,今天你依我就不讓你賠,鳳兒你不要咬,今天一次抵十壇酒?!?/p>

鳳兒在笸籮里抓剪子,她想抓個兇器,把三撇的眼給戳了,結(jié)果她沒能抓到剪子。

三撇是個橫行的家伙,三撇喘著粗氣,三撇對付女人有能耐,他一件一件剝女人的衣服。在冬天,那可真要一把力氣。他對鳳兒說:“你不咬了,你老實點,鳳兒,我給你打銀鐲子,我真心實意要娶你,我對你百依百順,只要你晚上依我,白天我全依你?!比策€說:“鳳兒我把老皮喊爹,我供他酒喝,我給他捶背、搔癢、刮胡子,我什么都干,我做個好女婿。我給你家抹墻、翻頂、浸漁網(wǎng)、倒夜壺,我做孝子賢孫。”

三撇終于把事情弄成了,他很有信心,長驅(qū)直入。他聽見了女人的尖叫,女人的尖叫在雪夜怎么聽都悅耳。后來女人不叫了,女人像死了一樣,女人的頭發(fā)無力地垂落在床前。后來他去舔女人的臉,舔到了一口咸味。后來他的興味就沒了。男人的興味來得快,去得也快。

后來他就走了,他踏著院子里滿地的酒壇瓦塊。他聞著酒香。他細細回味,他想這酒壇不破哪有香味,女人也一樣,破了,香味就出來了。

他是個橫行的人,他橫著走。他聽到屋里的鼾聲一陣緊似一陣,老皮還沒有醒過來。三撇家的假酒真好啊。是唐朝釀的,是唐朝這老雜種用酒精勾兌的。

九、這天晚上

這天晚上,月光亮如白晝。

這天晚上,三撇走出老皮院子,他沒走幾步就劈頭撞了個人。他以為是撞了樹,多虧月光,他抬起頭來就清清楚楚看見了光頭安哥。安哥帶一身蘆葦與泥沼的氣味,安哥前后背一大串野物,全是水獺!

“你擋道兒了?!比舱f。

“全賠給你?!卑哺缯f。

“過時間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在乎十壇酒?!比舱f。

“你真的不要了?”

“我說話算數(shù),嗬嗬!”三撇笑。他笑著走了。

安哥拔腿就往老皮家跑。安哥跑進屋,他劃燃火柴,點燃燈,看見了床上鼾睡的老皮,老皮身上一股濃烈的酒味直沖他鼻子。他尋鳳兒,發(fā)現(xiàn)鳳兒敞著懷躺著,白得耀眼的胸,白得耀眼的奶子,安哥是頭一遭見到女人光著的身子,他喉嚨發(fā)干,他恐懼,他喊起來:

“鳳兒!鳳兒!”

鳳兒一揚手,打掉了安哥手上的燈。鳳兒醒了,抓住了安哥,就抽安哥的嘴巴,就扯安哥的耳朵,她踢,她刨,安哥被她弄得滿臉是傷。后來鳳兒打累了,她沒力氣了,一下萎坐到墻邊。

頭破血流的安哥重新點燃燈,高舉著站在鳳兒面前。鳳兒這才看清是安哥。

“哇!安哥——”

鳳兒哭起來,她穿好衣,突然一抹臉,不哭了,平靜地對安哥說:

“你走吧,安哥!”

“我是為你賠酒錢來的!”他指了指墻下的那堆水獺,“我打了三天,我三天三夜沒睡,我走了幾百里路,我湊齊了這十只水獺。三撇這小子,我要殺了他!”

安哥抽出腰上的魚刀,向外沖去。鳳兒一把拉住他?!鞍哺?,你千萬不能!我不是你的人,現(xiàn)在我是三撇的人了。安哥,你不要傻干,你跟他拼命我就投湖去!”

鳳兒跪著向安哥求情,她頭搗地,她拽著他。安哥木樁一樣地站在那兒。安哥摸了摸鳳兒凌亂的頭發(fā),他揩揩眼睛,撿起地上的水獺,一個人孤零零地走了,消失在月光里。

嘩——嘩——湖水解凍了。

十、木 排

人們第一次看見鳳兒走進三撇家門的時候臉色蒼白。鳳兒是自己走去的,一個人走去的。鳳兒走進那個老宅就看見了三撇,對三撇說:

“你想要我,就得給我做新屋。”

三撇高興得不得了:“好好,我一定做新屋?!比部匆婙P兒不笑的時候如此之美,手就又癢了,他對鳳兒說:“進屋來,進屋來,鳳兒,我想死你了?!?/p>

這時三撇的爹唐朝聞聲出現(xiàn)了,唐朝見了鳳兒,喜得山羊胡亂翹,說:“還不倒茶!拿君山銀針來!”

三撇說:“爹,你出去,我跟鳳兒商量點事!”

唐朝說:“新媳婦到家了,我坐坐還不行嗎?鳳兒,你爹還好嗎?他把酒砸了,我們再給他拖酒去?!?/p>

鳳兒說:“別拖了,我爹不同意?!?/p>

唐朝說:“這個親家。”

三撇對他的爹說:“鳳兒要我們做新屋。”

唐朝說:“做,做,做了接新媳婦,把親家爹也接來,兩個老家伙在一起打花牌?!?/p>

事情就這么定了。三撇親自帶人上山伐杉料。三撇要用香杉造屋。

三撇伐了杉料從山上下來了,扎成滿滿當當三個木排沿湖滾滾而下。

香杉木排靠在郎浦村埠頭,木工們把木排砍散,一根根背上坡來,堆在堤腳。一根一根,堆得像山一樣。

鋪天蓋地的香杉運到了村里,三撇的爹逢人就說:“咱們起新屋接鳳兒媳婦的。”村上的人都知道了三撇的木排是接新媳婦的,許多人跑到堤邊來看木料堆。他們剝樹皮,他們的小伢崽們在木料堆上玩游戲,唱一些莫名其妙的兒歌。

這天,木匠們又下湖背木料了,他們背著長長的木料在湖灘上行走,喊著單調(diào)的號子。

三撇躺在水上的木排小屋里,有人來給他報信說,老皮打到木排這兒來了。三撇起身走出棚子。老皮已經(jīng)跳上了木排,手握一把殺豬刀。

老皮上了木排就亂砍,他砍了木料,砍扎排的繩子,砍槳片。老皮發(fā)瘋了,背木料的幾個人站在坡上,他們不敢上去拉老皮,他們怕老皮的殺豬刀。那是砍豬骨頭的刀。

“三撇,畜生,你害我閨女!你做什么屋,老子把你們?nèi)沉耍 ?/p>

老皮喊著,砍著。三撇有點發(fā)怵,一時不知怎么辦,他看老皮靠近了,沒處躲,只好爬到棚子頂上去。三撇站在棚頂上,他對岸上那些背木料的人說:

“還不扭住他,快搶他的刀!”

那些人無動于衷,沒一個動手。那些人向三撇攤著手,做著手勢,表示完全沒有辦法扭住一個發(fā)瘋的人。

“你跑,我看你跑!”老皮向棚頂?shù)娜才e著刀。他的臉扭成一團,他殺氣騰騰。他在尋找上棚的地方。

三撇下沒處下,走無處走,在棚頂上打轉(zhuǎn)兒。三撇喊道:“爹,丈人,你不能這樣,你朝鳳兒看。鳳兒要我弄香杉來做屋的!爹,老皮!丈老頭,我是你女婿哪!”

三撇把好話說盡了,老皮一句也沒聽進去,老皮砍棚子的柱子,老皮蹬棚子,老皮要把棚子砍倒?!澳氵@雜種!你這畜生!我砍死你!”

老皮真狠,已經(jīng)砍斷了一根立柱,又去砍另一根。棚子在嘎嘎作響,棚子快傾倒了。三撇有些站立不穩(wěn),他知道棚子一倒,他就沒命了。他前后無路,在棚子即將倒塌的一瞬間,“撲通”一聲跳入湖中。

初春的湖水,三撇在水里浮出頭來,他冷,他往岸上游。他有些受不住,初春不是游水的日子。

老皮往岸上跳,他要到岸邊去截獲三撇,不讓他爬上岸。三撇沒辦法上岸啦,三撇在湖中喊救命。這時背木料的有個人解開一條小劃子,劃過去救他。

人們看見三撇終于爬上了小劃子。而岸上的老皮半涉在水里,一步不退地守著。他要逮住三撇把他剁了。

后來小劃子向其他地方劃去了,三撇縮著肩,像只落湯雞。

后來人散盡了。老皮還候在那兒,站在寒冷的水里,向空空的湖面上罵著“畜生,畜生……”

十一、老皮病了

老皮躺在床上說昏話。老皮臉色嚇人,胡子拉碴的。鳳兒坐在床沿給他喂藥。

鳳兒說:“爹,你得喝,你把它喝進去。”

老皮說:“我才不喝,這是唐朝的酒,下了毒的,金麻你讓我吃了兩塊干鳊魚,你就能換我個閨女?三撇我日你媽!”

鳳兒說:“爹,喝吧,這是藥?!?/p>

老皮說:“不要勸了,感情淺慢慢舔,感情薄慢慢酌,勸是勸不好的,現(xiàn)在哪種酒不是酒精兌的,你說?十年前喝酒可不是這個味,憑良心說哪個男人不好酒貪杯?唐朝你個老不死的,你活得不耐煩了,你敢到王醫(yī)生那里弄酒精給我喝?三撇我用酒淋你的香杉木料一把火燒了!”

鳳兒放下碗,搖搖頭。那邊,火煮著藥罐,咕咕直響,滿屋是中藥氣息。

“咱告他個狗日的!沒王法了!”老皮咳嗽著說。

“千萬不能,爹,您告了,女兒我的名聲就完了。爹,您千萬不要干害了女兒的蠢事?!?/p>

“鳳兒是我害了你,我貪杯害了你,我多喝了幾口,就把你托付給了金麻子,我害了你。”

“爹,不要說那種話了,爹,是我自己愿意的?!?/p>

“斷他唐朝家香火!”她爹老皮說。她爹望著屋頂。

鳳兒提著洗衣桶下湖去,籬花開了,她沿著荊籬走。她走在深深的籬槿道中。

“鳳兒?!?/p>

安哥,他站在一畦青菜地旁。他喊她,顯得不自在。

“安哥?!彼啊?/p>

“我給你爹夾了只氽雞,給他煨湯喝?!?/p>

“安哥,謝你了。”

“三撇做新屋了?”

“嗯?!?/p>

“他接你?”

“嗯?!?/p>

“鳳兒,你不能跳火坑!鳳兒,你跟我走吧,咱們逃遠點,咱們離開這兒!”安哥抓著鳳兒的肩,他那夾野物的手摳進鳳兒的肩胛肉里。

“不,安哥!我對不住你,安哥,日頭偏西了,你忙你的去?!?/p>

鳳兒笑了笑,她掰開安哥的手,她在安哥的手上捏了一下,給了安哥一個媚眼,扭著腰,從安哥身旁走過去了。

“鳳兒!”

鳳兒走過木槿花叢,木槿花一片雪白。

十二、先給他吃這一嘴巴

娶親的那天,風和日麗。唐朝家鞭炮震天,去老皮家時鳴鑼開道。十八只丈長的喇叭神吹,雙音嗩吶在后排督陣,迎親的人擠滿村道,兩輛牛車拉著十壇酒。

老皮躺在床上還沒恢復(fù),他帶病喝了幾碗白酒又昏醉不醒了。迎親的等老皮打起了鼾,就把鳳兒接走了,接進唐朝家的香杉樓里。

香杉樓雕龍畫鳳,鏤金嵌銀,古色古香,跟別人家的房屋完全不同。送親的在樓上吃酒,看熱鬧的在樓下喝湯。

金麻在樓上坐上席,坐在上面,他是媒人,受到了最高的待遇。許多人跟金麻碰酒,金麻的酒杯碰得叮叮當當響,碰一下,喝一杯。金麻的麻子喝紅了,喝得像紅旗。他跟三撇碰,說:“三撇你爹說好事多磨,果真如此,哪個不羨慕你七挑八挑挑了個天仙?”他跟鳳兒碰,他讓鳳兒給他敬酒,他說:“鳳兒呀你有福氣,鳳兒明年的今日我就來吃紅蛋了,鳳兒你看這屋,你看這盤中餐,唐朝家是咱村大戶,看人家擺的酒席!鳳兒你有了這個好去處,我是女人我就搶著嫁三撇,可惜我是個麻子。鳳兒你喝,你一杯我一杯,你灌倒我,我就睡你新房里去。結(jié)婚鬧房無大小,過了今夜你就不是我侄女而是我妹子了。三撇,小心我從后窗爬進來?!苯鹇楹髞戆焉囝^喝直了,怎么也卷不出半個字來。后來人們把金麻抬回他的船上去。金麻一輩子住船,金麻在岸上沒個房子,金麻的錢都喝了酒。

天黑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接著三撇就把鳳兒抱進洞房。

洞房的窗戶上全貼著鳳兒剪的窗花,全是紅窗花。

鳳兒吐著酒氣,她真喝了酒,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她不讓三撇的臭嘴拱她,向三撇吹酒氣,說:“三撇,我沒個亮盒(裝嫁妝的)來,你不嫌棄吧?我陪嫁啥都沒有,就剪窗花的剪子,日后我天天剪窗花賣錢補嫁妝?!?/p>

三撇說:“哪要你剪窗花賣錢,我三撇什么都不要你做,我只要你給我生兒子。鳳兒給我生個兒子!”

“你把剪子給我?!?/p>

“鳳兒,我給你藏著了,以后給你?!?/p>

“不,你今天不給我,我不上床?!?/p>

“鳳兒,你脾氣真硬!”三撇熬不住了,血直往一個部位涌,撐得難受。他把鳳兒朝床上抱。鳳兒腳戀著樓板,她用腳跺樓板,跺得樓上樓下都能聽見,樓板是木的,不是水泥的。

“把剪子給我!把剪子給我!”

“鳳,你莫跺,鳳,你想歪心思,我不給你,剪子交我爹藏起來了。”

“那好,三撇,你先坐著,讓我自己來,我脫給你看?!?/p>

三撇就坐著,他搓手。這婊子養(yǎng)的。

“三撇,我脫一件衣服給你一嘴巴,你不依,我就把樓板跺穿?!?/p>

“鳳兒,你這是整人哪,我樓下全是五親六眷……”

“那就依我?!?/p>

鳳兒脫衣了,她細細解每一顆紐扣,她解一顆朝三撇笑一下。

襖兒脫了,巴掌甩過來了,“啪!”清脆的一聲,三撇忙捂住臉:“鳳兒,真打哪,你輕點,我求你了……”

又一件。“啪!”又一聲。

這天晚上,聽房的人在窗外的走廊里、大樹上聽見的都是些很清脆的聲音,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聽見男的說“別打了,別打了”,女的說“我還沒脫完呢”。

那些啪啪的聲音很清脆,人們知道那肯定是巴掌打在肉上的聲音,就像打魚人用手拍打腿上的牛虻子。

十三、兩個失魂落魄的人

太陽金光四射,湖上一片寧靜。

有水鳥在那兒飛。湖灘上人家晾曬的衣服,在湖風里溫暖地飄揚。

魚汛來了,打魚人都走了,村里沒什么人,只有雞叫牛哞。

老皮出來了,老皮在村里村外溜達。老皮蒼老了許多。這大的太陽,老皮還感到冷,老皮筒著袖子,他走路,他只看自己的腳下。他看見湖邊的草叢中有一只舊船,他想到那兒坐一會兒。他往那兒走去。

有個人蹲在那兒剝野物,剝一只血淋淋的兔子。那背影一看就是安哥。

老皮悄無聲息地站在他后面,老皮想走,但邁不開步子。安哥感到后面有個人,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恓惶的老皮。老皮袖著手,顴骨下的陰影老深。

安哥拿著那把魚刀,他用魚刀剮野物。他冷冷地看著這個人。他的表情就像條柴魚。

老皮想向他笑。老皮的眼里透出了乞求寬恕和憐憫的光束。老皮快哭起來了,笑真難受,還是哭好。他的老臉一撇,就流淚了。

“安哥,剮兔?”老皮這么說。

“唔?!卑哺缯f。

“我要操三撇的媽!”老皮說。

“我也是?!卑哺缯f。

“我罵三撇、唐朝,罵金麻!我罵!罵……”

“我也是。”安哥說。

“你不罵我吧?”老皮說。

“我不罵你,老皮,我不罵,我不像你這么罵,”他從腳邊拿起那個獸夾,說,“老皮你認識這個不?夾腿的家伙,你認識?”

老皮說:“我不認識,我罵,罵他個雞巴日的,我就嘴好吃,我傷你的心了安哥,我找你要過水獺和香貍,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找你要了,我把鳳兒給你?!?/p>

安哥不解地望著他:“老皮,你有這么好?老皮,你勢利眼?!?/p>

“從今天起,我真把鳳兒交給你了,交給你照顧她了,安哥,我老了。”

安哥打量著這個老頭,他有些吃驚:“你在撒謊,老皮。”

“不,我明天就去三撇家接鳳兒去,我接回來把她送到你家去。”

“老皮,你回去吧,外頭風大。”安哥說。他將老皮攙著,給他拍打肩上的灰土。

“我反正把鳳兒給你了。”老皮最后說。

十四、爹喝著十八壇酒

鳳兒回娘家去,娘家就一個爹。

鳳兒這天回去,她爹老皮坐在階檐坡上喝酒。她爹老皮把一根竹管掏空了,在階檐上一壇一壇咂酒。老皮在喝咂酒。

老皮閉著眼,挨個兒咂。十八個壇子,一口咂一壇。就這樣,輪換著嘗十八壇酒的味兒。

“爹。”鳳兒喊。她站在那兒,綰著髻髻頭,像個嫂子,她看她爹那么咂酒,開了十八個蓋子,她有點害怕她爹了。

“鳳兒!來喝酒,喝酒,你怎么沒把安哥帶回來?我把你交給他了,”她爹老皮說,“我天天就喝這些酒?!?/p>

“我給你做飯,我給你焙干魚炒青菜,”鳳兒說,“您別喝了,您歇口氣兒。”

鳳兒上前奪過她爹的那根咂酒竹竿兒,進屋去了。她爹老皮一時空了手,沒了咂酒的家伙,四處尋,看著自己的手,手上光光的;又看看敞開的酒壇,像看老井一樣,一壇壇瞄:“我要喝酒!我要喝酒!”

鳳兒拿出個腳盆來,給他爹洗被子、洗衣服,她把那些臟衣物都丟進盆里,對她爹說:“爹,您得愛惜身子。這酒三撇那婊子養(yǎng)的送來的,您別喝他的,他放了毒藥的?!?/p>

“我不怕,我就想喝毒酒。我成孤老了,我沒個活頭了。我討米去,我拍漁鼓筒去?!?/p>

“爹,瞧您說的,明日您有外孫孫了,讓外孫孫給您陪伴?!?/p>

“你跟三撇生?!”

“那還不是我養(yǎng)的。”

“你懷啦?”

“嗯?!?/p>

“你給老子打掉去,你莫跟他生!讓他唐家斷子絕孫!鳳兒,我把你給安哥了!鳳兒!”

“爹,您說遲了!您現(xiàn)在說白說了,您在說胡話。難怪村里的人都說您返老還童了?!?/p>

“鳳兒,你跟安哥,我現(xiàn)在想通了,沒什么人好給?!崩掀ぷ谂_階上,滿臉酒色,撫著光滑的酒壇子,靠在酒壇上,一個人嘮嘮叨叨。

鳳兒看著爹這個樣子,晚上他回到三撇家,對他爹唐朝說:“你過去說做屋了,把我爹接過來跟你打花牌的,我爹一個人,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去接了?!?/p>

唐朝說:“現(xiàn)在能接呀,你爹瘋瘋癲癲的,接來打花牌?打屁!接來讓我侍候?我比你爹大八歲哪!”

鳳兒說:“你說話得算話。”

唐朝說:“你敢跟長輩頂嘴?老皮是這么教的?真是有娘養(yǎng)無娘教。”

鳳兒氣白了臉說:“三撇也一樣?!?/p>

唐朝說:“鳳兒你好大的膽?!?/p>

鳳兒說:“沒這大的膽敢嫁你們家!”

唐朝說:“妖精!”

鳳兒說:“妖精也要管爹。你不接來,我回家去侍候我爹,人不能不孝?!?/p>

一氣之下,鳳兒走了,鳳兒走出香杉樓。

晚上,唐朝對三撇說:“還不去接她!”

三撇說:“她自己走回來,她不回來,看我不揍扁她!多少女人打不服!”

十五、好久沒踏金麻的船

過了三天,鳳兒還沒回來。

三撇守不住空房了,三撇的爹也整天數(shù)落三撇管不住媳婦?!拔铱茨氵€想結(jié)幾次婚,雜種!”他爹瞎罵,“媳婦跑了找媒人,你找金麻去?!?/p>

三撇被逼不過,只好去找金麻。

好久沒踏金麻的船了,三撇上了船就往艙里爬。金麻和楊八姐還沒起床哪。

三撇向艙里喊:“金麻,鳳兒跑回家了,你幫我抓去?!?/p>

“你們結(jié)婚了,我還管你們!三撇,你自己抓去?!?/p>

“我找媒人?!?/p>

“那我去說說看吧,也許不管用?!苯鹇轷林麓耍麊救?,“走呀,一起走呀!”

三撇說:“我在這里聽信?!?/p>

金麻一個人縮著脖子走了。三撇坐在纜樁上吃煙,他見金麻翻過堤垸了,他吐出煙頭,沖進艙里,“八姐,八姐,要不要人焐腳?”

“我不要。別動我?!迸苏f。女人把臉扭向一邊,她渾身冒著熱烘烘的酸氣,在被窩里的女人就像出鍋的饅頭,又軟又熱。三撇一聞這氣味就來了興致。

他把女人扳過來,把手掏進被窩,后來把整個人也掏進了被窩。

“你跟鳳兒去,黃花閨女哪!”

“八姐,我吃你奶奶。”

“三撇,你真是個流氓?!?/p>

船搖晃起來,沒有風浪,船卻晃得厲害。

他看見女人出了一身汗。他鉆出被窩對女人說:“鳳兒跑了,鳳兒不讓我睡,睡成了,也沒滋味?!?/p>

“你揍?!?/p>

“揍了我再離婚,再結(jié)婚?”

“揍,三撇你不揍你能做什么?”

“那就揍?!?/p>

“你還得長只眼,小心她偷漢子?!?/p>

“她偷漢子?”

“哪個女人不偷!”

“揍人我不是外行?!?/p>

“你走哇,三撇,你讓金麻回來看笑話。你到老皮家去,找媳婦去,我又不是你媳婦,真是!”

“我想讓你做媳婦?!?/p>

“我才不做,我做了你打我?!?/p>

三撇硬是給楊八姐趕下船了。

十六、他戳金麻的嘴

老皮家老皮正在給金麻酒喝。老皮拿著那根竹管,要金麻咂。老皮說:“你喝,金麻咱們喝酒吃干鳊魚,金麻咱們好久沒一起喝酒了?!?/p>

金麻說:“老皮,我是接鳳兒到三撇家去的。鳳兒,你聽我金麻一句話,你回去吧?!?/p>

鳳兒說:“我去了,我爹送到哪兒?我爹送你船上讓你養(yǎng)老去?”

金麻說:“我是老鼠鉆風箱,我再不做媒了。”

鳳兒說:“喝酒么,有酒喝,不做媒干啥去?金麻,金麻哥?!?/p>

“鳳姑娘你要叫我叔叔?!?/p>

老皮說:“喝酒么,金麻,這是咂酒?!崩掀つ弥窆苋ゴ两鹇榈淖?,他讓金麻含著,他戳金麻的麻臉。他說:“金麻看你的麻子,麻子麻,背釘耙,下河坎,種芝麻。芝麻結(jié)了果,麻子失了火;芝麻開了花,麻子搬了家。金麻你搬家了咱們就喝不成酒了?!?/p>

金麻退著,老皮戳一步,金麻退一步,他說:“我不喝酒,老皮我戒酒了,我真不喝,哄你是婊子養(yǎng)的,我什么都戒了,我不吃干鳊魚,我騙你是斑馬養(yǎng)的。”金麻學著武漢話,他一臉哭相。他繞著十八壇酒像跟老皮捉迷藏,他一個壇子一個壇子退,可老皮不干,老皮非得讓他喝不可。

鳳兒攔她爹,鳳兒說:“爹,您別追他了,他不喝,爹,讓他走,讓他給三撇家說去,咱打死不去了,咱守著你,爹,爹呀?!?/p>

鳳兒后來拖住了她爹,她讓金麻快走,她說:“金麻你會得到報應(yīng)的,金麻你哪天會吃狐胯噎死?!?/p>

金麻在壇子后面喘氣,他正想開溜,三撇闖進來了。

“鳳兒,回去!”三撇吼。

金麻如遇見了救星,他爬起來對三撇說:“老皮灌我喝咂酒,你丈人瘋啦!”

“我不管,”三撇說,“我只要鳳兒回去。”

鳳兒攙著她爹老皮,指著三撇:“你是狼心狗肺嗎?我爹這個樣子了,你讓我離開他?”

“人老了就這個樣子。咱老了還沒他這個酒量哪!跟我回去,不然我揍你?!?/p>

“我要給我爹抓藥?!?/p>

“我揍你,我揍你?!比矌撞嚼@過酒壇,他一把抓住鳳兒,他把她往階檐坡下拖。鳳兒掙扎,她不讓拖,她坐地上。

“金麻,你還不來幫忙,你抬她的腿。”

三撇鉤住了鳳兒的腋窩,他像拖蘆席卷那么拖。金麻上來了,抓鳳兒踢打的腳,他抓不住。他抓了一只又跑一只。他剛抓到了兩只,還沒卡緊,頭上就悶悶地一擊,老皮用咂酒竹管敲到了他。

老皮敲金麻的頭,金麻放手了,他要護頭。老皮又去敲三撇,他敲三撇的膀子,敲他的腚??芍窆懿环Q手,老皮跳來跳去,鳳兒還是被他拖走了。

鳳兒被拖出了院子。三撇揪鳳兒的頭發(fā),鳳兒被揪得直翻白眼。女人被抓了頭發(fā),就像牛翻了角,沒還手之力了。

老皮呢,老皮酒勁發(fā)作了,他踉踉蹌蹌去追趕鳳兒,沒幾步,就倒在了院門口。

十七、紅窗花與獸夾子

香杉樓的斑斕色彩剝落了,湖上的風雨專對它打。風雨打它,三撇打鳳兒。鳳兒的肚子大了。

打是打,可人參燕窩還得給鳳兒吃。打鳳兒,好像打服了,他們把鳳兒關(guān)在樓上,鳳兒說:“你們得找點事讓我混,你們把我的剪刀給我剪窗花吧。”他們不給,鳳兒說:“你們放心,我服了,我懷了三撇的伢崽哪?!边@樣,他們才把剪刀還給了鳳兒。

他們找來了許許多多的紅蠟光紙,讓鳳兒剪。過去的窗花經(jīng)過風吹雨打都發(fā)白了,鳳兒又剪新的窗花。她再貼,她要把香杉樓貼成窗花樓。她對三撇說:“我找算命瞎子算了命,我貼滿了樓就生兒子?!比舱f:“你貼吧貼吧賤貨,你剪多少貼多少,這不干我的事,我只要兒子。”鳳兒要去看她爹,給她爹安頓生活。

這天鳳兒回家給她爹帶去了許多吃的喝的,爹見她的肚子腆出來,不讓她進門。這天她爹說:“鳳兒我不要你管了,你莫回來,你回來讓我老病復(fù)發(fā)。鳳兒,你給老子滾,你把三撇的孽種打掉去,你這個不要臉的?!?/p>

鳳兒遭爹罵,爹把她帶回的東西全扔到院子外面去。

“我有吃的,你看我吃什么?”

他讓鳳兒看,鳳兒看到了爹碗里有紅燒兔肉。

“安哥哥給我的,安哥哥是我的兒子?!彼室獯罂诮廊?,扯兔筋。她爹嚼出一股股油來,直往胡楂上冒??傻拇采弦苍诿坝?。鳳兒在爹的房里看到一些捕獸的夾子、籠子,看到了擱著的一張床鋪,鋪著些干蒲草和獸毛皮。安哥晚上陪她爹睡。

鳳兒不走,洗被單,安哥回來了。

鳳兒不謝他,說:“我給你們做喝酒的菜?!?/p>

鳳兒去小賣部買了好酒,讓她爹跟安哥碰杯。

晚上鳳兒說:“你們喝呀喝呀,安哥這是你打的兔子,你喝呀,安哥我爹敬你我也敬你一杯,感情深,打吊針,感情鐵,胃出血?!?/p>

晚上兩個男人都爛醉如泥,他們?nèi)渗P兒拖上了床。這一天晚上鳳兒沒回香杉樓,這天晚上鳳兒給安哥脫了衣服,自己也脫了衣服,跟安哥睡到一起了。

鳳兒第二天回去時紅光滿面,頭發(fā)一絲不亂。她對三撇說:“三撇我把我爹安頓好了,我爹感謝你家給他吃的喝的,說你爹唐朝是個好親家,說你是個好女婿。說咱倆從小失去了娘,這是緣分哪!”三撇說:“你爹這脾氣,你們父女倆一個樣?!兵P兒說:“哪個沒脾氣,可我鳳兒心是軟的,鳳兒我服了你三撇,我住香杉樓,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p>

三撇去鄰村蘆葦場收卷簾,這天回來時嗷嗷叫,是被人抬回來的,他踩著獸夾子了。

三撇怎能不叫,三撇去了兩根腳趾。這是萬福,保住一條腿就不錯,夾斷腿的事不是沒有。

唐朝忙請醫(yī)生,醫(yī)生來了,包扎了一下,說:“沒事,其他都是好的,不影響走路。”

唐朝埋怨三撇:“你怎么走路的,年年收卷簾,沒見你夾著腿,今年就夾住了?!比舱f:“今年他媽的背時,走著走著,就夾住了,鬼曉得是怎么夾住的,反正腳趾沒了?!?/p>

斷趾剛好,三撇能走路了,只好又去收卷簾。

去的那天,又夾了腳,又夾去了另一只腳的兩根腳趾。又嗷嗷叫,又被人抬回來。

唐朝又去請醫(yī)生,醫(yī)生來了,包扎了一下又說:“沒事,其他都是好的,不影響走路?!?/p>

十個去了四個,怎么不影響走路!傷好后三撇就有點瘸了,不過不細瞧看不出。

十八、一切都翻了

三撇到荊州販卷簾去,鳳兒在家剪窗花。她的窗子上全貼上了窗花,啥樣都有,有人,有獸,有花,有船,應(yīng)有盡有。待三撇雇船去荊州時,香杉樓上就會出現(xiàn)一張大紅老虎剪紙,惹得過路的人都說這家女主人心靈手巧。

到晚上,香杉樓的窗戶就打開了,滿樓荷香。

這事終于在一個荷香慘烈的晚上露餡了。這天晚上,三撇說到荊州去,結(jié)果殺了個回馬槍。

他躲在籬園旁,他在一蓬扎人的槿花中親眼看到了一個光頭男人爬上他的香杉樓,翻進窗戶里。

三撇笑著,這一天晚上笑容整個兒掛在臉上,說不清他為什么要笑,他只覺得這事兒有些令人發(fā)笑,就笑著點了支煙抽。他摸著自己的斷腳趾,抽著煙。他不慌不忙,他想,我得把這支煙抽完,就是天塌了我也要把煙抽完。

他抽完煙,把煙頭踩進土里,站了起來。他進屋。他對樓下住著的爹說:“我捉一對野雞給您消夜?!?/p>

他上樓拍門。他說:“船翻了,我跑回來了,你信不?”就是沒見開門的。他又說:“鳳兒,翻了,一切都翻了,你開門看吧,看翻成什么樣子了。這世道真鬼,說翻就翻?!?/p>

接著他就聽到了窗外的樓下傳來瘆人的喊叫,還有一陣陣魚鈴的聲音。

“鳳兒,快救救我,鈴鉤掛了我,到處是鈴鉤!鳳,翻了,一切都翻了——”

丁零零的鈴鉤聲。

“鳳兒,開門,讓我瞧瞧什么翻了,”三撇笑著在外喊,“我的腳趾翻了四個!”

“鳳兒——”樓下慘叫,丁零零的鈴鉤聲。后來門就開了,后來三撇像根凍蘿卜栽倒在樓板上。三撇的血直往樓板縫下掉,滴滴答答像春雨。

后來三撇的那段塵根被齊齊鉸掉了,那東西鉸得一點也不剩。

后來鳳兒也跳下樓去了。只剩下一把剪子血淋淋地插在香杉樓壁上。

丁零零的鈴鉤聲。

十九、漁鼓在響

一到秋天,滿湖的蘆花飄蕩。白花花的蘆花被風帶向空中,地上的黃塵,空中的蘆花,在每一條土道上飛卷。

老皮就這么開始了他漫長的行程。老皮穿好冬天的棉褲棉襖,老皮懷抱楠竹管兒的漁鼓筒。他拍著鼓筒上的野羊皮,咚咚的漁鼓聲就這么在許多漁村的街頭響起了。

老皮懷抱漁鼓筒,那是他年輕時拍過的,好玩,高興?,F(xiàn)在他背著雨傘和草席,拍打著漁鼓,在湘鄂交界的大片湖區(qū)向人們唱著一個悲慘的故事。他邊拍邊唱,湖上的漁人,灘頭的樵民,都側(cè)耳傾聽,他沿湖而唱。

“……手拍漁鼓筒,聽我唱分明,唐朝他家耍蠻橫,兒子是畜生……

“九嶺十八崗,聽我唱端詳,唐家娶親他動搶,我兒遭了殃……

“我的小乖乖,財寶她不愛,深仇大恨記在懷,只等機會來……

“唐家定毒計,把我兒來逼,鈴鉤放在她樓底,好人把命斃……

“她有神剪刀,剪斷他的屌,我兒性烈把樓跳,剩下我孤老……

“天有兩樣心,天也不公平,人家門前下大雨,我家門前起灰塵……

“漁鼓一尺六,我要唱一世秋,唱了岳陽唱荊州,唱到黃鶴樓……”

老皮就那么像個游魂似的游蕩在一條條土道上,他唱著,訴說著。有一次他在一個蘆葦場的工棚里唱了三天三夜。許多人以為他唱的是古代的故事,夸贊他說這老頭真好記性,整本整本地唱哪。直到他將那把沾了血跡的剪刀拿出來,人們才傻了眼。

在晚上,風中的漁鼓繞著湖上的船纜,咚咚地響。那真像古老的聲音,尤其在刮風的夜晚。

作者簡介

陳應(yīng)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出版有長篇小說《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一百余部。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小說獎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波蘭、羅馬尼亞、日、韓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