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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0年第5期|賈平凹:蛙事
來源:《美文》2020年第5期 | 賈平凹  2020年05月20日06:00
關鍵詞:蛙事 賈平凹 美文

蛙事

世上萬物都分陰陽,蛙就屬于陽,它來自水里。先是在小河或池塘中,那浮著的一片黏乎乎的東西內(nèi)有了些黑點,黑點長大了,生出個尾巴,便跟著魚游。它以為它也是魚,游著游著,有一天把尾巴游掉了,從水里爬上岸來。

有兩種動物對自己的出身疑惑不已,一種是蝴蝶,本是在地上爬的,怎么竟飛到空中?一種是蛙,為什么可以在湖河里又可以在陸地上?蝴蝶不吭聲的,一生都在尋訪著哪一朵花是它的前世,而蛙只是驚叫:哇!哇!哇!它的叫聲就成了它的名字。

蛙是人從來沒有豢養(yǎng)過卻與人不即不離的動物,它和燕子一樣古老。但燕子是報春的,在人家的門楣上和屋梁上處之超然。蛙永遠在水畔和田野,關注著吃,吃成了大肚子,再就是繁殖。

蛙的眼睛間距很寬,似乎有的還長在前額,有的就長在了額的兩側,大而圓,不閉合。它剛出生時的驚嘆,后來可能是看到了湖河或陸地的許多穢事與不祥,驚嘆遂為質問,進而抒發(fā),便日夜蛙聲不歇。愈是質問,愈是抒發(fā),生出了怒氣和志氣,脖子下就有了大的氣囊。春秋時越王勾踐為吳所敗,被釋放的路上,見一蛙,下車恭拜,說:“彼亦有氣者?!”立下雪恥志向,修德治兵,最終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諧音是中國民間的一種獨特思維,把蝙蝠能聯(lián)系到福,把有魚能聯(lián)系到有余,甚至在那么多的刺繡、剪紙、石刻、繪圖上,女媧的造像就是只蛙。我的名字里有個凹字,我也諧音呀,就喜歡蛙,于是家里收藏了各種各樣的石蛙,水蛙,陶蛙,玉蛙和瓷蛙。在收藏越來越多的時候,我發(fā)覺我的胳膊腿細起來,肚腹日漸碩大。我戲謔自己也成一只蛙了,一只會寫作的蛙。

或許蛙的叫聲是多了些,這叫聲使有些人聽著舒坦,也讓有些人聽了膽寒。毛澤東寫過蛙詩:“獨坐池塘如虎踞,樹蔭底下養(yǎng)精神。春來我一開了口,哪個蟲兒敢作聲。”但蛙也有不叫的時候,它若不叫,這個世界才是空曠和恐懼。我在廣西的鄉(xiāng)下見過用蛙防賊的事,是把蛙盛在帶孔的土罐里,置于院子四角,夜里在蛙鳴中主人安睡,而突然沒了叫聲,主人趕緊出來查看,果然有賊已潛入院。

雖然有青蛙王子的童話,但更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笑話,蛙確實樣子丑陋,暴睛闊嘴,且短胳膊短腿的,走路還是跳著,一跳一乍遠,一跳一乍遠。但我終于讀到一本古書,上面寫著蟾蜍、癩蛤蟆都是蛙的別名,還寫著嫦娥的名字原來叫恒我,說:“昔者,恒我竊毋死之藥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將往,而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恒我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p>

啊哈,蛙是由美人變的,它是長生,它是黑夜中的月亮。

賀州見聞

從桂林往賀州去,一路都是山。這山很奇怪,有斷無續(xù),散亂著全是些錐形,高倒不高,人卻絕對上不去。山還能長成這樣?想著是上天把一張耙翻過來的吧,滿是了耙齒。

據(jù)說這里曾經(jīng)是山與海爭斗之地,廝殺得烏煙瘴氣,至今人們還習慣多吃姜蒜,而現(xiàn)在作為特產(chǎn)的黃臘石,可能也是那時凝固的血。后來,海要淹沒山的時候,海氣竭而死,山也只殘存了峰頭。

高速路就在這樣的山中穿行,偶爾到一處了,山突然就躲閃開來,闊地上便有了樓房屋舍,少的就是村鎮(zhèn),多的則為縣城了。而躲開的山遠遠蹲著,好像是栽了樁要圍籬笆,也好像是狗在守護。

我還糾結著那場山與海的戰(zhàn)爭:多大的海呀就死了,水原來也是一粒一粒的,水死成了沙子?!

賀州有許多古鎮(zhèn),我去了黃姚。黃姚是在一個山灣里,河流又在鎮(zhèn)子中。水在曲處有橋,橋頭橋尾有樹。橋都很質樸,巨形的石板相互以石榫接連了平臥在水面,樹卻枝股向四面八方的空中張揚,且從根到梢掛滿了兔絲女蘿,在風里似乎還要飛起來。橋前樹后都是人家,街巷便高低錯落,彎轉迂回,從任何一處過去也能游遍全鎮(zhèn),而走錯一個岔口了,卻是半天不得回來。

街巷里貨棧店鋪很多,門面都有小造型,或掛了幌旗,或吊上燈籠,布置了真花和假花,甚至一根麻繩栓了硬紙片兒就在門環(huán)上:“只做你愛吃的味道”,“女人不可百日無糖”,“老地方今夜有夢”,“我有酒,你有故事嗎?”老板或許是文藝青年,招攬著小情小調(diào)的顧客,覺得有些花哨和輕浮,想想這也是時代風尚,便淺淺地笑了。

但那挑著擔子叫賣的油茶,用竹簽扎著吃的菜釀,以及小攤上的山稔子,黃荊子,野百合,五指毛桃,使你知道了這里的特產(chǎn)和特色。更有街巷里的黑石路,千人萬人走過了,已經(jīng)漆明油亮,傍晚時還閃動著光輝,它是一直在明示著鎮(zhèn)子上千年的歷史。

我在那里故意滑了一跤,用手去撫摸象皮膚一樣細膩的路石,我知道,路石也同時復印了我的身影。

在鄉(xiāng)下人家院里,見墻邊放著數(shù)個帶孔的陶罐,陶罐里養(yǎng)著蛙,問其緣故,回答是:防賊的。先是不解,驀地明白,拍手叫好。一般防賊都是養(yǎng)狗,狗多是在打盹,要是有賊,它就撲著叫,而蛙平常愛說話,賊一來,卻噤聲了。世上好多不祥事,總有人抗議,也總有人沉默,沉默或許更預警。

走瀟賀古道,順腳進了一個村子。村東頭是座戲臺,臺柱上貼了張青龍神位的紙條,擺著個香爐,村西頭有間屋樓,樓檐上貼了張白虎神位的紙條,也擺著個香爐。在村巷中轉悠,怪石前有香爐,古樹下有香爐,碾子、酒坊、石井,磨棚都有香爐。到一戶人家里,上房廂房廈屋后院到處敬的是菩薩,天師,財神,灶王,還有祖宗牌位,還有關公鐘馗的畫像,甚至那門上釘著個竹筒,里邊插了香,在敬門神。我們一行人正感嘆:諸神充滿!就見一個老者走過來,面如重棗,白胡垂胸,但個頭矮小,肚腹碩大,短短的兩條胳膊架著前后晃動。我說:咦,這象不象土地爺?同行的人看了都說象。

賀州人長壽,眼見過幾十位都是百歲以上,考察他們的養(yǎng)生秘訣,好像并沒有什么,只是說早晚喝油茶,頓頓有菜釀。

這油茶不是那種茶樹籽榨出的油,也不是用炒面做成的茶羹。而是把老姜和大蒜切成碎末和茶葉攪合一起在鏊子里炒,炒出了香,就用小木槌搗砸,然后起火燒鍋,還要搗砸,邊添水邊搗砸,不停地搗砸,直到湯汁煮沸,撈去渣滓,油茶就做好了。菜釀的釀原本是一種面皮包餡的蒸煎烹煮,但這里不產(chǎn)面粉,就豆腐、辣角、冬瓜、雞皮、桃子、香蕉、豬腸、蘿卜、兔耳、瓜花、茄子、豆芽、韭菜,沒有啥不可包上肉餡、菇餡、花生餡來釀了。

我是喝第一口油茶時,覺得味怪怪的,喝過一碗,滿口生香,渾身出汗,竟然上了癮,在賀州的那些日子,早晚要喝兩碗。菜釀也十分對胃口,吃飽了還再吃幾個,每頓都鼓腹而歌。我說我回西安了也試著做油茶菜釀呀,陪我們的朋友說那不行的,這里曾經(jīng)有人去了外地開專賣店,但都因味道變了失敗而歸。這或許是有這里氣候的原因,水的原因,所產(chǎn)的食材原因,或許也是天意吧,只肯讓賀州人獨受。

那么,我說,要長壽就只能以后多來賀州了。

眼 睛

一開窗,天上正經(jīng)過一架飛機。于是風在起波,云也翻滾,象演了戲,摹擬著世上所有的詭譎和荒誕。那些還亮著殘光的星星,便瑟瑟不安,最后都病了,黯然墜落。

遠處埡口上的塔,漸漸清晰,應該有風鈴聲吧,傳來的卻是一群烏鴉,搧著翅膀在咯哇。

高高低低的房子沿著山根參錯,隨地賦形,棱角嶄新,這條小街的形勢就有些緊張。那危石上的老松,原本如一個亭子,現(xiàn)在一簇簇針一樣的葉子都張揚了,象是披掛了周身的箭。

家家開始生活做飯了,煙從囪里出來,一疙瘩一疙瘩的黑煙,走了魂地往出冒。

一堵墻,其實是牌樓,檐角翹得很高,一直想飛的,到底還是站著。影子在西邊瘦長瘦長,后來就往回縮,縮到柱腳下了,是扔著的一件破襖,或者是臥了一只狗。

斜對面的場子邊,突出來的崖角上往下流水,水硬得如一根銀棍就插在那個潭窩里。有雞在那里喝水,一個小孩趔趔趄趄也去喝水,他拿著一只碗去接,水到碗里水又跑了,怎么都接不住。

灰沓沓的霧就從山頂上流下來了,是失了腳地流,一下子跌在街的拐彎那兒,再騰起來成了白色的氣,開始極快地涌過來。有人吃醉了酒,鬼一樣地飄忽著,自言自語。但他在白氣里仍然回到了自己家,沒有走錯門。

那個屋檐下吊著旗幌的門口,女人把門面板一頁一頁安裝合攏了,便生起了小爐。一邊看著濕漉漉的石板街路,一邊熬藥。

一個夾著皮包的人已經(jīng)站在樓下的臺階上,拿著一張紙,在給店主說:這是文件,從北京到的省里,從省里到的縣里,縣里需要你們認真學習。店主啊啊著,在刮牙花子,抹在紙的四角,再把紙直接貼在了門上。

窗子關上了,窗子在褪色:由亮到灰,由灰到黑,全然就是夜了。拉滅了燈,燈使屋子在夜里空空蕩蕩??帐幚镞€是有著光和塵,細菌和病毒呀,用力地揮打了一下,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

突然手機在桌面上嘶叫著打轉兒,像是一只按住了還掙扎的知了。機屏上顯示的是那個歐洲朋友的名字。

還是坐下來吧。久久地坐在鏡子前,鏡子里是我。

我是昨天晚上從城里來到了秦嶺深處的小鎮(zhèn)上,一整天都呆在這兩層樓的客棧里。我百無聊賴地在看著這兒的一切,這兒的一切會不會也在看著我呢,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也有看我的,我才能把要看的一切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