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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0年第5期|馬淑敏:假裝是棵樹
來源:《廣州文藝》2020年第5期 | 馬淑敏  2020年05月22日12:11

“我還是經(jīng)常遭遇蟲子。也有那樣的時刻,成群的蜻蜓圍繞在身邊,蝴蝶亦步亦趨,我屏住呼吸,努力把自己變成一棵穿裙子的樹?!?/p>

我清楚記得,2010年8月8日早晨,我先后遭遇兩只蟲子襲擊。其中一只只有一粒黑芝麻的三分之一大,攻擊卻異常兇猛,我一巴掌拍死這細細的小蟲,隨后便后悔了,手腕上方瞬間紅腫起的丘疹面積,足有小蟲身體的億倍;手掌心被一團纖細的烈火灼燒般,腫脹疼痛。

舉著半條疼痛的胳膊,許是這片紅色丘疹沾染了蟲子特有的味道,一只黃豆大小的黑色硬殼蟲“嗡”地撞進來,四平八穩(wěn)地占領了丘疹中心。它似乎仁慈很多,制造的疼痛遠不如剛才那只劇烈。

我不敢用手拍這個大家伙,怕它噴濺出液體筑高丘疹的面積和海拔。驚恐中,我用喉管制造了足夠的噪音,它竟然一動不動,沉著安靜,絲毫沒有離開的跡象。我突然想到,也許它壓根沒有耳朵。

我舉著蟲子,幾乎當街大哭。以我的膽量,一只蚊子都能讓我心驚膽顫,現(xiàn)在接連被兩只毒蟲攻擊,不亞于投給我兩枚毒氣炸彈?!班坂坂邸?,我拼命制造風,風里夾雜著小雨。一陣腦缺氧后,我含著眼淚,目送這只硬殼蟲兒展開翅膀,飛向天空。

沖進醫(yī)院,醫(yī)學博士戴著一只放大鏡,捧著我麻痛得舉不起來的胳膊仔細觀察,刀子鑷子藥水,各種忙活。博士很嚴肅地囑咐我,未出結(jié)果前不得亂走。

拿到化驗單,博士看一眼單子看一眼我,看得我渾身發(fā)冷毛骨悚然。莫非那蟲子攜帶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病毒,我要掛了?我用手機照自己,兩條眉毛好好的,一只嘴巴,一只鼻子,也好好的,沒有腫脹變形,正怕著,博士突然裂開嘴巴笑了,說,你的傷口不是蟲子咬破的,第一只蟲子在傷口里進行了產(chǎn)卵,第二只蟲子在第一只蟲子產(chǎn)卵的地方覆蓋了一層卵??次乙活^霧水,他補了一句,這就是說,如果第二只蟲子的卵孵先出來,第一只蟲子的卵就是它們的食物!

我靠。我邊罵邊飛奔進洗手間,拼命用肥皂水清理兩只小蟲的子孫萬代?;氐皆\室,博士和助理伏在桌上,樂不可支。我怒不可遏,有這么好笑么?

助理抱著肚子說,估計兩只蟲子都覺得您是一棵樹,讓它們哺育后代的樹,這是很溫暖的事兒,恭喜您!

我呆愣住,我是樹?

博士忍俊不禁,仍鄭重地通知我,我是B型血,血液中攜帶某種植物的氣味;他為我再進行一次清理,以免過幾天我胳膊里飛出蝴蝶之類的生物;盡量不要攜帶有傷口的身體去樹叢,他不能保證其他蟲子不認為我不是一棵樹。

我憤憤不平地離開博士辦公室,百思不得其解。我是樹?那兩只沒腦子的蟲子,怎么會覺得我是一棵樹呢?樹有血液么?它有紅色的血液么?它的血液是熱乎乎的么?切,鬼話,我穿著裙子扎著辮子,會跳會唱會罵人,有這樣的樹么?氣歸氣,站在電梯間,我立刻下單買下兩件戒備森嚴的防曬衣,手指尖都可以藏起來的那種。

晚上,我迷迷糊糊看見,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像滴滴金一樣在一寸寸爆裂,數(shù)不清的小黑蟲從破碎的血管中飛出來,抖動著纖細的翅膀,它們密密麻麻圍繞在我眼前,我想抄起桌上的書,把它們趕走,卻發(fā)現(xiàn),我的胳膊像樹皮一樣粗糙,上面覆滿綠色的葉子。幾根藤條以我的腳做起點,正順著腳踝攀爬,轉(zhuǎn)眼爬過肩膀,越過頭頂,將我包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地下生出兩只吸盤,緊緊吸住我想逃跑的兩條腿。吸盤越來越有力量,兩只腳被吸進土壤,越鉆越深。成團的蚯蚓在腳心鉆來鉆去,它們弄得我癢癢的想笑;成排結(jié)隊的行軍蟻在腳指頭間筑巢,隨意伸出針一樣的牙齒啃噬腳指頭,在痛與癢中,一條蜿蜒的蛇扭動著柔軟無骨的軀體,從泥土中鉆出來,順著小腿爬過腰,爬過胸,爬過肩頭,對著我伸出長長的紅色信子……

我發(fā)出汽笛般的鳴叫,滿頭大汗醒來。

我呼呼喘著粗氣,眼前,一只小蟲正圍著我的臉不停地轉(zhuǎn)啊轉(zhuǎn),我瘋了般跳起來去抓它,它左顧右盼,靈活得很,一番折騰后,我垂頭喪氣坐在地板上,卻拿它無可奈何。一怒之下打開空調(diào),我不相信16℃下,它的小翅膀還靈活輕捷。

我披著被子抱著腳指頭和胳膊,警犬般搜尋,還好,身上沒有一只蟲子,胳膊上除了一個紅點,沒有孵出蟲子的跡象。先生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嘲笑我,一定瘋了。被蟲子嚇瘋了。

他是城里長大的孩子,當然不知道蟲子的厲害。在北方森林中,最常見的莫過于毛毛蟲。一厘米長,高興了拱起脊背向前移動,不高興就將自己蜷縮成小毛球藏在松針里的蟲蟲,身上細細的絨毛是極厲害的武器,被它蜇到,癢痛難忍,不用膠布拔凈細若蠶絲的絨毛,搞不好會有性命之虞。

防護林是螞蟻的營盤,它們?nèi)舭l(fā)起威,一夜間可以吞掉一匹馬。不會飛的小麻雀,白白胖胖的豆蟲,甲殼蟲,殺人蜂,螞蟻們悄無聲息便讓它們尸骨無存,仿佛,這些鳥兒,這些蟲兒從來不曾來過這個世界。

森林中長大的孩子,3歲玩彈弓射鳥,6歲提獵槍打野雞、兔子、野鹿,10歲敢用散彈驅(qū)趕野豬,獨獨畏懼防不勝防的小蟲兒。有些飛蟲,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噴出的汁液,輕則過敏,重則致命,即便是美麗的蝴蝶,有些抖落的花粉未及時清洗,可能腐爛掉半只耳朵。

敬而遠之,是人與蟲相處最好的方式。就像現(xiàn)代職場,對具有蟲性征的人,保持適度距離,雙方都舒適安全。

離開森林,我才知道豆蟲是可以吃的,松毛蟲是可以吃的,螞蚱是可以吃的,知了也是可以吃的,甚至蝎子、蠅卵,被人稱為人間至味。

某一年出差至南昌,連日奔波,一行人臉枯身柴,被接待方帶去喝瓦罐湯。湯上桌,湯白味兒鮮,不等主人客氣,罐子早見了底。主人甚是歡喜,道,這是南昌最好的湯店,尤其蛇湯,味兒正湯醇,需要提前兩天預訂。我抬起頭,盯著他的嘴巴,怯怯發(fā)問,我們喝的是什么湯?

“當然是蛇湯!”回答堅定徹底。我一口噴出來,捂住嘴巴逃進衛(wèi)生間,抱著洗手盆撕心裂肺地狂吐。

那天夜里,我徹夜不敢入眠,唯恐肚里殘留的蛇趁著黑暗由鼻子嘴巴鉆出來,撕咬我的鼻子耳朵。

恐懼真切如黑夜,劈頭蓋腦傾在周身。在山東魯西,人們稱蛇為長蟲。某一天放學,我的室友,一個叫秀梅的女生將我攔在門口,嚴肅地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笑瞇瞇地看著她,一位平日不茍言笑的未來教師,說,請講,我嚴肅地聽。

她聲音干澀,舉起的手指被雷劈了般晃個不停,她說,你床上一條很大很大的長蟲,在睡覺!

我用盡氣力將跳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摁回胸腔,抖著兩條細腿,將自己縮成一顆肉彈彈向身后。

沒人知道,那條長達三米粗若茶杯的蛇,為何在長長的一排宿舍中獨獨相中我的床我的褥子。據(jù)說它盤在那里,睡得天昏地暗,警衛(wèi)用棍子戳了半天,它死活不肯離開,最后動用警棍擊昏了它,才將它帶走。據(jù)說,警衛(wèi)和廚師共同將那條蛇變成了一鍋味道鮮美的湯。

我和秀梅再沒回過那個房間。我的床上用品一應送給了那位大膽的警衛(wèi)。每次路過警衛(wèi)室,我很容易變身為兔子竄出去。稍不留神被喝過蛇湯的警衛(wèi)逮住,他伸出舌頭舔著干裂的嘴唇,津津有味地描述那條蛇攀住尾巴睡覺的樣子,然后樂不可支地看著我倉皇而逃。這大概是他單調(diào)生活的最大樂趣,屢屢得逞。

我怕蛇的歷史久遠,最早要追溯到6歲。冬天,我的兩條小腿皮膚干裂如龜殼,瘙癢難忍。一位軍醫(yī)定論,是神經(jīng)性皮炎。吃的抹的,半個月下來,除了增加些疼痛,沒有任何效果。

夜晚,癢得鉆心,我兩條麻稈一樣的細腿被指甲撓得鮮血淋漓,父親看得心疼,將我的指甲剪得禿禿的。他出去找各種偏方,吃的,洗的,不見絲毫減輕。一天,父親抱回一只藍頭巾裹著的大瓶子,放在大衣柜頂上,警告我們,里面是藥酒,任何人不許碰那個瓶子。

幾天后,臨睡前,他取下瓶子倒出些藥酒,用力為我搓干裂的腿,藥酒涼絲絲的,涂抹后很舒適,我安穩(wěn)地睡到天亮。第二天晚上,趁父親取碗時,調(diào)皮的哥哥一下子扯下瓶子上的圍巾,他大驚失色,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瓶子里是一條蛇,活的!

幸好哥哥沒有扯開蓋子。父親說,那是一條金環(huán)蛇,尋到很不容易,是治療皮膚病的良方。無論他怎樣說,我再不肯抹,疼癢難忍時,便偷了母親的雪花膏,竟然效果奇好。離開北方后,腿瘙癢的毛病不治而愈。只是那只金燦燦的蛇,從此賴進我的夢里,不離不棄。

我相信,“柔弱無骨”這個詞,最初一定不是用來形容女子柔美的,看似無形的柔軟一旦釋放出力量,必定極具破壞力。像颶風,像水,可以毀滅最堅硬牢固的有形物體。

暑假回到家,委屈萬分。告訴父親蛇在我床上睡覺的事。父親問,你窗后是不是有棵老樹?我驚訝地看著父親,告訴他,我們窗后的確有一株老槐樹。那株樹皮粗枝繁,幾根樹枝攀過房頂,一直伸展到前窗。初夏,我們門口槐米鋪地,清香四溢,據(jù)說,這株樹有百年之齡。

父親嘆一口氣,說,睡上你床的,是住在樹下的家蛇。作孽啊,家蛇是不能吃的!

家牛家狗家羊,還有家……蛇?我疑惑地看著父親。

對呀!家蛇是看家護院的,通人性。父親說。他小時候,家里翻蓋祖宅,挖地基時,游出一條5米長的大白蛇,對著新娶進門的伯母吐信子,伯父以為蛇要害她,不顧祖父的阻攔,一斧頭砍死了大蛇。祖父蹲在蛇旁不肯起來,說,大白蛇是有靈性的。這條蛇比他還年長,半米長的時候就住在家里。祖宅青磚樹旺,蘋果石榴柿子年年果實累累,家里從不見老鼠黃鼬,傷了家蛇,怕是有難逃不過。伯父是公社干部,對祖父的迷信言論嗤之以鼻。但沒多久伯母一病不起,看遍名醫(yī),半年多便撒手人寰,不曾留下一兒半女。當然,伯母生病最可能的原因是受了驚嚇,那么大一條蛇,換成我,一樣魂飛膽破。

對那條上錯床的蛇,我第一次有了愧疚。我相信父親說的,那條蛇,只是年紀大了,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睡一覺,僅此而已。

再一次遇到蛇,是遷入樓房的第一個夏天。出門買早點,回來時,樓道口盤著一條大拇指粗足有三四米長的灰蛇,昂著半米高的頭對著我發(fā)威。我手里盆盆罐罐悉數(shù)翻在地面,兩條腿被這貨釘在水泥地板上,一動不能動。我閉著眼扯開嗓子,“嗷嗷”號叫,聲音過于慘烈,以至于半幢樓的人紛紛拉開窗子詢問出了何事。

有人撿來樹枝驅(qū)趕,灰蛇用力竄向樹枝,毫不畏懼。對峙了一會兒,它突然失去興趣般,慢條斯理爬向附近下水道口,都以為它就這樣走了,畢竟人多勢眾。那條蛇卻突然回頭,昂起身子對著我狠狠吐出信子,然后大搖大擺鉆進石板下,嗖地收走了尾巴?;氐郊?,我很久都無法平息自己起伏的心情。就算它是家蛇,我還是希望它生活在屬于自己的地方,同我們互不相擾。

那段時間,無人陪伴我不敢在樓下逗留,經(jīng)常氣喘吁吁逃進家門。家里下水道的蓋子一律做了加固,我日夜擔憂,那條蛇會順著氣味找到我,并在某一個瞬間頂開沉重的蓋子,理直氣壯地盤坐在地板上和我對視。

我堅信,任何動物都是有記憶的,那條蛇,那只甲殼蟲,那只在我書桌上爬來爬去的紅蜘蛛,那只企圖在我傷口孵化后代的小黑蟲,它們統(tǒng)統(tǒng)認得穿裙子戴眼鏡的我,熟悉我血液中與生俱來的恐懼它們的味道,所以它們才會窮追不舍。

也許這恐懼的味道過于濃烈,那條小蛇才會輕視我,它意想不到,我敢抓起它,將它揮成一根繩子,抽在堅硬的石棱上要了它的命。當然,在那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能。

夏日午后,天空碧藍如洗,3歲的兒子和小朋友玩捉迷藏,院子不大,沒有多少可以躲藏的地方,他們挪著胖墩墩的小腿兒,要么將自己藏在石凳后,露出半只小屁股;要么伏在小樹旁,捂上自己的眼睛。我和鄰居有一搭無一搭地聊天,遠遠看著他們。過了一會兒,幾個小朋友沒了動靜兒,我跑過去,看他們集體趴在地上,兒子手上攥著一截兒繩子。我笑著說,寶寶,不要亂拿人家的東西!

“繩子”頭在寶寶手里翹起來,很堅硬,等我看清了,頭“嗡”的一聲兒,藍天,青草,聲音,一切都消逝了,我沖過去,一把奪過“繩子”,用力甩向地面,一下,一下,一下,不知多久,我用力將它拋出去。

我平生第一次摸到活著的蛇,并抽死了它。

我以為我會哭。事實上,我并沒有。我推開鄰居,抖著雙手抱起兒子,平靜地說,寶寶,我們該回家了。

那天夜里,我在電腦上一張一張看關于蛇、關于蜥蜴、關于鱷魚的圖片,檢索動物世界中最丑陋兇悍的動物并流著眼淚和它們對視。我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幫助我戰(zhàn)勝它們。

我還會做噩夢,蛇,壁虎,以及和我們長得不一樣的生命爬過我的身體,緊緊纏繞著脖頸,令我呼吸困難。

強大和弱小從來不能以體積、重量計算。可是懼怕也不是什么壞事,我相信,它們也一樣害怕穿裙子戴眼鏡的我。

一無所懼才是最大的恐懼。

我血液中含有某種樹的氣息,這種與生俱來的生物基因無可改變。對熱情的小蟲子們,我似乎不再那么恐懼。

我趴在寬闊的廣場上,跟一只紅色蜘蛛對話,它跑得很快,八只小足中,有一只翹在身側(cè),不能著力,按人類的標準,它是一只殘疾蜘蛛。

黑天牛穿著白點背心,晃著兩條比身體還長的,黑白相間的長角,對我耀武揚威,我舉著一支筆充當我的角,和它對立。我猜測,京劇扮相中兩條長長的雉雞翎,說不定就是受了天牛的啟迪才制作出來,并流傳至今的。

某一天,一個類似樹葉的東西跌在我頭頂,我不確定它是什么,只好挺直脖子快速前移,直到遇到一個人,立刻向他求助。他取下它,是一只死去的蟬。這只蟬躺在我的手心,一截肚皮像大廈的樓梯,攀登到胸口;兩只大眼睛如黑寶石般晶瑩,透明的大翅膀下藏著一對小翅膀。我細細觀察著它,細細絨毛,淡黃的盔甲,長長的吸管,它的構造如此完美,堪稱鬼斧神工。可惜,它再也不能飛翔。

現(xiàn)在,這只蟬日日伏在我辦公桌上,聽鍵盤“噼里啪啦”擊打出的噪音。不知道歌唱了一生的它,一旦滿耳這單調(diào)的音符,是否嗤笑人如此了無趣味,當然,如果它知道我正敲打關于它的文字,也許會另當別論。

我還是經(jīng)常遭遇蟲子。也有那樣的時刻,成群的蜻蜓圍繞在身邊,蝴蝶亦步亦趨,我屏住呼吸,努力把自己變成一棵穿裙子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