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3期|殘雪:我們的閱讀世界
小三是一名狂熱的小說讀者。讀者小三心懷著雄心——要攀登世界小說的高峰,最好是頂峰。她將這種雄心埋藏在心底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連她的姐姐都不知道。家里父母更不知道。
小三獨居在市中心新華村的一套一居室里,房間不大不小,沒什么家具,只有幾個書柜比較顯眼。書柜里的書并不多,除了兩本《中草藥藥理大全》之外,其他的全部是小說。小三在一家藥店做收銀員,每月的工資除了基本生活費,剩下的全部用來買書。那時還沒有網(wǎng)購,她每到休息日就要去京城最大的那幾家書店逛,看看又來了什么新書。只要有看得上眼的她就掏錢買下。不過她讀書很不耐煩,有時一本書看了一小半,覺得意義不大,或不夠刺激,立刻扔到垃圾桶里。能經(jīng)受她的考驗最后被放進書柜的書還不到她買回來的四分之一,而這四分之一,日后又要被她淘汰四分之三以上。她這種習(xí)慣的結(jié)果是,書柜里的書總是稀稀拉拉地排列著。還有一個書柜空著,里面放了些衣物之類。隔一段時間她就要扔掉幾本書。小三很為自己讀書的品位自豪,她認為自己對于小說具有一流的辨別力。她的書柜里有十多本書多年來一直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這些書她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翻閱。它們都是她成年之后又過了好些年才真正鑒別出來的寶貝。
小三的讀書時間一般是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晚上。她收拾完房間,洗完澡,就坐在書桌旁的圍椅里面開始閱讀,一般要讀到清晨才去睡覺。閱讀的內(nèi)容都是在每天下班回家后,在零零散散的時間里選定的。她認為她的選擇是很有原則的,她將小說都分了等級。有的書可以終生閱讀,這些書在書柜里占據(jù)著它們的位置從不離開;另外一些書是她目前有興趣的,她還不能確定今后興趣會衰退呢,還是會發(fā)生更大的興趣,這些書在書柜里的地位是未定的;還有個別的書是她難以一下子做出判斷,但又隱隱約約地感到她將來會對它們產(chǎn)生興趣的,她將這些書放在可以終生閱讀的那一排書后面的隱蔽之處,但從未忘卻它們的存在;再就是大量的在社會上流行的小說,這些書她讀得很快,有時甚至一目十行,之所以讀它們?yōu)榈氖悄サZ自己的感覺和判斷力。最近小三有了很大的進步,居然可以在一小時內(nèi)就翻閱完一本流行小說了。
一旦坐在圍椅里開始那種正式的閱讀,小三就進入了節(jié)日的氛圍。當(dāng)然小三的節(jié)日并不等于身心的放松,而是相反,是一種緊張的敞開,可以說,越緊張,越敞開。那種奇特的快感很難描述,它被小三自負地稱為“攀登世界小說的頂峰”。有的作者,在所有的書當(dāng)中只有一本被小三稱為頂峰;還有另外的一些作者,小三搜集到他們的每一部作品,作為系列來閱讀。這種深夜的閱讀有時像搏斗,有時像破案,有時又像愛人間的密語。更多的時候則是像只身一人去原始森林中探險,對即將發(fā)生的情況毫無預(yù)感,被弄得很沮喪,要到第二次進入時,這種被動才慢慢地改變,才能最后獲得那種“緊張的敞開”。小三是通過自我訓(xùn)練才達到今天的閱讀水平的。年紀很輕時,她饑不擇食,在各式各樣的小說里面穿梭,然后才一點一點地發(fā)現(xiàn)了小說中的奧秘。也許是由于她的狂熱,她的閱讀的進展是很驚人的,人們都感到她因為讀書變成了一個性情復(fù)雜的人。
小說中的奧秘是什么?是像流行偵探小說的那種不夠高超的推理?還是故事大王那類的“抖包袱”?小三對這常見的兩種都嗤之以鼻,她認為小說中的奧秘就是沒有奧秘,就是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里,但如果你不具備當(dāng)一名讀者的天分,就會對它無動于衷。她還認為天分當(dāng)然是天生的成分居多,但有的情況下,熱愛和勤奮的操練也可以達到很好的效果。也許她確信自己二者兼?zhèn)?。這樣看來小三的好小說標準應(yīng)該是像有很深的奧秘但又沒有奧秘,像是無解卻又有解的那一類吧。她說她的這個標準是通過觀察文學(xué)史的長河慢慢揣測出來的,至今沒有改變。而且她還發(fā)現(xiàn),自從她揣測到這個似是而非、難以真正理解的標準之后,她就對自己的閱讀能力更有信心了。近兩年來,她將自己的狀態(tài)稱之為“所向無敵”。正因為心里有這種底氣,所以她總是能手捧一本書,從晚間一直坐到第二天清晨,而且不覺得累。
“小三,你那本書借給我讀幾天吧。”鄰居尤工程師又來哀求了。
“我告訴過你了,去圖書館借閱?!?/p>
“我去過,他們沒有。書店也賣完了。”
“這本書我還要讀一遍。我借另一本給你吧?!?/p>
“可我就想要讀這本。因為你正在讀,我要是也讀了,我們兩位讀者就有可能在書里面遇見,進行那種交流?!庇裙ひ槐菊?jīng)地說。
“哈哈哈哈!”小三大笑起來,“你真是一名高超的讀者!你都快超過我了。我本來以為沒人超過我呢??蓵簳r不行,這本小說我正開始上路了,不能馬上中斷,那樣的話我就會坐立不安。尤工,你為什么不獨辟蹊徑呢?”
“獨辟蹊徑?我這種方法不就是嗎?我想通過閱讀同一本書的讀者去弄清我自己的疑問,這里面沒有通道嗎?”尤工說到這里便緊皺眉頭。
“有通道!有通道!”小三興奮地叫了起來,“你再耐心等一天吧,我就快讀完了?,F(xiàn)在我巴不得你也來讀它了?!?/p>
尤工離開之后,小三就陷入了沉思。實際上,尤工提出了小三多年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與人共讀一本高級的小說,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嗎?她還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這種共讀,并不是兩人同時看那些句子和章節(jié),而是如尤工剛才所說的,一人讀完之后,將那本書交給另一人去讀。尤工對她說過,被讀過的句子和章節(jié)里面有讀者的氣息,會吸引后來的讀者。當(dāng)然前提是前面那位讀者是一位高級讀者。當(dāng)他說這話時,小三還以為尤工在奉承她呢??磥碛裙な球\地相信這種事的啊。但是她想不出尤工會怎樣去從這本書中捕捉她的氣息,然后讓他自己產(chǎn)生興趣。不過剛才這事令她頗為得意,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位尤工,真是個稀有動物啊。
奇怪,小三再次開始閱讀時,有一種新情況發(fā)生了?,F(xiàn)在,書中的句子和章節(jié)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新的面貌和意味,就好像她獲得了一種新的眼光一樣。這是不是尤工這位讀者對她的影響,抑或是她自己作為讀者變得更老練深沉了?時不時地,她還聽到自己加入了書中的對話,是她平時熟悉的有點男性化的聲音。莫非她在說給尤工聽?她的本性是好為人師的嗎?小三合上書本養(yǎng)了一會兒神。當(dāng)她再開始閱讀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這種新眼光,似乎從前的讀者小三已經(jīng)隱藏起來了。多么不可思議的變化啊。尤工會在這本書中找到什么呢?
在以往,小三認為讀者都是一個一個的,她與人共讀一本書的想法只能是一種設(shè)想,也可以說是一種渴望。她還覺得,只要是喜歡讀小說的人應(yīng)該都會有這種渴望,但很少有人嚴肅地對待這種事。所以一開始,尤工的提議被她拒絕了,她認為這樣做不太妥當(dāng)?,F(xiàn)在她的想法有些改變,她想,既然她可以同作者在書中談話,為什么不能也同另外的讀者在書中談話?比如尤工,比如藥店的老朱和小柳,如果他們都來讀這本書,他們的聲音都出現(xiàn)在書中,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小三又繼續(xù)閱讀下去,她的目光變得更為敏銳和深沉了。她對自己的能力驚嘆道:“奇跡啊奇跡?!?/p>
第二天,她在藥店下了班。她正打算到街對面去坐公共汽車回小區(qū),同事小柳喊住了她。小柳看著她忸怩地說道:
“小三姐,我聽說你在讀一本書?!?/p>
“哈,你聽誰說的?”
“是來店里買藥的一位顧客說的?!?/p>
“他是姓尤嗎?”小三滿懷希望地問。
“不,他姓沙。他也是聽人說的,這種事傳得可快啦?!?/p>
“這種事?哪種事?”
小柳含糊地“唔”了一聲沒有回答。小三覺得她的眼神在躲避自己,于是有點慍怒。她問小柳還有別的事沒有,沒有她就走了。
小三穿過馬路到了街對面時,聽到小柳在對她喊話。
“小三姐,我也在讀同一本書!”
小三的臉上浮出笑容,在心里罵道:“真是見了鬼了。”
一路上小三都在想這個問題:她讀書的愛好怎么成了一個事件了呢?是因為她讀的那本書的獨特性還是因為她自己的獨特性?如今的世界在怎樣地飛速發(fā)展啊。這么多年,她都是一個人悄悄地讀書,最多也就心不在焉地同尤工談?wù)搸拙洌ㄈ缗銮伤沧x了那本書的話),可是現(xiàn)在,突然就成了事件。這件事是如何發(fā)展的?是尤工在小題大做嗎?他又為什么要傳播關(guān)于她的讀書方面的信息?是從她的利益出發(fā)還是為了他自己的好處?她越想腦子里越亂,要不是司機叫她,她就坐過站了。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星期,小三已將那件莫名其妙的事拋到了腦后。她在星期五夜間閱讀之后,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來。在家里吃完飯,她突然記起剛剛讀過的那本書上的廣告,那廣告表明這本書最近已經(jīng)出了續(xù)集。
小三興沖沖地去書店買那本續(xù)集。
她在書店上樓時被一個人撞了一下,那人連聲說對不起??墒切∪龥]摔倒,那人自己反而倒在臺階上。小三想去扶他,他連連擺手說不需要。他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小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那人慢慢地恢復(fù)了,自己才往樓上走。
她到了熟悉的陳列柜,卻沒有見到她要的那本書。店員過來告訴她,說那本書一共進了十本,可是剛剛被一個人全部買走了。
“啊!”小三說,又驚異又失望,“為什么一下買十本?”
“好像是小范圍的流行吧?!钡陠T回答。她又問小三:“你是從這個樓梯上來的嗎?哦!那人剛離開你就上來了,你應(yīng)該見到他了。他是個很幽默的人,說一句話有好幾個意思。”
小三立刻想起了那位中年人,還有他身旁的那只巨大的書包。難怪他跌倒了,那只書包大概非常沉重。
小三下樓時又看見了那位中年人,他坐在長椅上讀書。他手里捧的正是那本小三要買的續(xù)集。小三同他打招呼,他迷惘地抬起頭來。
“您能把這本書轉(zhuǎn)賣給我一本嗎?”小三微笑著說。
“您也想讀這本書?消息傳得真快??!”他說。
“對不起,您能告訴我是什么消息傳得這么快嗎?”
“是關(guān)于閱讀天才的消息!本地出了一名閱讀天才,現(xiàn)在大家都想追尋那個人的足跡,到那人讀過的小說里去同他相遇。您也要讀這本書?喏,這就是,我送給您了。您不知道我送書給別人會獲得什么樣的快樂——比我親自閱讀還要快樂!您愿意給我這種快樂嗎?”
他緊盯著小三的臉,眼里充滿了熱望。
小三含淚點了點頭,接過那本書。
“對不起,我還有一個問題:讀者怎么能和別的讀者在書中相遇?比如我,我的目光掃過一行文字,我會從那行字里看見另一位讀者的臉嗎?”
“我向您保證,女士,我有過親身體驗。”
“再見。我一定努力同您在書中相遇。”小三的聲音開始發(fā)抖。
“一言為定。再見,女士?!?/p>
小三回到了家里。她晚上開始讀這本新書時,做了一個古怪的決定,就是從書的中間開始她的閱讀。她認為這一來,她就會很快發(fā)現(xiàn)另一位讀者的線索。她坐在圍椅里面,旁邊放著一杯提神的熱茶。她決心戰(zhàn)通宵。一開始,書里錯綜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和重重疊疊的背景使得她昏頭昏腦,都快要失去耐力了,她的眼睛也感到疲倦,可是她心里有個聲音鼓勵她堅持下去。
她堅持了一個多小時之后,第一條線索出現(xiàn)了,她心中一喜,疲勞立刻減輕了。眾多的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令她產(chǎn)生興趣,情節(jié)的傾向也開始隱隱約約地顯現(xiàn)。又過了一個小時,第二條線索出現(xiàn)了,第二條線索似乎同第一條線索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可小三很快發(fā)現(xiàn)它們是緊密相連的?!鞍?!”她心懷喜悅地驚嘆道。正要往下讀時,有人敲門了。是尤工程師。
“冒昧打擾一下,因為我知道你在讀那本續(xù)集?!彼f。
“你也在讀?你從那位中年人那里得到的吧?”小三吃驚地說。
“那位中年人的名字叫良,良是一名閱讀狂。你瞧,我的熟人全是這樣的人,你后悔同我做鄰居了吧?”尤工說話時眨了眨眼。
“為什么后悔?我對你很好奇。你猜一猜看,我同良會不會在這本書里頭相遇?如果相遇的話,會在哪一類情節(jié)中相遇?”
“我猜你們會在空白處相遇。因為一心不能二用,你不能既顧及那些情節(jié),又顧及情節(jié)外面的某位神秘人物?!?/p>
“良先生是神秘人物?”
“應(yīng)該是。就連我,一位普通的讀者,不少人都說我神秘。我要回去了。我來你家就是想證實一下你是不是在讀這本書。”
尤工離開后,小三的閱讀興致更高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疲勞了,她的目光在掃過那些詞語和句子的同時,也在房間里掃來掃去。她感到自己的視覺已經(jīng)不受限制了:書桌啦,床啦,床上的花被子啦,地板啦,墻紙上的圖案啦,窗簾啦,全都在意味深長地向她展示某件事。它們過分熱切地擠眉弄眼,仿佛要將那件事說出來一樣。小三的背后是一面鏡子,她知道那里面有她的背影,現(xiàn)在她看見那背影也在擠眉弄眼,尤其在當(dāng)她讀到情節(jié)轉(zhuǎn)折之處?!鞍?,卓卓瑪!”小三說出這個名字時聲音里出現(xiàn)了哽咽。卓卓瑪是小說里的主人公,她正要去完成一樁說不清楚的事業(yè)。就在小三腦海里出現(xiàn)卓卓瑪?shù)男蜗髸r,她看到了卓卓瑪身后的黑影。不知為什么,她認為那黑影就是贈書給她的良。
“良!”她輕聲喚道。她還站了起來,手里捧著書。
但是那黑影消失了,卓卓瑪向她露出牙齒。然后卓卓瑪也不見了,小三的目光回到句子上,緩緩地向前移動起來。房間里的用具重又向她露出親切的表情,她甚至聞到了衣柜里的香料味。多么美的句式。小三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卓卓瑪,她正給她帶來超級享受。外面刮著大風(fēng),坐在房間里倍感溫暖。上一次是讀哪本書時外面刮過大風(fēng)?
一群好友共讀一本有趣的書,這該是多么大的享受??!尤其在不知道好友的身份時,讀者與讀者之間的這種交流就更有魅力了。小三感到書中的情節(jié)里隱藏著一些眼睛,她并沒有看到那些眼睛,但她感到了一些親切的注視。那些人仿佛在說:“是讀者小三?您也上這兒來了?我等您等得好苦啊?,F(xiàn)在好了,我們都在一起了……”小三聽見了這些喃喃低語,她的心里掀起波浪,眼里隨之變得潮濕了。“是我,小三。我正要,正要攀登頂峰……”她說不下去了。她看見紅頭巾的尖角在一個句子后面閃爍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暗鹊任遥 彼悬c慌張地在心里喊道。這是一本不一般的書,有火焰在詞語底下燃燒。外面的竹林里有鳥兒在叫,難道天亮了嗎?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她才剛讀完一個開頭,簡直荒唐!莫非夜里她一直在這里徘徊,同她的書友捉迷藏?戴紅頭巾的女友又是誰?
小三站起來,拉開窗簾,看見了外面的曦光。啊,那些戴勝鳥!
她走進廚房,為自己做了早餐。她一邊靜靜地吃早飯,一邊微笑著。的確,這個美好的閱讀之夜給她帶來了不同以往的樂趣。這是怎么可能的?最初又是如何發(fā)生的?她感到自己登上了一艘海輪,那上面有些人,但都隱藏著,她將同他們一道遠行。她控制了追問的念頭,她要敞開自己。
小三的姐姐在敲門,然后進來了。姐姐來得真早?。?/p>
“小三,你在戀愛嗎?”姐姐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為什么你要這樣認為?”
“昨夜我看到一名男子在廣場上向人們大聲朗誦一本小說,我忽然記起,那本小說正是你渴望閱讀的——《金字塔里面的通道》這本書的續(xù)集,對嗎?”
“啊,好姐姐,你告訴我,那人是什么樣子?”小三急巴巴地問。
“樣子?讓我想一想,他好像是殘疾人,他的衣袖有一只是空的?!?/p>
“他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嗎?”
“好像更老一些,六十五歲左右吧?!?/p>
“哈——我明白了,那就是他?!?/p>
“誰?”
“那是第一讀者。他將《金字塔里面的通道》這本書的續(xù)集全部買走了,我也是從他手上買的。他有多個化身,我也是他的化身之一?!?/p>
“小三?”姐姐皺起了眉頭。
“我沒有說夢話,姐姐,那人有難以形容的魅力。不,我不是說戀愛那種。我是說,當(dāng)我閱讀這本書之際,我不停地與他相遇?!?/p>
“竟有這種事!小三,我也想讀這本書了,你能借給我嗎?”
“暫時不能。你去書店,就會碰見那人。你找他買一本吧?!?/p>
“啊,小三,小三!我感到我加入到你們當(dāng)中來了!或許我該去廣場?我看見的是廣場上的六十五歲左右的老人??!”姐姐的眼睛發(fā)直了。
“去吧,去吧,祝你好運!”
姐姐走了好久,小三還沉浸在那種美好的境界里。
“這位第一讀者,我多么渴望與他相遇啊?!彼哉Z道。
她想,有那么多人在渴望與他相遇,是不是因為他演示了這本書的內(nèi)容?當(dāng)大家還在睡覺之際,太陽就已經(jīng)從他的窗前升起了。這個幸運兒!小三想要蹦一蹦,她一用力,頭頂就觸到了天花板,然后就很快地落到了地板上。她沒有受傷。她有種預(yù)感——姐姐也將出現(xiàn)在這本奇書當(dāng)中。
離上班還有五分鐘,女店員們都站在藥店門口嘰嘰喳喳。小三一聽就知道她們在說什么,于是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總想一口氣讀完它,可這種書是讀不完的——這是我的感覺?!?/p>
“吳姐,你想錯了。為什么要馬上讀完?這種想法很表面化嘛。要停留,也許用你的整個一生來停留,這樣才會其樂無窮啊!”小三對吳姐說道。
小三的話音一落,大家就都拍起手來了。這時店門大開,上班的時間到了,于是大家一擁而入,各就各位。
中午吃飯時,就像約好了似的,女店員們都湊到小三的這一桌來了。小三看見同事們都在擠眉弄眼。
“小三,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阿真靦腆地問。
“那么,你們都認為這本書是我發(fā)現(xiàn)的嗎?”小三反問道。
“小三就別謙虛了吧,這件事是良先生告訴我們的,還能有錯?”吳姐說。
“好,就算是我發(fā)現(xiàn)的吧。我在讀這本續(xù)集之前,我讀了前面的那本書?!?/p>
“太有意思了!”吳姐說,“我也喜歡前面那本。可是,你又是怎樣發(fā)現(xiàn)前面那本書的呢?告訴我們!”
“因為——”小三猶豫地說,“我想起來了,是因為我讀了《太陽雨》這本書,那里面提供了有關(guān)金字塔的某些線索……”
小三還沒說完,大家就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然后就不再發(fā)問了。小三觀察到這些同事們一個個眼神迷離,臉上泛紅光,仿佛沉浸在某種激情之中。有兩位甚至都忘了吃飯,端著飯碗站在那里。
“小三!小三!”
啊,是經(jīng)理的大嗓門在叫她呢。她放下碗朝經(jīng)理走去。
“小三,我有一個問題不知該不該問你。”經(jīng)理不好意思地說。
“經(jīng)理,您盡管問吧。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好?”小三說。
“不,不,你說到哪里去了!你的工作令我很滿意。是這樣,你如今成了我們醫(yī)藥系統(tǒng)的中流砥柱……”
“我?中流砥柱?”
“是啊,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你身上有不同凡響的氣質(zhì)。我想問問你,你沒有調(diào)換工作的計劃吧?做收銀員很枯燥?!?/p>
“您放心,經(jīng)理,我熱愛我的工作——這個工作時間短,又不消耗我的精力,我不覺得它枯燥?!?/p>
“哈,謝謝你,親愛的小三,我喜歡你這樣的員工——高素質(zhì)的。我想,這是因為你熱愛文學(xué)。不瞞你說,連我這個老東西都找了你的那本書來讀了一晚上!那真是本好書!”
那一天,小三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很有些飄飄然。
作者簡介
殘雪原名鄧小華,祖籍湖南耒陽,1953年生于長沙。她曾對外界解釋,“殘雪”這個筆名有兩層對立的含義,一是高山頂上晶瑩的白雪,二是被污染和踐踏的臟雪,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將這兩極統(tǒng)一起來。
她曾經(jīng)做過街道工廠工人、個體裁縫和赤腳醫(yī)生,1985年1月首次發(fā)表小說,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國內(nèi)被視作先鋒派文學(xué)代表人物,著有《黃泥街》《蒼老的浮云》《突圍表演》《山上的小屋》等。而她近年來更愿意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命名為“新實驗文學(xué)”,體裁包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文學(xué)評論,哲學(xué)論文及隨筆等。她常對國內(nèi)文學(xué)界嗤之以鼻,認為少有其類,多次表示自己的文學(xué)是為青年人和未來而寫,終將成為未來的文學(xué)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