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3期｜胡竹峰：桃蝶雎鳩及其他
入夜窗邊翻書，筒頁夾了幾張箋紙，圖案線條色彩淡若細(xì)草流云，寥寥幾筆山水也悠遠(yuǎn)。有兩張花箋，是牡丹的暗影碧桃的暗影，胭脂斑斑，枝葉蕭疏。美人遲暮，到底存了幾分清麗，入目清幽。
箋紙始于唐，薛濤僑寓成都百花潭，自做花箋。唐人以麻造紙，將麻料剝下浸泡、切碎、蒸煮、舂搗、洗滌、打槽、抄紙、曬紙、揭紙……薛濤汲用宅旁浣花溪水，人稱“浣花箋”。因其心性喜紅，乃取胭脂或用花瓣染色制箋，精致玲瓏，題詩贈人，一時(shí)無雙，因箋紙?zhí)壹t，故稱桃花箋。
有人歷數(shù)古人絕藝：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筆、薛濤箋、右軍帖、南華經(jīng)、相如賦、屈子離騷，收古今絕藝，置我山窗。見過明清桃花箋，說是仿薛濤，并不見佳。后人迷的是麗人如花的芬芳，所謂“薛濤箋上楚妃吟”。
紅箋我不迷，我只迷桃花。
三四月間, 楊柳柔媚，桃枝不經(jīng)意冒出嫩蕾，隨春意起興發(fā)為花苞，緩緩開過。風(fēng)吹來，拂動一樹星芒。無論晴空陰雨，很見趣味，頗有意思，儼若錦瑟年華。
桃是春消息，有暖風(fēng)的醉意。春色撲面陶然盈懷，醉意漸生。不敢流連酒杯，桃花春釀甘愿一醉千秋。同好者眾，看花人紛紛。有人嬉鬧桃林，且歌且行；有人呼喝往來，攀樹折枝；有人與花同坐，飲食雜陳，吃喝取樂。
張岱說杭州人游西湖，巳時(shí)出酉時(shí)歸，避月如仇，是夕好名。今人亦如此，難得有看月賞花弄草的心情。想起小時(shí)候，天光乍亮，空氣清涼，獨(dú)坐在庭院桃樹下，持書而讀，其情也真，其境也實(shí)。
走在桃園里，我說似乎很少有人畫桃花。友人說任伯年畫過。后來見了任伯年的桃花，任性、羞澀、簡靜、熱鬧，有些像他新過門的媳婦，有些像他姐姐，有些像他妹妹，有些像他女兒。
桃花是俗物，沒有梅蘭竹菊風(fēng)雅，不易入畫，難在畫出文氣，畫出桃葉的新嫩，又大開大放一片爛漫。我喜歡桃花，覺得有庭院日常美，嘉祥喜慶。蘭花是雅士，梅花是清客，梨花仿佛白頭老翁，杏花如少婦人，桃花是小女子。
《桃花扇》中的桃花最凄艷，蒼茫憂傷的艷事，歌聲淚影，引得一代代人牽腸掛肚?？咨腥握f桃花扇有實(shí)物，“香姬面血濺扇，楊龍友以畫筆點(diǎn)之”。是折疊扇，民國年間在老北平出現(xiàn)過，依血痕點(diǎn)畫，扇子兩面寫清朝初文士題詠，紫檀扇盒內(nèi)裝裱的白綾也寫有詩文。后來再無消息，有人猜想流入日本了。侯方域《四憶堂詩集》中有《金陵題畫扇》詩：“秦淮橋下水，舊是六朝月。煙雨惜繁華，吹簫夜不歇?！辈恢欠耦}在那把扇子上。
秦淮歌妓異于一般青樓庸俗粉黛，陳圓圓、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出身樂籍，詩文書畫歌舞娛人，不涉狎弄，風(fēng)流雅士尤為動心傾情，一見為幸。明末女妓寫進(jìn)書里，是絕色驚艷的紙本，傳說李香君確然如桃花明艷。
桃花美極，葉卻平常，易招蟲，一夏之后斑斑駁駁盡是噬痕，宛似翻殘的舊書。前人筆記說，王獻(xiàn)之有寵妾二人，桃葉為姐，桃根為妹，皆為佳麗。王獻(xiàn)之作有《桃葉歌》三首，親昵佻巧，有男女之間相慕真情，說桃葉無風(fēng)自婀娜。后有人稱愛妾或所戀之女子為桃葉。
藥書說桃葉味苦、性平。世間好女子亦味苦、性平，如茶一般高潔尊貴。茶的底色是苦的, 原本寫作“荼”。人的底色若無苦味, 也會少些沉漸剛克。我志氣在文，逸氣在茶，人生不可一味負(fù)重厚樸，茶里意蘊(yùn)深長，酒杯載不動那些偶寄閑情。
夸父追日，臨死拋出手杖幻化而成桃樹，是為仙木，亦名降龍木、鬼怖木，說是辟邪驅(qū)魔，能降百鬼。古人辭舊迎新，用桃板制桃符，寫神荼、郁壘兩個(gè)神靈的名字，懸掛嵌綴門首，祈福滅禍。話本傳奇里仙家多栽桃樹，《西游記》中齊天大圣曾被玉帝派去看守蟠桃園。先秦人家置桃木弓箭震懾鬼邪，至今還有人插桃木門上，說孩童不驚，鬼邪不敢入門。鄉(xiāng)俗謂桃木桃花桃葉煮水沐浴，可除晦氣邪氣。
世外之地皆稱桃花源，那是人心的念想。
春天總惦記花事。舍不得錯(cuò)過花期，杏花、梨花、茶花、蘭花、櫻花、瓊花、桃花，花花世界。桃花盛開時(shí)，鄉(xiāng)野春色最好，元?dú)饬芾煜矚饬芾欤獨(dú)庀矚馐堑貧?、水氣、山氣，更是勃勃生氣。人活一口氣，氣足時(shí)意足神旺，氣敗了萎靡頹然。春日偶有頹然則去看桃花，不一定非得桃花，映山紅、牡丹、芙蓉、丁香、海棠、月季都好。只是桃花有靜寂的熱鬧，最合我心意。尤喜桃花的活潑，蘊(yùn)含山河歲月風(fēng)雪雨露的性靈，少年時(shí)即對它有愛意。
大片桃花向暖而生，花氣沉沉涌動，騰騰穿過田野進(jìn)入眼簾。花瓣是紅的，顏色不一，深深淺淺淡淡，絲絲曖昧里透出融融暖意，匯聚陽春天氣的清淡和情致。如果是一株桃花，縷縷喜氣跳動著，則彌漫有另一番風(fēng)韻。
桃花的喜氣，大抵在紅彤彤的顏色上，然白桃也見喜氣，說是白，花瓣微微泛著紅暈，白里泛紅，是少女的氣息，有人稱之為甜白。桃花開了，杜鵑也開了，都有艷艷的顏色。與桃花紅不同，杜鵑紅得落寞紅得寂寥，有種落落寡合。
春事爛漫，一朵朵花又簡靜又歡喜，歡喜的簡靜，簡靜的歡喜，如同瓦檐下的春風(fēng)。因?yàn)楹嗢o，桃花不在多，以孤獨(dú)為上，三兩株最佳。齊白石畫桃花，也多取一枝，寥寥數(shù)筆，又凝練又清凈，靜靜相對如晤春風(fēng)。
桃花宜在荒野。世間一切花草野外看來多些意趣，移栽庭院隔了自然的平曠。春日下鄉(xiāng)閑逛，石壩、土埂、井旁、籬邊、門前、田間、地角、村口，常有一株或者幾棵桃樹迎風(fēng)而立，小桃無主自開花的悠游，境味尤佳。桃林驚心動魄，喧鬧了一些。
桃花是俗艷的，顯露直接，不管不顧，貧寒歲月也讓人心生喜慶。斷壁殘?jiān)腥逯μ一ㄌ匠鰤ν饣蛞姓韷︻^，頓時(shí)江山錦繡。最好是粗壯開滿花的野桃樹，和著風(fēng)聲，幾只蝴蝶蹁躚，隔出遺世自在的時(shí)空，美不可言，也妙不可言。
桃花在枝頭方好，比不得蘭花，折下即失了生機(jī)，頗為掃興。有人將蘭花采下來在集場叫賣，許多女子揀買三兩枝提放菜籃，回去插進(jìn)瓷瓶，用清水供養(yǎng)著，泠泠只覺得好看好聞，一屋子的幽香。
天空蔚藍(lán)，桃林默默無言，桃花灼灼其華。人在夢里，犬吠聲傳來，醒了。一只喜鵲在桃樹上跳躍呼鳴，抬頭見喜，吉。這喜是喜鵲也是桃花。桃花，吉；喜鵲，吉；兩個(gè)吉是“喆”。桃花有喜氣，喜鵲有喜氣，兩個(gè)喜是“囍”。喆與囍，都有美的寓意。很奇怪，故鄉(xiāng)人家春日少做婚慶。大概還是耕種播撒的緣故，婚慶之類總放在農(nóng)閑。
婚慶是閑情是歡喜，人間大閑情，人間大歡喜。想起管道升的詞：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gè)你，塑一個(gè)我。將咱兩個(gè)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gè)你，再塑一個(gè)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gè)衾，死同一個(gè)槨。
天地不仁，世間多情，父子母女兄弟姊妹師生親友的情愛，都有金銀珠玉色澤。男女情愛蘊(yùn)藉溫潤，使人眼熱，這是陰陽之愛，乾坤之愛，有浩浩蕩蕩有睚眥秋毫，有雨雪雷電有風(fēng)霜霧露又有晴空萬里，生生不息，天下流傳。元好問赴試并州，路途見人獵獲一雁，另一雁脫網(wǎng)不去，悲鳴投地而死。元好問感慨哀慟，買兩雁葬下，壘石為識，號曰“雁丘”，并填寫有一首《雁丘詞》，上闋尤為寄情，寄情于傷，寄情在悟。情為何物的千古之問，多少人為之凝眸傷懷，為之悵然無奈：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黃昏時(shí)，路過那株碧桃。兜頭一陣風(fēng)過，花瓣簌簌吹散一地，落得滿襟滿懷。桃花之美也正在這里，一年到頭不謝不敗，燦若云霞，只會令人乏味。夕陽下看落花，無緣故有些傷感，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悵然。童年時(shí)，落花時(shí)節(jié)，常常搖動桃樹，花瓣如雨，人定定站在飛花中，只有滿心歡喜。
春天快要過去了。
我的童年更走得遙遠(yuǎn)了。
有年去黃山下一花谷。谷口只一小徑，行程片刻，但見蝴蝶越來越多，花花綠綠，或黑或白或黃或紫，穿行枝葉，俯身花上飛來飛去，蝶花莫辨，一時(shí)繚亂。蝴蝶羽翅如花，極盡絢麗，可謂飛翔之花，恍然不知是如花之蝶，還是似蝶之花。蝴蝶并不怯生，紛紛在路人頭頂、肩上、手臂停佇落足。漸行漸深，儼若踏入徐霞客文章之境：“花如蛺蝶，須翅栩然，與生蝶無異。又有真蝶千萬，連須鉤足，自樹巔倒懸而下，及于泉面，繽紛絡(luò)繹，五色煥然?！?/p>
蝴蝶是蟲豸的流水今世，雎鳩是蝴蝶的明月前身。
雎鳩究竟何物，未有定論。陸機(jī)認(rèn)為雎鳩是鷲，深眼，目上骨露。郭璞說雎鳩屬雕類，江東人呼之為鶚，常在江渚山邊出沒，以魚為食。朱熹說雎鳩是水鳥，狀類鳧鷗，江淮間有之，生而定偶而不相亂，雌雄并游而不相狎。還有人說雎鳩是鳳頭鸊鷉，又有人說雎鳩可能是白腹秧雞。白腹秧雞腹下一白，常潛行于沼澤或近水的蘆葦間，不與其他鳥類為伴。叫聲無韻單調(diào)——“姑惡、姑惡、姑惡”，有些地方稱它“姑惡鳥”，說是某戶人家兒媳遭婆家姑娘虐死幻化而成。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無疑是水鳥，大抵有和順溫良的習(xí)性，才引出先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詩謠，歸于鷲雕之類猛禽，或者謬也。大多人認(rèn)為雎鳩是魚鷹。魚鷹我見過不少，主要有兩類，一種是鸕鶿，另一種是鶚。魚鷹為人漁捕，脖子卡住了，銜在嘴里的魚不得入喉。魚鷹通體灰黑，站在船舷上，蔫耷耷有厭世狀。像八大山人潑墨寫意的水鳥，全身玄服，眼珠又大又黑，形態(tài)落寞。也有例外，有回見幾只鸕鶿氣勢凌厲，在水面猛撲擒魚，毅勇難以名狀。
讀書人多念念不忘先秦的兩只雎鳩。那是文學(xué)之鳥，還是心之鳥情之雀，似也不必過于較真?？鬃泳幾搿对娊?jīng)》定《關(guān)雎》為開篇之作，一來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二則也希望后人多識鳥獸草木之名。
三千年前的某個(gè)夜晚，古河之洲飛來兩只雎鳩，雌雄相和，彼此閑叫應(yīng)答對談。靜水深流，星月下夜霧浸濕蘆葦，水聲潺潺，鳥語關(guān)關(guān)，在先秦簡淡的夜色中飄蕩。夜歸人拾起石頭擲向河潭，一聲水響，驚碎了月影，兩只雎鳩戛然離開河岸，徑向原野飛去，須臾不見蹤影。
想象中那雎鳩宛如天鵝，體態(tài)輕盈，銜起先民的歌詠，自春秋戰(zhàn)國飄然而起，俯瞰秦漢的星空，飛過晉唐的河流，朝向宋元的田疇，掠過明清的宮殿，搖身一變，遁入胡適筆下，雙雙化作飛上天的兩只黃蝴蝶：不知為什么，一個(gè)忽飛還/剩下那一個(gè)，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一九一六年秋，異鄉(xiāng)天氣清涼，胡適孤獨(dú)地坐在寓所窗上有所見，寫下白話詩《兩只蝴蝶》，一種不同于漢賦不同于唐詩不同于宋詞不同于元曲不同于明清小說的文體開始出現(xiàn)。那是雎鳩的蝶變，從古河之洲飛入民國案頭。
蟲豸蝶變，大人虎變，小人革面，君子豹變。
大人坐擁權(quán)位，變化如虎，虎威抖擻。古書稱虎威是虎之骨，如乙字，長三寸許，在老虎脅兩旁皮下，尾端亦有之。取而佩之，臨官而能威眾，無官者，也能借此避一切邪物。真是咄咄奇事。舊時(shí)常常神話老虎，唐人說虎初死，記其頭倒臥處，月黑之夜掘下二尺，當(dāng)?shù)梦锶珑?，是虎目光淪入地所為也。李時(shí)珍也誤信為真，人云亦云琥珀是虎魄，虎死則精魄入地化為石。
小人變化甚多，看人臉色，一日幾變。唯君子之變，漫長而艱辛，可比附于豹。剛出生的幼豹，毛茸茸未有好儀態(tài)，長大后身材頎長，毛皮疏朗光滑，斑紋炫目。豹子知道皮毛之美得來不易，愛護(hù)有加，躲雨防曬，輕易不肯出來。
君子豹變，文蔚也。文同紋，恰是豹變斑斕的色澤。
雎鳩有幽美，桃蝶有柔美，豹變有壯美。豹矯健靈活，善于攀緣，常常伏在樹葉茂密的樹上或草叢，有獵物時(shí)，待機(jī)迅疾而動。
雎鳩、蝶、豹有云端之美。云端之下，是蕓蕓眾生，是羊群是牛群是馬群。
牛安靜時(shí)好看，靜靜地吃草飲水歸欄，眉眼柔順，意態(tài)安詳。馬非得跑起來，越快越好，奔馬之美只有奔馬有。群馬飛奔，嘈雜雜像山洪一般呼嘯著洶涌而過，雄渾的馬蹄聲，急嘈嘈如戰(zhàn)鼓，悲愴蒼勁的嘶鳴叫喊在馬群里碰撞。那些紅的馬白的馬黑的馬，前呼后應(yīng)，披毛撒蹄，壯觀之外，還有鐵血金戈的陣勢。
見過一匹紅馬。那馬撒蹄跑到河邊，嗅嗅水面，鼻息吹開波紋，昂首張望一眼，似有得色，然后低頭一氣長飲，仿佛要吞下江河湖泊。太陽漸漸隱了，秋日暮光朦朧，河里倒映著馬倒映著山與樹，晚風(fēng)清涼吹過，鬃毛光亮。馬喝足了水，一聲長嘯，往草地上馳去。馬馳率風(fēng)，風(fēng)跟著馬，馬帶著風(fēng)，鬃毛立起來，馬尾也立了起來，精銳不可方物，所向披靡。
過去有鄰人腿腳不便，養(yǎng)一馬代步，行在路上，極側(cè)目。那馬通身純白，因?yàn)榘?，英雄氣之外也有脂粉氣?/p>
我老家少見馬，魯北集上有馬市，說是馬市，實(shí)則牛羊豬狗皆有。去過馬市幾回，為馬而來。牛羊之類與馬站在一起，穢氣頓生。市上好馬不多，木木然立著，有蕭索氣。大概是待估之物，折了豪邁的緣故吧。
說書人演繹秦瓊賣馬。黃驃馬曉得要賣它，不肯出門，兩只前腿蹬定門檻，后腿倒坐將下去。舊時(shí)讀《隋唐演義》，尤愛秦瓊窮途落魄幾章。作書人褚人獲下筆草草，此處著力以工筆勾畫，讀來眼熱。我出身貧寒，當(dāng)年四處流浪，少不得以秦瓊自觀，小說里瓦崗寨與單雄信程咬金諸位很覺得可親可近。
程咬金跡近李逵，卻不拿斧頭朝人多處砍。單雄信不輸關(guān)云長，使金釘棗梁槊，首尾丈八長，槍頭七十斤，稱為寒骨白。寒骨白三字極好，比雞骨白峭拔，略顯蒼涼了一些，果然單雄信敗亡斬首。有后人立廟祭祀他，尊為神靈。英雄肉身雖敗，其精魂不倒。
在黃河邊騎過馬。一匹棗紅色的馬，高且長，翻身而上，不敢揚(yáng)鞭馳行。原來筆下文章不好得，馬上城池更不好得，不如“騎驢過小橋，獨(dú)嘆梅花瘦”清淡。
騎行得用力夾住兩側(cè)，久而久之，大腿內(nèi)無肉。劉備住荊州數(shù)年，見腿內(nèi)肉生，慨然流涕。劉表見怪，劉備回道：“吾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fù)騎，髀里肉生。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yè)不建，是以悲耳?！崩象K伏櫪，志在千里，固然豪邁，也著實(shí)悲涼。
唐太宗有六駿：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其名甚奇。唐玄宗也有六匹好馬：紅玉輦、紫玉輦、平山輦、凌云輦、飛香輦、百花輦。玄宗尤為愛馬，最喜歡兩匹馬：玉花驄與照夜白。相傳，那馬夜里異常白亮，故得名“照夜白”。韓干傳世名畫《照夜白》畫的即是那馬，昂首嘶鳴，四蹄騰驤，似欲掙脫韁索。果然神駿非常。
開元、天寶年間，世尚輕肥矯飾，人如此，馬亦如此。時(shí)人常將那些良駒之馬鬃剪成花瓣形，三瓣者為三花馬，五瓣的叫五花馬。
項(xiàng)羽馬名騅，關(guān)羽坐騎赤兔馬，皆為蓋世良駒。劉備有馬喚的盧，過檀溪時(shí)，后有追兵，正不得脫，那馬忽然從水中踴身而起，一越三丈，飛上對岸。黑張飛騎玉追馬，不像他暴躁的脾性。曹操所騎之馬絕影，速度之快如絕影而去。李自成將馬命名烏龍駒，傳說它振鬣長嘶，別家之馬都不敢叫了。
神魔小說里仙家似乎沒有騎馬的。張果老騎驢，姜子牙騎四不像，文殊菩薩與太乙真人騎獅子，西王母騎虎，普賢菩薩的座駕是六牙白象，地藏菩薩騎諦聽，觀音騎金毛吼。元始天尊的坐騎九龍沉香輦，更為奇異，說是乾坤鼎煉制了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寶物，以鴻蒙沉香木作為車基。輦車有九條五爪金龍，出行時(shí)，九條齊飛出帶動輦車。老子騎青牛徐徐西出函谷關(guān)，青牛雖平平無奇，但有自然與無為清靜的和光同塵。后來，青牛逐漸被人神化為形狀如牛，蒼黑、板角的上古瑞獸“兕”?！兑捉?jīng)》上說乾為馬，馬是天的象征又代表君王，歷代馬上爭天下，鐵蹄踏破山河無數(shù)，荼毒生靈，少些閑情，損了仙家之格。
留宿朋友家，睡得早，醒得早。
起床后無事，聽聽蟲鳴。蟲鳴驚冷露，細(xì)聽卻無聲。打開窗戶，淡淡晨光與薄霧一齊泄進(jìn)屋內(nèi)。天色未明，樓下的樹與高高低低的民居在白靄中靜臥。雞叫鳥鳴從遠(yuǎn)處傳來，繞過兩耳，肺腑一清，睡意頓無。坐在木凳上，看著屋后的青山，一時(shí)俱老。一代代人會漸漸老去，青山卻依舊，無懼幾度夕陽，一歲一春，年年都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要那么多春風(fēng)做什么？我倒是喜歡寒霜小雪的情意。得意馬蹄疾又能怎樣？無意無心放慢驢腳走走停停是另一種況味。
《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時(shí)人風(fēng)俗，京都俠少萃集于長安平康坊，每年新進(jìn)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shí)謂此坊為風(fēng)流藪澤。孟郊登科后才說：“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有人喜歡長安花，我更偏愛鄉(xiāng)下草。走馬觀花不如騎驢看草清晴可喜。馬有意興，驢多闌珊。打馬長安，翩翩公子神采飛揚(yáng)，一臉矜持得意，驢行天下，風(fēng)塵男人蕭索寡歡，滿面煙火。假日回鄉(xiāng)，候車玻璃門中恍惚著憔悴臉容，一副舟車勞頓的不堪。歲月打馬飛馳，讓人懷念起驢行年代。
馬屬陽，驢大概即屬陰。馬是縱橫沙場的將軍，馬革裹尸把家還，何其悲壯。驢是奮筆疾書的墨客，騎驢過小橋，獨(dú)嘆梅花瘦，纖弱如斯。陸放翁寫“細(xì)雨騎驢入劍門”，已注定其身為文人的一生，所謂“騎驢過華陰，漫游尋詩句”。要是改成“騎馬過華陰，漫游尋詩句”，行文多了突兀刺眼，少了漫游的情味。
山川河流，是馬蹄揮灑的長卷；詩詞歌賦，則是驢背沉吟的閑情。
古人吟詩作賦，通常是騎在驢上的。唐人鄭綮說他的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驢子背上。風(fēng)雪灞橋，毛驢踢踏，在我看來，幾乎就是半部中國文學(xué)史了，另外半部應(yīng)該是煙霧繚繞、小酒微醺，這卻是閑話了。
當(dāng)年賈島騎在驢上琢磨詩句，到底是“僧敲月下門”還是“僧推月下門”？神游九天，不知不覺，驢腳闖亂了韓愈的儀仗隊(duì)。韓愈不快，冷臉問：“你亂闖什么？”賈島不慌不忙把自己的詩句念出來。畢竟是文人，韓愈聽后，一臉為喜：“我看還是用‘敲’吧。萬一門 閂著，怎么推開呢？再說晚上去別人家，還是敲門有禮貌呀?！薄扒谩弊质挂轨o更深中多了幾道聲響，靜中有動，詩就活了。一番高論，賈島連連嘆服，道一聲高明，說一句感謝。兩人遂成知己，讓“推敲”產(chǎn)生出殷殷好一片溫情。
馬和驢，身形優(yōu)雅，故常入畫，一己趣味偏愛畫中驢。古人筆下的毛驢，無鄙無俗無鳴無聲，寥寥幾筆，畫出了晴耕雨讀的情意。黃胄毛驢也好，有朋友一九七〇年代末走訪黃胄，以梨、大棗、紅糖換得兩匹，秘不示人。
老友黃宗江索驢，黃胄畫不及，世事倥傯，一晃二十幾年，催賬上門，說不只要畫一匹了。黃胄無奈打借條：“二十年前欠宗兄公驢母驢各一頭，母生母，子生子，難以計(jì)數(shù)，無力償還，立此存照?！边^段時(shí)間，黃胄畫毛驢兩匹送上，想收回欠條。黃宗江不肯，說出一番妙理：“毛驢已由令郎送到。經(jīng)驗(yàn)明系兩頭公驢，不能生育后代。茲取算盤撥算，雌雄二驢，代代相傳至今，已共一千四百八十六頭，明年將計(jì)四千九百九十九頭，即使扣除此孽畜二頭，閣下尚欠驢一千四百八十四頭，明年仍欠四千九百九十七頭。因差距很大，所以閣下欠單恕不奉還。前途茫茫，仍祈努力，以免法庭相見時(shí)拿出筆證也?！秉S胄無奈，又畫驢兩匹，再派兒子送去。因黃宗江戲言前一幅畫為公驢，故此圖題為“母驢圖”，戲謔“宗江老兄匹配，黃胄奉贈”。
想起漢書里的事。有人獻(xiàn)來千里馬，文帝下詔不受，以為非天子所宜用，說每次出門，鸞旗為導(dǎo)，后有屬車護(hù)衛(wèi)，平日行程不過五十里，率軍出行，每日只走三十里。我乘坐千里馬，單往何處呢？珠玉寶貝、珍禽奇獸，不切于人日常所用者，對其過于動心，實(shí)在不必。欲念之大，無邊無際。漢文帝以儉德著名，發(fā)詔書“卻千里馬”告知世人，阻了諂媚奉承之路。
武王伐商以后，西戎送來一頭獒犬。那物曉解人意，高四尺有余，威猛而善斗。召公擔(dān)心武王會因此荒廢政事，于是寫了一篇?jiǎng)裰G文章《旅獒》，告誡武王不要玩人喪德，玩物喪志，“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钡弁跞绱耍踩艘矐?yīng)如此。
驢有拙美，犬馬位列六畜，皆有俊美，也通人性，蓋因人之所飼。
水里江豚多得靈美，亦懂人性，到底只近自然，得了天地造化。
我在長江邊生活過幾年。雨后天晴，偶爾去長堤散步，會遇見江豚在日光里閃爍隱現(xiàn)，飛躍、拍浪、沖撞，或者到水草豐盈的淺灘戲水覓食。古人說江豚吹浪可生風(fēng)，故江豚出舞，舟人謂之拜風(fēng)。江豚是小型淡水鯨。我見過大鯨，穿行海中，旁若無人旁若無物，在水面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龐大的身軀如大象緩步，又像落日走下天空。
鯨能歌唱，其聲如汽笛長鳴，響而不吵，聽來前程遠(yuǎn)大。鯨生得碩大，死亦壯烈。鯨死為落，沉入海底，向無限滑去，進(jìn)入下一個(gè)輪回。
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洪波涌起，氣象是先秦人的文章。
卡夫卡有一則著名的日記：德國對俄國宣戰(zhàn)?！挛缛ビ斡緦W(xué)校。
可惜我不會游泳，每每臨水羨魚，索性退而結(jié)網(wǎng)，結(jié)文字之網(wǎng)。
算命先生說我小時(shí)候犯深水關(guān)，要嚴(yán)防水災(zāi)，勿近溪河、湖泊、池塘、水井，還要遠(yuǎn)離渡舟坑洞，家里人連大水缸也不讓我靠近，生怕掉進(jìn)去了。后來聽說深水關(guān)有破解之法：在水井邊插上柳樹枝三條，點(diǎn)紅蠟燭一對，燒三炷香并金銀紙錢若干，讓小兒手執(zhí)三枚錢鈔，父母抱著繞水井三圈，彎路回家即可。或者鯉魚尾巴綁上寫有生辰八字的紅布，放到河里。
我鄉(xiāng)風(fēng)俗，小兒出生后，父母即請人算命。深水關(guān)是所謂“三十六煞”之一。民俗如此，煞有介事，彼時(shí)人人深信不疑，到底惜子之心使然。如今這些舊習(xí)漸漸絕跡，村民皆不以為意了。
“三十六煞”自是陋習(xí)，其中不乏民間的敬與生活態(tài)度，有人情物理。虛幻的迷信也存有美善存有常識。譬如雷公關(guān)，說響雷時(shí)勿近竹木或鐵器邊，防高空跌倒，勿將小孩抱高或高處弄跳之類。還有湯火關(guān)，注意明火、滾湯、熱油、勿近廚房為吉。而金鎖關(guān)卻說金銀鐵片不可親近，更不能放入嘴中。每一關(guān)均有解法，小時(shí)候聽祖父談起過。
鄉(xiāng)野混沌，人神鬼魔共存，孔子不談怪力亂神，對其敬而遠(yuǎn)之。但秘事異事也是人心的鏡像，有另一種民間秩序，終途還是行好積德還是明心見性。
作者簡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空杯集》《墨團(tuán)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擊缶歌》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jiǎng)雙年獎(jiǎng)、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jiǎng)、林語堂散文獎(jiǎng)，《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jiǎng)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