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0年第6期｜熊育群：困境中的突圍 ——鐘南山的留學生涯
一
慢長的“吭當、吭當”聲，連綿如時鐘似的，火車從日出走到了日落，又從日落走到了日出。鐘南山除了學習英語就是看窗外的景色。這是一趟國際班列，橫穿歐亞大陸。一路的景色變化無窮，從秋天的落葉紛紛，到冬天的大雪飛舞，從平原與高山、河流與湖泊，從青磚黑瓦的四合院到紅屋頂?shù)泥l(xiāng)村別墅，從大槐樹、白樺樹到雪松、梧桐和楓樹林，大自然的瑰麗風景讓他激動的心難以平靜。他一會兒激動，一會兒擔心，一會兒感覺到了疲倦，心情復(fù)雜難言。感覺最強烈的是自己肩負著祖國的重托，此行一定要學有所成。
1979年，鐘南山參加國家外派學者資格考試，他的英語考了52.5分。原以為自己沒有希望了，那一年英語及格線是45分，鐘南山意外獲得了赴英國愛丁堡皇家醫(yī)院留學兩年的機會。
他們是一批幸運兒。國家剛剛進入改革開放時期，百廢待興，高考剛恢復(fù)，又開始向國外派遣留學生了。鐘南山是中國向英國派遣的第一批留學生。他的喜悅溢于言表，甚至比當年考上大學還要興奮。這一年他43歲了，在留學生中算是年齡偏大的，但他似乎又回到了青春的歲月。他下了很大的決心來參加考試，他強烈渴望去海外學習先進的醫(yī)學技術(shù)。
這一代人被“文革”耽誤了太長的時間，鐘南山恨不得馬上就能出發(fā)。他先去廈門鼓浪嶼看望了在舅舅家休養(yǎng)的父親，與他告別?；貋韽V州收拾行裝，考慮到國外物價昂貴，他購買了大量日常生活用品，又做了兩套西裝。出發(fā)這一天是10月20日，恰好是他43歲生日。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鐘南山選擇了坐火車。
他從蘇聯(lián)、波蘭、德國、荷蘭一路到了英國，坐了整整9天火車。和他結(jié)伴同行的留學生，有搞原子彈的，有搞航空的，有搞數(shù)學的，一行16人。
火車從內(nèi)蒙古草原進入蘇聯(lián)西伯利亞，窗外出現(xiàn)的湖泊，湖水藍得發(fā)黑。大地時而平坦遼闊，草原一片枯黃；時而高低起伏，山脊線悠長而舒緩。天氣越走越寒冷，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
莫斯科到了，這是鐘南山最激動的時刻。這里不僅有他妻子流下過的汗水，也有他青年時期的夢想。他的偶像保爾·柯察金讓他喜歡上了這個國家。這里就是許多蘇聯(lián)小說描繪過的地方。他對這片土地有過太多太漫長的想象。這想象陪伴了他的少年、青年。
火車在莫斯科停留半天，同伴們一商量，決定一起去紅場看列寧墓。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列寧墓就在紅場?；◢弾r石塊鋪的廣場，三面都是古老的歐式建筑，北面是俄羅斯國家歷史博物館，南面廣場中，圣瓦西里大教堂洋蔥式的尖塔如火炬般高擎，從那里出廣場可以看到莫斯科河。東面是國立百貨商場。西側(cè)是克里姆林宮，從紅墻上看得到宮內(nèi)的三座高塔。列寧墓就在宮墻下，寬厚的底層，低矮的塔座，紅色大理石的墻面與黑色分隔帶……
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用俄語跟蘇聯(lián)人交談，來到克里姆林宮大門口，在莫斯科河邊邁步，想象著紅場發(fā)生的一個個歷史事件……一切都不真實了。
火車即將進入西德時，要求所有乘客下車接受檢查。鐘南山和同學們帶的行李實在太多了。為了出國省錢，他們連手紙都帶來了。現(xiàn)在，要把大大小小的行李全都搬下車。行李架上、臥鋪底下一個個塞滿的行李包被拖出來了。警犬跳上車來逐個逐個地聞。
德國警察查私帶海洛因的人。留學生帶了大量洗衣粉。白色的洗衣粉被誤以為是毒品，他們當即被扣下。大包行李被警察拖下了火車。一個個行李袋打開了，一包包洗衣粉撕開了。警察用德語一遍遍問，用手沾了洗衣粉捏摩，又放在鼻子底下聞。眼看火車就要開了，他們沒誰會說德語。情急之下，鐘南山用英語怯怯地說了一句“洗衣粉”。警察聽明白了，皺了皺眉，這才放他們上車。
從西德再到荷蘭，這是一個水鄉(xiāng)澤國，平原上到處是風車和牛羊。坐船渡過英吉利海峽，10月28日，他們到達了倫敦，見到了倫敦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順利抵達了目的地伊林學院。
留學生先要在這家學院進行3個月的英語培訓。鐘南山與一位搞原子能的留學生，住進了英國一位老太太家里，與她一起吃住。
在伊林學院，他們首要的任務(wù)是過語言關(guān)。這對一個43歲的人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鐘南山大學主學的是俄語，英語是自學，父母成了他的老師。他學習英語，先練習英語聽力，反復(fù)聽磁帶，有泛聽，也有精聽，邊聽邊寫，寫了幾打筆記本以后，他的聽力慢慢好起來了。最關(guān)鍵的聽力解決后，他覺得其他的就好辦了。
他用英語給父親寫信，每天寫一封。父親對他的英語要求很苛刻，收到兒子的信都會在信上密密麻麻修改，指出其中的語法錯誤、用詞不當，用紅筆一筆一畫修改過來，他勾出結(jié)構(gòu)規(guī)整、行文流暢、表意準確的句子，有時在一旁標注上更地道的說法，然后與他自己的回信一起寄給鐘南山。鐘南山在英國兩年，父親一直這樣每封信都認真批改。
鐘南山在我們長談時，說起他一生之中，壓力最大的時期不是非典，而是在英國留學時所面對的困境。我問到具體緣由時，他臉上的表情露出了少有的凝重，內(nèi)心涌起一種強烈的情緒，事情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他似有一種隱痛仍然沒法完全淡忘。他說，那是英國人的傲慢與偏見，他用到了嘲笑與侮辱，就像今天CNN的主持人卡弗蒂說的一樣，“是對華人的傲慢與侮辱，沒把中國人當人?！?/p>
“他們不了解中國，不了解中國也有自己的醫(yī)學，他們看你，就像看剛從叢林走出來的原始部落一樣。有一個從巴西來的醫(yī)生，因為受不了這種蔑視，氣得跑回國了。巴西的醫(yī)學并不落后。但在他們眼里就跟原始社會一樣?！?/p>
“我不能回去，我回去沒辦法交待。我是我的祖國派我來的，原定好在這里學習兩年，結(jié)果面還沒見，人家就寫了一張條，要我8個月走人。這對一個第一次走出國門人生地不熟的人來說，壓力有多大，你難以想象！”
從鐘南山走過的道路來看，他總是在逆境中奮起，走向成功。人生的每個階段都給了他不同尋常的壓力。他談到一個人的成功時，說：“現(xiàn)在講智商、情商，我看還有一條就是抗挫折商——挫商?！爆F(xiàn)在我們進行創(chuàng)新型國家建設(shè)，創(chuàng)新也就是克服常規(guī)，創(chuàng)新時時遭遇失敗，人要經(jīng)得起挫折。
剛到倫敦不久，鐘南山的指導老師英國愛丁堡大學附屬皇家醫(yī)院呼吸系主任弗蘭里教授就給他寫了一封回信：“……按照我們英國的法律，你們中國醫(yī)生的資歷是不被承認的。所以，你到醫(yī)院進修不能單獨診病，只允許以觀察者的身份查查病房或參觀實驗室。根據(jù)這個情況，你想在我們這里進修兩年的時間太長了，最多只能8個月，超過這段時間對你不合適，對我們也不合適。你要趕快同英國文化委員會聯(lián)系，考慮在這里8個月后到什么地方去……”
鐘南山人還沒到，老師的忠告就到了，像一盆冷水澆得人透心涼。他在伊林學院熱心聯(lián)系老師，他的回信卻如六月飛雪。
1980年1月6日，蘇格蘭天寒地凍，雪花夾帶著冷雨在天地間飄，這里似乎比倫敦陰冷多了。鐘南山永遠記住了這一個日子，他在雨雪中一路向北，從英格蘭經(jīng)過長途跋涉來到了蘇格蘭的愛丁堡大學，找到了愛丁堡大學附屬皇家醫(yī)院呼吸系，又找到了弗蘭里教授的秘書艾麗絲太太。上午9時半，艾麗絲太太帶著他走進了弗蘭里教授的辦公室。
弗蘭里坐在辦公桌前，身子微微發(fā)福，圓臉大眼，看起人來目光如炬，他的傲慢與居高臨下的神態(tài)也毫無掩飾地隨目光壓過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走進來的鐘南山，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口吻說：“你想來干什么？”
鐘南山恭敬又謙和地說，我是來搞呼吸系統(tǒng)研究的。
弗蘭里臉上有著豐富的表情，他臉上掠過一陣微妙的笑，口里不冷不熱地說：“你先看看實驗室，參加查看病房，一個月后再考慮該做些什么吧。”
話到這里，再待下去，鐘南山就有些不自在了。自己這么遠趕來，在國內(nèi)拼命復(fù)習迎考，參與競爭，出國前又參加英語集訓，臨出遠門了，家里兩個孩子還小要人照料，妻子咬牙硬說不要他操心，有她在你就安心出國進修。
千難萬難終于到了學習的地方，與老師的第一次見面幾分鐘就打發(fā)了！他來的目的是來學習國外先進的醫(yī)學。難道這一切都因此而化為泡影嗎？！鐘南山跟教授道別的時候，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擊了一下，血往上涌，心里有一股難言的抑郁，一直向著腦門頂沖來，讓他身子一緊一緊，呼吸都急迫了。
這一夜，鐘南山失眠了。他想到了中國人為什么這樣被人看不起，我們真的就那么無知？中國的醫(yī)學真的不行嗎？兩千年前我們的祖先就懂得用麻黃來治哮喘，而西方的麻黃素直到二十世紀40年代才從中國的麻黃中提取出來。明代李時珍治病就已經(jīng)運用了洋金花，這些阿托品類藥也是從中國傳出去的。
這個不眠之夜，鐘南山想得最多的是要為中國人爭口氣！想到8個月就要離開，他要在這期間證明自己的能力！他的血從來都是熱的，他的骨血中有著常人少有的倔犟！中國人不能被人歧視！
二
然而，事情得從最細微的地方做起。
歧視是無處不在的。鐘南山到纖維支氣管鏡室參觀英國醫(yī)生做纖支鏡檢查時，主任瑟特羅就問他：“你們那個國家有這種設(shè)備嗎？” 鐘南山謙虛地說：“有。”瑟特羅邊做檢查邊得意地說：“我已經(jīng)做過300多例了?！?鐘南山做過1500多例，但他沒有吭聲。他知道自己說了他也不會相信。
有一次在胸科查房，鐘南山遇到了一位患原發(fā)性心臟?、蛐秃粑ソ哳B固性水腫的病人，英國醫(yī)生已對他用了一周的利尿劑，但病人的水腫并未消，生命處于垂危中。
參加巡查病房的醫(yī)生針對這一情況都在發(fā)表意見，許多醫(yī)生主張繼續(xù)增加一般性的利尿劑量。鐘南山在這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真看了病人的病史，又運用中醫(yī)辨證的觀點觀察了舌象，發(fā)現(xiàn)病人舌面干燥、無苔、深紅，他判斷病人為代謝性堿中毒！他提出改用酸性利尿劑治療，以促進酸堿平衡，達到逐步消腫的目的。
有人說他是武斷，光憑視覺就判斷病人是堿性中毒，一派胡言；還有醫(yī)生說，如果貿(mào)然使用酸性利尿劑，有可能加劇病人呼吸的紊亂，導致死亡。
弗蘭里這時陷入了深思，他不時用眼光看一看鐘南山，在他眼里這是個很有信心與執(zhí)著的中國人，他的目光變得有些復(fù)雜了。他指示給病人做血液檢測。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病人的確是代謝性堿中毒。弗蘭里毫不遲疑地說：“按照中國醫(yī)生鐘南山的治療方案辦?！?/p>
連續(xù)三天病人服用酸性利尿劑后，病情出現(xiàn)了改變，到第四天，患者中毒癥狀全部沒有了。水腫也在消退，通氣狀況也隨之改善。
這一件事讓英國人改變了看法。他們開始重新認識中國醫(yī)生。瑟特羅教授友好地對鐘南山說：“看來中國對呼吸衰竭疾病真有點研究?。 ?/p>
僅有這些對鐘南山是遠遠不夠的。他不能忘記自己來這里的使命，他是代表自己的祖國來學習的。他不僅僅要證明中國人的能力，還要爭取留下來多學習一點別人的醫(yī)術(shù)。
為此，他白天參加查病房，參觀各種實驗室，晚上就一頭扎進資料室里學習基礎(chǔ)知識。他從資料里找尋對自己有用的東西，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呼吸生物實驗室關(guān)于一氧化碳對血液氧氣運輸影響的項目，這個項目與他的呼吸疾病研究有關(guān)，而且這也是弗蘭里教授期待開展的項目。他思考了一會兒，覺得這是個契機，他要把這個項目做出來。
兩周的時間，他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忙著，終于拿出了一份“一氧化碳對血液氧氣運輸?shù)挠绊憽钡膶嶒炘O(shè)計。弗蘭里對這個中國醫(yī)生主動做工作的精神有所觸動，看過設(shè)計后，他難得露出了笑容，他對鐘南山說：“我們想到一塊去了，你就好好干吧?！?/p>
正當鐘南山找到一個著力點，準備大干一場時，卻發(fā)現(xiàn)實驗必不可少的血液氣體平衡儀是壞的，早已經(jīng)閑置達一年之久了。醫(yī)院只好等撥款后去買一臺新的。鐘南山的實驗要靠它來標定氧電極的數(shù)據(jù)。他哪有時間等??！他圍著設(shè)備轉(zhuǎn)，逼到這個地步，他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把它修好。
他從自己身上抽出了800毫升血，在儀器上進行測試校正，反復(fù)30多次后，儀器終于可以用了。實驗室主任沃克十分高興，他說鐘南山給我們省下了3000英鎊。一個叫摩根的醫(yī)生很好奇，問鐘南山在國內(nèi)修理過血液平衡儀沒有。鐘南山告訴他，他是在皇家醫(yī)院才第一次看到這種高級儀器。摩根醫(yī)生感嘆道：“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鐘南山為了畫出一條完整的曲線，要用自己當實驗品，吸進一氧化碳。在重要的關(guān)頭，鐘南山從來就是敢于搏的。非典時期是這樣，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時也是這樣，他總是臨危受命，置生死于度外。
對于科學事業(yè)，他有著獻身的精神。因為他一生中有著一個信念，那就是一個人對社會要有所貢獻，不能白活。這是他父親教給他的話，也是他最尊重的父親給予他最大的精神遺產(chǎn)。他父親就是這樣做人做事的，一生都在懸壺濟世。這成了他們家族的人生信仰。
他叫來醫(yī)院的同行，向他體內(nèi)輸入一氧化碳，同時不停地抽血檢測。他血液中一氧化碳濃度達到15％時，醫(yī)生和護士都叫起來了：“太危險啦！”“太危險啦！”他們要他停止。鐘南山這時就像連續(xù)吸食了50到60支香煙，腦袋開始暈眩。
鐘南山搖著頭，一臉的剛毅與堅決。他不能半途而廢，他要在這里做出成績來，不能給中國人丟臉。他繼續(xù)吸入一氧化碳，血紅蛋白中的一氧化碳濃度在上升著，16％，17％，18％……到22％了，曲線完整顯示了，鐘南山感覺天旋地轉(zhuǎn)，實驗停了下來。在場的醫(yī)生都被他的獻身精神打動了。
為了整理實驗數(shù)據(jù)，3個多月，鐘南山每天都工作在16個小時以上。他每個月只有6英鎊的生活費，為維持基本生活，他不能坐車，只能從住地走路去醫(yī)院，甚至為了省下理發(fā)的錢，他自己學起了理發(fā)。他沒買過一件衣服，省下的錢他都去買專業(yè)書了。當他整理數(shù)據(jù)累得不行的時候，他就拿出弗蘭里在他踏入英國時寫給他的那封信看一看，他是一個自信又自尊的人，這封信時時都能讓他振作起來。
他終于完成了研究的課題。而且對支氣管疾病進行了實驗觀察，又找到了新的研究工作。
三
愛丁堡的寒冬早已經(jīng)過去了。春天遲遲到來，萬物開始復(fù)蘇，來自北海的風帶來了大地花草的芬芳，海灣的氣息偶爾夾帶了一股咖啡和牛奶的香。鐘南山感受到了這個春天這座城市美好的氣息。他終于可以用平靜、柔和的目光來打量周圍的世界了，五官可以正常感受異國都市的色香味了。
春天的生命就像噴涌的泉水，在那些被冰雪凍得光禿禿的枝椏上掛上一道道綠色的瀑布。英倫三島的風景的確有著自己獨特的魅力，充滿了異國情調(diào)。聽到蘇格蘭風笛的聲音，他真想吹一吹黑管，抒發(fā)一下自己的心情。
弗蘭里教授的第二封信由艾麗絲太太遞到了他的手中。信中寫到皇家空軍代表和蘇格蘭醫(yī)學理事會主席下周要來參觀他們的實驗室，這次參觀關(guān)系到能否爭取到一筆可觀的建造實驗大樓的財政經(jīng)費，弗蘭里請他當天去進行各種因素對血紅蛋白解離曲線影響的表演。
一個傲慢的人終于開始相信東方人了，他把自己的賞識給予了鐘南山。鐘南山一顆緊縮的心終于舒緩下來。他決心做得更多更好。
轉(zhuǎn)眼就是夏季，愛丁堡陽光燦爛，海風輕撫。5月15日下午，弗蘭里教授來到實驗室專題考察鐘南山的研究。鐘南山從容不迫展示了一氧化碳對血紅蛋白解離曲線影響的實驗。
弗蘭里教授曾在五年前運用數(shù)學推導的方法，得出了一氧化碳對血紅蛋白氧氣運輸影響的演算公式，這一成果發(fā)表在英國醫(yī)學雜志上，是一篇很有價值的論文。
鐘南山的實驗證實了弗蘭里推導的演算公式，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他推導公式的不完整性。鐘南山認為弗蘭里的推導方法只注意了血紅蛋白曲線位置變化，卻忽略了血紅蛋白曲線形狀變化，而這才是最主要的。
弗蘭里被眼前這個中國年輕醫(yī)生震住了，他感到驚訝。他突然一把抱住鐘南山，沖動地說：“太棒了，你證實了我多年的設(shè)想，還有了新發(fā)現(xiàn)。我要盡全力推薦你給全英醫(yī)學研究會?！?/p>
隨后，他又望著鐘南山，認真地說：“看來我們有非常好的合作前景，希望你留在我的實驗室，時間越長越好！”
弗蘭里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他真的推薦了鐘南山去參加全英醫(yī)學研究會議。為了讓鐘南山獲得通過，他在一個晚上專門為鐘南山安排了一個“啤酒討論會”。
這種一邊喝啤酒一邊聽報告、無拘無束開展討論的形式，為西方學術(shù)界樂于采用。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討論會，鐘南山心情十分緊張。這個啤酒討論會也決定著他的論文是否能夠通過，他能否取得參加全英醫(yī)學研究會會議的資格。
弗蘭里安排報告會，用意是為了讓鐘南山參加全英醫(yī)學研究會會議做準備。鐘南山在一種輕松的氛圍中演講，第一次在外國同行中作報告，用的又是英文，但他成功了。報告贏得了呼吸系、麻醉科、內(nèi)分泌科的全體醫(yī)護人員的掌聲，許多人熱情地向他祝賀。
一位叫卡弗里的醫(yī)生，是弗蘭里教授的高級助手，平日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曾經(jīng)鐘南山想要他介紹一下弗蘭里教授的研究工作，他只是沉默以對，惟一的一次交談是在喝咖啡時的偶然相遇，沒聊幾句，他就走了。
這天晚上，鐘南山回到實驗室整理當天實驗數(shù)據(jù)，他特意來到實驗室向鐘南山祝賀。他敲開門，握著鐘南山的雙手，激動地說：“鐘醫(yī)生，太棒了。你的報告讓我弄清了一些模糊的概念。你有很多新發(fā)現(xiàn)，前途無限。我誠心為你祝福！”
這年9月，鐘南山研究報告在全英醫(yī)學研究會會議上宣讀，立即引起極大反響。10月，他被邀請到奧地利首都維也納參加歐洲免疫學會議。倫敦大學附屬圣·巴弗勒姆醫(yī)院胸科主任戴維教授聽了鐘南山的報告后，非常熱情邀請他去圣·巴弗勒姆醫(yī)院合作，共同進行對哮喘病疾病介質(zhì)的研究。
四
1981年夏天，鐘南山?jīng)Q定提前結(jié)束在愛丁堡的研究工作，去圣·巴弗勒姆醫(yī)院繼續(xù)新的研究工作。這一天，他去向弗蘭里教授告別。弗蘭里頭一天去美國開會了，晚上，他來到教授家，正準備按門鈴，門在這時打開了，弗蘭里太太跑到門口來迎接他。
鐘南山看見大廳里坐滿了人，呼吸系、麻醉科、放射科的醫(yī)生護士都到弗蘭里家來了，餐桌上擺滿了菜肴和香檳。鐘南山愣住了，以為他們在開酒會，他不好意思向弗蘭里太太說：“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您了?！?/p>
弗蘭里太太拉著鐘南山的手，笑呵呵地說：“今晚派對是為你準備的呀，快進來，我們一起干杯。”
到處是笑容，到處是歡聲，像夏日里玫瑰綻放，芳香襲人。這是一種真摯的友情，鐘南山被感動了。來英國16個月的時間，他嘗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這一晚他百感交集。他向著大家深深鞠躬。
他的手中有心臟科主任米修斯、計算機室主任布拉什送給他的蘇格蘭掛畫，有呼吸系副主任瑟特羅送的一條手鏈，說明是給他太太的，教授夫人給鐘南山的孩子送上了書籍和玩具……大家一起舉杯，祝福鐘南山，祝賀他在醫(yī)學上取得的成就。
鐘南山來到了倫敦，來到了舊城區(qū)的圣·巴弗勒姆醫(yī)院，又開始了他新的研究。
一個多月后，他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全英麻醉學術(shù)研究會邀請他去作報告。為什么麻醉學術(shù)研究會請他去作報告呢？他想起了在愛丁堡研究人工呼吸對肺部氧氣運輸?shù)挠绊憰r，發(fā)現(xiàn)他的實驗結(jié)果與牛津大學雷德克里夫醫(yī)院麻醉科克爾教授在一篇論文里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完全相反。
克爾教授是英國麻醉學的權(quán)威，這篇論文發(fā)表于5年前，廣為人知。難道是自己錯了？
面對學術(shù)，鐘南山是一個認真的人，他敢于追求真理。于是，他又幾次去實驗和測定，依然證明他是對的。鐘南山毫不猶豫提筆寫出了論文《關(guān)于氧氣對呼吸衰竭病人肺部分流的影響》。
這篇論文他在皇家醫(yī)院麻醉科作過一次小小規(guī)模的報告，隨即引起爭論。有人說他大膽狂妄。只有麻醉科主任杜魯門教授聽后陷入了深思，他覺得這是一篇很有價值的論文，他應(yīng)該推薦給全英麻醉學術(shù)研究會。
1981年9月6日，鐘南山早早就起床了，他走在多霧的倫敦街頭，特別地興奮。圣·巴弗勒姆醫(yī)院周圍都是十九世紀的古老建筑，遠處的圣保羅教堂，高高的塔樓也在濃霧中呈現(xiàn)出剪影一般的塔尖。西方以它邏輯嚴密而創(chuàng)造的文明，影響了整個世界，從這座教堂設(shè)計上運用數(shù)的概念與標準的幾何造型也可看出它的嚴謹。
鐘南山想到了自己的論文，對它的嚴密性他又進行了一番內(nèi)省。在思索中他來到了車站，他要趕80公里路到劍橋去參加學術(shù)會議，去向英國麻醉學的權(quán)威挑戰(zhàn)。他要把一個東方人的發(fā)現(xiàn)帶到那里，把正確的結(jié)論告訴世人。他自己也要經(jīng)受檢驗，甚至是批評。
他心里閃過種種念頭，是不是自己太不自量力了？但真理若在，又何懼爭論？搞學術(shù)研究不就是為了不斷地探索真理嗎？管他什么權(quán)威不權(quán)威，科學只承認真理不承認偶像。
五
令他感動的是，杜魯門教授提前一天到了劍橋，特地來車站接他。他帶著他作了環(huán)城游，想讓他放松心情。
下午的報告會，杜魯門坐在下面，也一直不忘向他投來信任和鼓勵的目光。鐘南山侃侃而談，他在英國已經(jīng)有了自信心。他用幻燈把克爾教授論文的主要論點打出來，然后以自己實驗作為根據(jù)，表述了完全不同的觀點。最后，他把自己對氧氣極校正所描繪的曲線在幻燈里打出來，進一步證明克爾教授理論的錯誤。
會場的專家被這個中國年輕人的發(fā)言驚呆了！先是一陣沉默，接著變得騷動。他們互相交換意見，議論著鐘南山的觀點。這時，克爾教授的三個高級助手連珠炮一樣提出了8個問題。有備而來的鐘南山用自己的實驗數(shù)據(jù)和嚴密論證，逐個作了回答。
按會議規(guī)定，鐘南山論文是否發(fā)表要會議的常委當場舉手表決。舉手的時候，全場安靜下來了，常委們一個個舉手，在科學面前他們的手舉得高高的，一個也不少。
會議主持人、英國臨床研究中心麻醉科主任勒恩教授最后發(fā)言，他說：“在我們實驗室里也做過類似鐘醫(yī)生那樣的實驗，雖然還沒有來得及總結(jié)，但總的結(jié)果和鐘醫(yī)生今天的結(jié)論基本一致。我認為這位中國醫(yī)生的研究是創(chuàng)造性的。我衷心地祝賀他的成功！”
鐘南山走下講臺，他聽到了幾位專家在驚嘆著“他來自中國”，“他是中國醫(yī)生?！边@一刻，鐘南山為自己的祖國感到了驕傲，為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贏得了應(yīng)有的尊重而深感自豪！他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情緒，眼睛有些潮濕。這一路走來，真的不容易！在自己兩年時間快要過去的時候，他沒有浪費這寶貴的光陰。
鐘南山在經(jīng)歷抗非典特殊時期時，曾經(jīng)對記者說，我中學老師說，“人不應(yīng)該單純生活在現(xiàn)實中，還應(yīng)生活在理想中。人如果沒有理想，會將很小的事情看得很大，耿耿于懷；人如果有理想，身邊即使有不愉快的事情，與自己的抱負相比也會很小?！币粋€人要是沒有任何理想和追求的話，那他的喜怒哀樂就完全跟物質(zhì)的東西相關(guān)。假如他有追求的話，其他東西就會變得很次要，那么他的韌勁就會很高，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有什么問題，都會朝前走。
這段話再加上他勇于追求真理的堅毅與誠實品質(zhì)，為鐘南山的拼搏人生找到了最好的答案。
有理想的人，往往也是一個人格高尚的人。
熊育群，歷任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廣東文學院院長、同濟大學兼職教授。曾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等，獲評廣東省文學領(lǐng)軍人才、德藝雙馨作家等。出版有詩集《三只眼睛》，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春天的十二條河流》《西藏的感動》等20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