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熟悉的陌生人》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洱  2020年06月09日11:36

作者:李洱 出版社:河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5月 ISBN:9787555909637

一些事

那段日子里,只要母親在北京,每天早上,我拎著飯盒打的到上地車站,乘地鐵十三號線到西直門,然后步行五百米到北大人民醫(yī)院。在那里,我強顏歡笑,與母親聊天,或躲著母親,在樓梯上與父親商量下一步怎么辦。十點鐘,我再原路返回。到了下午五點鐘左右,我再次來到病房??嗤春蜔o奈像鉛水灌注于心頭。母親剛過六十歲生日,對我來說這過于殘酷了。母親生病期間,我每天謊話連篇:醫(yī)生說,你今天比昨天好多了;以前的醫(yī)生診斷錯了,現(xiàn)在的醫(yī)生說,你只是腹膜炎而已;你胖了;等等。我還給母親講笑話呢。對一個人最大的安慰,就是告訴他,有人比他還不幸,但這一點在母親那里不能奏效。我只能給她講笑話。我吃驚于我講得越來越自然。她也給我講笑話。我后來想到,母親留給我的最大的遺產(chǎn),除了承受力,大概就是講笑話的能力。

母親從未向我提出過什么要求。生病之后,母親有一次對我說,她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我身邊沒有孩子。當時我和妻子已經(jīng)決定不要孩子了。但那天,我回到家里,把母親的話講給了妻子。妻子說,那就趕緊生個孩子吧。我最大的安慰是母親看到了這個孩子。母親在一次化療之前,坐在那里抱著孩子看了又看。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抱著孩子站起來了。我拍了很多照片,關(guān)于母親和孩子。后來妻子把那些照片洗出來了,我趕緊把它們收藏起來。我不敢看那些照片。

積蓄終于要花光了。能報銷的藥是不管用的,管用的藥是不能報銷的,除非你有一定的級別,這是國家的規(guī)定。雖說在別人看來,家里也算小康,但轉(zhuǎn)眼之間就墮入了困頓。向人開口借錢,需要極大的勇氣。坐著晃蕩的地鐵,我揉著太陽穴在想,就跟那些曾向我借過錢的人張口吧。我想到了一個富人,有一年春節(jié)前,通過朋友找到我,向我借了十萬元,為的是給鬧事的員工發(fā)獎金。她承包的工程跟中國能源戰(zhàn)略有關(guān),涉及核電站呢。十萬元對她來說實在不值一提,微如塵埃,以至她后來都忘了。一次在朋友的飯局上偶然見面了,她才突然想起來。那就向這個朋友借錢?要是借十萬元,是不是太露骨了,好像在提醒對方什么?我就說能不能借五萬。她正陪人在講課,給員工上課,是國學課,說一會兒打電話過來。我沒接到她的電話,接到的是她的短信。她說她很抱歉,手頭的現(xiàn)錢都給國學大師們支付講課費了。直到母親去世,我再沒有向人張口。

母親生病之前,我正在寫一部小說,已經(jīng)寫了十七萬字。我在書房里貼了一張紙,很無厘頭地寫著:寫長篇,迎奧運。2006年4月底,我背著電腦從寫作間出來,在北大西門外面,有一輛車突然迎面駛來。我來不及躲閃,高喊一聲:完了!我被撞出了幾米遠。我清晰地聽到了圍過來的學生、民工、游客的談話聲:他還喊了一聲“完了”……耳膜很疼,那種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后來是我自己爬到了路邊。那些學生、民工和來北大旅游的人嚇得連連后退,好像我是幽靈。我摸摸自己的腿,好像還是自己的;拍拍自己的臉,好像還是自己的。司機并沒有下車,副駕駛位置上還坐著一個人。我靠著馬路牙子坐了一會兒,從車的后排下來了兩個人。那兩個人,目光非常生動,同時又非常冷靜,令人想到“靜默觀照”這個詞,這可是中國文化中的關(guān)鍵詞。他們說,上車去,帶你去醫(yī)院。我沒上車。上車之后,我還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我還告訴自己,不要記住那個車牌號,免得徒增煩惱。當中隔了兩天,弟弟打電話說母親身體不適,但不要緊。我瘸著腿,連夜趕回濟源。當時我還以為,幾天之后我就可以坐回到書桌前的。

我們陪母親從濟源來到鄭州,一待就是四個月。事情遠比我預料的嚴重。我和弟弟們被擊垮了。為母親主刀的醫(yī)生是托一個律師朋友找到的關(guān)系,那位律師朋友是醫(yī)院的法律顧問。手術(shù)之前,我還是遵守了潛規(guī)則。在手術(shù)前的談話中,醫(yī)生對助手說,昨天晚上喝多了,一塊瑞士手表丟到洗浴中心了。他說那個洗浴中心是多么好,多么好,進去就碰見一群“小妞兒”。他的講述,令人想到《紅樓夢》。帶他去的,當然是病人家屬。然后他拿出一張紙,讓我在上面簽字。那是法律文書,ABCD很多條,但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句話:如果手術(shù)失敗,與醫(yī)院無關(guān)。怎么可能與醫(yī)院有關(guān)呢?那是你的命不好!我簽字,我接受命運的安排。簽字的時候,我把一個裝錢的信封放到了桌子上。他只是用胳膊輕輕一撥,就把信封撥進了抽屜??墒牵阕袷亓藵撘?guī)則,他們卻不會遵守最起碼的規(guī)則:他們連刀口都縫不好!由獲得過各種榮譽勛章的醫(yī)生縫合的傷口,讓后來的眾多醫(yī)生目瞪口呆。

我接母親來到北京,母親在北京前前后后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先是尋求治療方案,然后是化療。一個化療周期結(jié)束,休息了一個星期,母親就急著回到河南。在家待上兩個星期,我再把母親接來北京。在北京,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除了西直門北大人民醫(yī)院,就是東直門,那里有個退休中醫(yī),據(jù)說曾給宋慶齡看過病的。

父親的頭發(fā)很快就白完了,我的體重下降到一百零八斤。這個數(shù)字好?。阂话賳伟藢?,一將一斤而已。母親堅持要回到濟源,在濟源的醫(yī)院里又住了半年多。后來我常想,如果不去鄭州,不去北京,母親可能還會多活一年半載。我太相信昂貴的科學了,太相信過于昂貴的中國科學了,太相信世界上最昂貴的由中國的白衣天使們操持的西方醫(yī)學了。但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我記得從山腳下挖出來的那些土,多么新鮮的土啊。從遠古到今天,那些土從來沒有人動過。土里竟然有貝殼,說明這里曾經(jīng)是大海。滄海桑田經(jīng)由母親的骨殖,一下子變成了共時性存在。那些新鮮的土啊,它們的顏色有如煮熟的蛋黃?;鸹蟮哪赣H變得很輕盈,緩緩落入墓穴深處。很快,那里將再次長滿野草,荊花和野菊花將再次盛開,群蝶飛舞,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母親頭枕青山,長眠于此,而她腳下的那一小片空地,將是我的葬身之所。哦,母親,總有一天我會到您這里來的,可您卻再也不能到我這里來了。

有兩年半的時間,我再沒有打開過那臺電腦。母親死去三個月之后,當我試著去完成那部小說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原來的語調(diào)了。有好長時間,我覺得世界上沒有一種語調(diào)屬于我。有時候我想,我可能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尋找一種新的語調(diào)。那是一種怎樣的語調(diào)呢?我想起在花鳥蟲魚市場上看到的一幕:賣金魚的人把長了白毛的金魚撈出來用水沖走,水順著水磨石地面流向了門,可是那條金魚卻被門縫擋住了。擋住它的其實不是門縫,而是它鼓起的眼球和比身體還要寬闊的嘴巴。它還在觀察,它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它有著怎樣的語調(diào)呢?如果另一條魚看見了這一條魚,它們應該有著怎樣的語調(diào)呢?

母親去世快兩年了。只有一次,我夢見了母親。我知道是母親,竭力想看清楚,卻怎么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我也不愿醒來??晌疫€是醒了。醒了以后,嗓子很疼。有幾次,我夢見一個人正在原野上奔跑,正在爬樹。他還是個頑皮的孩子呢。那個爬到樹頂?shù)暮⒆訁s突然倚著云端,開始思考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一條蠕動的毛毛蟲,一片被毛毛蟲咬過的留下了月牙形痕跡的葉子,都會引發(fā)他無窮的思考,他眼圈很熱。那個人是我嗎?不是我,那又是誰呢?

我不樂觀。從20世紀走出來的中國人,怎么可能樂觀呢?但我也拒絕悲觀。雖然母親的死,使我從此置身于死神的有效射程之內(nèi),但我依然謹慎地保持著對人的美好愿望。我的手機里儲存著一些短信,是朋友們在我最困難的日子里發(fā)來的。有一次手機丟了,我緊張壞了,好像是我被手機丟了。當我找回那部手機的時候,我趕緊打開收件箱,翻看那些短信。哦,在那一刻,我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條魚,它好像又回到了魚缸中,并想象著桃花潭水?!耍徽f了,不說了。

沁河的水聲

我常在小說中提到一個叫枋口的地方,那其實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枋口的意思是說,它是運河的源頭。遠在秦代,人們就從沁河引水灌溉農(nóng)田,到了明代,已經(jīng)有五條運河發(fā)源于此。所以,枋口后來被稱為五龍口。在我的童年時代,沁河煙波浩渺,即便是在夢中,我也能聽見波浪翻滾的聲音。我的筆名李洱中的“洱”字,指的就是我時刻都能聽見水聲,它訴說著我對故鄉(xiāng)的赤子深情。

能在這樣的地方開始人生之旅,或許是我的幸運。但對我后來的寫作來說,我覺得更幸運的是我遇到了一位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她名叫田桂蘭。迄今為止,她是教我時間最長的老師。我所認識的字,絕大多數(shù)是她教會的。應該說,我作品中的每個字里面,都有她付出的心血。在我對少年往事的回憶中,田老師的身影總是會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那時候她新婚不久,留著兩根長辮,有著少婦的美麗、聰慧和熱忱。她常常把學生們帶到沁河岸邊上課。現(xiàn)在回想起來,與其說她是在上課,不如說她是在放羊。她講課時的神態(tài),她因為我調(diào)皮搗蛋而生氣的樣子,她稱漢語拼音為“學習生字的拐杖”的比喻,我都還清晰地記得。

我最早的閱讀,就是在她引導下對自然的閱讀。河岸上盛開的梨花,蒲公英潔白的飛絮,校園里蘋果樹上的綠葉,院墻之外高聳入云的山巒,天上像羊群那樣緩緩飄過的云朵,都是我們的語文課本。我對文字最初的敏感,對世界最初的體認,很多都來自田老師的引導和培育。田老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皓發(fā)如雪,但每次看到過去的學生,她的雙眸都會閃亮如初。在田老師面前,我常常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時代。穿過時光的重重霧靄,我仿佛看到自己還拽著田老師的衣角,在語言的小徑上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磕磕絆絆地學著怎樣表達對世界的感受。

和許多人不同的是,我上中學時的語文教師正好是我的父親。父親在青年時代也做過寫作夢,但是生活中的許多變故,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盡管如此,對文學作品的關(guān)注,他一直持續(xù)到今天。父親的語文教學在我們當?shù)厥呛苡忻?,后來他到濟源一中任教,所帶班級的語文成績也總是全校最好的。不過,雖然父親是一個語文教師,當初也沒有想過要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作家。我上小學的時候,他想讓我成為一個畫家,為此他還專門請過濟源豫劇團里一個畫布景的人教我學畫。那個男人留著當時少見的長發(fā)——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另類。我記得他曾演過革命樣板戲《杜鵑山》里的溫其久。當時的沁河公路大橋和沁河上的焦枝鐵路大橋,是我的主要描摹對象。歪打正著地,學畫經(jīng)歷可能對我的形象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起過作用。

記憶中,父親很注重學生的課外閱讀量。每到假期,他總會在黑板上寫下一大片閱讀書目。在當時,這應該說是個創(chuàng)舉。父親常說,學生的語文學得好,不是在課堂上學好的,而是課外看閑書看出來的。遺憾的是,那時候可供學生看的課外書少得可憐。印象中,父親對趙樹理和老舍推崇備至,認為他們是真正的語言大師。那時候,我家里有一本翻得很爛的《紅樓夢》,可我對它一點也不感興趣。當時,我的本家叔叔李清巖也在學校教書,教的也是語文。從他那里,我看到了《紅巖》和《三千里江山》,后來又看到了《第二次握手》。我曾聽他講過《紅巖》,他的講述極為生動,扣人心弦,我聽得如癡似醉?,F(xiàn)在的中學生,遠比我們當時幸運,因為他們可以看到更多、更優(yōu)秀的作品。而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一塊烤紅薯往往就被孩子們當成最好的晚餐。

幾年后,我上了大學,當我發(fā)表第一篇小說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經(jīng)交給了文學。童年和少年時期朦朧的夢想,此時已經(jīng)變得那么具體了。對我來說,當我寫到那些我喜愛的人物,我的心會與他們一起跳動;當我寫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我常常忍不住黯然神傷。在這個時候,別人的幸福往往就成了我的幸福,別人的不幸也成了我的不幸。而那萬千情愁之中,有多少是來自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悄悄孕育,豈是我自己的一篇短文能夠說清。

文學是一種質(zhì)疑,是一種對話

麥家剛才講到文學與夜晚,我想他是“望文生義”,知道這是文學之夜,就講了文學與夜晚。他非常喜歡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就是在白天寫作。他說,最好的寫作地點就是白天的妓院。妓院里,晚上歡聲笑語,白天寂靜一片,很適合寫作。我本人是既在白天寫作,也在晚上寫作。博爾赫斯的情況,比較特別,因為他是瞎子。他不知道那是白天還是夜晚。對他來說,白天也是晚上,晚上則很可能當成白天。麥家別的觀點我都是同意的。尤其是,我們都知道,到了夜晚,你可以從白天的一個相對理性的世界中暫時抽身,一個非理性的世界像麥家提到的那只貓頭鷹那樣開始翱翔,理性與非理性進入了一個博弈的或者說對話的場域,它確實更接近藝術(shù)。

陳彥剛才介紹了自己成功的經(jīng)驗,說一個偉大的作家應該同時是小說家和戲劇家。你就是這樣的人,可是我沒寫過戲劇,所以我是個失敗的作家。剛才付秀瑩談到,每個作家在寫作方面都不甘心。我認為她說對了一半,因為我就很甘心。我寫得很慢,很多時候,我認為寫不寫都無所謂。我曾經(jīng)說過,這輩子只寫三部長篇。我已經(jīng)寫了兩部了,第三部什么時候完成,我都不知道。所以付秀瑩,你說的那些不甘心的作家,應該把我從中開除掉。

我說這些話,除了表明我剛才聽得很認真,還為了表達一個觀點,就是文學是一種質(zhì)疑,文學是一種對話,文學是要表達差異。每個人,即便他是麥家、陳彥、付秀瑩,即便他是偉大的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即便他是更加偉大的但丁,你也要對他們的話保持質(zhì)疑。這是對寫作者的基本要求。你要有自己的觀點,要敢于與他們對話。有一個作者問托爾斯泰,怎么才能成為像你這樣的大作家?托爾斯泰說,你具備成為一個好作家的所有優(yōu)點,但你缺乏一個成為大作家的缺點,那就是偏見。他所說的偏見就是要有自己的觀點。所以今天,我講完之后,你們可以完全不同意。你們要是不同意,我是很高興的。

《應物兄》去年年底出版之后,在網(wǎng)上、在媒體上有各種各樣的討論。我和我的寫作也不斷被引入各種各樣的討論。對于所有這些討論,甚至包括一些人身攻擊,我全都接納了,雖然很多觀點我并不同意。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很強調(diào)小說的對話性的。小說現(xiàn)代性的最重要的標志就是對話性,它包含著作者和讀者的對話,作者和作品中人物的對話,作品中人物之間的對話,以及讀者和作品中人物的對話。所有的對話都伴隨著爭議、質(zhì)疑,而爭議和質(zhì)疑會打開小說的空間。

我在1980年代進入大學讀書,我經(jīng)常說1980年代是我的文化童年,有時候也不無矯情地說我是1980年代之子。我當時在華東師范大學,這所學校在1980年代曾經(jīng)是中國文學批評和文學寫作的重鎮(zhèn),出了很多作家、很多批評家,他們都是我的老師。那時候有很多爭論,經(jīng)常從午后持續(xù)到深夜甚至黎明,然后大家還要翻過后門到外面的小巷里吃飯,吃飯的時候竟然還能碰見熟人。他們爭論什么呢?就是現(xiàn)代主義,就是現(xiàn)代派小說。整個1980年代中期,我們完全被西方現(xiàn)代主義吸引住了。今天陳彥老師和麥家老師提到的很多現(xiàn)代派作品,我在1980年代就讀完了。有一些作品可能讀不懂,越是啃不動,你覺得它越高級,越要啃個不停。我是在圖書館挨個看書的時候讀到博爾赫斯的。馬原當初到華東師范大學演講的時候,我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是否受到博爾赫斯的影響?他認為不可能有人知道博爾赫斯,所以他當時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不知道這個人。下了講臺,他就對別人說,今天有一個學生看懂了我的小說。

現(xiàn)在的讀者可能很難想象,受現(xiàn)代主義影響的作家,也就是當時被稱為先鋒派的作家,當時其實是不考慮讀者的??紤]也沒用,因為他們的作品,除了專業(yè)讀者,沒有別的讀者。如今的暢銷書作家余華,發(fā)行量每年幾百萬冊,但當時也沒有讀者。某種意義上,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因為現(xiàn)代主義的核心觀念就是要寫自我,要抒發(fā)自我,至于有多少讀者我不關(guān)心。我們不妨認為,在相當長時間里,中國式的現(xiàn)代主義首先是一種自我指涉的游戲,與外部現(xiàn)實沒有多大關(guān)系,與作家置身其中的語言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非常薄弱。他們書寫遙遠的過去,他們在深山老林里尋根,他們書寫三四十年代的地主大院,但他們幾乎不直接觸及當時的現(xiàn)實。

在1980年代向1990年代轉(zhuǎn)換之后,每個人開始關(guān)注自己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每個人把自己遭遇的現(xiàn)實和久遠的歷史、和2400多年的歷史進行一個真實有效的連接。到這個時候中國敏銳的批評家、敏銳的作家,他們開始意識到現(xiàn)代文學史上還有更重要的潮流就是現(xiàn)實主義。我記得非常清楚,一批激進的作家開始了對托爾斯泰、對狄更斯、對巴爾扎克重新閱讀,并由此打開了一個新的空間。他們開始真切地意識到必須關(guān)注腳下的這片土地,關(guān)注自己的經(jīng)驗和現(xiàn)實構(gòu)成了怎樣復雜的關(guān)系。

我本人就是在這個時期真正走上寫作的。我的所謂成名作《導師死了》,寫的就是當代知識分子的生活,這成了我后來作品的重要主題,一直到今天。事實上,寫下關(guān)于現(xiàn)實的小說,關(guān)于中國當代人的生活的小說,不僅是我一個人的努力。在1990年代,我和我的同代人,有一批作家,在做著相同的努力。他們不再像先鋒派那樣進行激進的形式主義實驗。他們從形式實驗中后撤半步,在關(guān)心怎么寫的同時,關(guān)心寫什么。

進入新世紀之后,當中國全面地,被迫或者主動,或者欲拒還迎,不管以什么方式,卷入全球化進程之后,前面的作家,我這批作家,以及在座的付秀瑩這批年輕的作家,開始關(guān)注一些全球化之后形成的新的現(xiàn)實。其實不是你關(guān)心不關(guān)心,而是新的現(xiàn)實撲面而來,它深入生活的各個角落,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廟堂到市井,你甚至無可躲避。鄉(xiāng)村的變化,都是驚人的。一個農(nóng)具在這一刻都仿佛具備了新的意義,需要得到新的書寫,所以我寫了《石榴樹上結(jié)櫻桃》。在此之前,因為關(guān)注當代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我重新審視知識分子的心靈史,所以我寫下了《花腔》。接下來我用了十幾年時間寫出了《應物兄》。

在寫作《應物兄》期間,我強烈地感覺到一個基本的事實。這一點,我在《應物兄》中借人物之口提到了:有關(guān)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普通觀念其實是陳腐的。時間的每時每刻,都包含著過去和未來?,F(xiàn)在只是一個瞬間,未來會在其中回溯到過去。在這種觀念中,你感受到的不是傷感,而是謙遜。當你面對著滔滔的大河,那時間之流的時候,你是不會沉浸在個人的哀痛之中的。所以在這部小說中,兩千多年前的孔子,那些諸子百家,他們同時在場,他們以語言主體的方式進入這部作品中,與當代對話。

當我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我同時意識到小說里面包含的基本的變形、夸張、反諷,其實來自現(xiàn)代主義的訓練。當你要表現(xiàn)目前的復雜現(xiàn)實的時候,你必須在相當程度上借助現(xiàn)代主義的手法。因為現(xiàn)代主義發(fā)生發(fā)展時的社會狀況,和中國目前的社會狀況有相當大程度的契合。產(chǎn)生現(xiàn)代主義的土壤,此刻真實地出現(xiàn)在了當代的中國。

現(xiàn)代主義的核心觀念就是表達自我,表達個人存在的價值,表達個人的訴求?,F(xiàn)實主義文學,之所以在某一個階段被認為是虛假的,淺顯的,幼稚的,是因為我們從中無法看到自我,看不到個人的訴求。所以我覺得我們目前所需要的文學,是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

我本人希望能夠成為一個現(xiàn)代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而且我也希望更年輕的一代作家能把自己置于歷史的深處,能夠從文學史的脈絡中走來,走進現(xiàn)實。當你在書寫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時,你必須受到現(xiàn)代主義訓練。當你試圖模仿那些現(xiàn)代主義作品去表達自我的意義、自我價值的時候,你也應該意識到你是身處在中國的現(xiàn)實之中。

2019年12月13日

本文系作者在《南方周末》“N—TALK文學之夜”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