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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3期|邵麗:不戴頭巾的男子漢
來源:《長城》2020年第3期 | 邵麗  2020年06月17日08:57

我生下來的時候有多小,母親說得最形象,她說可以裝在我父親的鞋子里。出生的時候我只有三斤多,最后怎么活下來了,估計更多是靠的運氣——“此乃天意,天不滅曹”。及長至五歲,就跟著兩個哥哥去上學(xué)了。

我覺得那時候我是個最悲催的學(xué)生,說是跟著兩個哥哥上學(xué),倆人根本不管我。其實他們也是各顧各,如果其中一個人跟人家打架了,另外一個就會這樣撇清:“你們該打只管打,只要不提名道姓罵父母,我絕對不會管!”沒辦法,江湖義氣第一樁。

后來到了四五年級,我雖然年齡增長了,個子倒沒怎么長。不管別的同學(xué)因為個子原因怎么換位子,我永遠(yuǎn)在第一排。很多人就愛欺負(fù)我,雖然不一定都是出于惡意,也可能是因為我個子小逗我取樂,但事后我總是哭著回去告狀。母親看著我可憐兮兮的樣子,不但不安慰我,反而還要把我訓(xùn)一頓,說:“我不相信你不惹人家,人家會故意欺負(fù)你!既然你惹了人家,就得對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唉!跟“老革命”有什么道理可講呢?等于在家里又白白受了一次欺負(fù)。于是我就躲在屋子里再哭一場,邊哭邊看《紅樓夢》。我最喜歡“查抄大觀園”那一段,看看人家探春,那個膽識!那個作為!那才是女兒啊,那才是女兒該有的底氣和陣仗!莫非我不是母親的親生閨女?

《紅樓夢》里這一段是這樣寫的:

“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丑態(tài)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兒,倒是洗凈他們的好法子?!酱盒Φ溃骸覀兊难绢^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他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里間收著:一針一線,他們也沒得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么處治,我去自領(lǐng)!’”

探春說話如此有底氣,也是其來有自。雖然她是趙姨娘的庶出,但一貫的“政治正確”,讓她在賈府上下頗得尊重。她果斷地舍棄生母趙姨娘和胞弟賈環(huán),始終立場堅定地站在王夫人、寶玉一邊,饒是如此,才可能“以姑娘之尊,以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托”代理鳳姐當(dāng)家理事。當(dāng)時面臨的形勢是:“奸奴蜂起,內(nèi)外欺侮,錙銖小事,突動風(fēng)波?!彼蟮堕煾菩懈母?,在大觀園興利除弊,頗有建樹。故而脂硯齋評點道:“每讀至此,不禁為之投書以起,三復(fù)流連而欲泣也!”

探春不但說得出,也做得出。參與查抄大觀園的仆婦王善保家的,仗著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也另眼相待,便拿腔作勢地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地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么?!?/p>

“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

通讀《紅樓夢》,探春這一巴掌要多響亮有多響亮,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要是人家欺負(fù)我,我也能夠來這么一下子,該是何等地解氣!姚燮說她之所以能“侃侃而談,既無支離,亦無畏縮”,是因為探春之怒不為一己之私,而是對賈府面臨危局的先見之明和切膚之痛,借著沖天一怒,以警醒渾渾噩噩的局中之人。

及至結(jié)婚生子,在生活的磨刀石上翻滾了半輩子,才知道探春這一巴掌有千鈞之力,不是輕易可以打下去的。且不說需要多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和階級的支撐,如何能善后,也是一樁大事呢!像我們這些“草根”階層,一巴掌能惹出多大的麻煩來,誰敢設(shè)想呢?所以等女兒上了學(xué),受了委屈再向我訴說的時候,我除了好言相勸讓她忍耐,也斷斷不敢擎出探春那一巴掌來。我只有安慰她,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巴掌舉得有多高,扇得有多痛快,而在于你對生活的忍耐和適應(yīng)能力,不盲從,也不盲動。最后,我總是用羅曼·羅蘭的話安慰她:“別用暴力去擠逼人生。先過了今天再說,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做他能做的事。竭盡所能?!睂τ谖覀冞@些普通人而言,這未必是茍且,即使是,也是生活的不二法門。

其實,不管是《紅樓夢》還是《金瓶梅》,作者對女性都抱有一種激賞的態(tài)度。這在中國的禮法制度之下,真是難能可貴。且不說《紅樓夢》里的晴雯、探春、王熙鳳、尤二姐,即使是《金瓶梅》中的潘金蓮,那也具有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膫€性。她幾經(jīng)轉(zhuǎn)手,飽經(jīng)磨難,嫁給“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酗酒。著緊處,都是錐扎也不動”的侏儒,但她并沒有破罐子破摔,而是積極向上,一力想扶助大郎過好生活。當(dāng)他們在紫石街受人騷擾,武大想租房搬家時,潘金蓮說:“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yīng)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當(dāng)武大說沒錢時,她果斷地說:“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后有了再治不遲!”果真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的主兒。

即使溫柔善良如孟玉樓,在關(guān)鍵時候豈不也是敢作敢為、殺伐決斷?當(dāng)聽說她要嫁給西門慶,一心覬覦她財產(chǎn)的母舅張四過來勸阻。倆人那一番口舌,既綿里藏針也刀刀見血,真真是一場精彩的大戲。其情,其理,其分寸拿捏,絲毫不亞于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

“且說他母舅張四,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家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家女兒。過去做大是做小?都不難為你了?況他房里又有三四個老婆,并沒上頭的丫頭。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氣也!’”

母舅果真是設(shè)身處地替她考慮的,擺事實講道理,循循善誘。孟玉樓不驕不躁:“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讓他做姐姐,奴做妹子。雖然房里人多,漢子歡喜,那時難道你阻他?漢子若不歡喜,那時難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單擢著,休說他富貴人家,那家沒四五個?著緊街上乞食的,攜男抱女,也挈扯著三四個妻小。你老人家忒多慮了,奴過去自有個道理,不妨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不管他西門慶、吳月娘有多難伺候,我先做好自己,他們還有什么說的?

張四又打出第二張牌,用過去的事實來恐嚇?biāo)骸澳镒樱衣劦么巳?,單管挑販人口,慣打婦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賣了,你愿受他的這氣么?”

孟玉樓自然有化解的能力:“四舅,你老人家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jǐn)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為女婦人家,好吃懶做,嘴大舌長,招是惹非;不打他,打狗不成?”

聽到“打狗不成”,母舅還不知難而退,那就是不識抬舉了。孟玉樓的話說到這個份上,其決心豈是三言兩語所能撼動呢?可是他還不死心,繼續(xù)自找沒趣:“不是,我打聽他家,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家,三窩兩塊,把人多口多,惹氣怎了?”

豈知孟玉樓更是棋高一著:“四舅說那里話!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從上流看。待得孩兒們好,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

眼看理屈詞窮,母舅只好聲嘶力竭了:“我見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臥柳,又里虛外實,少人家債負(fù),只怕坑陷了你!”

孟玉樓則乘勝追擊,一點不給母舅留有余地:“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邊胡行亂走,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nèi),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莫不成日跟著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錢財倘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還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仆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休說買賣的人家,誰肯把錢放在家里?各人裙帶上衣食,老人家,到不消這樣費心。”

果真,“這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倒吃他搶了幾句的話,好無顏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

這“起身去了”的張四,比起挨了一巴掌的王善保家的,可能更不堪,有苦說不出。不過還能坐得下吃兩盞清茶,可見臉皮也真夠厚的,肯定是一個難纏的主兒。如果沒有孟玉樓這樣的霹靂手段,這段姻緣很有可能一拍兩散了。

丫頭春梅是被西門慶收用過的,作為一個奴才,她始終保持自己的底線和尊嚴(yán),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所以有論者說,她在《金瓶梅》里的表現(xiàn),堪與《紅樓夢》里的晴雯有一比。其實我覺得這個人物比晴雯刻畫得更立體、更圓滿,其心高志大遠(yuǎn)在晴雯之上。尤其是她在關(guān)鍵時候的表現(xiàn),更能說明她骨子里的那種尊貴和智慧。

在“薛嫂月夜賣春梅”一回里,吳月娘要把春梅賣掉,而且吩咐貼身丫鬟小玉盯住她,讓她凈身出戶,一件衣服都不能拿。春梅知道要打發(fā)她,一滴眼淚沒流??匆娕私鹕弬牡乜?,她反而回過頭來勸說她:“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兒過,休要思慮壞了。你思慮出病來,沒人知你疼熱的。等奴出去,不與衣裳也罷。自古好男不吃分時飯,好女不穿嫁時衣!”然后走的時候“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出大門去了”。

《金瓶梅》的用詞看著粗糙,其實是有著十分講究的。這個“跟定”,既是一種姿態(tài),也是一種決絕,更暗含了春梅揚長決裂的骨氣和底氣,春梅的形象在此定格。因此再回過頭來看西門慶對她寵愛到“把他當(dāng)心肝肺腸兒一般看待,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jīng)成房立紀(jì)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個小廝十棍兒,他爹不敢打五棍兒”,也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邵麗,當(dāng)代女作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收獲》等刊物,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刊物選載,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曾獲《人民文學(xué)》年度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第十五、十六屆百花獎中篇小說獎,第十屆“十月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等多項獎項。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