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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方繼孝:文化名家手稿的奇遇 ——我的收藏30年
來源:光明日報 | 方繼孝  2020年06月17日10:05

茅盾《鼓吹續(xù)集》后記手稿

巴金《新聲集》序言手稿

新近文津出版社推出的《箋墨記緣》一書,記錄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與上百件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書札、書法、手稿和照片的緣分。每每翻看那些泛黃的文稿和當初被揉搓成團的書札,總有一種感覺,時光似在倒流,場景似在回放。有朋友開玩笑說:“你30多年的集藏,從一個側面來說,算是對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領域的一種搶救?!彪m然自知朋友的話言重了,但若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我則相當欣慰。

北京的集郵愛好者都知道,20世紀80年代月壇公園里有一個集郵市場。周末或節(jié)假日,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光顧,因為當時我對名人親筆簽名的首日封、紀念封感興趣。一次,我去月壇,一個和我熟悉的攤主拿出一袋子舊信封,勸我買下,理由是既然你搞名人簽封,我這袋子里裝的可都是名人親筆書寫的信封,而且經(jīng)過實寄,不是更有意義嗎。我一想,確實,還省得追前跑后地請名人簽字了,而且有的人已經(jīng)故去了。于是上手翻了起來,大概有一兩百個,信封上有的簽了名,有的只寫一個姓,還有的里邊有信。我從一個寫有“謝”字的信封里抽出一封信,發(fā)現(xiàn)原來是冰心先生自己填寫的履歷表。后來了解到,這是一批由作家親筆填寫的個人履歷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登記表,不僅有冰心、巴金、臧克家、艾青、丁玲等20世紀80年代初仍健在的文學界泰斗級人物,還有《上海的早晨》的作者周而復、《苦菜花》的作者馮德英、《鐵道游擊隊》的作者劉知俠、《紅旗譜》的作者梁斌、《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除了他們認真仔細填寫的登記表,有的信封里還裝有復信。按當時的市場情況,集郵市場賣這些舊信封里的登記表、信件,識貨的人甚少,并不好賣。因為當時到月壇郵市的人,多半是沖著郵品來的,沒有人對那些舊信感興趣。即使有人要,那些有些名氣的人寫的舊書信價格也非常低廉。翻看完那一袋子舊書信,最終我以600多塊錢的價格買回了家。稍加整理后,發(fā)現(xiàn)許多手跡都是我非常崇拜的作家親筆寫的。為此,我激動了好些日子。

去月壇郵市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跟一些集郵愛好者熟悉起來。當時一個見面打招呼的郵友聽說我前些時候花大幾百塊買到一些作家的舊書信,就和我說,要買這些東西就去潘家園的舊貨市場,那里時不時會有人賣從出版社等單位扔出來的這些東西。果真,第二天我在潘家園淘到了一批現(xiàn)代著名文學家的書信、文稿、出書合同等珍貴資料。那天,我在潘家園舊貨市場淘到的“第一桶金”是在一個用樹杈子搭建的販賣舊書的攤位上。那時在潘家園賣舊書和字畫的攤位一個連著一個,南腔北調的哪里人都有。走到一個擺滿舊書雜志的攤位時,我發(fā)現(xiàn)了“獵物”。木架子上散落著一些寫寄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舊信封。攤主是個從河北農村來的小伙子,十七八歲,見我對這些舊信感興趣,就從木架子下提溜出一個上面印有“尿素”字樣的臟兮兮的口袋,說攤位上擺放的這些信是和口袋里的東西一起收上來的。我懷著好奇的心理把手伸進了口袋,抓出了一把“爛紙”。由于口袋裝得瓷實,這些紙互相粘連著,成團兒。我慢慢將這些紙舒展開,那一剎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抓出的這一把“爛紙”原來是20世紀50年代一些作家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簽訂的出書合同。第一把看完,放在一邊,我又抓出一把,全是發(fā)稿單。打開一份,居然有茅盾先生《鼓吹續(xù)集》的發(fā)稿單,別在最后的兩頁泛黃的紙,竟是茅盾先生用毛筆寫的“后記”。那一天,我滿載而歸,收獲到茅盾先生的《鼓吹續(xù)集》后記、巴金先生的《新聲集》序言,以及馮雪峰、巴人、樓適夷等人簽發(fā)的書信、手稿和合同書上百件。這個“尿素”口袋,為我收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家手跡的計劃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周越然先生的《書的回憶》中有一段話,說:“做官有幸運,就是連升;經(jīng)商有幸運,就是賺錢;購古書者,也有幸運,就是(一)我要什么書,馬上買到什么書,并且價錢不大。(二)或者在冷攤上偶然拾得一種毫不相干的破書,歸來審察,發(fā)現(xiàn)某名士的印記,某名士的批校。(三)又或者書賈拿了奇僻的古本來售,索價不高,故留之。后來細作考查,知是海內外孤本?!敝芟壬劦降娜齻€方面幸運,我都經(jīng)歷過。

2003年年末,我偶得陳寅恪先生手跡,那簡直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人送上門來。那年歲末的一個下午,快到下班的時間,一個經(jīng)營舊書的朋友打來電話,說帶著一包手稿,已經(jīng)到我辦公的樓下等候,請我下樓看一下是否感興趣。如果我喜歡,就賣給我,因為他準備回老家過春節(jié)了。我馬上下樓,鉆進他的小車里,打開包書稿的舊報紙一看,原來是幾年前與我擦肩而過的馮承鈞先生所譯《蒙古與教廷》手稿。《蒙古與教廷》為馮承鈞先生20世紀30年代所譯,撰者是法國的伯希和。由于各種原因,直到1990年才出版。馮承鈞先生生于1887年,是我國近代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通英、法、梵及蒙古和比利時文,曾任北京大學等學校的教授,對歷史地理學有深入研究,尤長于中西交通史和元史,著譯甚豐,《蒙古與教廷》亦是他的重要譯著。那天除了馮先生所譯《蒙古與教廷》手稿,這個朋友還把隨稿帶來的幾封書信、殘稿等送給了我。當晚,我整理那些書信和殘稿時,一頁發(fā)舊并有水漬的文稿引起了我的注意,字跡很像陳寅恪先生的手跡。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張陳舊泛黃的稿紙,輕輕地把它放在寫字臺上,并謹小慎微地用鎮(zhèn)紙壓住,然后一字一字地往下讀。靠近紙邊的幾個字經(jīng)過辨識,令我心跳不止:“寅恪謹注。六月七日?!惫徊怀鏊希@頁文稿確為陳寅恪先生親筆所書。先生寫下的那段文字,是在伯希和的文章《六朝同唐代的幾個藝術家》中,收入馮承鈞譯《西域南海史地考證譯叢八編》,該文注五十七,寫有“此文不言王玄策的實在官名,而名之曰道王友,頗奇”云云。那時陳寅恪先生是中華教育基金董事會編譯委員會的委員。由此推斷,這頁文稿是陳寅恪先生在審讀《六朝同唐代的幾個藝術家》時記下的。

在得到陳寅恪先生的手跡之前,我已收藏了他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和其兄陳衡恪的手跡。陳氏一門三代的手跡,是我集藏中國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手跡的重中之重。

隨著名人手跡集藏的日益豐富,我開始有了一個把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自創(chuàng)立至民國的歷任校長、知名教授的手跡集全的宏偉計劃。經(jīng)過30多年的努力,還真收集了不少,但究竟與預期的目標有多大距離,心里沒底。于是,我利用春節(jié)長假對家中所存名家手跡做了一次整理、歸類。經(jīng)查,北京大學的歷任校長手跡基本上都有了,知名教授的手跡也算齊全。清華大學初創(chuàng)至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著名校長和知名教授的手跡,也基本上都搜集到了,這要歸功于陳夢家先生?,F(xiàn)在家存的清華大學著名教授書札,大多來自陳夢家夫婦舊存。

近幾年文人“箋墨”越來越受藏家的青睞,但凡有些名氣的文人“箋墨”動輒幾千上萬。名氣大者的手跡,在拍賣場上的價格已經(jīng)高達幾十萬甚至上百萬。而以寥寥幾百元搬回家一袋子文化巨匠的書札、文稿,早已成天方夜譚。30多年集藏生涯中所經(jīng)歷的故事,至今歷歷在目。每每心情好的時候,我總會把自己喜歡的“箋墨”翻出來看看,但往往因睹物思人興味頓失,一種物是人非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想到“物是主人,人是客”的古訓。

(作者:方繼孝,系魯迅博物館榮譽館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