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4期∣蘇滄桑:春蠶記
農(nóng)歷四月,我把一些細碎的時光給了一百條蠶,它們回饋我最后一頭“春天的小獸”。
農(nóng)歷四月,我把一個黃昏和一個凌晨給了十萬條蠶,它們抵達我,以一束光的形式。
一、起初
那時我不知道,會只剩下最后一條蠶。
放大鏡下,一百條蟻蠶匍匐在桑葉上,像一百頭無知無畏的小獸穿行于森林。發(fā)絲般柔細,灰白色的頭部,墨綠色的身體,毛茸茸的足。足有八對,三對胸足把持桑葉進食,四對腹足驅(qū)使身體前進,一對尾足附著在桑葉上。此時,它們正用力跨出腹足,身體向前推進,頭部扭向身后,像一頭頭回望的小鹿或幼獅。
起初,它是桑樹的害蟲。五千年前某一個清晨,也許午后,一位先人發(fā)現(xiàn)了它吐絲的秘密,從此,它被人類馴養(yǎng),涅槃為絲,前往深邃和廣闊,美如浩瀚蒼穹。
我將一百頭小獸連同桑葉的森林傾斜著倒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鉆了四排小孔用于透氣的塑料盒,用一根很小的鵝毛,將粘在桑葉上的它們輕輕掃到了新鮮的桑葉上。它們仿佛蠕動了幾下,又仿佛沒有,實在太小了,看不清。
它們來自湖州某村某個養(yǎng)蠶人家,被裝在一個快遞包裹里,穿越2019年暮春的一場雨,來到了杭州春江花月小區(qū)的豐巢柜。我捧著包裹穿過雨地,在電梯里遇見鄰居家的一條大狗,感覺到它親昵地逼近,我本能地將包裹緊貼前胸,腦海里奇怪地跳出了幾行詩①:
農(nóng)桑將有事,時節(jié)過禁煙。
輕風(fēng)歸燕日,小雨浴蠶天。
當(dāng)它們還是一粒粒蠶種時,它們曾被哪個女人緊貼在胸口孵化?經(jīng)過了誰的雙手喂養(yǎng)?
伴隨它們而來的,是一整套微型養(yǎng)蠶工具和兩個保鮮袋的桑葉,據(jù)說放在冰箱里能供它們吃半個月。我用清水將一片桑葉沖了一遍,用紙巾輕輕沾掉葉面上的水,晾了五分鐘,又用開水沖洗過的剪刀將桑葉剪碎覆蓋在它們身上。十來分鐘后,桑葉出現(xiàn)了一個個小小的孔洞,探出了一頭頭小獸的腦袋。
一百頭勇猛的小獸,在食物的森林里奔突奮進,狼吞虎咽般啃噬著桑葉,如鐮刀收割麥浪,風(fēng)卷著殘云。我仿佛看到,湖州新市鎮(zhèn)勇興村秀才橋沈桂章家,十萬頭勇猛的小獸,正在桑葉的森林里奔突奮進,發(fā)出春雨打在萬物之上的沙沙聲,整個天地被雨聲織進了一只巨大的繭里。
這是我第一次養(yǎng)蠶,這一百條蠶于我,不是一百條蠶,而是沈桂章家的十萬條蠶。我們相約一起養(yǎng)十萬條蠶,但我無法和他們一起日夜親手喂養(yǎng)十萬條蠶,便在家喂養(yǎng)一百條蠶,假裝和他們一起喂養(yǎng)了十萬條蠶。之間相隔六十公里。
我將盒子放置在書房的書桌上,將兩朵從湖州含山蠶花會上帶回的蠶花放在盒子旁,祈禱一百條蠶平安。笨拙如我,未必能養(yǎng)活一百條蠶,但沈桂章家的十萬條蠶一定會平安,一定要平安。
二、月精靈
書房安靜如初。書房還是有點不一樣了。推開房門,我看見一雙雙正在四處逃竄的眼睛。我相信,之前,所有的書,書桌上的筆墨紙硯,花架上的瓷盤和花瓶,還有書架上的相片和獎杯什么的,都已經(jīng)醒來,用鼻子探尋著一百條生命的陌生氣息,用眼睛尋找著它們,用耳朵聆聽著它們。窗外,月光也將腳用力粘在窗玻璃上,向內(nèi)張望。
月光窺見小貓銀河和小野趁我不備,從我腳下悄悄溜進虛掩的門,躡手躡腳躍上書桌,聳著粉色的鼻尖深深嗅著它們,驚奇地張大了瞳孔。像是從氣味里讀懂了它們的語言,達成了某種默契,它們次第輕輕躍下書桌,從我腳下溜走。
等到整個世界熟睡時,書頁里的那些人,會不會也醒來,從書架上輕輕躍下,打量那一百條新來的微塵般的小小生命?猜測它們來自大地深處還是寂靜月空?
那本有著月空般深藍封皮的書,是康熙《御制耕織圖》。南宋臨安於潛縣令樓璹曾作《耕織圖詩》長卷,圖文并茂詳盡描繪了耕織農(nóng)事,多年后,康熙南巡得遇《耕織圖詩》,對織女之寒、農(nóng)夫之苦“惓惓于此,至深且切也”,命內(nèi)廷供奉焦秉貞在樓繪基礎(chǔ)上,重新繪制耕圖、織圖各23幅,親自題寫序文,并每幅“制詩一章”,又命木刻家朱圭、梅裕鳳鐫版印制,“用以示子孫臣庶”。其中的《織部詩》呈現(xiàn)了浴蠶、二眠、三眠、大起、捉績、分箔、采桑、上簇、炙箔、下簇、擇繭、窖繭、練絲、蠶娥、祀謝、緯、織、絡(luò)絲、經(jīng)、染色、攀花、剪帛、成衣等一整套完整工序。
此刻,宣紙上的男女老少們紛紛躍下桑枝、墻頭,或從蠶架后探出身,從繭簇前抬起頭,或挪開染缸,爬下織機,穿過深藍色的封皮,跳下書架,躍上書桌,與一百頭小獸竊竊私語。一個月后,它們的生命將與他們一起,在時光之河里永生。
一款叫作“口袋妖怪”的游戲中,有一個月亮伊布,也稱月精靈,會接受月亮的波動而進化。黑色的毛,紅色的眼睛,身上的環(huán)狀花紋是耀眼的金色,在沐浴月光后,這些花紋會微微發(fā)光,喚起不可思議的力量。
一百條蠶沐浴在微弱的月光下,月精靈般微微發(fā)著光。這一夜,我與它們一墻之隔。墻的那一邊,有多少個夜的精靈在對話,我一無所知。對它們未來一個月的命運走向,我亦一無所知。
三、入桑林
黃昏,我進入一片桑林,像進入自己的名字。父親為我取名源自“滄海桑田”,兒時所有的人喚我“桑桑——桑?!?。東方古國不用金戈鐵馬懾服遠方,用最柔美的力量,一枚綠茶化為無華杯水,一片柔?;癁槿缢z帛,不具統(tǒng)治性,卻攝人心魂。
我和我的影子,連同一片桑林,倒映在桑田與桑田之間的一大片水域中。多么普通、多么安靜的一棵樹啊,在時光里靜靜站了五千多年,時光選中它成為“東方自然神木”,選中曾日夜噬咬它的蟲為“蠶”,讓它們相互成就,在人類文明進程里,璀璨如火石,如光,如電。
這是農(nóng)歷四月初十湖州新市鎮(zhèn)勇興村秀才橋的黃昏,我隨沈桂章夫婦,踩著被雨水泡軟的泥路,高一腳低一腳深一腳淺一腳穿過一片片桑樹林,像三條船淌過一浪一浪的碧波。我的耳畔響起《詩經(jīng)·桑中》,響起漢樂府《陌上桑》,響起南北朝的《采桑度》,我看見康熙久久佇立采桑圖前,畫中的年輕男子爬在桑樹上往樹下扔著桑葚,樹下一位男子撩起衣襟仰頭去接,一位紅衣孩童蹲在地上撿掉落的桑葚,康熙仿佛聽到了桑田中采桑男女的歡聲笑語,題筆道:
桑田雨足葉蕃滋,恰是春蠶大起時。
負筥攜筐紛笑語,戴鵀飛上最高枝。
在黃昏的桑田里,沒有戴鵀鳥,也沒有踩著桑梯爬上桑樹如鳥兒般歌唱的采桑女們??罩幸黄ヲE馬形狀的晚霞飛馳在桑林之上,雨后粘成一團的濕氣,被一聲聲銳利的“咔咔”聲啄破。
駿馬,沈桂章看不見,如果有戴鵀鳥飛過,沈桂章也看不見。他抬著頭,“咔咔”地剪著桑枝,眼睛看向虛無。花甲之年的臉藏在一頂灰布帽下,很瘦,身上是一件印著一行小字的藍布工作服,腳上是一雙軍綠色的舊解放鞋,整個人顯得有點舊。他的頭循著聲音轉(zhuǎn)向我們,白亮的目光無著無落。幾年前,他的白內(nèi)障手術(shù)失敗,幾近失明。干雜活農(nóng)活,采桑養(yǎng)蠶,倒是一點都不妨礙,如他所說,手感在的。
這一片桑林,喂養(yǎng)著家里三張半蠶種、十萬條蠶,桑葉一采完,就要趕在天黑前將桑枝剪完,否則,枝條就老了,不好剪了。
邵云鳳剪一枝桑枝最多只需一秒。左手抓住桑枝,一拗,右手的剪刀順勢一絞,一枝枝桑枝,瞬間臣服在她兩條老桑枝般的胳膊之下。一棵桑樹有七八根桑枝,她五六秒就能完成,而我用了兩分鐘,虎口已被壓出一道道深紅的印。這些印她也有過,十三歲就有過,歲歲年年,如今早已變成了老繭。夕陽掛在一棵桑樹上,她“咔咔”剪下去,夕陽沒有掉,掉落的是一顆顆發(fā)紫的熟桑葚。桑葚很甜,他們沒空吃,白白掉在地上,每一棵桑樹下的泥地都被洇染成了紫色。
從蠶種孵化到收蠶繭,約一個月,每天三點起床,四點半喂好蠶,天一亮去地里采桑葉,采好桑葉再回家吃八十歲老母親燒的早飯。二十四小時要喂三四次,其余時間采桑,剪枝,整理桑葉,晚上九點多喂好蠶,十點多睡覺,一天睡四五個小時。最辛苦的,是三天之后,蠶快要做繭了,像一壟壟正在灌漿的水稻豐收在望,桑葉要喂厚一點,照料得要更勤一點。
這是“辛勤減眠食,顛倒著衣裳”的一個月,也是擔(dān)驚受怕的一個月。
第一怕,是斷糧。幾年前,秋蠶將熟,整個杭嘉湖地區(qū)所有桑葉都被蟲吃了,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蠶,到了最后一周活活餓死,幾乎絕收。
怕蠶寶寶生病,僵掉。
怕蠶繭賣不掉,十五天后就會變蛾,咬破蠶繭,繭子就廢了。
怕蠶繭賣不出好價錢。
沈桂章是名聞方圓百里的養(yǎng)蠶能手。他當(dāng)過兵,當(dāng)過村支部委員,辦過水泥廠、福利廠,養(yǎng)蠶養(yǎng)了幾十年,以前每年要養(yǎng)十幾張蠶種,樓上樓下七間蠶房。人們只道他蠶養(yǎng)得最好,他自己知道,竅門是有的,主要還是用心,平時桑葉鋪得薄一點,蠶間隔得稀疏一點,這就意味著要勤喂,多花工夫。和江南大地上無數(shù)養(yǎng)蠶人家一樣,勤快,是本分。
“我們這一代人養(yǎng)好了,就不養(yǎng)了,兒子他們不會養(yǎng)了,太辛苦了。”他聲調(diào)平淡的話語將被暮色吞沒時,我用力抓住它,心中黯然。是啊,五年后十年后多年以后,還會有集體合作社和蠶?;乩^續(xù)養(yǎng)蠶,有?;~塘長久的保護傳承,但散落民間的養(yǎng)蠶人家恐怕真沒有了。
“你們也不希望兒子養(yǎng)吧?換作我是你,也不想兒女那么辛苦?!蔽艺f。
“對啦!你說得太對了!”他的聲調(diào)驟然高起來,顯得很興奮,仿佛遇到了知己,說出了他最想說又不好意思說的話。
如他所說,現(xiàn)在條件好了,農(nóng)村跟城市差不多了,做其他事也能掙錢,養(yǎng)蠶實在太辛苦了。
暮色如霧,漸漸淹沒桑林,淹沒桑田與桑田之間的那片水域,水域倒映著最后一縷霞光,也倒映著一板車桑葉和兩個人:邵云鳳在前面搖搖晃晃拉著板車,沈桂章彎腰手扶著車尾,像一條晚歸的船,駛過田埂,渡過村口,穿過兩棵巨大的火桑樹。通往家門的窄窄的小路上落滿了桑葚,泥地被桑葚汁洇染成了大片大片的紫色,像開滿了迎他們回家的鮮花。
四、十萬蠶
凌晨四點,蠶在桑葉上發(fā)出春雨打在萬物之上的聲音,與真正的雨聲交織纏繞,將天地織進了一個巨大的雨繭里。
一個影子破繭而出,穿過幽暗的長廊,向著蠶房緩緩移動。影子形狀奇特,像一頭行動遲緩的怪獸,又像一棵移動著的樹——一個瘦小的女人馱著一大簍桑葉,低著頭,腰彎成90度,右肩特別夸張地聳起,布編的簍繩緊勒在右肩上,像要將她整個人吊起來。長廊的頂燈照在她花白的頭頂上,照不見她的臉。影子在地上蹣跚前行,被長廊外飄進來的陣陣春雨打濕。
凌晨四點,我穿過雨,穿過秀才橋村口一棵棵火桑樹濃重的影子,踏進沈桂章家的院門時,聽到了雨聲,喘息聲,桑葉摩擦墻壁發(fā)出的沙沙聲。
邵云鳳將一簍簍桑葉馱到蠶房里,喂給十萬條蠶。曾經(jīng)養(yǎng)過十多張蠶種,三十萬條蠶,樓下樓上七間蠶房。樓上的她馱不動,沈桂章和兒子馱。沈桂章馱一簍桑葉摸著墻壁走,她在后面幫他托著桑葉簍。
將桑葉輕輕蓋到十萬條蠶上,像給一壟壟的莊稼施肥??臻煹男Q房地上,平鋪著一壟壟稻草,稻草上爬滿密密麻麻的蠶,像巨大的二維碼圖像。離地半尺,架著一條條蠶凳,直接將樹刨開釘成,有孔,有裂縫,有發(fā)白的年輪。蠶像一壟一壟田,蠶凳像田埂,六十歲的邵云鳳和八十歲的婆婆站在“田埂”上俯身喂蠶,免得踩到蠶寶寶,腰彎成90度。蠶太密集了,邵云鳳就連同桑葉抓起來,挪開,弄勻,用的是巧勁,不會抓傷蠶。
春深處處掩茅堂,滿架吳蠶婦子忙。
料得今年收繭倍,冰絲雪縷可盈筐。
耕織圖詩時時浮現(xiàn),不絕于耳,不絕于耳的,還有一個聲音——“寶寶,寶寶”,像對著懷里的嬰兒呢喃。是邵云鳳在用新市話跟我講蠶,我聽不懂,只聽到頻繁的兩個字“寶寶”,她叫蠶“寶寶”,而不是“蠶寶寶”,像是略掉了人姓名中的姓,語氣比屋外的雨絲更柔,比記憶里的燭光更柔。
我將一片桑葉輕輕放在一條蠶身上,蠶昂起頭,抬起白胖多汁的身體,去嗅,去夠,如嬰兒的嘴一接觸到乳頭便瘋狂吸吮,咀嚼的頻率極快。湖州一位朋友告訴我:蠶有耳,能聽得懂人間話語,因此蠶房不可有淫聲穢語,不然,蠶聞之即僵。當(dāng)年他一位老友下放的生產(chǎn)隊曾有一事,民兵連長在蠶室與一女子茍且,一室冬蠶全部僵絕。
那么,蠶也聽得懂邵云鳳母親般溫柔的呢喃吧?
桑葉簍空了,我自告奮勇去馱。一百來斤重量,通過布條勒進我右肩,感覺不到疼,只感覺到越來越緊,一股無名的力量將我往右邊拽,使得我穿過長廊走進蠶房的整個過程都在跌跌撞撞。我們喂好一間間蠶,關(guān)燈,輕輕退出,悄悄關(guān)門。我和她們一樣,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農(nóng)婦,穿著棉布衫,沒有擦香水,沒有涂帶任何香味的護膚品,守著所有禁忌,輕手輕腳,盡量沉默。
深夜里另一處光亮,是沈桂章所在的桑葉房。他坐在桑葉堆里,幾近失明的眼睛看向虛無。他的眼睛長在手上,精準(zhǔn)地撿起桑枝,用手摘,或者擼,再將枝條碼齊。他凌晨四點的樣子,是我傍晚六點看到過的,夜里九點看到過的,好像從沒有挪動過。燈光對于他毫無意義,他用耳朵循著我的聲音,將臉對著我說,不要擼桑葉,有蟲,有很多看不見的絨毛,很癢的。
桑葉撒向蠶時,像雨滴落入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一間一間的蠶房里次第響起沙沙沙的“雨聲”,屋外下著夜雨,整個江南都在下著一場持久的雨,他知道嗎?他能分辨得出兩種“雨聲”嗎?又或者,他從來不會去注意。
我從他身后的蠶匾上輕輕撮起一條眠著的蠶放在手心里。
它正停留在一個夢里,一動不動,與我手心接觸的,是它細嫩的腹足,涼涼的、極細微的癢順著神經(jīng)傳至我頭頂。蠶要經(jīng)過四眠,才會成熟做繭,此刻,它已進入三眠,昂著頭,尾部正在蛻皮,肢體透出淡淡的青紫色,像人的靜脈,又像玉石,凝固在時間里,夢里。
村舍家家簾幕靜,春蠶新長再眠時。
這是二眠。
只因三臥蠶將老,剪燭頻看夜未央。
這是三眠。
它會做夢嗎?會做什么顏色的夢呢?夢里,它是游曳的絲綢?魚的尾翼?溪中的云影?深潭的波光?半截月光?光年之外的星云?女人的腰肢?獵獵風(fēng)中的旗?一段古老民族的傳奇?一句詩里的淚滴?還是,剝?nèi)訉右饬x后最普通的一條蟲?
第一次,我覺得,蟲是美的。
四點五十分,蠶喂好了,天光慢慢放亮了,江南最后的養(yǎng)蠶人家要冒雨去采桑葉了。
我說好辛苦啊。
邵云鳳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大袋鮮蠶豆遞給我,笑著搖了搖頭,說,不苦不苦,不養(yǎng)可惜。這是我自己種的,采桑葉順便摘的,你拿去吃。
我聽懂了她的話,她把我當(dāng)成相幫她的鄰里,而不是添亂的外人。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心里一暖。
晴明開雪屋,門巷排銀山。
一年蠶事辦,下簇春向闌。
鄰里兩相賀,翁媼一笑歡。
后妃應(yīng)獻繭,喜色開天顏。
相傳,種桑養(yǎng)蠶之法源于黃帝的妻子嫘祖,自古后宮重蠶桑,女人,在蠶桑里扮演著最為重要的角色。再過幾天,這一間間蠶房將會變成耕織圖中的“雪屋”和“銀山”,微微的光會照亮兩個女人的笑顏,一個八十歲,一個六十歲,在這個春天里又蒼老了些。
五、細碎時光
十一樓的書房里,一百條蠶如非洲大草原上長途遷徙的角馬們,在生與死的驚濤駭浪里無聲泅渡。
5月4日,清理蠶沙。將新鮮桑葉放在一張網(wǎng)上,將網(wǎng)蓋在蠶上面,蠶們循著氣味,穿過網(wǎng)孔爬到新鮮桑葉上。蠶沙和桑葉殘渣上,有幾條已經(jīng)夭折且干癟了的蠶。
5月9日,蠶變成了蠶該有的樣子,白凈,看上去無害。下班回家晚了,手忙腳亂,將桑葉擦擦就給它們吃了。想,按理說,桑葉是不用洗的。又上網(wǎng)買了些新鮮桑葉。
5月11日,要出差三天,將兩只貓、一百條蠶交給鐘點工笑瞇瞇阿姨,她也沒有養(yǎng)過蠶。要求是,活著就好。
5月12日,參觀寧波鄞州灣底村,見雨中桑葉繁茂油亮,特別想采點帶回家。
5月13日,大元兄跟我說,他曾在伊朗驚奇地看到大片桑田,曾在西藏林芝尼洋河邊一個藏式小院的后院,見到傳說中2000歲的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古桑王,曾在北京順義保利壟上一位老友的院子里,看到一棵枝條似游龍的龍桑。他說,多年來,如果問他對哪一種植物懷著敬畏之心,非桑樹莫屬。
5月15日,從沈桂章家?guī)Я它c桑葉回家,見貓們很好,活著的蠶又少了些。
5月18日,清理蠶沙。又有一些蠶犧牲了。是哪里出了問題?電話問,網(wǎng)上查,開窗,關(guān)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活著的一半蠶們依然勇猛如小獸,蓬勃如野草。
5月23日,出差三天回來,蠶只剩十來條還活著。但比我預(yù)料的好,沒有全軍覆沒,功勞在于笑瞇瞇阿姨,她額外每天多過來兩次照料它們。
5月25日,家住北京的德清姐姐微信我說:俺家有桑樹,要寄桑葉否?小時候,德清外婆家每年養(yǎng)春蠶要“叫蠶花”,孩子們提一盞小燈籠,滿大街叫“貓也來,狗也來,蠶花姑娘同嘎(一起)來!”
……
沈桂章家的十萬條蠶安然無恙。我想每天看到它們,拜托沈桂章的兒子沈曉棟有空拍點蠶寶寶的視頻。他是個守諾的人,再忙,基本上每天發(fā)來視頻,像個解說員一樣配上畫外音——
5月15日11:21
畫面:邵云鳳彎腰站在蠶房里,像站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畫外音:喂蠶寶寶了哦。
5月15日12:30
畫面:桑葉和蠶的特寫。
畫外音:寶寶吃好飯了,我們要去采桑葉了(我聽到了熟悉的、春雨般的沙沙聲)。
5月16日08:20
畫面:沈桂章邵云鳳穿著雨披,在桑林里采桑葉。一只手從鏡頭前伸出去,采了一顆紫桑葚放在手心里回到鏡頭前。
畫外音:采葉了哦。(我聽到了雨聲,以及咔咔的剪枝聲)。
5月17日05:06
畫面:一條條白白胖胖的蠶動作很猛地啃噬著桑葉。
畫外音:寶寶比昨天大了,我們又要去田里采桑葉了。
5月18日15:48
畫面:一條白白胖胖的蠶在他手心里占據(jù)了整個畫面,它昂起頭扭向身后,像在尋找著什么,背上有一條青線,很像蝦線。
畫外音:寶寶現(xiàn)在很大了,過兩天就要上山(做繭)了。
5月19日15:33
畫面:蠶吐絲的特寫。鏡頭拉遠,稻草做的一座座繭座上爬了不少蠶。
畫外音:最早的已經(jīng)吐絲做繭了。
5月22日08:58
畫面:一張張塑料繭網(wǎng)上,結(jié)滿了白色的繭,像一壟壟即將成熟的麥田,很是壯觀。
畫外音:有些已經(jīng)做好了,有些還在做。
5月23日08:22
畫面:一排排整整齊齊、雪白的蠶繭,塵埃落定般肅靜,像進入了永遠不會醒的夢。
畫面音:繭子明天要摘了。
5月25日15:35
畫面:裝滿蠶繭的藍色塑料筐摞得很高,碼放在看起來像工廠的一個地方。
畫外音:今年行情不好,才賣了六七千的樣子。
短暫而漫長的十天里,沈曉棟和他的母親一樣,口吻里全是“寶寶,寶寶”。他學(xué)的烹飪,在城里開酒館做大廚,他今后不會養(yǎng)蠶了,他的兒子今后也不會養(yǎng)蠶,但我為他歡喜。從他的朋友圈里,能感覺他對烹飪技藝、酒店經(jīng)營的熱愛和用心,千百年來蘊藏于桑蠶農(nóng)事里的那一份匠心,這個80后已然接盤。
六、最后一頭春天的小獸
一百條蠶,只剩了最后一條,比最初的蟻蠶大了一萬倍。
它狂躁不安,又似乎自信滿滿,動作幅度史無前例的大,它用力跨出腹足,身體向前推進,頭部扭向身后,像一頭回望的小鹿或者幼獅。最后一頭春天的小獸,頑強地抵達了最后的使命:吐絲作繭。
第一次看清它的樣貌。頭部很大,白色的皮和皮疊皺在一起,凹凸不平,像一個老者,口器很小,黑褐色,質(zhì)地看起來比肉身堅硬得多,眼睛漆黑兩點,沒有光。它的足上布滿細細的茸毛,尾部有向上的肉刺。身體兩側(cè)成對排列的黑點是氣門,用來呼吸,也調(diào)節(jié)體溫。我第一次將一條蟲看得這么仔細,想將它印在腦海里,因為它是我今生喂養(yǎng)的最后一條蠶。
早晨七點的晨光,護佑著最后一頭春天的小獸獨自在森林里奔突奮進,一往無前。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一層細弱的絲,在晨光里反射出微弱的光亮,幽暗的書房,因這異彩的光,忽然變得神圣。它就在那一團光里面吐著絲,和五千年來所有的蠶一樣,和秀才橋的十萬條蠶一樣,不同的是,它要獨自完成九十九條死去的蠶的使命,做戰(zhàn)場上最后一個立著的戰(zhàn)士。
結(jié)繭,復(fù)雜而艱難,分四個階段。蠶先將絲吐出,做一個松軟凌亂的繭絲網(wǎng)用作結(jié)繭的支架,再以S形方式吐出細而脆的絲,結(jié)成有繭的輪廓的繭衣,然后,蠶將吐絲方式由S形變成∞形,大量吐絲,形成松散柔軟的繭絲層,稱為蛹襯,之后,蠶的身體大大縮小,擺動速度減慢,吐絲凌亂,直至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一個頑強而悲壯的生命,是蠶,亦是神。
頻執(zhí)纖筐不厭疲,久忘膏沐與調(diào)饑。
今朝士女歡顏色,看我冰蠶作繭時。
我像耕織圖中的蠶農(nóng)般欣喜,內(nèi)心也充滿矛盾。它將要結(jié)出的唯一的繭,我該拿它怎么辦?是將它放在滾水里煮,找出頭緒,繅出絲,完成我預(yù)期的完整的體驗?似乎太殘忍。那么,讓它半個月后化蛹成蝶?可等待它的,依然是孤獨寂寞死。
事實證明,我想多了。傍晚六點多回到家,打開書房門,映入眼簾的不是一個光潔無瑕的繭,而是它泛黃的尸體。它彎曲著身子,靜靜掛在半橢圓形的未成形的繭上,化石般定格在吐絲的一剎那。
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結(jié)局。我甚至忘了分辨一下它是雌是雄,據(jù)說雌蠶尾部有四個凹形的小圓點叫作石渡氏腺;雄蠶尾部有一個凸出的小圓點,叫作海洛爾特氏腺。
有點傷感。
也好。
好吧。
七、絲束
舀一勺蜂蜜,打著圈灑入涼水,蜂蜜以絲狀落入碗底,盤成一圈圈晶瑩剔透的絲線,發(fā)出蜜色的光。
現(xiàn)在,它們來到了我手上——一束絲——我喂養(yǎng)過的十萬條蠶吐的絲,以水中蜂蜜柔絲的形狀,來到了我面前。它發(fā)出的光,不是蜜色的,而是幽涼的銀光,如白發(fā)千丈,如正在消逝的時光。
絲成練熟時,萬縷銀光皎。
古時,湖州的蠶叫蓮花種,絲極好,尤以輯里湖絲最為著名,一直作為帝王的御用品。近百年來,世界蠶絲業(yè)中心發(fā)生幾次大轉(zhuǎn)移,江南沿海一帶蠶桑業(yè)漸漸衰落,在上海世博會結(jié)束前,輯里村最后一家繅絲廠也悄然倒閉了。十三年前,為蠶桑的未來,國家做出了“東桑西移”的抉擇,千萬戶蠶農(nóng)經(jīng)歷了或悲或喜的選擇。漸漸地,“無不桑之地,無不蠶之家”的湖州,養(yǎng)蠶繅絲已淡出村民們的生活,如同一百頭小獸最后的悲壯。
所幸,作為絲綢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有著絲綢之府美譽的湖州,已將蠶桑和絲綢文化刻入基因,一波波新興產(chǎn)業(yè)如生物醫(yī)藥、新能源等讓古老的湖州大地重?zé)ü獠?。所幸,沿海東部蠶桑衰退的同時,西部蠶桑正迅速興起,并升級換代。一條天蠶、一片柔桑從歷史深處傳來的竊竊私語,正沿著時光之河,浩浩湯湯,一路獲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響亮的回應(yīng)。
半個月前,新市最后一家“破破爛爛”的絲廠里,兩條“勉強維持”的生產(chǎn)線冒著蒸騰的熱氣。我拜托老板娘沈玉琴,幫我用沈桂章家的蠶繭繅一束絲,留一個紀(jì)念。
“再做幾年就不做了。養(yǎng)蠶的人越來越少了,有技術(shù)的人越來越難找了,年輕人也不會到我們這種廠里來,到時候就沒人做了,舍不得也沒辦法。”二十五年廠齡的新聯(lián)絲廠最繁榮時,有十條生產(chǎn)線。
這個聲音悅耳儀態(tài)溫婉的女人,每天都會在微信朋友圈曬絲、冒泡:請原諒我每天的堅持出場,總有一天,你剛好需要,而我也正好在。我在用心做這個行業(yè),這件事。
繭衣繞指柔,收拾擬何用。
冬來作縹絖 ,與兒御寒凍。
一束絲的來處,有蒸汽彌漫,有一雙雙因常年泡在熱水里繅絲而異常白嫩的手,極易受傷,一根絲線都可能將它割開一道血口。蠶繭化蛹后,就要不分晝夜地繅絲,否則蠶蛹破繭,蠶絲就斷了。手工繅絲更繁復(fù),要搭絲灶、燒水、煮繭、撈絲頭、纏絲窠、炭火烘絲,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一束絲的來處,有一雙視頻都來不及捕捉其靈動的手。做了三十多年編絲工的沈芳妹,手指輕捻一枚尾部帶刀片的特制小鉤針,雙手如蝴蝶翻飛,從絲束里找出常人肉眼幾不可見的唯一頭緒,再從每一束絲里勾出一朵“浪花”,將一串“浪花”用鉤針穿在一起,打結(jié)。短短幾秒鐘,讓人眼花繚亂,唯有贊嘆。
一束絲的來處,還蹲著一些巨大的水缸,一位老奶奶在水中利索地剝開一個個雙宮蠶繭,把蠶繭撐開,一層層套在手上拉成正方形的蠶絲小片,再套入一個小竹弓。那雙手粗糙、黝黑,長滿老年斑。絲綿兜會變成云朵雪花般又輕又軟又滑的蠶絲被,輕擁起一位新嫁娘的夢,老奶奶也曾有過的夢。
……
這些手,在伸向與蠶桑有關(guān)的一切時,如輕喚嬰兒般無限柔情。蠶桑,對于這些手的意義,就是生計,就是衣食,就是天。
我將“春天的小獸”做的半個繭,和我喂養(yǎng)過的十萬條蠶吐的絲一起,擺在了《御制耕織圖》旁,書架最中間的位置。
八、時光之選
時光之河進入公元2019年6月。
新疆伊犁,新路街1巷12號驛云鄉(xiāng)居門口,我和海燕扶著阿朱爬上了一棵桑樹。窄小的胡同里到處都是桑樹,客棧門口有一棵老桑樹,結(jié)了密密麻麻的紫桑葚,地上、車蓋上全是桑葚留下的紫印子。阿朱從樹上將桑葚遞給我和海燕吃,特別甜,我們的手和嘴唇都被桑汁染得紫紅,鼻息間彌漫著時光深處泛起的童年回憶。一群剛放學(xué)的維吾爾族小孩從我們面前歡叫著跑過,迎著他們的,是坐在桑樹下的老人們的笑臉,像千百年來絲綢之路上一張一張的笑臉。
在家門口和院子里種桑樹,是他們的日常,也是傳統(tǒng)。而今,蠶桑人家已在北疆基本消失,如同漸漸消失于江南,都是時光的選擇。
五千年前,時光選中一位先民發(fā)現(xiàn)天蟲吐絲的秘密。
漢代,時光選中十六歲的劉細君成為中國第一位和親公主,她將蠶籽藏在發(fā)髻中帶到西域。漫漫歲月中,纖纖蠶絲連起了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一點一點加固著絲綢之路,和親公主們卻早已蠟炬成灰,湮沒在時光深處。
唐代,時光選中李商隱和某個無眠之夜,留下了那句千古絕唱:“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p>
清代,時光選中年近古稀的左宗棠收復(fù)新疆,帶領(lǐng)人們開荒,種菜,設(shè)蠶桑局,教當(dāng)?shù)匕傩震B(yǎng)蠶制衣,他離開時,塞外江南的風(fēng)中哭聲一片。
時光來到二十一世紀(jì)上葉,選中了一個詞語“一帶一路”。一對俄國專家夫婦彼羅熱科·維克多和莉吉婭來到湖州師院,建立了一個中俄雙語網(wǎng)站,想讓“一帶一路”沿線的俄語國家民眾了解中國,感受絲綢、湖筆文化的源遠流長……
時光選中絲綢,成為東方古國的皮膚,神秘,絢麗。時光選中絲綢之路和萬里長城,成為東方古國的血脈和脊梁,柔韌,剛硬。時光之河滾滾向前,選中什么,遺棄什么留下點什么,是偶然,也是必然。那些最珍貴的,早已成為時光之河的一部分。
2019年春天,英國某小島,歐洲最后的游牧民族將一群群綿羊趕上小船,運出小島,沿著鮮為人知的路徑,去尋找新的綠洲。綿羊們上一秒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下船,以為腳下是深淵,下一秒驚喜地撒開蹄子奔向水草豐茂的草原深處。
時光選中無數(shù)智者,乘船離開困境之島,駛向新的廣袤。
多年后,在中國江南,也許再也找不到最后的養(yǎng)蠶人家,聽不到“春雨”打在萬物之上的沙沙聲,看不到十萬條蠶吐的絲線的光芒了。此刻或?qū)?,我都無意以文字修補什么,只想記取那些璀璨的過往,也相信時光,會給我們更好的。
注釋:
①文中楷體古詩部分均出自《御制耕織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