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4期|秦嶺:第二十九個半
引子
“真的!我想自殺。”她說。
這個叫麗麗的女人,使《PTSD癥狀人員自殺人數(shù)登記表》中的數(shù)據(jù)由二十九個變成了二十九個半。前者是我們心理援助工作站近期掌握的災(zāi)后實際自殺人數(shù),后者是我們獨有的一種量化方式。一個“半”字,非同小可,特指生死交叉點上有明顯自殺傾向的PTSD癥狀人員。在絕望的心理懸崖上,麗麗如果跨前一步,數(shù)據(jù)就會冒到三十;退后一步,就能拽回二十九。
麗麗自己當(dāng)然不知道,她是第二十九個半。
1
麗麗像自己的影子一樣現(xiàn)身我們心理援助工作站的時候,是大地震過去三個月之后的一個午后。地震是五月中旬發(fā)生的,當(dāng)時造成多個縣市8萬多人死亡和失蹤。
“假如我不死,那又為誰活?”麗麗說。
我判斷,麗麗既然有勇氣走進工作站并詰問自己,說明她心靈的夜色中尚有一絲殘存的微光。這絲微光,有可能是對人間的某種不舍。
如果說八月的災(zāi)區(qū)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我們工作站的臨時板房就是捂在蒸籠里的包子,熱,悶,還憋氣。我讓右手搖動扇子的節(jié)奏舒緩下來,就像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麗麗拉家常。我的面部表情配備了足夠的淡定和從容,沒有外露絲毫的驚訝和不安。稍懂心理干預(yù)知識的人一定懂得,我一點一滴的行為和表現(xiàn),是心理干預(yù)中的避重就輕、先抑后揚之法。也就是說,從麗麗現(xiàn)身的第一時間起,我對她的心理干預(yù)已經(jīng)悄然啟動。
“自殺,您難道沒有任何牽掛了嗎?”我把水杯的上沿搭在嘴邊,表示漫不經(jīng)心地喝了一口,其實杯子早已空了。
“可是,我至今不敢見他……”麗麗欲言又止。
這是一個重要信息。麗麗提到的他,指誰呢?
麗麗睜大眼睛定定地注視著我,這樣的神情至少持續(xù)了十幾秒的時間。
就在這長達十幾秒鐘的遲疑中,我察覺到了她表情的呆滯、內(nèi)心的焦慮和反應(yīng)的遲緩。從麗麗的站姿、頭發(fā)、領(lǐng)口以上的皮膚和過于寬松的連衣裙來看,她的身體是由健康勻稱型迅速淪為病態(tài)瘦弱型的,這也吻合PTSD癥狀人員生理表現(xiàn)的某一種類型。顯然,PTSD癥狀在麗麗的心理世界一隅蟄伏已久,現(xiàn)已發(fā)生質(zhì)的變異,并與明顯的抑郁癥合股形成狂飆突起的殺傷力,即將把她推下死亡之谷。
我瞥了一眼窗外,用有意無意的口氣嘆道:“哦,又有幾束花兒開了?!?/p>
麗麗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引導(dǎo)到窗外,但迅即又收回目光。這是我非常期待的心理反應(yīng)。但我的目光沒有和麗麗的目光持續(xù)對接,我平靜地囑咐身邊的心理志愿者:“給大姐倒杯水?!?/p>
山城的搶險救災(zāi)工作早在兩個月前基本告一段落,大量的災(zāi)民已經(jīng)從幾十個臨時安置點全部搬進了散落在城郊的板房區(qū)。老城已毀,正在異地重建。我們的工作站也搬到了老城與新址之間的一片板房區(qū)安營扎寨,這樣更有利于就近走訪、接待災(zāi)后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從心理學(xué)上講,災(zāi)后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的人數(shù)一般是罹難、失蹤人數(shù)的近60倍,也就是說,這次地震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多達幾百萬之眾,他們當(dāng)中以PTSD癥狀人員居多,絕大部分屬于罹難者的家屬、朋友、同事、同學(xué)或其他親近者。
我們發(fā)現(xiàn),近期心理創(chuàng)傷人員自殺的時間節(jié)點,多在“六一”兒童節(jié)前后。不少家長承受不了喪子之痛,而“六一”兒童節(jié)的日漸臨近,讓所有的物是人非在家長的觸景生情中幻化為雙刃劍,劍刃的一面是鮮花,一面是碧血,花愈鮮,血愈碧,最終徹底摧毀了一些喪子家長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我們面臨的心理援助形勢非常嚴峻,下一步,撞上本該闔家團聚的中秋節(jié)、春節(jié)怎么辦?
麗麗的寶貝女兒也在地震中罹難,但麗麗說:“如果不離婚,我連一分鐘都不想活。”她不敢提及女兒,卻直奔婚姻主題。
自殺和離婚,顯然都是她的選項。麗麗的心理狀況既是一個特例,也是我們面臨的一個新課題,它完全有別于災(zāi)區(qū)愛情和婚姻的普遍性特征。我們從婚姻登記部門了解到的情況是,災(zāi)難之前,幾乎每周都有前來申請離婚的夫妻,但災(zāi)難過后,至少在目前尚未受理過一例。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是,不少感情即將破裂的夫妻經(jīng)過災(zāi)難的嚴酷洗禮,所有矛盾束之高閣,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家庭生活。
可是,麗麗卻偏偏把離婚的念頭高懸在生與死的杠桿上。
麗麗和丈夫從小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當(dāng)年,兩人一起上幼兒園,后來一起讀小學(xué)和中學(xué),再后來相約報考了同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麗麗在一家商貿(mào)公司當(dāng)白領(lǐng),丈夫在一家事業(yè)單位當(dāng)科長。他倆的姻緣一度被鄰居、同事認為是真正的百年好合,堪稱典范。
“您知道嗎?我就是三個多月前那篇新聞報道《奇跡:妻子在廢墟下第四天被丈夫喚醒》的女主人公。”麗麗說。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大吃一驚,先是愕然,繼而興奮、新奇。誰能忘記那條轟動一時的新聞呢?當(dāng)時這條新聞?wù)紦?jù)了很多省市晚報的頭條位置,網(wǎng)絡(luò)媒體的評論更是成千上萬,我至今記得當(dāng)時的一些經(jīng)典評價,比如“愛情的絕唱”“三生緣”“鬼門關(guān)擋不住真愛”“地震災(zāi)難與??菔癄€”……因涉及隱私,媒體始終未披露這對恩愛夫妻的姓名和所在地區(qū)。
“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說,“你們夫妻的感情,讓很多人重新認識了愛,也包括我們心理工作者。”
麗麗終于披露了生命中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男人:段坤。
可是,一提到段坤的名字,她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遠處,那棵開花的,是桂花樹吧?”我說。
這次,麗麗并沒回頭。她不再說什么,心理世界仿佛加了鎖。
麗麗剛剛離開工作站,我就以工作站站長的名義給站里的幾位心理專家、心理志愿者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發(fā)揮好我們心理援助的理論、實踐和經(jīng)驗優(yōu)勢,對麗麗實施全方位的心理干預(y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在我們眼皮底下自殺。”
具體講,不能讓麗麗邁過第二十九個半這道紅線。
2
段坤,一個充滿無盡憂傷的男人。他面無表情,香煙在二指間微微抖動。
我發(fā)現(xiàn),段坤的PTSD癥狀也十分明顯。他說:“您這大專家這么忙,還非得找我聊,好像我有心理創(chuàng)傷似的?!睂嶋H上他是不打自招了。段坤除了憂傷,還有對尊嚴的呵護。
三個月前的那個中午,午休完的段坤剛要去單位上班,房子突然像中魔似的劇烈搖晃起來。“地震啦——”他一邊喊,一邊迅速沿著樓梯從六樓沖下一樓。剛出樓門,樓房已經(jīng)在他身后倒塌。在驟然響起的坍塌聲、慘叫聲和蘑菇云似的塵霧中,段坤沖到了街頭。大地的震顫仍在繼續(xù),他緊緊抱住了一棵大樹,和大樹一起顫抖。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他:一幢幢建筑物在慘烈的轟鳴中迅速化為殘垣斷壁,曾經(jīng)的“四面環(huán)山”到處都在爆裂,亂石在空中橫沖直撞。有些路段已經(jīng)被滾石和混凝土塊合圍。被砸癱的汽車像蝸牛似的趴在那里。驚慌失措的人群有的在狂奔,有的在龜縮,有的渾身是血,有的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升騰的塵霧一陣緊似一陣,彌漫過來,彌漫過來……
妻子、女兒、父母、岳父母怎么樣?他慌忙掏出手機,匆匆按鍵之后,才知通訊早已中斷。父母住在城北,岳父母住在城南,好在都是成年人,或多或少有死里逃生的可能性,可是,女兒呢……
女兒就讀的縣城一中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段坤從僥幸逃出來的學(xué)生中沒有找到女兒。殘垣斷壁上散落的書包、桌椅、殘肢和血跡拉直了段坤的目光,幾乎要把他的眼球拽出來。很多家長在玩命地用雙手扒拉著混凝土塊和生硬的鋼筋,有的家長指甲被磕掉,有的家長在絕望中昏厥過去,而那些和孩子抱頭痛哭的家長,無疑為幸運而泣……
段坤趕緊去找麗麗。地震來臨之前,休假在家的麗麗早早去了水產(chǎn)品市場,說是要采購最新鮮的龍蝦,晚上給他慶賀生日。段坤鎖定了幾個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水產(chǎn)品市場。這里,有的人在找丈夫,有的人在找妻子,有的孩子在找爸爸,有的媽媽在找公婆……
“麗麗——麗麗——”段坤在喊叫,不,是在呼喚!
當(dāng)晚還下了一場冷雨。雨夜中,很多人沒有停止對親人的尋找和呼喚,哪怕最終找到的是一具冰冷的、血肉模糊的遺體。晝夜溫差大,不少人穿著逃生前的單衣,個個凍得鼻青臉腫。
又過去了一天。段坤在一片空地上并排安放的幾百具遺體中見到了父母的遺體,是救援人員從廢墟下找到的。麗麗仍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地震的一剎那,麗麗也許在某個市場里,也許在往返的途中。兩天來,段坤一刻也沒合眼。他步履匆匆,踉踉蹌蹌。他不停地呼喚,尋找;尋找,呼喚。他在和死神賽跑,在想象奇跡的突然降臨。
稍懂搜救常識的人都知道,在這樣的天氣條件下,廢墟中那些尚有生命體征但肢體破損的傷者如果在有效時間段內(nèi)得不到施救,一般而言生還的概率不大;身體完好的生者在廢墟下面,如果在三天內(nèi)得不到施救,也有可能……
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所有的廢墟漸漸趨于沉寂,但偶爾也會有炸裂般的吶喊從某個廢墟上傳來,那多半是嚴重遭受心理創(chuàng)傷的尋親者發(fā)出的吶喊,如果套用民間語言,那就是“他們已經(jīng)急瘋了”。
段坤撞上了一個神情恍惚的同事。同事已經(jīng)語無倫次:“我們?nèi)叶肌叮宋?,其余的……你保重!你這樣找下去,會把自己拖垮的?!?/p>
那個夜晚——這是第四個夜晚了,段坤的身子像落葉一樣飄在一片廢墟旁。這片廢墟,他其實已經(jīng)來過至少七次了,可他仍然停不住自己機械的呼喚:“麗麗——麗麗——”
聲音早已變調(diào):嘶啞、干燥、微弱。那不像他的聲音,像風(fēng)吹落葉的聲音。
“哎——我是麗麗……我在這……這里……”
聽見了,真的聽見了。聲音就在廢墟下面,那聲音同樣嘶啞、微弱,但段坤能分辨出是女性的聲音。
那個瞬間,段坤懷疑聽覺出了問題,他使勁搖搖腦袋,沒錯,是真的。希望的曙光瞬時激活了段坤的神經(jīng),他像饑餓的蜘蛛一樣手腳并用,在裸露的鋼筋、磚石的雜亂叢林中開始了新一輪攀爬、翻越,全身又多了幾十道累累血痕。找到聲音的來處,是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而這時,他基本成了一個血人。
“麗麗——麗麗——”
“我……我是麗……麗……”最后一個“麗”字之后,聲音像青煙似的消失了。
太難救了,但還是救——不!是小心翼翼地拖出來了,段坤拖出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顯然,女人在又一次昏迷之前,已經(jīng)在黑暗的廢墟中摸索、爬行、掙扎了很久。是疊加、穿插的鋼筋和混凝土塊偶然形成的不規(guī)則空隙,幸運地成了她的生命通道。如果沒有段坤的努力,女人幾乎沒有爬出殘垣斷壁的可能性,因為在距離廢墟表面大約兩米處仍然有隨時可能塌陷的混凝土塊懸在她的頭頂,如果不慎觸及哪怕最微弱的某個支點,她就有可能被死神順手牽走——很多廢墟中的傷殘者,就是在徒勞的自救中和生命告別的。
夜色中,女人的臉被摻雜著泥巴、草屑、沙礫的血污覆蓋。精疲力竭的段坤似有神助,背起女人就往附近的臨時帳篷醫(yī)院方向摸去。
一個血人,背著另一個血人。
一束光亮襲來,照亮了前面遍地瓦礫的路。光亮是手電光,這是一位好心的搶險志愿者及時送來的生命之光。
“這是我妻子,趕緊救救她。她在廢墟中,都……都四天四夜了。”這是段坤靠近帳篷醫(yī)院時喊出的第一句話。
直到這時段坤才體會到什么叫十指連心。左手,有四片指甲不翼而飛。
段坤告訴我:“在找我妻子的過程中,我至少搜救到三四個人,麗麗是我最后救出的一個?!?/p>
3
經(jīng)過心理疏導(dǎo),麗麗又一次打開了她的心理世界。
“在帳篷醫(yī)院的第四天,我才慢慢有了意識。”麗麗對我說,“我的身子、腦袋被繃帶纏裹得就剩一張腫脹的嘴巴,渾身不能動彈,世界和廢墟一樣漆黑。”
血源告急!麗麗的血管里也流進了段坤的血。
麗麗在第一時間實施手術(shù)的時候,輸完血的段坤已經(jīng)在帳篷外的板房里沉沉入睡,被包扎的左手像一個大菠蘿。三個多小時后,有護士叫醒了他:“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您的妻子盡管處于昏迷狀態(tài),但脫離了生命危險?!?/p>
段坤潸然淚下。段坤被允許進入帳篷的時候,昏迷中的麗麗已經(jīng)換上了病號服,長長的輸血管、輸液管懸在頭頂。他用右手輕輕捧起麗麗纏裹著繃帶的手,把臉貼了上去……
麗麗昏迷的三天,也是段坤陪伴的三天。
“我是被段坤喚醒的?!丙慃惛嬖V我,“朦朧中,我隱約聽到‘麗麗——麗麗——’的呼喚,那嘶啞的呼喚親切而熟悉,似乎很遙遠,又似乎很近,可我卻沒有氣力答應(yīng)了。實際上,那是來自廢墟下的記憶?!?/p>
麗麗腫脹的嘴,可以一點點進流食了。然后,便是昏睡。
第五天——也就是地震后的第九天,又一個男人走進了帳篷。
男人對醫(yī)生說:“我叫甄松,聽說您這里收治了一個叫麗麗的女士,是被她丈夫搜救出來的。我非常羨慕這對夫妻?!闭缢傻难劬镲h著淚花,又說:“我的妻子也叫麗麗,可是,她再也回不來了?!?/p>
那時的段坤正偎在麗麗的床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給麗麗喂稀粥。他輕輕放下碗和勺子,起身,走過來,輕輕擁抱了甄松。災(zāi)難時期的人們已不習(xí)慣語言,而是習(xí)慣了擁抱,擁抱無形中成了所有語言和表達的總和。
甄松已經(jīng)泣不成聲?!拔易8D銈兎蚱迋z,永遠幸福!”
“謝謝你!好兄弟?!倍卫ぽp輕拍了拍他的背,“有你這樣的好男人,你的妻子在九泉之下會瞑目的?!?/p>
“松……松……親愛的?!边@聲音來自兩位男人的身后,來自麗麗的病床。這是麗麗入院后發(fā)出的第一聲。
先是甄松和段坤目瞪口呆,繼而是現(xiàn)場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甄松“撲通”一聲跪倒在段坤的腳下,渾身抖成了篩子。
所有的邏輯,瞬間顛倒。麗麗,實際上是甄松的妻子。也就是說,被段坤施救的麗麗只是一個叫麗麗的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災(zāi)難來臨時,甄松正好在樓下擦車才幸免于難,當(dāng)時,妻子正帶領(lǐng)幾位同事在幾家商場做營銷調(diào)研。
據(jù)我們了解,在人們自發(fā)的救援中,面對大規(guī)模的死亡或受難,帶有目標性救援的成功率往往很小,比如,有一位父親在殘垣斷壁中救出了七八孩子,但沒有一個是他的兒子,最后,這位父親出現(xiàn)了嚴重的PTSD癥狀,目前仍然在接受我們工作站的心理干預(yù)。但段坤和麗麗的情況卻不一樣,初衷和結(jié)果,仿佛喜劇與悲劇、悲劇與喜劇相互交錯的幻燈片,撲朔迷離得讓人窒息。
段坤莫名其妙地笑了,這是心理臨近崩潰時才有的表情。
“我想再抱抱她。”段坤說。
好像在自言自語,也好像是說給甄松聽的。甄松緊張地連連點頭。
段坤俯下身子,再次擁抱了這個叫麗麗的女人。他能看到的,其實仍然是女人微微翕動的一張嘴。女人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摸索著摟緊了段坤的脖子。她的語言像是從唇齒間飄出來的,像花開的聲音:“松……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為有你?!?/p>
一片片廢墟上,呼喚像大地返潮后的濕氣,再次泛起。
這是段坤的呼喚。他仍然像一片輕飄飄的落葉,從這里落到那里,從那里落到這里。他像是被無形的風(fēng)裹挾著,但所有的定位都在廢墟。
病榻上,麗麗曾經(jīng)問過甄松:“地震后,你是怎么找我的?”
甄松告訴她,商貿(mào)公司所在的大樓全部坍塌,臨街的商場也成為廢墟。為了她,他找遍了所有的臨時救助站,也找遍了震前她有可能的所有必經(jīng)之地。
甄松是第三天才停止尋找的。和段坤一樣,他也曾面對廢墟呼喚過,一遍遍呼喚過麗麗的名字。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單位中層管理人員,理智和常識使他非常清醒地意識到,麗麗極有可能就是大量失蹤人員中的一員。甄松徹底絕望了,他不得不停止了呼喚。生命就是生命,生命是喚不回來的,這是鐵打的邏輯。
考慮到麗麗的狀況,甄松暫時隱瞞了其他親人罹難的事實。
甄松說:“我來醫(yī)院,不為別的,只為我生命中的‘麗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屬于你,也屬于我,可我萬萬沒有想到……”
毋庸諱言,麗麗基本康復(fù)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甄松的陪同下看望段坤。甄松這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居然忘了要段坤的手機號碼。盡管當(dāng)時手機通信早已恢復(fù),但他并未意識到,在悲喜劇疊加的非常時刻,健忘或者忽視、疑似健忘或者疑似忽視最容易形成心理世界的某種真空地帶。
“可是……段先生如果再次見到你,心理上肯定又將遭受重創(chuàng)?!闭缢捎诌t疑了。
“如果他妻子來見他,不就沒事了嘛?!?/p>
“……”
在臨時社區(qū)一名義工的引領(lǐng)下,夫妻倆終于在一片板房區(qū)找到了段坤的安身之處。段坤并不在。鄰居說:“你們晚來了一步,段先生剛走,他一定又去廢墟上呼喚他的妻子了?!?/p>
甄松說:“可是,地震過去都一個多月了??!”
麗麗懟了一句:“一個多月怎么了?”
義工提醒麗麗:“您先生說的沒錯。我們這些義工經(jīng)過心理援助工作站的培訓(xùn),也或多或少懂得了一些災(zāi)后心理援助方面的知識。實際上,作為知識分子的段先生,當(dāng)然非常清醒所有的呼喚都是無望的,但他不能接受妻子罹難的事實。”
“假如,他的妻子被他喚回來了呢?”麗麗問。
義工說:“這種可能性肯定是沒有的,當(dāng)然,假如麗麗真的突然出現(xiàn),從心理學(xué)的角度講,段坤的心理危機就有了化解的必然條件。”
“但是,您知道嗎?段先生的妻子并沒死?!丙慃愓f。
義工悄悄拽了一下甄松的手,叮囑他:“一定要動員您的妻子去工作站接受心理干預(yù)。她的心理狀態(tài),非常危險了?!?/p>
當(dāng)天晚上,月色慘淡,板房區(qū)鴉雀無聲。心力交瘁的甄松路過一片廢墟時,殘垣斷壁下突然傳來一聲呼喚:“我在這里——”緊接著,一個披頭散發(fā)、渾身是血的女人從廢墟下鉆了出來。太突然了!甄松一動也不敢動,渾身冷汗直流。他定睛一看,卻是麗麗,趕緊迎了上去:“親愛的,我以為你……”
眼看就要抓住麗麗的手,可麗麗倏忽不見了人影兒。
“麗麗——”絕望中的甄松撲向廢墟,剛剛搬動一塊巨大的混凝土塊,便倏然驚醒,方知做了一個噩夢,但是,麗麗的呼喚依然在板房內(nèi)回旋:“段大哥——我是麗麗。”
明白了,是麗麗在夢中呼喚。她呼喚的并不是他,而是段坤。
清冷的月色從窗外擠進來,灑在麗麗慘白的臉上。麗麗呼吸急促,兩手在空中抓撓。甄松趕緊輕輕搖醒了她。
麗麗說:“我夢見自己仍然在廢墟里,有個人在玩命地救我?!?/p>
“那只是夢?!?/p>
“如果我要說,夢中救我的那個人是你,我的丈夫,你相信嗎?”
“……”
4
甄松告訴我,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已視段坤為親人。他曾單獨找了一次段坤,并表達了適當(dāng)時候麗麗也會登門看望的愿望。
但段坤說:“我在沒找到妻子之前,無法面對你的妻子?!?/p>
“那……我一個人會經(jīng)常來看望您的?!?/p>
“你也最好別來,因為你是麗麗的丈夫?!倍卫ふf,“其實,你們夫妻倆第一次來看望我的時候,我就在板房門口吃方便面。我老遠就注意到了,因為,在我們這片板房區(qū),能夠成雙成對的,太少了?!?/p>
“那次……您是躲我們?”
“是,我首先認出了你,也是第一次見到你妻子的真容。好好愛你的妻子吧!在廢墟下,她靠喝自己的尿液維持生命,夠堅強的了。”段坤陷入了蒼茫的回憶,“實際上,那天我背著你妻子往醫(yī)院掙扎的時候,也曾感到有那么一點不對勁兒,因為我太熟悉我妻子的體重了,但我不敢相信她不是我的妻子,因為她叫麗麗?!?/p>
天氣愈加燠熱,盡管工作站的門窗始終大開,但黏稠的空氣似乎沒有流動的跡象。甄松坐在那里,勾著腦袋,兩手死死抓著濃密的黑發(fā),像要抓出一大把答案。
甄松一遍遍重復(fù)著:“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麗麗三天兩頭提出要離婚,我當(dāng)然不同意,可是,如果不離婚,她必然要自殺。假如真離了,她還會自殺嗎?”
我悄然啟動了對甄松的心理干預(yù),他的PTSD癥狀太明顯了。
那些日子里,罹難親人們的身影一直在甄松的夢中晃來晃去,而妻子的失而復(fù)得,更像一場充滿魔幻色彩的大夢。妻子每時每刻都在眼皮底下,可妻子已經(jīng)完全不像過往歲月里的妻子。麗麗分明就是麗麗,可麗麗分明又不是麗麗。
麗麗總是說:“甄松,你知道嗎?你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p>
平時——地震之前吧,妻子都是稱呼他“松”的,可如今連名帶姓,像是稱呼一個關(guān)系不咸不淡的朋友。對了!妻子蘇醒后發(fā)出的第一個聲音,也曾是“松”。
甄松鄭重其事地安慰她:“不!親愛的,你活著!”
“知道嗎?我其實已經(jīng)沒有丈夫了?!?/p>
“不,我就是!”
“我剛壓在廢墟下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你‘松——松——’,連嗓子都喊破了,后來,我意識到你可能也……但我仍然沒有停止呼喚你,直到昏迷過去。后來,我一次又一次被‘麗麗——麗麗——’的聲音喚醒,我一直以為,那是你的聲音?!?/p>
“可是,我也的確呼喚過。”
“但第三天之后,你就不再呼喚我了,是嗎?可那時,我真的活著,靠一點一滴的尿液?!?/p>
“親愛的,你的這些話,在傷害自己,也在傷害我??!”
“咯咯咯咯?!丙慃愋α似饋?。她抬頭望了一眼板房頂部,“這鬼地方,連個掛繩子的地方都沒有。”說著,她用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脖頸。
甄松的心一陣緊縮,他輕輕擁住了麗麗,可麗麗卻推開了他。
“段先生的妻子在那邊一定也在呼喚段先生吧,就像我在廢墟下呼喚你一樣。我一定要去找麗麗,當(dāng)面告訴她,你丈夫始終沒有放棄?!丙慃惖难劭衾镉砍隽藴I水,仿佛淚水里有天堂。
我叮囑過甄松,平時板房內(nèi)千萬不能保留繩子,包括援助物資上的包裝帶,這些天一定要陪麗麗多外出走走,同時,要密切配合我們,繼續(xù)接受心理干預(yù)。
那個光影斑駁的黃昏,甄松終于說服麗麗一起走出板房區(qū)散步。甄松有意領(lǐng)麗麗來到一條小河邊。這里曾是他倆兒時的樂園,也是相戀時留下初吻的伊甸園,結(jié)婚以后就很少光臨。地震后,兩岸的廢墟一度使小河混濁不堪,滿目瘡痍,如今小河又恢復(fù)了清凌凌的模樣。甄松說:“記得吧,當(dāng)年,河面上有咱倆的一對影子呢?!?/p>
“你說對了,那只是影子?!?/p>
甄松看了麗麗一眼,又說:“當(dāng)年,咱倆在這里捉迷藏,我不停地呼喚‘麗麗——麗麗——’,你也不停地回應(yīng)‘哎——我在這里——’,可我就是找不到你。”
“為什么找不到呢?”
“后來,你從一個大石頭后面出現(xiàn)了。晚風(fēng)吹起了你的長發(fā),霞光映紅了你的臉。那樣子,真是美麗極了,然后……”
“那可是我自己走出來的。”麗麗說,“假如再在這里捉迷藏,你還能找到我嗎?”
“一定能!”甄松趕緊說,“我會不停地呼喚你,直到……”
“停!”麗麗突然打住了他,“你聽!”
“聽什么?”
“呼喚?!?/p>
“呼喚?”甄松努力讓自己笑了,“你又走神了,是我在呼喚你??!我在回憶當(dāng)年呼喚你的情景?!?/p>
“不!”麗麗歇斯底里地喊,她像一只警覺的小兔,迅速支起耳朵,“我太熟悉這個聲音了?!?/p>
“哦,這是你的幻覺,我咋就沒聽到呢?”
“這樣的聲音,你是聽不到的?!?/p>
遠處,廢墟的一隅,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在艱難地尋找,那愈加單薄的身子,愈加像一片陳舊的落葉。附近板房區(qū)的很多災(zāi)民都習(xí)慣了這個身影和這個身影發(fā)出的聲音。身影,是段坤的;聲音,也是段坤的。沒人知道段坤到底來過這片廢墟多少次、呼喚過多少次。但人人幾乎都知道那個像傳說一樣的事實:在這片廢墟下,段先生找到了并非他妻子的麗麗。
也有時候,人們會遠遠望著段坤落葉一樣的背影喟嘆:“本來是真事,可段先生這樣呼喚下去,也許真的就變成傳說了?!?/p>
廢墟基本已被厚實的苔蘚、瘋長的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覆蓋,甚至有隨風(fēng)飄來的樹籽兒在廢墟上生發(fā)出一棵棵、一叢叢幼苗。如果不是少量裸露的殘垣斷壁,你會誤以為這是一座古老的小山丘。
“麗麗——麗麗……”
段坤的呼喚,驚起了草叢中的一群夜鳥。夜鳥并未遠離,而是在段坤的頭頂盤旋,小生命們一定習(xí)慣了段坤一次次地來和一次次地去,而這座“小山丘”,照樣是它們嶄新的家園。
“哎——我是麗麗,我……我在這里。”
突如其來的回應(yīng),帶著悲愴的哭腔。
段坤怔住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渾身突然一陣戰(zhàn)栗。有個模糊的人影兒靜靜地留在暗淡、迷蒙的月色里,像廢墟上冒出的一束花兒。艱難攀爬的月亮在灰色的云層里若隱若現(xiàn),像是吃力地窺視人間的所有秘密,又像是傾聽只有廢墟才有的氣息。
段坤使勁揉了揉干澀的眼睛。沒錯!是一個人,女的!
女人已經(jīng)張開臂膀,不顧一切地向段坤撲來。
“親愛的!我活著!”
結(jié)語
“放心!我不會自殺了。”麗麗說。
麗麗最終沒有邁過第二十九個半這道紅線,因為她和甄松離婚后,和段坤結(jié)婚了。那些日子,工作站實施心理援助的成功案例在成倍增長,有些案例還被心理學(xué)界評為經(jīng)典,但我們始終無法把對第二十九個半實施心理干預(yù)的過程納入案例匯編,因為,盡管我們成功阻止了一位女性自殺的悲劇,但結(jié)果與我們心理干預(yù)方案中的預(yù)期完全不一樣。
就在我們把《PTSD癥狀人員自殺人數(shù)登記表》中第二十九個半的那個“半”字輕輕抹去不久,廢墟那邊又傳來了一聲聲呼喚:“麗麗——麗麗——”
這是甄松的呼喚。在這無風(fēng)的夜晚,他的呼喚傳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