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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4期|劉星元:刀具志(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0年第4期 | 劉星元  2020年07月23日06:10

剔骨刀

見證過剔骨刀刀鋒的人,再遇見余下的光芒,都不值得一提了。一把剔骨刀握在手中,連神鬼都會心驚膽戰(zhàn)、毛骨悚然。

緊握剔骨刀的人,是我們鄉(xiāng)最好的屠夫。我從未見過他殺豬宰羊的風姿,但削骨剜肉的本事,卻天天在肉案上上演。屠夫低矮黑壯的妻子將一扇巨大的豬身擺放在案上,用那時候我還不能領會的溫順的目光,撫摸著她更為黑壯的丈夫。她的丈夫正靠在肉案斜后方的老榆樹上,閉著眼抽煙,煙頭一明一滅,眾人的目光也跟隨著一明一滅。面對圍在四周等待買肉的人,屠夫的妻子一點兒都不著急,就任他們那樣等著。多少年了,她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等待,也習慣了自己的等待。她極愿意眾人在等待中將她的丈夫拱成明月。

屠夫掐滅了手中的煙,站了起來。等待的人從等待中醒來,目光隨著屠夫的腳步,極速轉移到肉案之上。屠夫順手抄過案架下的剔骨刀,提著氣將刀鋒指向骨和肉,骨肉逢光立散,散落如泥。這時候,我們所謂的骨肉相連、密不可分之詞,儼然成了一種悖論。

一根根被剔骨刀洗凈,比白瓷還要白的骨骼,像從水中抽出來,潔凈光滑,每抽一根出來,我們的脊背就跟著一緊,再接著一松。似乎那被剔出的骨骼,不是來自案上的豬羊,而是案前的我們。每當此時,我們對屠夫就有了敬服和畏怕:我們既沉迷于他精彩絕倫的技藝,又害怕他忽然將刀尖指向我們。每一個站在四周的人都如一尊雕像,但每一尊雕像的身體里都有二百零六根骨頭在碰撞,它們因恐懼而尖叫。

你永遠都分不清這個時候的屠夫是魔鬼還是神靈。作為魔鬼,他具有神靈的本事;作為神靈,他擁有魔鬼的面目。他剔骨削肉之時,像是在進行一種神秘肅穆的宗教儀式,而他就是祭師,并且是獨一無二的祭師、絕無僅有的祭師。只有等到他將最后一根骨頭抽出來,呼出憋在肺里的一股氣,他才恢復到平常人。屠夫用掛在案頭邊腥氣逼人的舊抹布抹了抹剔骨刀,重又將刀放置到案下,用泛著油光的手舉起妻子準備好的水杯,一飲而盡,然后踱步走到老槐樹下,靠住,閉上眼養(yǎng)神。

那時我雖然尚在年少,但已偷偷摸摸席卷了數十部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武俠小說。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唯一傾心佩服的“英雄”,便是屠夫。每次剔骨已畢,我總感覺那屠夫就是一位刀法精湛、武藝高強的刀客,在一場獨對數十位武林高手的惡戰(zhàn)中,笑到了最后,事畢之后,他笑著舔了舔刀鋒上沾染的血跡,收刀入鞘,隱藏到江湖之外。

屠夫閉目良久,眾人這才回過神來,一擁而上,用手指點著想要購買的豬羊的部位。余下的事情,就是屠夫妻子的了。她氣力很足,板刀砍在棗木肉案上,震得地面嗡嗡響。屠夫聽著刀板相交、眾人嘈雜的喧嘩聲,竟然漸漸睡著了。

你知道,我們這種小地方,日子是波瀾不驚的,一個人乏善可陳的一生,在還未降生之前往往就已命中注定。一旦有點兒超出命中注定之外的風吹草動,全鄉(xiāng)都會被驚動起來。

我在本鄉(xiāng)就讀的那些年,發(fā)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屠夫兒子的走失了。

屠夫的兒子叫小扣,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據說是因為屠夫的妻子生他前肚脹難耐,屠夫就把妻子穿的每一件上衣最下方的那枚扣子揪掉了。揪掉扣子的衣服穿起來,果然寬松了許多。屠夫妻子于是說,就給孩子起名叫小扣吧,他在我肚子里的位置,恰好是肚皮外揪掉扣子的位置。鄉(xiāng)人們后來都說,壞就壞在這名字上,孩子以揪掉的扣子為名,孩子就是扣子,扣子掉了,孩子怎么能不丟呢。我鄉(xiāng)信奉鬼神之談,一個人這么說,其他人聽著有道理,也就這么傳下來了。從此之后,鄉(xiāng)人為孩子起名都格外小心,深怕名字里有沖,改變了孩子的命運。當然,怕改變的只是不好的命運。

小扣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到了初中,我們同校,只是不同班。他走失的事情,我是從他班同學口中得知的,那時候,這件事早已在我鄉(xiāng)鬧得沸沸揚揚。在關于小扣走失的傳言中有兩個版本,一個說小扣被前些日子來到我鄉(xiāng)收購古舊器物的文物販子帶走了,文物販子只是個名頭,他實際是買賣人體器官的惡人,他盯上了一個人放學回家的小扣,用迷藥將他迷倒,帶到某個地方殺害了,然后取走了他的器官。那時候,買賣人體器官的傳聞頗多,恰好又遇到小扣失蹤這件事,傳言聽起來合情合理。無論相信還是不信,那段時間,各家的確都把孩子看得極緊。另一個傳言是,情竇初開的小扣愛上了前幾天來此,在廟會上表演雜技的那群女孩中的一個,他生性木訥,不善表達,未曾想卻一聲不響地跟著漂泊不定的雜技團走了。

這兩個傳言我都不信。但至于小扣究竟是怎么走失的,我卻沒有更好的答案。誰都知道,此刻無論什么傳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屠夫的兒子小扣,他確實是走失了,像一朵云、一陣風、一粒塵一樣,走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屠夫和他的妻子關了肉鋪,開始走上尋找兒子的路途。他們出去尋找,一找就是幾個月,只要聽到一丁點兒捕風捉影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立馬就動身出發(fā)。找兒子成了他們余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他們去過哪里,但每一次回來,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黑壯的身體,就只剩下黑了。我還記得有一年春天的黃昏,本地的油菜花開得滿地金黃,屠夫背著妻子從遠處走來,他們背后的金黃色幕布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我站在屋頂上也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雖然很殘忍,我還是不得不說,那是我至此為止看到的最美的景象。兩個如螻蟻一般渺小的人,陷在無邊無際的油菜花里,就算走起來、跑起來、飛起來也絲毫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真像一幅靜止的風景畫。

屠夫的妻子已經奄奄一息。屠夫穿過三三兩兩的人,穿過那些悲憫的目光,依然像神一樣向前走去。這尊神的臉上蒙著一副努力掩飾卻依然未能克制住的悲傷,仿佛他每走一步,都是末日。還未走到家門口,他妻子的手就從他的脖頸間滑了下來,像那把剔骨刀,在他的骨骼與血肉之間,輕描淡寫地擦過。他因骨肉分離的疼痛,先是小聲悲泣,繼而又忍不住號啕痛哭。

屠夫將妻子埋在油菜花的根下,就像我們這里所有的人一樣,怎么來就怎么回。妻子終于回家了,而他還將繼續(xù)離家。越遠越好,多少年了,他能感受到的兒子的氣息越來越弱,他猜想兒子必然離我們這個地方的距離越來越遠了,而他只有走得越遠,才能捕捉到兒子的一絲氣息。

屠夫已經收拾好了。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收拾的,他早已經把肉鋪賣給了別人,而那幾間曾是我們這最豪華的屋子,已經如老式貴族一般沒落了,沒有了親人,哪還有家呢?他現(xiàn)在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他把妻子的鑲框照片藏在包里,再把兒子的照片背在背上,走了。對他而言,這樣反而才是最好的生活:一家三口,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以不斷尋找的方式團聚。

再回來時,他的頭發(fā)已亂如鳥窩,黑已經鉆進了皺紋里,衣裳也已經破舊不堪,我們都沒有認出他,以為是乞討的南方乞丐。直到他走向早已收割的油菜花地里,走到妻子的墳前。他的兒子小扣依然沒有回來,但他的背包上卻墜了那么多條宗教里的念珠。從這些念珠上,我們能猜度到他更多的經歷。

在尋找的路途中,他一定是在偶然間聽到了古寺的鐘聲,遇見了殿里端坐的神佛菩薩。他向著古寺,向著佛祖,向著經文,向著得道的老僧,跪了下來。那一刻,真的如佛教故事里所說,他在心中放下了屠刀,放下了那讓他為神為魔的剔骨刀,放下了那讓骨肉分離的剔骨刀。放下屠刀,他當然不是想立地成佛,也無意建造七層浮屠塔。他或許只是覺得萬物皆靈,他曾讓萬物失去的,萬物也必然會讓他失去。譬如說,他用一把寒氣逼人、吹毛立斷的剔骨刀,讓世間的牲畜骨肉分離。那些斷送在剔骨刀下的世間的牲畜六道輪回,冥冥之中也在用一把看不見的剔骨刀讓他骨肉分離。至于哪把剔骨刀更為鋒利,哪種骨肉分離更為疼痛,作為局外人,我們無從插嘴,但我想,承受刀鋒的他們和它們自己一定知道。

我們鄉(xiāng)已很經多年沒有看到屠夫回來了。他就像一枚雪花,在世界上憑空消失,誰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身在何方,遇到了什么。人們說,真是父子相隨,我們這小地方,百年來相繼走失的,也就這父子倆了。人們說完就完了,屠夫和他兒子的故事,也開始漸漸在我們這里憑空消失了。唯有屠夫的那幾間朽掉的房子還臥在這里,等著風吹;唯有屠夫的妻子還躺在這里,等著油菜花開。

對了,還有那把剔骨刀。

最后一次見到那把剔骨刀,是我在本鄉(xiāng)中學畢業(yè)的那年。我拖著初中三年的各類課本和資料,走到學校后面的垃圾收購站去賣,在收購站低矮的屋棚里,收廢品的老人正用什么劃斷長長的尼龍繩,用來捆綁學生變賣的書籍。定睛一看,竟是那把曾經寒光四射的剔骨刀。只是,它現(xiàn)在被握在另一個人的手里,鈍成一塊廢鐵。

是的,那只是一塊廢鐵。沒有屠夫的剔骨刀,已經不再是剔骨刀。

……

劉星元,1988年生,山東蘭陵人,張煒工作室高研班學員,習作見《花城》《天涯》《散文》等刊,入選《北京文學》2018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曾獲山東文學獎、孫犁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