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4期｜胡竹峰：一覺
飄渺的名園中，奇花盛開著，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鶴唳一聲，白云郁然而起……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
——魯迅《一覺》
一覺醒來，肉身安妥，天下大定。
肉身是我的天下。
肉身安妥，靜氣來了。靜能安，安后思，思方得。實(shí)則得與不得皆好，得與不得之間大可回旋，回旋才有余地可進(jìn)可退。魏源說得好，靜氣迎人，人不得而聒之。每臨大事有靜氣，小事更要靜氣，小不忍亂大謀，不可妄動(dòng)肝火。凡俗人生兩肩一口，不過衣食住行，絕少大事，不必妄動(dòng)肝火。肝火生災(zāi)，無妄之災(zāi)。中醫(yī)說七情過極均可致病，尤以怒最要不得，怒傷肝。
人之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
文有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
有人說文章驚恐成。不要也罷。
文章喜怒成。不要也罷。
文章憂思成。不要也罷。
文章悲苦成。不要也罷。
有些文章不要也罷。
文章閑情成如何？天地有不仁，人間重閑情。以閑情破天地之不仁。有人說打天下也不過閑情。那日在江邊，水流浩浩無有倦意。四野寂靜，只有大浪拍堤的聲音。日光縱橫，江流不息，舟帆四季紛擾。堤邊人家后院種蘿卜青菜蔥蒜，菜園青郁，眾生安穩(wěn)。忽得閑情，飄飄然如散仙。
文章游戲成如何？文章游戲，寓文章以游戲；游戲文章，借游戲作文章；其中分寸并不容易。文章面目可喜一些不壞，娛遣悅志之辭亦可抒情言志載道，大有機(jī)心。游戲文章，游弋文字，戲嬉章法，絕了七情，且寫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之欲。文章只是幻影，幻影消失，真身水落石出，乃至真身不過幻影。常常眼里無我，也沒有文章。文章是幻影游戲，游于藝，藝也是幻影，藝幻如影，藝影似幻。
夜涼風(fēng)露月影，天地一人。一筆在手，無天無地?zé)o人無我，有我也非我，更非他，他非我，他非他，只有山水云霧雨露光霞。在混沌世界點(diǎn)橫撇捺，與風(fēng)在一起，和雨在一起，隨星辰月亮太陽。
陽光大好，那光芒照過老子、孔子、孟子，陽光里忽現(xiàn)古意。古意在心里彌漫，頓起倦意。本以為中年肉身易生倦意，翻女兒寫字本，她隨記也有倦意，七歲倦意爛漫在焉：
今天上繪畫課回來，頭暈，所以沒寫作業(yè)。頭暈的時(shí)候睡了一覺，起來后就吃飯了。吃完飯，頭還有點(diǎn)暈，仍然沒有寫成作業(yè)。
倦意十足，睡午覺去也。
午覺夢話，文章夢話如何？
李白寫過夢詩，《夢游天姥吟留別》有個(gè)完整夢境。夢前欣然向往，御風(fēng)而飛，輕快晴朗，飛往傾慕之地。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見海日，聞天雞，熊吼龍鳴，泉水震響，仙府石門也開了，天空蔚藍(lán)廣闊無際，日月照耀著金銀做的宮闕。以虹作裳，驅(qū)風(fēng)為馬，云里眾神紛紛。老虎彈奏著琴瑟，鸞鳥駕著車，仙人們成群結(jié)隊(duì)密密如麻。夢中變幻不定，驚醒之后，一腔幽憤。
前人說李白流放以后，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游，故托天姥以寄意——“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境雖好，卻魂悸魄動(dòng)，恍然驚起。驚身外之險(xiǎn)惡，驚心中之僭越。所謂僭越，不離江山美人，縱然古來萬事東流水。王思任游天姥不忘前事：“飯斑竹嶺，酒家胡當(dāng)壚艷甚。桃花流水，胡麻正香，不意老山之中有此嫩婦?！碧一ǖ蛄?，流水干涸，嫩婦老矣，一切都暗淡了，在絕筆《臨終歌》中李白嘆息：“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jì)?！奔拍療o邊無際，大鵬終于無力了，詩人神游到另一個(gè)時(shí)空去了。
李商隱自況夢中傳彩筆，俞平伯先生有本《古槐夢遇》，說文章乃夢中偶得。我夢中沒有得過文章，盡管記夢逾十年。夢本虛幻，記夢是化虛為實(shí)。化虛為實(shí)不稀奇，難的是坐實(shí)為虛。
隔些時(shí)日總要重讀《紅樓夢》，越讀越體味出坐實(shí)為虛的力量，如莊子文章。曹雪芹是天才里的大才，文筆清貴，清貴是稀罕物，清貴的家長里短，藏進(jìn)時(shí)代藏進(jìn)命運(yùn)。中國后世小說，遇見《紅樓夢》那種脫略虛空的清貴消極，每每相形見絀，矮了三五寸。不少小說寫人寫情寫景寫事，難脫做作。《紅樓夢》讓小說自然說話，說的還是小聲的話，語感、節(jié)奏、氣息，是東方藝苑之花。
讀《紅樓夢》，恍若真事又仿佛夢境，囫圇圇如一脈山，明晃晃似一汪水，不覺得它是小說家杜撰，儼若天地間早就有了的。春風(fēng)駘蕩的夜晚，一燈如豆，心靜若禪，翻翻《紅樓夢》，是屬于讀書人的愉悅享受?！都t樓夢》又名《石頭記》《風(fēng)月寶鑒》，有良辰美景，有韶華之意，得景物之旨。
《紅樓夢》也是一覺集。一覺醒來，遠(yuǎn)煙空夢，眾人散盡，化作灰煙飛去。千金散盡還復(fù)來，人散后，一月如鉤天如水，于是追憶。
一覺醒來，耳畔子曰子曰。窗外蟬鳴不絕，聲聲如子曰子曰，母親說的，心下咄咄稱奇。悠悠盛夏長日，無處不在的蟬鳴。彌天大熱，暑氣燦爛，蛙鳴蟲聲也燦爛，淡然蕭散出芳草香氣。
蟬唱蟲吟之聲不絕如縷，入耳聒噪，卻有清氣浸心。復(fù)聞鵲噪鳥鳴，猶時(shí)空顛倒，身移田園。在樹下坐歇，偶遇幾個(gè)老翁攜小兒安步徐行，鶴發(fā)童顏，恍若塵外中人。轉(zhuǎn)入小巷，但見屋舍相鄰，一戶雞飛招致家家狗叫。眼前小樓依依，舊而不破，屋腳下生滿青苔，像河底石頭上淡淡的水藻。
小時(shí)候，擾人晨夢的不是鳥鳴是蟬聲。單調(diào)、冗長、無趣、乏味，無處可躲。如今再聽，覺得幽靜，夏天仿佛明亮起來。
桑樹上常常有蟬，釘在那里，專等人來捉似的，一捉住，越發(fā)聲嘶力竭地叫。桑林里，褐色蟬最多，也有青色的，偶爾還能見到渾身花紋的。用棕櫚葉織一個(gè)小小的籮狀綠囊，囚住蟬，掛在腰間，聽它叫，忽長忽短，時(shí)高時(shí)低。
蟬在皖西南被稱為“蚱蜊”。漫長的夏季，我們那些孩子除了捉蜻蜓便是捕蟬，尤愛青蟬，因?yàn)橐羯懥痢：芏嗄隂]見過蟬，去歲夏秋之交，與友人登高，山腳下幾株麻櫟樹掛著累累果子，湊過去，樹干上怔怔伏著一只蟬，覺得親切。到底近秋，蟬聲叫得頹唐了，頹唐里兀自生機(jī)勃勃，這是蟬的異稟。
喜歡蟬，模樣好看。買過幾塊玉蟬，漢八刀尤為精妙，形態(tài)簡潔卻飽滿，線條平直有力。晉人崔豹《古今注》說魏文帝有幾個(gè)寵妃，莫瓊樹、薛夜來、田尚衣、段巧笑，日夕在側(cè)。莫瓊樹會(huì)梳理一種與眾不同的發(fā)型，將面頰兩旁近耳頭發(fā)梳成薄而翹起的形狀，望之縹緲像蟬翼，如絲如緞，若天女下凡，專得魏主獨(dú)寵，惹人嫉妒。盛夏時(shí)，那幾人趁機(jī)在她頭上抹了香油，引來蠅蚊無數(shù)。曹丕查明真相后大怒，罰薛夜來、田尚衣、段巧笑三人跪地一天，不得飲食。
一覺醒來，子曰子曰，聒聒噪噪，窗外潑綠一片。蟬鳴傳來，聲勢洶涌，重重疊疊，像記憶中故鄉(xiāng)的蒸籠，疊疊層層，層層疊疊，一層一層疊得高高。眼朝蟬鳴處，層層綠蔭杳然無跡可尋。正因如此，雖年年聽著，依然有掛念。過往一切像霧像煙像風(fēng)，又像春日淺淺的夢。
三十幾歲的人生，開始有一些掛念了。過去不知掛念，只知掛面。鄰居是掛面師傅，一進(jìn)冬天，搬出面盆，支起晾面木架，趁著晴好天氣做面。出面時(shí)候真好看，面掛在兩米多高的木架上，弱如柳條，白似秋練，從上到下拉伸，寬窄粗細(xì)恰到好處。一桿掛面由一根面繩拉成，陽光下仿佛瀑布。掛念里，那掛面柔軟、潔白，純凈無雜，勻稱光滑，久煮不煳不膩。
小時(shí)候吃掛面，湯水里擱一些蔥蒜青菜，添半勺臘肉豬油，偶爾有兩塊油煎蛋金光燦爛蓋住碗頭，又清爽又富貴。人的味覺會(huì)慢慢改變。那日鄉(xiāng)人送我掛面，用雞湯煮食，新鮮懵懂而已，并未覺得美味。在徽州老街，遇見過掛面之妙品，筍衣肉丁澆頭，肉丁肥而不膩，筍衣鮮酥香，入口易化。
周作人說他在北京十年，始終未曾吃到好點(diǎn)心。盤桓南方多年，我也未曾吃到幾回好面。蘇州、揚(yáng)州的面出名?！稉P(yáng)州畫舫錄》記載，城內(nèi)食肆多掛有面館招牌。面分大小碗。冬天用滿湯，謂之大連；夏日用半湯，謂之過橋。面有澆頭，用諸肉雜河豚、蝦、鱔為之，以長魚、雞、豬為三鮮……還有以鰉魚、螃蟹、斑魚做澆頭。這樣的面我看了不起食欲。
今日蘇杭一代據(jù)說有百十種面，所謂不同是澆頭有別。澆頭分葷素，另外有半葷半素的，譬如醬炒肉丁、雪菜肉絲、臘肉筍片。叵耐我口味固執(zhí)，只喜歡北方面。南方面細(xì)膩，精致，綿軟而爽，到底有花哨氣，狀若銀樣镴槍頭。
多次吃南方面，陽春面、蕈油面、奧灶面、肉絲面、雞湯面、手搟面。南方面食大抵如袁枚《隨園食單》中所說，以湯多為佳，碗中望不見面為妙。我吃面恰恰相反，要湯面兩清，湯少為佳，碗中望不見湯為妙，故刀削面最好。其味勁道，有嚼頭，澆頭滑潤而霸氣，又堅(jiān)韌又強(qiáng)悍。
旋轉(zhuǎn)面團(tuán)，快刀削之，面片如雪花般落入鍋中。面條從湯鍋撈出，一勺牛肉丁勾芡濃湯澆頭，閃著誘人紅光。喜歡吃刀削面，有過去歲月的感念。冬日嚴(yán)寒，手捧面碗，熱氣騰騰足以慰藉愁緒。去山西，終日尋覓刀削面。平遙巷口那家面館，老夫妻如古畫人。淺口青花碗，碗底幾條寬面，牛肉澆頭如神品，入嘴四海升平。一盞汾酒，就花生米，滿心歡喜。
南人飯米，北人飯面，如今米面皆我飯也。家譜說我族人本是洪洞大槐樹移民，口味可能還殘存幾百年前晉地習(xí)慣，也說不定。幾百年前，人丁紛紛自北向南。想象秋收后某個(gè)吉日，鴻雁在天空對(duì)對(duì)成行。茫茫蒼穹，秋草焦黃，肩挑背馱的人裝著山西村莊裝著北方家鄉(xiāng)一路南行，依依不舍又義無反顧。時(shí)間再久遠(yuǎn)一些，想起達(dá)摩的事。天地氣象蒼茫，到底浩大，一葦渡江，水流湍急，一幅遠(yuǎn)古畫卷在舊中國徐徐展開。
趙孟頫畫論，說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董其昌也說畫家以古人為師，已是上乘，進(jìn)此當(dāng)以天地為師。這兩句話受用。文章也貴有古意，哪怕是故意的古意。做人也貴有古意，哪怕是故意的古意。趙孟頫認(rèn)為，古意既虧，百病橫生。此八字里有天機(jī)，天機(jī)不可泄露。
有人將畫家分三等：畫士，畫師，畫工。畫士為上，畫師次之，畫工為下。敦煌壁畫里無名畫工常有神性，畫士多有不及也。王維自稱前身應(yīng)畫師也。文人要分四等：文神，文師，文士，文工。老莊孔孟曹蘇輩都是神，自凡俗里走出的文之神，人之神。凡俗之神比云霧蓮花之神更讓人親近。柳宗元、張岱、歸有光、魯迅是文師，未離塵埃，野馬塵埃，妙處在文師文士文工之間迂回游擊。
近年常讀界畫。界畫乃國畫十三科之一，以亭臺(tái)樓閣、橋梁、舟車為主題。山水畫、人物畫、花鳥畫以繪畫對(duì)象來命名，作畫時(shí)以界尺引線，才能做到橫平豎直，故稱“界畫”。界畫是建筑畫，《營造法式》把建筑設(shè)計(jì)繪本也稱為界畫。
讀界畫，常?？垂宜 睹骰时苁顚m圖》與馬遠(yuǎn)《踏歌圖》。宮室宏偉壯麗，山野清幽可人，在廟堂與隱逸之間，是人心搖擺的懸針。王維《輞川圖》也是界畫，畫自己晚歲避居輞川所住居所。畫中樓臺(tái)背山面水、叢林掩隱，屋前云水流肆，舟楫過往，畫中人詩酒棋畫，參禪悟道，過著隱居生活，著儒冠羽衣，從容談笑，總覺得這樣的畫有我一世肉身。
最難的事，還是安頓這一世肉身。
友人迷揚(yáng)州八怪，有緣存得十來幅書畫真跡，最喜歡李觶，感慨八怪里他功力最深，有筆有墨，大幅小品都好。那日看友人收藏李觶珍品，果然又奔放又嚴(yán)謹(jǐn)，渾厚中透著秀潤。
李觶曾為康熙侍從，后為宮廷作畫，畫風(fēng)恣意，有霸悍之氣，遭人排擠。宮廷畫如清廟之音，雍穆堂皇正大，自是容不下偏執(zhí)與個(gè)性。當(dāng)年唐玄宗將李白賜金放還，理由也是非廊廟器。李觶后來出任山東藤縣知縣，為政清簡，頗得民心，又得罪上司被罷官，只得在揚(yáng)州賣畫。草綠繁華無用處，途窮丹青畫亦賤，窮困潦倒，甚至要向朋友乞借筆紙。
自古飯碗難捧，君子憂道亦憂貧。一身才華換不回三餐熱湯，并不稀奇。何止長安米貴，天下處處如此。齊白石畫過一只蟋蟀，題“草間偷活” ，筆墨磊落，活得生機(jī)勃勃。我輩文章衣飯，是字間偷活。草草杯盤，粗茶淡飯，不因柴米心酸。世間愁苦萬千，有才而不得意者不得志者，向來后繼有人，一代代各有各的境遇。
齊白石賣畫學(xué)鄭板橋，說君子有恥，不論交情，照潤格出錢。還說減價(jià)者虧人利己，余不樂見。不求人介紹，有必欲介紹者，勿望酬謝……無論何人，潤金先收。送禮物者不報(bào)答，減畫價(jià)者不必再來。
鄭板橋潤格明碼標(biāo)價(jià)，啟白尤好，崎嶇娓娓。說送禮物食物未必自己所好，不如白銀為妙。送現(xiàn)銀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猶恐賴賬。時(shí)人張維屏贊鄭板橋畫書詩三絕，三絕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真氣難，真意難，真趣難，難在真。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一嘆。
王實(shí)甫《西廂記》，借張生發(fā)牢騷：“學(xué)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蹦鞘歉锌皇廊馍聿缓冒差D，徐文長、李卓吾、湯顯祖三位眉批道：“不獨(dú)你一個(gè)?！备惺苌钜?。唐寅自況：“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睆埡匏畬⑻埔木渥痈牧艘幌拢骸百u文賣得頭將白，不使人間造孽錢。”徐渭半生落魄，況味更是簾卷秋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這番話有大沉痛，笑著說出來的沉痛是大沉痛。
想想后主李煜、徽宗趙佶，有潑天富貴，卻又是一等一苦人。富貴苦人最苦，貧賤苦人落得自在。天下難得富貴，難得閑散。賈寶玉兼而有之，所以薛寶釵叫他“富貴閑人”。
有論者說《紅樓夢》寫的是納蘭性德家事。姑妄聽之。昔人評(píng)納蘭性德，說不知為宰相子也。之前有宋徽宗，亦不知為帝王身也。不知為宰相子，妙人。不知為帝王身，苦人?；兆诨实坌念^大概也有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的想法吧?！安恢倍稚鹾?，美人不知其美為大美。作文不知作文是法門妙門。作文多年，唯恐好作，但求為文。作文多年，未入法門，遑論妙門。好在知道妙門在心、法門在上。法門懸天，蒼天在上。
舜的故事，有蒼茫深遠(yuǎn)一幕。孟子說他一個(gè)人離家，孤獨(dú)地走在田野上，仰天長哭。長哭大概是因?yàn)槭芘八?。舜修繕糧倉，爬上房頂，父親抽走了梯子，放火。舜化險(xiǎn)為夷。過幾天讓舜挖井，進(jìn)得井底，黃土傾瀉而下如江水倒灌。舜的弟弟象力大如象，一氣填實(shí)了井口，一路狂呼：“殺舜者是我。干戈歸我，琴歸我，弓箭歸我，兩個(gè)嫂子跟我！牛羊歸父母，糧倉歸父母！”住在舜屋里，彈琴自得。舜回來，象驚愕異常，曰：“我思舜正郁陶！”到底還有廉恥心。
舜幸免于難，民間傳說因娥皇女英拿出繪有鳥紋和龍紋的衣裳，讓他化為鳥飛離火海，化為龍順黃泉而逃?！妒酚洝氛f舜以斗笠為翅，跳下房頂，得以不死。又說舜挖井的時(shí)候，在側(cè)壁鑿出一條暗道。
孟子說舜“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憂是真憂，喜也真喜，憂喜中大悲苦。
窗外陽光大好，影子如團(tuán)團(tuán)濃墨，神色凝重。樓影樹影花影草影，偶見蟲影，并無人影。暑氣正烈，人躲在樓影里。日頭在上，萬物在下，天地如銀，幾個(gè)紅塵老少，手持蒲葵扇，敞懷而談。一覺醒來，正好讀書。陳老蓮說略翻書數(shù)則，便不愧三餐。翻書本分事，文章謀營生。
一天三日用，躬耕稿紙上。
誰知盤中餐，粒粒文字飯。
王思任有《文飯小品》，文章如山水出石口，流流然，綠云翠雨，衣膚皆寒。
好文章有層寒意，好文章有層春意，好文章有層秋意。好文章還有古舊意風(fēng)雅意恍惚意，恍惚在一覺蒙眬，將醒未醒，似說夢話，好文章還有微微醉意。底色不一，有意就好，最怕文章無情。作者有意，讀者有意。仿佛冬夜醒來，被窩是暖的。仿佛冬夜欲睡，被窩是暖的。暖暖的被窩是人情，其中消息如花半開，又像與老友飲酒微醺。只是少年人血?dú)馕炊?，文章往往激越跌宕。中年腳步放慢，文字如緩緩花開。老來之后，紙上平平安安，人墨相宜就好。吳昌碩說是梅是篆了不問，缶老不問，我更無言。做且做，無須多言。文章就文章，畫畫就畫畫，無須多話。藝本茶飯余事，茶飯引，引出一片閑情，引出琴棋書畫。
金人劉仲尹詩《不出》：“天氣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與貍奴?！蹦鄬?shí)了，不及陸放翁“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有蔬果風(fēng)味。天空黑暗，大風(fēng)卷雨，四山雨聲如巨浪翻滾。柴火溫暖，毛氈也溫暖，詩人與貓都不愿出門。
不出門也好，居家美睡。
陸游《自書詩卷》中“美睡”二字，筆鋒有劍氣，到老不改慷慨，是俠士的悠游?！蹲詴娋怼肥顷懹瓮穗[家鄉(xiāng)后所書，八十杖朝之年，以友人所贈(zèng)猩猩毛筆作得一卷行草大字，點(diǎn)劃縱橫，筆墨酣暢，瀟灑遒勁，氣勢磅礴。詩卷字形大小、筆畫輕重不同，時(shí)飛旋，時(shí)凝重。詩卷回憶成都參議官時(shí)之情景，卻有田園氣?！睹浪芬辉娪葹樘竦?，底色且不失孤憤。
老來胸次掃崢嶸，投枕神安氣亦平。
漫道布衾如鐵冷，未妨鼻息自雷鳴。
天高斗柄闌干曉，露下雞塒腷膊聲。
俗念絕知無起處，夢為孤鶴過青城。
我喜歡夏日美睡。倘或下一夜雨，更是昏睡的好時(shí)光。雨后清晨，夏風(fēng)清涼，空氣充滿草木瘋長的欣欣生氣。清晨醒來，拉開窗簾，窗外花草樹木被洗刷得新翠滴綠，路邊大樟樹挺拔且強(qiáng)壯，遮擋住初升的太陽。陽光透過樹枝灑在濕地上，淡淡的樹影一塊塊隨風(fēng)移動(dòng)。復(fù)歸臥室，倒在被窩中小睡片刻，真舒服。微風(fēng)吹來，有草熏風(fēng)暖搖征轡之感。我喜歡這釋然，這惆悵，這傷懷，這平靜。
這些年暑天我好讀碑帖，熱風(fēng)如蒸氣，碑帖之中有乘大樹之清涼。文如其人，字亦如其人。字跡里骨血風(fēng)神歷歷在焉，不足與外人道也，不好與外人道也。
二十歲后始讀碑帖，看《石門頌》《乙瑛碑》，也看《蘭亭序》《祭侄稿》《寒食帖》。家藏《淳化閣帖》，一翻再翻，百回不厭。從先秦金文看到明清民國手札，魯迅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沈尹默茅盾老舍沈從文臺(tái)靜農(nóng)王國維我通通偏愛。
胡適說王國維模樣難看，不修邊幅，留小辮子，木訥口拙，所以很少岀門。讀他詩詞，以為是風(fēng)流才子。有人說魯迅先生相貌文氣逼人，非常不買賬，非常無所謂，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fēng)流與俏皮。蕭伯納在上海見魯迅，稱贊他好樣子，據(jù)說老先生應(yīng)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樣子是早年好，文章卻是晚年好?！蹦且粌?cè)《野草》，始終迷人。
《野草》里有篇《一覺》，中有隱喻，那隱喻陰郁。陰郁是魯迅文章底色之一，周作人文章蒼郁，數(shù)百年舊物古木皆蒼郁。蒼郁是時(shí)間生出的包漿，陰郁天生氣象，或者異稟。魯迅文章不是修出來的，古已有之，仿佛從來如此。
《一覺》為《野草》一集壓軸之作，魯迅說：“奉天派和直隸派軍閥戰(zhàn)爭的時(shí)候，作《一覺》，此后我就不能住在北京了。”《野草》多隱喻，言辭桀驁，文骨若干藤枯樹，有昏鴉驚飛況味。
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huán)繞。我疲勞著，捏著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也還是環(huán)繞著昏黃；煙篆在不動(dòng)的空氣中飛升，如幾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一覺醒來，活在人間。有人說，睡眠是另一種死亡。
在鄉(xiāng)下，聞鳥且醒。耳畔清脆短促，清悠綿長，嘰嘰喳喳全是鳥聲。日光爬過窗臺(tái)，樹木枝條把影子印在粉墻上。
臥室后窗正對(duì)樹林，入眼一綠，滿耳鳥聲。推窗，眾鳥昂頭高挺，從樹枝跳到草地來回走動(dòng)，顧盼之間滿是得意。我知鳥甚少，能分辨者惟麻雀、野雞、烏鴉、喜鵲、白鷺、燕子、黃鸝這些常見的飛禽。有一鳥，模樣靈巧像麻雀，羽毛五彩斑斕，艷麗多姿，不知其名。還有一鳥，尾有褐色長羽，飛速極快，比烏鴉大些，獨(dú)來獨(dú)往，頗有些烏衣劍俠氣，也不知其名。有意在靠窗地板上放些稻米，引鳥啄食。半盞茶工夫，一只花喜鵲飛進(jìn)屋里，邊啄食米粒邊鳴叫幾聲，不多時(shí)，眾鳥紛至。推門而入，群鳥四散。
窗外槐葉茵茵，枝杈碎葉在風(fēng)中顫起綠韻。無酒亦起醉意。
再起倦意。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俞伯牙抱琴而來，知音不在。取出掛在腰帶上的壓衣小刀割斷琴弦，雙手舉琴向祭石臺(tái)上用力一摜，摔得玉軫拋殘，金徽零亂：“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duì)誰彈？春風(fēng)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毙标栍鄷煟幻庖粓龃笞?。
深谷飛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明月清風(fēng)可以與人共適，知音到底難求，嗒然若喪，臨書但有惆悵。
窗下花謝了，枝木換了頭面，漿果崢嶸，無須錦上添花。但有惆悵又無惆悵。
作者簡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huì)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空杯集》《墨團(tuán)花冊(cè)》《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擊缶歌》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jiǎng)雙年獎(jiǎng)、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jiǎng)、林語堂散文獎(jiǎng)，《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jiǎng)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