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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4期|楊遙:隱疾(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20年第4期 | 楊遙  2020年07月28日07:00

1.是腳踝

小寒過去,天氣卻絲毫也不冷,不僅街上看不到一點兒冰,而且楊樹樹干還保留著秋末那種淡青色。

頭頂?shù)拇皯羯铣霈F(xiàn)兩只蒼蠅,嗡嗡嗡,嗡嗡嗡,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不停地響,吵得朱青難受。他站起來打開窗戶,舊木窗上赭紅色的漆皮震得掉下幾塊,一只蒼蠅順勢飛出去,另一只卻飛到遠處那扇窗戶上,繼續(xù)嗡嗡叫。朱青懶得去趕它,也懶得去打開另一扇窗戶,它就一直在嗡嗡叫。

今年冬天真暖,記得從前一到冬天,從西伯利亞來的寒風就呼嘯著,一直刮到第二年春天。今年冬天風很少,霧霾卻經(jīng)常來,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隔不了幾天天地間就灰蒙蒙一片,持續(xù)好長一段時間,人像被關進燃燒著瓦斯的悶氣罐車中,連呼吸都覺得有東西掛嗓子。

在這沉悶窒息的天氣里,白的、藍的各種各樣的口罩和姑娘們七分褲、九分褲下露出的腳踝格外引人注目。

今年流行黑色,到處是黑大衣、黑裙子、黑毛衣、黑色打底褲、黑皮鞋,姑娘們行走在霧霾中,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腳踝那兒卻露出一圈醒目的白,像她們轉移了呼吸的器官。朱青常常想,每寸皮膚都會呼吸,姑娘們?yōu)榱吮Wo身體戴上口罩,戴上手套,戴上帽子,恨不得還戴個眼罩,卻又故意把腳踝露出來,為什么?

霧霾有時散開,那些腳踝更加清晰地露出來,不像霧霾中看起來那樣白,而是從腳跟開始,許多白中帶青,甚至還帶著黑線,還有的敞著粉嫩的血裂子,有的上面貼著創(chuàng)可貼,有的涂著凍瘡膏。

最開始發(fā)現(xiàn)女人們愛露是十多年前,一位在北京打拼的初中同學暑假回到縣城,穿著露肚臍的衣服,讓同學們很是吃驚。很快發(fā)現(xiàn)女人們不滿足于露肚臍了,從女明星們開始,露背,露大腿,露乳房,一上節(jié)目動不動穿個透視裝?,F(xiàn)在滿大街的女人們不管年齡大小都露腳踝。

朱青想起多年前的一次暑假,他到姥姥家住了一段時間。那時已經(jīng)立秋,白天還很熱,晚上卻涼快下來,而且天也黑得早了。

姥姥家對面是學校,兼做著村支部。學生放了假,校園租給巡回演出的歌舞團。每到晚上,天黑下來,歌舞團漂亮的女演員就站在校門口搭起的高臺上,穿著露肚臍的衣服,一邊跳舞,一邊做出脫衣服的動作。

吃過晚飯的村民們很快被吸引到這里,他們揚起腦袋盯著那明晃晃的肚臍眼,因生活重軛早已呆滯的眼睛這時竟異樣明亮。

朱青表哥和他一幫朋友擠在大人們中間,朱青跟在他們后面,臉一陣陣發(fā)燒,但忍不住不時偷看臺上幾眼。

旁邊的喇叭不停地喊,演出馬上開始,演出馬上開始。姑娘們跳舞的動作越來越讓人迷亂。一撥一撥的人進去,朱青表哥和他的朋友們都沒有錢,買不起票,他們在門口看一會兒,圍著搭起的帆布大篷轉一轉,渴望哪里有個縫隙能鉆進去。

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過去了,門口跳舞的姑娘換了好幾撥,每位姑娘臉上都出現(xiàn)濕漉漉的汗珠,汗珠順著臉龐流到墜著亮片的胸脯上,在明亮的燈光下人胖了一圈,那肚臍眼深深凹下去,像一個個幽深的洞。

表哥他們終于沒了興趣,回到姥姥家旁邊那所矮小的屋子里。有個滿臉青春痘的家伙喊,我真想插進她肚臍里!讓她給我生個娃娃。

朱青一震。

朱青本來已經(jīng)覺得自己搞清楚了人從哪里來。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差不多十年。從媽媽吃了桃子變的,到胳肢窩里長出來的,再到在轱轆磁坡上撿的……他慢慢接近真相,可是這個家伙的話又讓他回到困惑中。

表哥他們退下褲子,幾個人躺在炕上一起用手抽動著,空氣中彌漫出一股腥臊的氣味兒。那些深深的肚臍眼在朱青眼前晃動。

從那時開始,肚臍眼給朱青留下深刻印象?,F(xiàn)在想來,那年夏天跳舞的姑娘也一定裸露了腳踝,她們一定是赤著腳、光著腿,但那會兒他們注意到的只是姑娘們的肚臍。

從露肚臍的跳舞女郎,到女同學、女明星,滿大街的女人,朱青覺得人演變好像有個規(guī)律,就像現(xiàn)在的孩子沒有一個再相信自己是從轱轆磁坡上撿到的。

想到轱轆磁,朱青重新打量這個詞。這種被烈火焚燒過的東西,不是炭,不是灰,不是石頭,因為被充分燃燒過,從取暖性能上講,已經(jīng)沒有絲毫用處,亂七八糟結成一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但也因此把里面不干凈的東西燒掉了。

朱青忽然覺得以前的人們真是有智慧,讓孩子從可能還帶著余溫的一個純潔的地方開始。要是現(xiàn)在的孩子問母親他從哪里來?母親也許有更科學的回答,但假如她編織謊言,總不能說從轱轆磁坡上撿到的,轱轆磁坡早已變成垃圾堆。人怎么能從垃圾堆里撿回來呢?

媽媽曾經(jīng)告訴朱青,他是從轱轆磁坡上撿到的。朱青現(xiàn)在多么愿意相信這個謊言,躺在轱轆磁坡上,從炭火的余溫里慢慢走向這個世界。

朱青不知道啥時候開始注意上冬天光腳踝的姑娘們,其實就是現(xiàn)在,夏天到處是赤腳和光腿的姑娘們,她們有的腳踝上系條金或銀做的鏈子,有的戴根紅繩子,有的掛塊玉片,可是這種自然的裸露遠遠不如到了冬天,把全身包裹住,單單把腳踝露出來讓人注意。

腳踝和冬天組合在一起,好像出現(xiàn)一種格外的意義,這讓朱青想起大學畢業(yè)第一年。

那時朱青剛被分配到鄉(xiāng)下當老師,也是冬天,那會兒的冬天好像特別冷,記得地被凍得硬邦邦的,冰一樣泛著白光。朱青看到一只戴腳環(huán)的鴿子,它翅膀受了傷,在地上不停地蹦著,好像想尋找點兒什么吃的東西。

以前,朱青的鄰居養(yǎng)過鴿子,屁股上戴著鴿哨,鴿子沖天飛起時,響起一陣響亮的哨聲,鴿腹在陽光下閃爍著點點白光,像水面上泛起陣陣漣漪。但那些鴿子只是普通的鴿子,朱青記得有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灰白色夾雜的,每一只鴿子的眼睛都亮晶晶的,但根本分不清它們哪只是哪只。

眼前這只鴿子明顯和他見過的鴿子不一樣,它顯得有些高貴,也許是因為它腳踝上套著的腳環(huán)讓它看起來高貴,朱青覺得它的眼神里有種淡淡的憂傷。

朱青沒有想去抓它,只是試著朝它跑了幾步。他一跑,鴿子飛了起來,但根本飛不高,而且飛了幾下,一個踉蹌就掉下來,在地面滑了一下。好奇心使朱青又朝它跑了幾步,鴿子又飛起來,更短時間落下。朱青連著這么跑了幾次,鴿子睜大眼睛不動了。朱青像看到被逼到絕路上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把就把鴿子抓在手里。鴿子掙扎了一下,用爪子撓了撓朱青的手,便閉上了眼睛,胸脯一起一伏,熱乎乎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朱青的心跳也加快了,他想把這只鴿子放了吧,這么冷的天,它飛不起來,要凍死的,但養(yǎng)它,朱青沒這方面的經(jīng)驗,也沒這方面的準備。

朱青不知道怎么辦好,就先把它帶回辦公室,給它掰了點兒面包,找個墨水瓶蓋,往里面倒了點兒水。

同事們圍住鴿子看起來,鴿子蜷縮著翅膀,一動不動,像要死掉了。

校長這時進來,看到鴿子歡喜地說,鴿子!他把鴿子捧起來,朱青感覺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校長撫摸著鴿子的羽毛,盯住它的腳環(huán),半晌才緩緩地說,好鴿子。

鴿子睜開了眼睛。

朱青把鴿子送給校長。

幾天過后,校長領著七八歲的女兒來學校。孩子唇紅齒白,已經(jīng)能說清楚事情。大家逗她,問媽媽給她吃啥好飯了。孩子津津有味地說起鴿子燉雞蛋的味道,鴿子的肉真嫩,媽媽說它比雞肉補。朱青不寒而栗。他沒有問校長女兒吃的鴿子是不是戴腳環(huán)的。下一個學期,他離開了這個學校。

從那時開始,朱青不停地換工作。平均三四年一次,最短的時候只有幾個月。教師、景區(qū)講解員、辦公室文員、鄉(xiāng)鎮(zhèn)干部、網(wǎng)站編輯等。每到一個地方,朱青都是新人,他拼命工作,不講條件,想好好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

但換來換去,朱青悲哀地發(fā)現(xiàn),哪件工作只要干的時間一長,熟悉了這個單位,他就厭煩起來,感覺這種工作沒有多少意義,只是地方不同、性質不同,實質卻大同小異。猶如雞在家里被農(nóng)夫養(yǎng)是在籠子里,賣的時候提到菜市場也是在籠子里,買雞的人把雞從菜市場提回家或者飯店還是在籠子里,看似折騰了很久,其實只是地方變了變,雞最后的歸宿還是人們的肚子,就像人最終會走進墳墓或火葬場一樣。

這樣一想,朱青經(jīng)常覺得人生沒勁兒,但他的認真竟然成就了他,十幾年過來,他居然慢慢地從鄉(xiāng)村調(diào)到縣里、市里,最后進了一家省里面的單位。

這時嗡嗡叫的那只蒼蠅不見了,門沒有開,窗戶也沒有再開,蒼蠅哪里去了?如果它飛出去了,怎樣出去的?如果它沒有出去,躲在了哪個地方?蒼蠅不飛躲著干什么呢?屋內(nèi)又沒有它吃的東西。

朱青思考了半天,想不明白這只蒼蠅怎樣了,他便又想剛才放出去的那只。天氣雖然不冷,但畢竟是北方的冬天。朱青仿佛看到那只蒼蠅飛著飛著翅膀凍得僵硬起來,一頭栽倒在地上。

待在屋里好呢,還是飛出去好?待著能干什么?飛出去能干什么?朱青想著,設置在五點半的鬧鐘響起來,朱青穿上羽絨服。阿天明天要回老家,今天朋友們組織聚會送他。臨出門前,朱青把眼鏡摘下來放到水龍頭下沖了沖,擦干手,用紙巾把鏡片拭干,放到眼前瞧了瞧,清亮許多,才放心出門。

2.阿天出門前與殷會計吵了一架

阿天出門前與殷會計吵了一架。

因為殷會計要跟著阿天回老家,阿天沒同意。

殷會計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會計,阿天第七位女朋友,叫殷柔,兩人好的時候,阿天總叫她柔,兩人吵了架,阿天就叫她殷會計。

這些年來,阿天領過幾個女朋友回老家過年。

記得阿天把第一個女朋友領回去的時候,整個村子轟動了。

那是山里出去的人領回來的第一個城里姑娘,還是個大學生。幾天前阿天父母親就控制不住,見人就說阿天要回來了,要領回個城里姑娘。

當阿天領著女朋友進村子的時候,幾乎大半個村的人都站在村口等他們。他們一見阿天和女孩,馬上擁上來,拿行李的幫著拿行李,領著頭走路的領著頭走路,簇擁著阿天和他女朋友,一起往家里走。村里別的人聽到消息也都擁了出來,那些奶奶姨姨們欣喜地看著姑娘,咯咯亂笑,幾位因為害眼病而眼睛通紅的人看著姑娘流淚;一些膽大的女人伸出手摸摸姑娘,馬上燙手似的放開,然后不停地夸她皮膚光和嫩。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見多了這種姑娘,但在城里這樣的姑娘離他們非常遠,不可能夠著,現(xiàn)在阿天居然把這樣的姑娘領回來了,像把月亮請到屋里了。他們的心怦怦亂跳,跟在這兩個人后面,說著俏皮話,爭著幫他們拿行李,希望有個機會,邀請阿天帶著女朋友到他們家吃飯,和城里的姑娘坐在一張桌子上,想想就激動。村里有些老人聽不懂姑娘說的話,因為她說的是普通話,但他們還是想多聽聽姑娘說話的聲音,看著她說話的樣子像看見電視里的人走出那個小黑框子。

回去二十多天,除了第一天中午和走的前一天晚上是在家里吃的飯,阿天和女朋友其他時間都是在別人家吃的飯。村里人搶著輪流做東,這家還沒有吃完,下家已經(jīng)排好。

姑娘沒有讓大家失望,除了語言儀表神態(tài)像城里人,胃口也像城里人,每次吃飯總是吃那么一點點,而村里人請客,總是怕客人吃不飽,把碗盛得滿滿的。姑娘總是把吃不了的菜夾到阿天碗里:啃了一半的骨頭、帶著口紅的饅頭、喝了半碗的稀飯……阿天吃得津津有味。村里人看著他們這樣親昵的樣子,覺得他們雖然還沒有結婚,但姑娘一定是阿天的人了,是他們村的人了。那些親戚,不光請他們吃飯,還大方地給姑娘壓歲錢,他們認為紅包給少了,讓阿天沒面子。

阿天和女朋友返城的時候,親戚們給他們送了茶葉、蘑菇、臘腸、野豬肉等一大堆土特產(chǎn),阿天嫌麻煩不想帶。父親說,每一份都是大家的情意,不拿誰的好呢?最后弄得阿天多了兩大包行李,父母親給他準備的東西反而帶不上了。在車站過安檢的時候,兩罐純蜂蜜因為散裝沒商標不讓帶,阿天證明不了它們不是危險品,喝又一下喝不完,只好心疼地把它們?nèi)舆M垃圾箱,坐上車后,才想起這是父親給他帶的唯一東西。

回去之后不久,女朋友的父親讓她去俄羅斯留學。阿天內(nèi)心不愿意,但怕耽誤了女朋友。后來知道女朋友的父親是因為不同意女兒和他的事情,才想出這辦法,他便主動提出分手。那天,阿天剛拿下駕照。女朋友開著她的紅色別克君威2.0上了東環(huán)高速,讓阿天開幾把,阿天哪敢在這里開。他一開口拒絕,女朋友便加大油門,儀表盤上的指針猛地飆了起來,很快上了一百五、二百。阿天喊,超速了!女朋友喊,膽小鬼,撞死你!繼續(xù)加速,在一陣一陣眩暈中,阿天看見女朋友握方向盤的手在顫抖。他摟了摟她,拍著她的大腿說,開吧,想開多快開多快,一起死了算了!女朋友流出淚,車速慢下來。

……

領上第二個女朋友回到老家的時候,村里人對他更加佩服,他們不因為阿天和第一個女朋友分手而惋惜,而是覺得阿天有本事,居然又領回一個!他們分不清這個和上一個有多大差別,大概一個是圓臉,一個是方臉;或者說都是圓臉,一個個子高些,一個個子矮些。反正她們都白白嫩嫩,說的都是普通話。

第三個。

第四個。

……

阿天領回到老家的女朋友沒有一個和他結婚,而且都是回城不久之后就分手了。說來原因各不一樣,但阿天覺得其實差不多,尤其是后來幾個。她們和他剛認識的時候,都說喜歡他勤快、樸實,但回一趟老家就看不到他這些優(yōu)點了,她們說他普通話說不好、不會享受生活、生活沒品位等。就是坐輛公交車,明明車來了,她們不上,嫌人多,阿天堅持上去的話,她們就指責公交車上那么多人還去擠,而她們一指責,阿天奇怪的自尊心就讓他反駁對方,等車時間不是成本?兩個人就吵了起來。而這一切,好像都是回過老家之后才發(fā)生的。阿天覺得他的這些女朋友像熱衷戶外游的城里人,沒有見到山的時候喜歡山,真正爬過一次山后,看見山就害怕。

連續(xù)幾個女朋友沒成之后,阿天的年齡越來越大,這時阿天小時候的同伴們一個個都結婚了,阿天反而成了村里最大的單身漢。村里人不再佩服阿天了,而是覺得他沒本事,領回那么多女的,一個也搞不定,有的人甚至懷疑他有毛病。阿天發(fā)誓不再帶女朋友回老家了。

殷柔就是這個時候認識阿天的,還是老套的通過熟人介紹認識的。

那時已近年底,他們相約在一家肯德基吃飯。選在這樣的地方,是因為阿天對女人失去了信心,不想在見面這件事情上花費太多時間和金錢,而殷柔,還是剛開始和男人接觸,這樣相對公眾的地方,她覺得安全。

他們吃完漢堡、炸雞塊,慢慢喝可樂的時候,阿天家里打來電話,他媽催他趕快找個對象。阿天抱著電話尷尬的樣子,一下從接近中年的男人變成了大男孩,殷柔覺得好笑,瞬間兩人的年齡差距好像縮短了。

阿天掛了電話,這時他需要一個傾訴對象,越到過年的時候,越孤單,母親又催他,他就給殷柔講起自己這幾年的戀愛史。因為他覺得他們兩個不大可能,畢竟差了快十歲,講完就不再見面了。他在講完之后,還把發(fā)誓的話也告訴了殷柔,強調(diào)自己在沒有結婚之前,再不會帶女朋友回老家了。

殷柔沒想到阿天這樣對她坦白心跡,吃完飯不像聽說的那樣要求AA制,而是搶著去結賬;出門時,主動給她開門,還把她一直送上公交車。她有了種安全踏實的感覺,過了幾天給阿天打電話,約他吃第二次飯。

他們開始相處,剛開始都覺得對方挺好,很快發(fā)生了關系,阿天沒想到殷柔居然是第一次。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簡直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三年來,在不斷的吵架與和好中度過。他們吵架的理由有時候匪夷所思,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成為導火線,比如西紅柿炒雞蛋是先放雞蛋還是先放西紅柿,上完衛(wèi)生間要不要關燈,早上起來先刷牙還是先吃飯等。每次吵過之后,阿天痛苦萬分,后悔認識了這樣一個姑娘,怎么那么常識的事情她非要胡攪蠻纏?殷柔也憤怒萬分,怎么這個男人和她想問題的方式完全不一樣,還特別固執(zhí)又愛斤斤計較?因為吵架,他們說過無數(shù)次分手。殷柔第一次怒吼著甩門而出,說再也不回來了,阿天以為完了??墒沁^了幾天,阿天聽到有人輕輕敲門,打開門看到殷柔沖他微笑,心一下軟了。

后來每次都是這樣,吵完架過幾天,殷柔就給阿天寫信,跑來敲門,阿天要是不在,她就直接打開門給阿天洗衣服,或者擦地板,抹桌子,等阿天回來他愛吃的菜已經(jīng)做好,熱氣騰騰地擺桌子上。阿天一想本來自己也有錯,就原諒了她,也原諒了自己,然后兩人瘋狂做愛,做完愛,出去買東西,買的都是他們以前看中卻舍不得買的東西。每次美好的開端,都是以爭吵為引子,卻又都會以爭吵結束。

比如阿天聽著殷柔的話,刪除了電腦里收藏的小黃片,領著她去杭州靈隱寺吃素齋,陪著她去三亞看海,戒了煙和酒,長發(fā)留成小平頭,積極攢錢,每天跑步鍛煉身體……但是阿天沒有領殷柔回過一次老家。每次他在妥協(xié)做完一件事情,感覺回到正常軌道上,以為美好生活即將展開時,就會另有事端破壞這種美好。阿天刪了小黃片,殷柔居然每天查看他的筆記本電腦,連署名“康德哲學”的文件夾都打開,懷疑他還保存著與以前女朋友的自拍。去杭州,殷柔說他和上一任女朋友是坐飛機去的,帶她去卻坐火車。因為這個,兩人又爭吵起來,而且他們的爭吵越來越升級,因為熟悉程度增加,雙方都已經(jīng)掌握了對方太多的隱私,每次一吵起來,兩個人都夾帶著說不清的仇恨,用最傷人感情的話侮辱對方。

兩人沒有分手,是因為殷柔總是及時妥協(xié),“我這是愛你”她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而且阿天能感覺到殷柔和前面那些女孩不一樣,真正在乎他。但他想要的又不是這樣的生活。比如,阿天回到家想玩玩游戲,一打開頁面,殷柔就說,玩游戲純粹浪費時間。他打開“草榴”看個小黃片,一聽到門外有動靜,就馬上關掉網(wǎng)頁,清理痕跡,要是被殷柔發(fā)現(xiàn)了,她又要責怪他。他和朋友們喝酒回家晚了,殷柔也要檢查他,狗一樣用鼻子嗅他的衣服,看他有沒有和別的女人鬼混。這幾天又讓阿天換床,她說每次在這張床上做愛就會想到阿天以前和其他女人做愛。阿天想殷柔胡攪蠻纏真是有些變態(tài),好好的四千多塊買的實木床,睡了沒幾年,換個啥?和殷柔在一起,阿天總感覺像在驚濤駭浪中穿行,不知道啥時就會翻了船。

所以這次回老家過春節(jié),殷柔非要纏著他一起回去,阿天像前兩次那樣拒絕。因為這個,殷柔又和他吵。阿天解釋。殷柔不聽。她居然說你睡了我三年,是不是看我不新鮮了,想要另找小的?阿天聽了恨恨的,想殷柔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對未來一起生活徹底失去了信心,想起以前說過多次的分手,真動了心思。

出來吃飯前,阿天身上又開始癢癢。

最近阿天身上老是癢癢,而且總哮喘、感冒,阿天覺得是抵抗力下降。他記得在鄰村當過村主任的三爺爺,在外面鬼混了幾年,不知道得了啥病,回了村繼續(xù)勾搭女人,不到五十歲就病死了。死了之后,家里人沒有按照習慣土葬,而是把他燒成了灰。之后,村里許多女人得了怪病,又傳給自己在外面打工的男人,一村人變得七零八落。自己是不是以前失戀時鬼混染上啥不干凈的病了?阿天害怕,想生活都成這樣子了,要床有什么用,換床干什么?

這時殷柔正躺在床上生悶氣。阿天說,要不和我一起出去喝酒吧?

殷柔說,你愿意帶我?

阿天說,去的話趕緊收拾東西。他覺得這像一場告別聚會演出。

上了出租車,阿天和殷柔都坐在后排,殷柔挺著脊背一句話不說。阿天把手伸過去搭在她手上,她的手涼得像塊冰。阿天知道殷柔還在生氣,把她的手攥住,但沒等阿天把它暖起來,殷柔就抽走了。阿天有些生氣,想你不愿意來就不要來好了,但他沒說出來,而是把身子挪了挪,摟住殷柔。殷柔用勁兒掙扎,出租車抖了一下,她不動了,過了一會兒,發(fā)出低低的抽噎聲。

快下車時,殷柔停止抽泣,掏出濕巾擦擦眼睛,又拿出小鏡子涂口紅,描眼影,擦粉。

阿天領著殷柔進了飯店,路過大廳的擦鞋機時,殷柔讓他擦擦皮鞋。阿天擦完皮鞋,殷柔也重新化好簡妝。他們倆進了包間。大家都是第一次見殷柔,覺得她個子好高,足足比阿天高半頭,而且年輕,大概是90后,大家覺得阿天好福氣。

誰也不知道他們剛剛吵過架,阿天想著與她分手。

3.爭論基本沒有實際意義

朱青下了公交車,穿過十字路口時,一輛電動自行車搶車道,與輛白色豐田車撞在一起,騎電動車的女人被撞飛到一邊,褲管卷了起來,除了腳踝,露出一截血糊糊的小腿。朱青打了個冷戰(zhàn),感覺有些冷。

到了飯店門口,朱青正巧看見阿天領著殷柔進了門。殷柔穿著貂皮領子的青灰色大衣,黑色純羊毛打底褲,黑色高跟鞋,腳踝露著。殷柔和阿天說了句什么,他們在擦鞋機前停下來。她個子比阿天高半頭,牙齒微微發(fā)黃不太整齊。朱青想一定找機會問問她,光著腳踝到底冷不冷。

坐座位的時候,殷柔正好坐在他旁邊,朱青想等聚會結束后,一定要請阿天問問他女朋友光著腳踝到底冷不冷。

聚會的主題是送別,但阿天回去只是過個春節(jié),過完年就又來了,所以大家并沒有臨別時的悲傷氣氛,而且終于盼到阿天帶著殷柔出席朋友們的活動,這距離上次阿天帶女孩出來已經(jīng)過了好幾年,大家以為他們的關系已經(jīng)敲定,都替阿天高興,于是餞行晚宴變成了祝福晚宴,大家紛紛說著祝福的話,輪流向阿天和殷柔敬酒。

殷柔第一次被帶出來參加阿天和朋友們的聚會,聽著這些祝福的話,剛才的不快忘記了,她想這是個好開端,有種莊重的儀式感。每個人敬的酒她都端了起來,但她不勝酒力,不敢多喝,每次一杯酒喝一小半,把剩下的交給阿天。

阿天想明天回了老家,再返回城里之后,說不定就要正式和殷柔分手了,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心想兩人在一起時總吵架,分手一定要快快樂樂,便痛快地端起殷柔遞給他的剩酒一杯杯飲下去。喝酒時他腦海中不斷出現(xiàn)第一次領女朋友回老家的畫面,她總是喜歡把吃剩的東西夾到他碗里,他都吃了,殷柔和她如此相似,阿天嘆了口氣,更加確定了要分手。

他想回家后是不是首先得把鎖芯換了,要不明年一進家看見殷柔在干活兒,又分不了。

酒喝到尾聲,大家點了主食面條,阿天突然咳嗽起來,而且喘不上氣,面色一下變得青紫。朋友們著急,趕忙要把他送醫(yī)院去。阿天掙扎著不去,說知道怎么回事兒,帶著治療哮喘的藥。他掏出幾顆白色的藥片,要了杯水服下。幾分鐘之后,阿天的呼吸變得均勻,面色也正常了,大家松了口氣。

阿天端起酒杯,感謝今天大家為他組織的聚會。殷柔也站起來,端起酒杯,對大家說謝謝。

酒喝完之后,面條卻還沒有上來。主持酒局的朋友說還有道菜沒上。

在無聊的等待中,一只蒼蠅毫無征兆地飛過來,落在一盤沒有吃完的土豆燒牛肉上面。朱青想起家里那兩只蒼蠅,站起來一邊驅趕蒼蠅,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個冬天真暖和!說著下意識地望望旁邊的殷柔,他又想起腳踝。殷柔以為朱青和她說話,便說今年冬天就是暖和,阿天一冬天也沒穿厚羽絨服。

在歡快的氣氛中,大家議論著這個暖冬,等待吃完主食結束這次愉快的聚會。這時不知誰談到了霧霾。有人提議每個人掏出口罩看一看。朱青說我沒有。參加聚會的其他九個人卻都有。大家紛紛掏出口罩,比較顏色和款式,詢問價錢,朱青被晾在一邊,感覺好像自己沒有穿內(nèi)褲。

朱青無聊中回憶起前幾天與另外一幫朋友吃飯,有位朋友說越是成功的人士對環(huán)境破壞越大,他們穿的衣服不是真皮的就是純毛的,而且春夏秋冬都有好多套不同款式的;吃的東西許多都是遠處專門運送過來的,下館子也是一點一大堆吃都吃不完;住的房子大,每個人還不只有一套;開的汽車排量大,還經(jīng)常打飛機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這些都是霧霾的源頭。朱青記得他說打飛機的時候,還笑了一下。

為了緩解自己的無聊,朱青就把朋友的這種觀點講了出來。

可是沒有等朱青說完,阿天截斷他的話說,個人對環(huán)境的破壞只是九牛一毛、微乎其微,你看那些煉鋼廠、電廠、化肥廠、制藥廠、水泥廠……每天排放多少污染物?它們才是污染的主要源頭。

朱青說,一個人的破壞微乎其微,但一萬人、一億人,地球上幾十億人加起來就是個可怕的數(shù)字。如果每個人從自身做起,保護環(huán)境,哪怕微弱,做的人多了量變就會產(chǎn)生質變,就有意義。

阿天說,一張嘴吃飯說話舌頭和牙齒經(jīng)常打架,一家人意見還很難統(tǒng)一,說著他望了殷柔一眼,接著說,地球上這么多人,種族、國家、民族、信仰都不一樣,怎么能期望大家一起行動呢?往往你抵制的,正是別人渴望的,比如房子,基本上誰都想住大的,而且有了一套,還想再弄一套,所以許多事兒,理論上想著挺好,但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兒,誰當真了誰就是傻子。

朱青說,每個人都不愛惜環(huán)境,環(huán)境肯定越來越糟糕,就像一個人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別人更不會去愛惜。

為了證明“一個人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別人更不會去愛惜”,朱青想起阿天和他講過的一件事情。在講這件事情之前,朱青猶豫了一下該不該講,但爭論已經(jīng)進入白熱化,朱青想師夷長技以制夷,便講了。

就拿你們雜志來說,你們一直埋怨經(jīng)費少,稿費低,約不來好稿子,那次好不容易約了篇勢頭非常好的90后女作家的中篇,還邀人寫了同期評論,作品發(fā)表之后,那位女作家渴望雜志把小說與評論一起在微信公眾號上推一下,她甚至已經(jīng)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那篇評論的一部分截圖??墒悄愕耐伦鑫⑿殴娞柕臅r候,沒有推那位女作家的小說和評論,而是推了多年前雜志上發(fā)表過的一位處長的小詩,因為她想調(diào)動工作,這位處長是經(jīng)手人,像她這樣搞一次,以后人家還愿意給她稿子?

講完之后,朱青馬上后悔,覺得不該把阿天和他講的私人事情講出來,盡管阿天當初就是這樣和他講的。

果然,阿天很激動,他說,人都有利己的本性,我同事作為一個年輕女孩,為了調(diào)動工作,改善自己的生存處境,只是用這樣虛的行動討好一下掌權的人,也夠可憐了,這不是說明我們雜志誰都不愿意待嗎?而且我們那位同事對你很好吧?

朱青一下感覺阿天這是強盜邏輯,因為不愿意待就去損害它?他記得阿天當初和他說這件事兒的時候,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難道是自己領會錯阿天的意思了?阿天當初說這件事兒就是為了證明他們單位不景氣,誰都不愿待?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傻,明明事先猶豫該不該講,怎么還講了出來?他暗下決心,以后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話堅決不說。

可是主食面條還沒有上來,酒桌上別的朋友等得無聊,不嫌事兒多,紛紛插科打諢,給朱青和阿天的爭論添油加醋,而阿天顯然動了真氣,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兩人繼續(xù)爭論,而且更加不可開交,他們甚至已經(jīng)忘了因為什么開始爭論,也不再判斷對方觀點的對錯,只是一方說,不管說什么,另一方拼命反對,為了駁倒對方,雙方把許多兩人私下里交流過的隱私一一講了出來。

漸漸地阿天的呼吸聲急促起來。

這像一個警報,朱青一下意識到阿天的哮喘病要發(fā)作了,他趕忙噤了聲,然后感覺自己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慢慢退下去,朱青自責,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給阿天餞行,卻和人家爭論了半天。他摘下眼鏡在上面呵了口氣,用紙巾擦了擦,重新戴上。

阿天這時被憤怒的情緒控制,因為聽到那些涉及隱私的話,他想起與殷柔的吵架。朱青是他最好的朋友,殷柔差點兒成了他的妻子,他越想越失望,借著酒勁兒,控制不住自己,兀自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非要說出個理。

殷柔發(fā)現(xiàn)朱青不再吭聲,阿天有些話已經(jīng)說過了頭,趕忙阻止說,別再說了。

沒想到她的話像火上加油,阿天把平時和她之間積攢的不滿一起爆發(fā)出來,把苗頭轉移到了她這邊,言語中還多了許多粗話。殷柔面子上掛不住了,騰地站起來說,你好好說,我先走了。朋友們趕忙阻攔,這時面條正好端上來,大家讓她吃完面條一起走。阿天卻把手一揮手說,這個逼,讓她走!殷柔的臉唰地紅了,眼淚涌出來,捂著臉跑出去。朱青推阿天,趕緊去追呀!這時阿天的哮喘病又犯了,掏出白色的藥片。

朱青后悔自己引起爭論的話頭,盡管他完全沒有針對阿天的意思。當他不說話安靜下來時,發(fā)覺剛才的爭論根本沒有必要。他記得上次與阿天爭論是關于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契訶夫小說集》(平明版)有幾本。他說是七本,他剛找了一篇叫《在峽谷里》的小說,第七本后面附有全部目錄。阿天說十本。他們爭論了半天,手頭沒有書,誰也說服不了誰。盡管那次他肯定自己是對的,但是根本說服不了阿天。實際上任何爭論基本上都沒有實際意義,不僅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反而各自加深了對原來觀點的認同,就連錯誤的觀點也要一直堅持下去。巨大的空虛感向朱青襲來,他開始默默吃面。

阿天慢慢恢復正常,也端起面。吃了幾口,阿天說,我請大家出去玩一玩。朋友們一致拒絕,勸他趕緊回家。

走到十字路口時,阿天對朱青說,我不想回家,咱倆找個地方玩玩去。朱青說,快回家陪殷柔吧。阿天生氣了,脖子一梗說,你怎么也變成這個樣子,沒勁兒!

朱青想起兩人以前一路向北,每個KTV、酒吧、洗浴中心等娛樂場所都玩過,還計劃畫幅描繪城市娛樂場所的地圖??墒遣恢缽氖裁磿r候起,他很少迷戀這些地方了,上次什么時候去,竟記不清了。

現(xiàn)在阿天這樣問,朱青沒辦法回答,也沒這個心情。他說這兒離文瀛公園挺近的,要不去那里面走走?

阿天說,靠,無奈地嘆口氣,與朱青一起向公園走去。

這時朱青想起沒有委托阿天問殷柔,光著腳踝到底冷不冷。

4.湖邊的長椅上

晚上九點多,公園里幾乎已經(jīng)沒人了。

朱青說,走走吧。

阿天掏出手機,看了看天氣網(wǎng)說,今天空氣重度污染,PM2.5值是247,還是別走了,坐會兒吧。

朱青和阿天在湖邊找了張長椅坐下。

四周很安靜,一種雨滴似的東西落在掉光了葉子的灌木叢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周邊賓館、酒吧、銀行、游樂場的燈光聚攏在湖面上空,天空像打開個洞,結了冰的湖面顯得格外明亮。迎澤大街上金蓉家園酒店的霓虹燈,在冰面投下晚霞一樣的剪影。朱青和阿天斜對面有家閃著耀眼白光的“機器人工廠”。

朱青經(jīng)常來公園,白天也從那條巷子里走過,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玩意兒。它是飯店、酒吧,還是游戲廳?朱青猜測著,半天不敢肯定,不知怎樣就想到了殷柔,估計這時她正生氣地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光著腳踝,像只受傷的仙鶴。

時間突然凝滯了,朱青看見獨自趕路的人變成自己,努力往前走著,卻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的各種燈光照進霧霾,卻不僅沒有把霧霾穿透,反而好像把霧霾變成一張實質的網(wǎng),便長嘆一口氣對阿天說,我悶得不行,想出去走走。

阿天一愣,現(xiàn)在不是待得好好的嗎?去哪兒呢?朱青說,好是好,只是不想再這樣子待下去,太浪費時間,而且做的事情沒有意義,最近身體也發(fā)出信號了,頭暈、眼花、煩躁,看見什么東西都生氣。其實今天和你爭論,是我身體發(fā)出的一個信號。

阿天有些不好意思,你看你,兄弟和你辯論幾句,是沒有把你當外人。趕緊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朱青說,檢查過了,血壓、血脂、頸椎、肩周、腰椎、心臟、眼睛、口腔、鼻子、腸胃等所有檢查的項目都有問題,我現(xiàn)在簡直像輛快要散架的單車,除了車鈴不響,哪兒都響。

阿天吃了一驚,關切地問,不要緊吧?

朱青回答,不要緊。但是你記得我們單位的那個很高很瘦的司機嗎?幾個月前說胃疼,我還勸他多吃些干饃饃片等好消化的東西,早點兒去醫(yī)院檢查。他去市里的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胃潰瘍,給他開了藥,結果他吃一段時間還不好。正好領導去北京開會,他送了領導后順便去301醫(yī)院檢查,沒想到是晚期肝癌,很快就沒了。

我們單位有個女孩,特別能干,脾氣又好,大家都喜歡她。過了個年,回來就瘦了,一檢查是肺癌,沒幾個月就沒了,才四十出頭。阿天講了自己身邊發(fā)生的一件事兒。

朱青接著講,以前在下邊市里工作的時候,有個挺漂亮的女同事,快五十歲了還單身,目標就是當個科長。單位上有一個空缺,可是有個人資歷和她一樣,領導沒辦法平衡,就一直拖著。我們一起下鄉(xiāng),回來之后她說感冒了,請了幾天假。假期還沒過完,她弟弟來到單位說她沒了。我們大吃一驚,趕到她獨自居住的單元樓,進了門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還沒動,她躺在床邊的地板上,還有掙扎的痕跡。她大概犯病了,想取什么東西,沒取上就沒了。

阿天說,我有個小學同學,在基層當干部,喜歡養(yǎng)鴿子,可是每天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根本顧不上照管他的鴿子。有一個星期天不太忙,他把鴿子帶到花鳥魚蟲市場上,打算處理了。坐了一會兒,他感覺頭暈,便對一起來的朋友說,你幫我把鴿子處理了吧,我頭暈先回去,結果一站起來就摔倒了,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沒了。

朱青和阿天一個接一個講著身邊的故事,誰都沒想到身邊這么多人好好地就突然沒了。講著講著兩人感覺身上涼颼颼的,阿天提議說,坐在椅子上太冷了,走走吧。

朱青和阿天走在公園環(huán)湖的小道上。天氣暖和的時候,這條小道上都是走路或跑步健身的人。旁邊空曠的地方上,有跳廣場舞的,踢毽子的,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京劇的……現(xiàn)在整條路上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人,偶爾從枯萎的樹叢里面?zhèn)鱽砟信畨阂值拇⒙暎屓烁杏X更冷。

朱青說,這些人也不嫌冷。阿天說,戀愛中的人哪里會感覺到冷?朱青說,你今天其實應該早點兒回去,陪陪殷柔,你惹人家生氣了,還讓人家一個人回去。阿天說,本來不準備說,反正你們很快也就知道了,我打算過年后從老家回來就與殷柔分手。朱青驚愕地問道,你們不是快要結婚了嗎?怎么又要分手?

阿天說,其實我們倆不合適,一開始我就感覺到了。但處過那么多對象,對女人已經(jīng)不抱多大期望,家里整天催著結婚,忍不住就和殷柔好了。這姑娘實在,還是第一次,認為人給了我,就要嫁給我。我也覺得人家挺純潔,決定娶上她好好過日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人家喜歡的根本不是我,而是臆想中的完美男人,所以我做什么事兒她都鄙視。不瞞你說,我家藏書中有性愛描寫的部分都讓她撕了,她說太黃,會帶壞人,像《白鹿原》《廢都》《黃金時代》《霍亂時期的愛情》《情人》等,都被她撕壞了。

還有這么純潔的女孩?朱青反問道。

阿天苦笑著回答,豈止純潔,簡直是太純了!這三年,把家里有別的女人痕跡的東西都換了一遍。我們先是不停地吵架,后來開始打架,每次吵完、打完,過不了幾天殷柔就道歉。我也不對,明明知道不合適,她一道歉就忘記不合適了,然后兩人做愛,和好,出去買東西。

有一次我們在柳巷因為一件屁大的事兒吵起來,我絕望透了,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再也不想起來。殷柔看我這樣,哭著道歉,說以后再也不會這樣??粗車鷩四敲炊嗳耍薜媚敲磪柡?,我以為她真的覺悟了,我們又和好了。去銅鑼灣金大福金店,花三萬元,買了對結婚戒指??墒呛芸煊殖?,這次吵完,我們開始算賬,這幾年我在殷柔身上差不多花了三四萬。過幾天,她拿著一張銀行卡來,要把花了的錢還給我。我能要嗎,要了還是人嗎?這些錢是我心甘情愿給她花的,也不是她要的。于是,因為還錢,不要,我們又拖了下來。

你說,是不是很搞笑?

朱青說,那也早點兒有個結果好呀,這樣拖著不是個辦法,互相耽擱。要不快刀斬亂麻分了,要不就定個時間結了吧。

路過機器人工廠那兒的時候,白光更加森冷,像太平間的光,朱青感覺渾身僵硬發(fā)直,舉起手來揉揉脖子,然后雙臂舉起來。迎面過來一個夜跑的人,戴著黑色口罩,口罩上面有個骷髏頭。他從他們身邊跑過的時候,冰冷的公園好像有了些生機。

阿天說,我的事情春節(jié)后就會有個了結,倒是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你換過那么多工作,有沒有有意義的?

朱青說,每項工作都有意義,但是在具體實施過程中變了味道,干的大多不是本來應該干的工作,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干啥。

阿天問,那你想過當一個什么樣的人嗎?或者說現(xiàn)實中、書本上有沒有你覺得理想的人生狀態(tài)?

朱青沉思半天,覺得現(xiàn)實中的人,隨著了解的加深,優(yōu)點會被熟視無睹,缺點卻被一點點兒放大,以至于彼此厭惡的多,惺惺相惜的少。而像陳寅恪、梁漱溟、王小波等書上特立獨行的人,了解得片面,結局也都不大好。有個老太太,他倒比較喜歡,那是他大學時認識的。她是全國三八紅旗手,退休后給學校打掃衛(wèi)生。愛喝酒,不多喝,每天中午二兩。她打掃衛(wèi)生特別認真,負責的那塊區(qū)域總比別的地方干凈許多。秋天落葉多,她就整天待在院子里,葉子一落下就去掃,黃葉落在她的白發(fā)上,看上去特別美,就連她嘴里呼出的酒氣,都讓人感覺特別香。但現(xiàn)在讓朱青去做清潔工,他顯然不愿意。

人到中年,慢慢知道自己干不了大事,有些小事不愿意干,也沒有太多可能選擇,哪種生活狀態(tài)理想?

朱青忽然想到何偉在《奇石》中寫到的一個人,石彬倫。他一個人生活在北京,不結婚,靠給高端旅行社做講解維持生活,把主要時間和精力用在考察長城上。他對阿天說,我想做個《奇石》中石彬倫那樣的人,大部分時間待在野長城上,不用和人打太多交道,研究的對象還有意義,可惜我要是不工作的話,解決不了生活問題。

阿天也讀過《奇石》,當初還是他推薦給朱青的。他說做個石彬倫那樣的人確實不錯。

朱青問,你愿意做個什么樣的人?

阿天說,我最想做的事兒其實是回老家租幾畝地,養(yǎng)幾頭豬,舒舒服服地看看書,高興了寫點字。我以前和女朋友吵架,就經(jīng)常告訴她們我要辭了職,回老家養(yǎng)豬,她們沒有一個愿意跟我回去。

沒有一個嗎?朱青問。

也許殷柔愿意,她傻,這也是我們老分不了手的原因。阿天說。

朱青和阿天轉了一圈回到長椅那兒時,金蓉家園酒店的光依然像晚霞一樣鋪在冰面上,散發(fā)一種神秘力量。阿天酒勁兒涌上來,突然從護欄邊跳到冰面上,整個湖面的冰層晃動了一下,朱青好像聽到冰面裂開的聲音。他趕緊說,上來吧,不安全。阿天用腳跺了跺冰面說,結實得很,沒問題,朱青你趕緊下來,咱們滑到對面就回家。他說著,彎著腰,朝湖中心滑去。

朱青望著阿天的背影,狠了狠心,跟著跨到冰面上,湖好像哆嗦了一下。危險給朱青帶來一種久違的別樣體會,他感覺長久以來一成不變的生活就這樣輕易被打破了。朱青覺得有點兒爽,他呼喊著,朝阿天追去。

……

作者簡介

楊遙,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院和北師大聯(lián)辦研究生班學員。二〇〇一年開始寫作,發(fā)表小說近兩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二弟的碉堡》《流年》《村逝》《柔軟的佛光》《閃亮的鐵軌》等七部。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及《十月》《上海文學》等刊物優(yōu)秀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