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0年第4期|姜貽斌:老戲臺(節(jié)選)
我們小時候不喜歡打雨傘,似乎雨傘是個包袱,束縛了自己的手腳,所以,無論老天下多大的雨,我們無非是站在屋檐下躲雨罷了。其實,這就是城里人的優(yōu)勢,那些大街小巷、店門鋪面,到處都可以躲雨。即使淋雨,也只是頭發(fā)跟衣服打濕一點而已,不至于淋得像個落水狗,更重要的是,回家不至于挨父母的惡罵。因此,我們看不起那些打雨傘的伢子,他們簡直像相公,長大又有什么卵用呢?當然,對于女的,又另當別論,因為我們是小男子漢,不會跟她們計較。我們那個時候,讀書是點個卯就回家了,時間多得讓人驚喜不已。學校批斗老師是家常便飯,對此,我們沒有任何興趣。
那么,我們這伙人對什么事情有興趣呢?
煙。
下雨不打傘,能夠顯示我們是小男子漢,不懼風怕雨。抽煙呢,更能夠體現(xiàn)我們某種派頭。就像那些年輕哥哥一樣,不時地吐出幾個悠悠的煙圈來,我們喜歡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未來。說來你可能不太相信,我們五個人甚至可以在雨中接力抽煙——這當然是因為煙少的緣故——而且不讓雨水淋滅煙火,大家把煙窩在手掌心里,抽一口,再傳給下一個人,這個接遞的動作,是很需要技巧的。再說,這可憐而寶貴的煙,是我們拿牙膏皮子換來的,實屬不易。
當年,我們都是十五歲左右,按說,正是情竇初開之時。問題在于,沒有妹子喜歡跟我們玩耍,她們似乎明白我們是一伙化生子,打架罵娘,調皮搗蛋(實際上只是偶爾為之)。其父母也不準她們跟我們玩耍,若是看見,便要狠狠地罵人,罵著罵著,就把身邊的妹子罵走了——這的確讓我們比較喪氣。
其實吧,雖說城里很大,我們也到處游玩過,但讓我們感到最自由的地方,還是伍娭毑家里。伍娭毑男人早已去世,又無崽女,獨自打發(fā)光陰?,F(xiàn)在想起來,也覺得比較奇怪,我們怎么可能跟一個老婦人玩耍呢?
我們認識伍娭毑是很偶然的。那天下午雨后天晴,街上還是有點滑。我們看見一個老娭毑摔倒在地,一時起不來,我們馬上走過去扶她起來,并送她回家。原來,她就住在我們這條街上,我們?yōu)槭裁雌綍r沒有看見她呢?可能是這樣的老人,根本不在我們的視野內吧。
伍娭毑居住在祖屋里,是一色的木板屋,顯然很陳舊了,那些木板都已變黑了,像涂了一層墨水,也不曉得是什么年代的。腳踩在地板上,地板就會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叫聲,像老鼠子叫。伍娭毑屋里分兩層,她吃住都在一樓,那是為了方便。另外,有架木樓梯通向二樓,二樓基本上是閑置的,堆放一些破爛東西,顯得空蕩蕩的。
我們喜歡聽伍娭毑講古。
伍娭毑估計七八十歲了,其記憶力非凡,每個故事的筋筋絆絆,包括時間、地點、細節(jié),她都說得清清楚楚。她喜歡講發(fā)生在城里的駭人聽聞的事情,還喜歡講《岳母刺字》啦,《鑿壁借光》啦,《懸梁刺股》啦,等等。有時候,我們?yōu)榱斯室饪简炈挠洃浟Γ舳螘r間又問起某個細節(jié),她回答的竟然還是一樣。這就說明,伍娭毑的腦殼是極其清醒的,讓我們驚訝跟佩服。像我們爺娘,年紀并不大,若是問起他們曾經說起過的某件事情時,他們居然摸著腦殼,反問道,我哪里說過?我哪里說過?甚至罵我們是神經病,罵得厲害的,還罵我們是短命鬼。其實,聽伍娭毑講古,還不是誘惑我們逗留的最重要原因,最重要的是她竟然允許我們抽煙。別的大人看見我們抽煙,都會厭惡地罵“小流氓”,罵得真是難聽死了。相比之下,伍娭毑是個多么寬容大度的老人,不僅允許我們抽煙,還給我們提供一個秘密而理想的地方。我們沒有弄清楚的是,伍娭毑的經濟來源出自何處,她要吃飯穿衣,還有水電煤炭,卻也不見得比我們家里寒酸。她甚至還要抽煙,還抽得很兇,一根接著一根,似乎不要熄火。
伍娭毑經常買來大片煙葉,到街上叫切煙的師傅切成煙絲,然后拿回家,用小卷煙機卷煙。卷出來的煙,跟店子里賣出的香煙相差無幾,只是煙卷上沒有印某種牌子。我們認識她后,卷煙的小事自然都由我們動手。因此,伍娭毑屋里便成了我們吞云吐霧的場所。伍娭毑允許我們抽煙,是有理由的,她跟別人的觀點大不一樣。她說,這么多年來,我看到過許多不抽煙的人,一個個都到土地菩薩那里報到去了,我這把老骨頭呢,卻還沒有走。說罷,瞇著眼睛,露著滿嘴黑牙齒,哧哧地笑起來,像細妹子的聲音。伍娭毑的確沒有說假話,我們親眼所見,有五個并不抽煙的男街坊,不到五十或六十,就去土地菩薩那里報到了。
總之,幫著伍娭毑卷煙,已成了我們的一種樂趣,我們把很多時間都打發(fā)在這里。我們甚至為了充當卷煙師,竟然大打出手,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的,像滾雪球。伍娭毑及時地制止我們說,你們硬是蠢得變豬叫,難道不曉得劃拳嗎?誰如果劃贏了,誰就當卷煙師。
六毛說,拈勾吧?
伍娭毑又罵,六毛怎么也變成豬了?拈勾劃拳不是一回事嗎?
大家便哧哧地笑起來。
充當卷煙師的人,儼然像個老大,雙手抓住筷子粗細的圓鐵棒子,等待別人把煙絲放入凹槽里,又等待別人把涂上糨糊的煙紙擺到凹槽邊上,然后,卷煙師雙手只需把鐵棒往前面一滾,一根煙就卷成了。其實,不論誰充當卷煙師,其他四人都要打下手。在一疊煙紙上涂糨糊,這是一個;往凹槽里放煙絲,這是一個;朝卷煙機上擺煙紙,這是一個;把卷好的煙放在木盒子里的,這又是一個??傊?,沒有人閑著。
當然,對于我們抽煙,伍娭毑是有規(guī)定的,如果沒有一定之規(guī),區(qū)區(qū)煙卷哪里又經得起我們抽呢?只有到卷煙的那天,她才允許我們每人抽一根,像是對我們這些勞動者的獎賞。如果不是卷煙日,僅僅允許我們五個人每天抽一根,那也就是說,輪流抽幾口而已。
六毛又發(fā)寶氣,說,伍娭毑,這樣抽煙,抽的都是口水煙嘞,太不衛(wèi)生了嘞。
伍娭毑說,怎么不衛(wèi)生?這是煙火消了毒的嘞。
我們說,六毛,那你不要抽。
六毛生氣地說,你們抽得,我抽不得嗎?
伍娭毑嘿嘿笑,望著我們輪流抽煙,她用的是欣賞的目光,似乎是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吧。
我們都是城市貧民的后代,家里經濟拮據,父母要上班,無暇管教我們,這讓我們有了自由的空間。我的父母是拖板車的,六毛的父母在街道小廠,張麻子的父母賣黃泥巴,志伢子的父母在飯鋪里幫工,老輝的父親做金屬制品,他娘老子專賣斫辣椒。我們雖然家境貧寒,父母卻沒有挨批之虞,所以,精神上沒有任何壓力,這也是我們能夠自由進入伍娭毑領地的原因之一吧。
有一次,伍娭毑看著我們抽煙,看著看著,渾濁的淚水流了出來。我們一時慌了,問她怎么了。她說想起了自己的崽。我們原以為她是沒有崽的。她接著說,當年他也有你們這樣大了,這個鬼崽崽,大概要去尋死路了,那天竟然跑到湘江河里洗澡,被絲草纏住了腳,活活浸死了。其實,他平時游水蠻厲害的嘞。唉,也是他的命數到了吧。
我們聽得一驚一乍,好像這種危險也會降臨到我們腦殼上。從此,我們不再提她崽的事情了。
后來,我們才聽街上人說,伍娭毑的命數太硬,克了男人,又克崽。也不曉得她是否聽到了這些閑話,總之,我們覺得她還是很可憐的,長年獨自守著這間老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當然,她現(xiàn)在的處境已有所改觀,我們時常來陪陪她。
伍娭毑身子瘦小,像一棵枯萎的小樹,走路呢,卻不像別的老人顫巍巍的,顯得比較干練、挺直。我們猜測不到,她一人住在這空蕩蕩的木屋里,是否害怕?別的老人,都有家人照顧,她又有誰照顧呢?我們除了幫她卷煙,趁機抽點煙,其它一點都沒有幫過。為此,我們心里有點過意不去。尤其在冬天,我們還在她屋里烤火,這難道不是揩油嗎?因此,我們開始分工,幫她掃地,擦窗戶,倒煤灰,清除陰溝等等,我們甚至還到樓上幫她整理雜物。我們提出建議,把樓上的東西丟掉一些,像鋤頭、鏟子、麻袋、籮筐、爛絮被、爛衣物之類,留下做什么呢?伍娭毑竟然生氣地說,丟不得的嘞。我們不明白,留著那些東西做什么?難道是給老鼠當玩具或做窩的嗎?
在夏天,我們有時候疲倦了,便紛紛上樓栽瞌睡,像五條疲憊的魚躺在地板上。樓上確是個栽瞌睡的好去處,真是太涼快了,熏風呼呼地吹著,弄得不好,還容易流鼻涕水。
有一次,伍娭毑跟我們抽煙、閑談時,竟然瞇起小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們,從眼縫里射出來的光芒,像尖銳的刀子,盯得我們非常懼怕,好像一刀就會把我們的脖子齊齊割斷。她為何有如此冷漠的表情呢?難道懷疑我們偷她家的東西嗎?比如說,煙。
其實,這一點她是完全沒有必要懷疑的。我們雖然抽煙,雖然調皮,卻從未偷過她的煙,即使抽煙,也是經過她允許的。她能夠讓我們在這里抽煙,已是發(fā)大慈悲了。我們每次幫著她卷完煙,便把煙整齊地放在棕色的木盒子里——那是她的物質兼精神的寶庫,也是她的終身伴侶,我們明白它的重要性。
讓我們惱火的是,張麻子居然膽敢偷煙,這是我們絕對不能容許的。發(fā)現(xiàn)張麻子偷煙的是我。他趁大家說笑時,裝著出去屙尿,經過墻邊時,竟然悄悄地打開擺在柜子上的木盒子,趕緊摸出一根煙放在口袋里,再把木盒子輕輕蓋上。張麻子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哪料被我這雙毒眼偶然撞到了。當時,我很想揭穿他,讓他無地自容,但我擔心當眾揭穿他的偷盜行為,會引起伍娭毑的強烈反感,今后再不準我們踏進此地一步,這無疑會使我們失去一個自由的空間,也品嘗不到卷煙的滋味了。
張麻子的內心很緊張,生著狗屁瘡的臉上肌肉不斷收縮,他坐下來裝著無事一般,抖動的雙手一直夾在大腿間。
我們坐了大半天,才從伍娭毑屋里出來,走到青少年宮附近,大家正要分手回家時,我突然大聲說,張麻子,快點把煙拿出來。
張麻子嚇得渾身一抖,慌亂地說,我沒有……沒有……煙。
大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右手迅速地插進張麻子口袋,拿出皺巴巴的煙來,質問道,這是什么?
他們這才明白,原來張麻子偷了煙,個個憤怒不已,揮起拳頭要打他,罵道,你這個賊牯子,竟敢偷伍娭毑的煙,你有本事就去偷煙廠的煙呀。
張麻子害怕了,雙手抱著腦殼,往地上一蹲。
我趕緊勸道,打就不要打了,懲罰他一下吧。
六毛說,怎么懲罰?
我說,叫他把煙吞下去。
大家說我這個主意蠻不錯。我把煙放在張麻子手里。
張麻子望著手里的煙,好像那是一坨鬧藥,苦著臉色,看看我,似乎在求我不要叫他把煙吞下去,還是讓他抽掉吧。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我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說,吞下去,不然,你那個豬腦殼是不會長記性的。
吞——吞——。大家興奮地叫起來,好像他吞下去的不是煙,而是鬧藥。
張麻子無奈地把煙送進嘴里,慢吞吞地咀嚼起來,然后,死勁地往下吞。他吞得極其困難,好像那些煙絲有水管般粗,實在難以下喉。吞著吞著,他突然嘔吐起來,煙絲和紙像一堆細碎的垃圾,從他嘴里掉落下來。
大家問我,這個算不算?意思是張麻子并沒有把煙吞下肚里。
我寬容地說,算了吧,下不為例。
自此,張麻子對我很好,覺得我手下留情,終究放了他一馬。他格外聽我的話,很服從我,不敢有絲毫違背。
冬天到來了,我們的戶外活動已大大減少。天氣實在太冷,寒風呼呼地刮著這個城市,似乎有摧毀之意。大街小巷的紙片以及塑料袋,紛紛揚揚,像張狂飄舞的雪花。尤其是結冰垢子的天氣,屋檐下都吊著一排排透明的冰垢子,像無數把刀子,讓人更覺寒冷了。我們也像蛇一樣冬眠,街上已很難看到我們的身影了。按說,我們應該縮在自家冬眠,但我們卻不愿意待在自家烤火,因為懶得聽父母的啰嗦,父母不是派我們倒煤灰,就是叫我們掃地,或是搬煤炭巴巴。
我們都喜歡坐在伍娭毑屋里,邊烤火邊聽她講古,我們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只需尖起耳朵傾聽。當然,伍娭毑還給我們煙抽,甚至,還跟我們進行吐煙圈比賽。伍娭毑吐的煙圈真是太神奇了,有時是先吐一個大煙圈,然后,再吐出一串串小煙圈,從大煙圈中間直穿過去,像一群小鳥在天空中飛翔。有時是先吐一個大煙圈,然后,再吐出一根根長長的煙絲,像箭一般擊穿而過。總之,伍娭毑吐煙圈的花樣很多,讓我們佩服不已,自嘆不如。我們怎么學也吐不出那種神奇的煙圈來。我們這才懂得一個道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伍娭毑的手指細長,抽煙的兩根手指頭,熏得像兩根臘肉。她雖然上了年紀,但表達能力很好,口齒清楚,記憶力強,一點也不比那些狗屁老師差。我們估計,伍娭毑不是本地人,她祖上可能是江浙一帶的,說話輕言細語、溫暖輕柔,像一塊絲綢輕輕地拂在我們臉上。不像我們父母,說話像打炸雷,能把耳朵震聾。
有時候,我們正好碰到伍娭毑吃飯,仔細觀察,其飯菜也沒有什么異同,一碟小菜,或一碟咸菜,或一碟魚肉而已,只是吃得比較精細。
那天下午,我們又碰到她吃晚飯,伍娭毑竟然第一次不要我們走開。她拿出一塊臉盆大的鐵板,鐵板估計有一公分厚薄,竟然放在灶火上燒,旁邊擺著一盆切好的肉片。我們面面相覷,難道她不用鐵鍋炒菜嗎?真不知她要耍什么名堂。等到鐵板燒熱了,她又在鐵板上抹豬油,再把一些肉片放上去。肉片炸得叭叭響,縮卷,起泡,像活得很不耐煩的肉蟲。
我們家里都沒有這種吃法,也從來沒有看見誰這樣吃過。我們家里一般是辣椒炒肉,或肉片打湯,而且吃肉的機會比較稀少。伍娭毑拿著筷子,不斷地翻動著,看到鐵板上的肉片炸得差不多了,便夾起來給我們嘗嘗。我們覺得味道很不錯,咸淡適宜,麻辣適中,便紛紛地說,哎呀,這種吃法蠻有味道的嘞。還說,我們家里怎么不這樣吃呢?
伍娭毑微笑著接受我們的贊賞,卻僅僅讓我們每人吃一片肉,便不給大家吃了。我們吞著口水,只能望著肉片在鐵板上煎炸。當然,我們也明白,伍娭毑只不過是給我們嘗嘗而已,并不是要讓我們吃飽,不然的話,五六斤肉恐怕都少了。
我們很不理解的是,鐵板上的最后一片肉,雖然熟透了,但伍娭毑并不夾起來,讓肉片繼續(xù)在鐵板上炸,漸漸地,肉片便變成了一團黑色,濃煙滾滾,似有燃燒的趨勢。我們焦急地提醒道,伍娭毑,快夾起來啰,已經燒焦了嘞,太可惜了嘞。
伍娭毑似乎耳聾了,任憑肉片繼續(xù)在鐵板上受煎炸。
此時,肉片已完全呈黑色,縮成了一團,像一條奇怪的黑色肉蟲。顯然,這片黑肉是吃不得了。我們不由發(fā)出聲聲哀嘆,可惜了,可惜了。伍娭毑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她沉默地拿起筷子,仍然不斷地翻動著肉片,好像是故意讓它燒焦的。
直到這時,伍娭毑才把鐵板端開,放到自己屁股后面的石頭上。
我們不明白伍娭毑的意思,她為什么要浪費這片肉呢?要明白,在那個年代,吃肉是需要肉票的。對,不僅僅有肉票,還有豆腐票、肥皂票、魚票、豆豉票、單車票、毛線票、布票等等,聽說,還有月經帶票。當然,前面那些票證我們都見過的,唯有月經帶票沒有見過,也許是被大人藏起來了吧。
伍娭毑臉色陰沉,好像是為這片燒焦的肉感到可惜。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及時地夾上來呢?我們覺得,老人是故意的,那么,這種故意又有什么意義呢?
半天,伍娭毑才語氣幽幽地說,你們都看到了吧?
我們說,看到了,也吃到了。
伍娭毑說,你們想想吧,最后的那片肉,我為什么不夾上來?
我們如實地說,不曉得。
她說,今天我就是要讓你們曉得,如果人也是這樣在火上燒,你們說可不可怕?
當然可怕啰。我們說。
伍娭毑說,今天我其實是有個請求的。我明白,自己過不了這個冬天,過不去也罷,人都是有這么一天的。我呢,是害怕火葬?,F(xiàn)在不是都要火葬么?你們也看到了,火葬是多么可怕。所以,我請求你們,一定要幫個大忙,等到我哪天走了,你們一定要把我土葬,千萬不要火葬。你們能夠答應我嗎?伍娭毑掃視著我們,眼神可憐巴巴的,在等待我們的回答。
我們一時都蒙了,腦殼里一片空白。誰也沒有答應,也不敢答應,心里還在責怪伍娭毑,你老人家怎么能提出這樣的請求呢?這個請求對于我們來說,實在是太難做到了,憑著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人,能夠把你秘密地埋在哪里呢?城里都是火化,哪能土葬埋人呢?不說埋人吧,哪怕就是面對死亡——我們雖說很調皮——都感到極其恐懼。即使是街上死了人,設靈堂,放鞭炮,打鑼鼓,唱夜歌子,熱鬧非凡,我們也唯恐躲避不及。我們不喜歡看到生命的摧殘跟消亡,更喜歡看到充滿希望或快樂的事情,所以,這也是我們不去批斗老師的原因之一。
我們不敢去承接伍娭毑那種哀求的目光。她眼里充滿了期望,希望我們能夠有所承諾,當面說出讓她放心的話來。冬天的天色灰暗,下午五六點,天便漸漸地黑下來,屋里顯得更加暗淡,加之沒有開燈,所以,屋里充滿著一種神秘而又緊張的恐怖氣氛。我已經注意到了,張麻子他們都想溜走,又不敢邁出腳步。大家都在猶豫,害怕。
屋里一片沉默,誰也沒有說話。我覺得,繼續(xù)這樣下去,氣氛是非常令人尷尬的。與其這樣,不如硬著頭皮答應她,至于以后是否土葬,再從長計議吧。面對老人可憐的請求,我終于頭一個點頭,接著張麻子點頭,然后,他們才一個個點頭,點得是那樣勉強。
伍娭毑這才終于笑起來,說,我到底沒有看錯人嘞,你們是能夠做到的嘞。
那天晚上,伍娭毑第一次留下我們吃飯。她坐在爐火邊,簡直像個指揮官,指揮我們淘米、煮飯、洗菜、炒菜,她沒有動手的意思,好像這輩子已經累夠了,不想再動手了。我們都乖乖地按照她所說的去做,居然做得像模像樣。那一刻,我們好像突然長大了,要為她做點事情了。
那餐飯很豐富,有臘肉,有臘魚,還有水蘿卜。伍娭毑似乎把所有的好菜都拿出來了,跟我們飽吃一餐。我們吃得很快樂,嘻嘻哈哈的。伍娭毑也不像剛剛說過土葬的事情,跟著我們說起笑話來,她好像從來沒有如此高興過。
誰也沒有料到,那竟是最后的晚餐。
……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著有長篇小說《火鯉魚》《左鄰右舍》《酒歌》,小說集《窯祭》《白雨》《追星家族》《黑夜》《最高獎賞》《女人不回頭》等?,F(xiàn)為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