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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文學版2020年第8期|南翔:打鐮刀
來源:《中國作家》文學版2020年第8期 | 南翔  2020年08月06日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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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江學院藝術(shù)系的教師劉寥廓開著一輛銀亮的豐田凱美瑞趕到袁河鎮(zhèn),時過正午,他的學生肖福根早在橋頭一家“回頭客”餐館門口等著,后面還立著一個穿淺色套裙的姑娘。身體較早發(fā)福、發(fā)際線也過早后移的劉老師不耐熱,肖福根拉開車門,撲面是一股嗖嗖的冷氣,卻見劉老師坦蕩的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便急忙領(lǐng)著老師沿著窄窄的一條過道上得二樓,房間也小,一張本色的杉木圓桌占了一半面積,空調(diào)早就調(diào)到最低,當頭一臺壁掛電扇也同時打開。劉老師一邊用餐巾紙拭汗一邊道,這個鬼天氣,人在太陽底下都成烤乳豬了!望著老師脫下西裝,扯開花格領(lǐng)帶,膨出來一圈厚實的下巴,姑娘在一旁撲哧笑了。

劉寥廓昂然問道,笑什么,笑我是一頭烤乳豬?我是老豬了,乳豬屬于你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你是?……

福根介紹道,她就是曉雯,現(xiàn)在袁河相鄰的船坊鎮(zhèn)下面的一個果園場掛職,聽講你今天過來了,她一早就趕來了。

曉雯馬上接道,常常聽福根講起你,他后悔大四才選修了你一門課,講你是給他收獲最大的一位老師呢!尤其是畢業(yè)論文的指導(dǎo),把他拉上了幾個臺階。

真的嗎?劉寥廓的一對眼睛原本就與體形成正比,這會兒更是睜得又大又圓,照著肖福根問,福根同學,你真是這么跟你女朋友講的嗎?沒待兩人回答,他就垂下頭去喝湯,一邊糾正道,充其量是之一吧。當然你這么渲染,我很樂意聽。

喝罷一小缽?fù)霖i肉湯,又連吃了幾箸香干臘肉炒西芹,扒下小半碗米飯,劉老師嘴里嘶嘶有聲,推開飯碗問,鐵匠師傅聯(lián)系得怎樣了?我現(xiàn)時最關(guān)心的是這個!

福根與曉雯對視了一眼,道,老師放心,我不僅找到了鷹嘴山的大頭張鐵匠,還找到了他當年打鐵的搭檔——二把子魏老伯,魏老伯如今就住在船坊的果園場,那是曉雯的地盤啊。對了,張鐵匠以前當過幾年民辦教師,一半農(nóng)民一半教師那種的,可他最喜歡人家稱他張老師。

曉雯接話道,一個人打不動鐵,況且兩人歲數(shù)都大了,魏老伯身體也差,家里人講,還沒入冬就喘,喘得厲害的時候,一個人縮成了一團刺猬。

那怎么辦?!劉老師蹙緊的眉頭,擰成了兩條蚯蚓。

老師不要急嘛,福根答應(yīng)了你的事情,總歸要落地的。我已經(jīng)力勸魏老伯出來為教育事業(yè)出力,還準備給他請一位好醫(yī)生。曉雯站起來跟劉老師搛菜,搛的番鴨燒百合。她告訴老師,這幾年受香港一個援助婦女組織的眷顧與扶持,當?shù)睾脦讉€街鎮(zhèn)都大量種植百合。百合藥食同源,理脾健胃、利濕消積,可以保健抗衰老,還發(fā)現(xiàn)對癌癥有輔助療效……

福根笑道,其實你只要跟老師講,百合花開之時,過來寫生,老師一準更感興趣。

劉老師頷首道,這個可以有。

福根便打開手機相冊,翻頁遞給老師看,有些是他拍的,有些是他下載的圖片,都跟百合有關(guān),還有幾張他跟曉雯在百合花地里的親昵合影。一旁的曉雯見了不大好意思,臉上飛起一抹紅,捅捅福根的腰身。

劉老師遞過去手機道,有空可以來看看,不過油菜花開才更有氣勢,更入畫!

福根道,那要明年了。

劉老師道,對了,今年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鐵匠,打鐮刀,布展。說著匆匆站起來,一把將領(lǐng)帶三折兩折揣進衣兜,臂彎里搭上西裝下樓去,邊走邊道,現(xiàn)在去見張鐵匠,最后一些細節(jié)得跟他敲定,他無疑是我個展活動的靈魂人物。我的個展若講是一爐柴草,他便是那一根不可或缺的火柴!

看見一桌豐盛的菜肴基本未動,曉雯有些不舍道,你們?nèi)グ?,我來結(jié)賬,如果有便車我再去鷹嘴山。

烈日當頭,車不經(jīng)曬,入內(nèi)跟桑拿一般,全身萬千只汗毛孔都爬滿熱辣辣的螞蟻。劉老師轟響油門,掛上安全帶道,這么個火燒天開車出來真是受罪!最好是帶上筆墨同宣紙,上去廬山,租一套帶客廳的賓館房,讀讀書,畫畫畫,月照松林臥聽濤聲……呃呃,你還沒拿到駕照么?

福根赧顏道,是啊,讀本科的時候就講學車,學到現(xiàn)在還是一只三腳貓,主要是沒有時間去考駕照。

劉老師不無教訓道,凡事不要找理由,行百里者半九十,那個“半九十”都是喜歡給自己懈怠找口實的懶人!

坐在副駕上的福根連連點頭道,我們這一茬青皮后生,跟老師一輩簡直沒得比,即便讀研了,大多數(shù)還是在混,工作與生活都很被動。

福根是由衷地敬佩劉老師,五十五六的人了,依然精力充沛,不停出活,迭有創(chuàng)意。這不,居然策劃了下一屆的亞洲當代藝術(shù)展到宣江市來!宣江市最榮耀的事件,也就是五年前開了一個全省農(nóng)民運動會,這邊還沒歇定,又準備在明年搞一個全省運動會.全運會籌備兩年來,那是舉全市之力,搞得各行各業(yè)雞飛狗跳,上上下下疲憊不堪。劉老師卻是以一己之力,準備搞一個亞洲當代藝術(shù)展。亞洲好大一片天!不僅超越了本市本省,甚至也超越了中國,市長都感動了,說是如果搞成了,要給他發(fā)一把金鑰匙,頒發(fā)榮譽市民稱號!

從袁河鎮(zhèn)上去鷹嘴山,不過二十來公里,一條鄉(xiāng)村公路也早修成了柏油馬路,只不過馬路修得窄,車子多——這些年眼見得農(nóng)村車市活躍,包括昌河面包、小四輪以及二手轎車嗡嗡嚶嚶,一路多如夏夜的蟑螂,錯車很是耽誤時間。途經(jīng)一條長長的集市,車子走走停停,如同蝸牛。各式攤販兩側(cè)逶迤鋪開,花布、頭巾、塑膠鞋、干鮮果菜,過早采摘的梨子、毛栗、獼猴桃。電喇叭嘰里呱啦的,既有叫賣涼粉的,也有叫賣蟑螂藥和老鼠藥的。一只蘆花大公雞趁買賣雙方討價還價,從秤桿下掙脫出來,咕咕咕,鼓翼而飛,偏轉(zhuǎn)過來一頭扎到了凱美瑞的前輪空當里。賣雞嫂手疾眼快,奮不顧身地撲將過來。一聲尖厲的笛聲之后,伴隨一片驚叫。

劉老師愕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一個賣雞嫂一手扒在引擎蓋上,一手伸到車下去捉雞。

福根趕緊跑下去呵斥,你是要命還是要雞?

車子沒速度,自然也是虛驚。

劉老師的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方向盤右轉(zhuǎn),避開人流,將車子開進小巷子口。

福根看出老師不是要跟賣雞嫂理論,好像是看中了什么農(nóng)產(chǎn)品,跟上來問,老師要買什么?天氣太熱,你就坐在車上,我去買就好了。

劉老師擺擺手,下車之后徑直朝著一家為攤販淹沒的店鋪走去。

跟進來,福根才發(fā)現(xiàn)老師好眼力,這家店鋪原來是以賣鐵器為主,各種規(guī)格的鐵鍋斜碼在貼墻的木架上,排頭的大鍋,直徑高達一米多。劉老師奇怪地問道,這些年,還有這么多人家煮豬潲嗎?大熱天也扣一頂鴨舌帽的店主,腿腳不利索地走過來答問,現(xiàn)如今都是吃飼料,還有幾個人煮豬潲啵?除非是一些講究的城里人,在村里定點伺候的豬,只準喂豬潲!那些豬賣的是天鵝價咯!大鍋是人家辦酒席煮飯菜用的咯!

劉老師指著貨架底下一堆積滿灰塵的物什問福根,曉得這是做什么用的嗎?

福根眼角生疑,答得牛頭不對馬嘴。

劉老師嗤笑他,你還在鎮(zhèn)里當什么民政助理!連甕壇、明瓦都不認識咯?

福根臉上便有一窘道,老師學語言真快,也會咯呀咯的!嗨,我們這一代才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

店主過來給他圓場子,現(xiàn)如今,除非山里人家,砌土灶還用鐵甕壇,蓋杉樹皮屋頂?shù)膹N房,還用到明瓦,的的確確,很少人用咯。堆在這里占地方,丟掉又不舍得唦。

劉老師雙手抱拳,蹲下去抱起一只大鐵甕,復(fù)輕輕放下,一邊道,要留一點,現(xiàn)在沒有人買,不是講永遠沒有人買的。劉老師摘下眼鏡,這便是觸動了懷舊的意思了。他忽然招手,從陰涼而幽深的店子朝門口走去,反轉(zhuǎn)身來,指著屋檐下掛著的物什問,這些東西還剩多少?

福根抬頭一看,原來檐下掛著幾把鋤頭、一串鐮刀!

店主問,你要買鋤頭還是鐮刀?一個剃著板寸頭的小幫手,早已扛過來一架木梯子,嗖嗖地猴上去,大概太久沒有人來光顧這個生意了,作勢就要解下來。

劉老師急忙叫停,叫他下來,挪開梯子,從褲兜里取出手機,退后在不同的角度,連拍了好幾張,這才讓他上去。

小幫手再次猴上去,一手一串解遞下來,一串沒裝木柄的鋤頭,一串裝了木柄的鐮刀。

福根好奇,鐮刀為何是兩種,大的大、小的小?

劉老師揶揄道,未知稼穡之艱難者,焉識田壟之器具?!這種大的鐮刀是砍柴用的,準確地說,多用于割茅草、蒺藜、杉樹刺之類,這種小的才是割稻子的咯??辞鍥]有,割柴草的沒齒,割稻子的有齒。

店主蹺起大拇指道,你們老師才是吃過農(nóng)家飯的咯!

福根拍拍腦袋道,我們這種生長在城鎮(zhèn)里的人,白吃了二三十年干飯,既不懂鄉(xiāng)下,又不懂城市,不像老師這一輩,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鄉(xiāng)下與城市通吃!

劉老師甚至都沒問價錢,就付給店主兩張大的整鈔。福根正要拎起來,店主得了大實惠,哪里肯勞顧客動手,才扭轉(zhuǎn)身子,還未及發(fā)話,小幫手就一手鋤頭、一手鐮刀地拎起,快步走到車邊去了。

車子總算沖出重圍,把熙熙攘攘的集市拋在了身后。

福根耐不住納悶,問道,老師上次只講了要很多的鐮刀,沒講要鋤頭???

劉老師抿緊的嘴唇松弛了,道,藝展要到年底,我的個展方案現(xiàn)在有一個雛形,萬一要添加個一撇一捺呢!再講,我看見這家店子將鋤頭和鐮刀高高掛在屋檐下,一下就覺得對眼,一股子鄉(xiāng)村藝術(shù)范兒,撲面而來。就像我春節(jié)后去怒江上游,那些檐下掛玉米、大蒜、干辣椒的不足為奇,但一家人檐下掛滿了繡花的尿褯子,一下子就吸引我了。尿褯子大都繡了花!這是什么人家?傈僳族?怒族?還是獨龍族?不重要,總歸是普通人家、山里人家,懂生活、懂趣味、懂審美!也許什么都不懂,掛在那里就好,不一樣的生活!

福根連連點頭,跟著老師一路學知識。羅丹講得對,生活中從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老師就是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慧眼!

劉老師心里受用,嘴里卻道,你以為這樣褒揚我,我就不批評你了。你的寫生也好,靜物畫也好,堅持練習了嗎?一天畫了幾張?這都是基本功,甚至是童子功。不堅持打基礎(chǔ),不要講畫西洋畫,就是水彩、國畫,你也畫不好!

福根連連稱是,基層是忙,但不是理由,原因還是怠惰……

劉老師乜斜了他一眼道,也難怪,談著一個姑娘,白天上班,黑夜怕都粘在一起了吧?

福根呵呵地掩飾,曉雯名目上是掛職,其實在果園場也相當一個村官,事無巨細,也是忙得黑白顛倒的!

2

車子開到村前一條路的盡頭停下,倆人一前一后,沿著一條逶迤的石板路下到村里。

穿過一片翠綠的玉米園子,進到一家門前,白粉脫落的腰墻上還見得到八十年代計劃生育標語的殘跡:一個女兒能頂一片天。

福根在門外便叫,張鐵匠,張老師!我們老師來了!

里屋悄沒聲息地迎出一個又黑又瘦的人來,劉老師快步上去鞠了一躬道,張老師好,我姓劉,名寥廓。

張鐵匠兩眼之上有幾根稀疏的長壽眉,一雙眸子卻現(xiàn)出潭水一般的清亮,側(cè)耳追問,叫什么,料庫?

福根哈哈大笑道,你當是給你的鐵匠房備料來的啵?湊到他耳邊去說寥廓是何意思。

張鐵匠進入七十門檻的人了,當年高中輟學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之后,當過三四年民辦教師。那個年代過來的人,最深的詞匯記憶自然還是紅色的,他信口來了一句:……寥廓江天萬里霜。

福根兩眼茫然,他這個年齡,并不知此句的出處。

劉老師笑道,還是我跟張老師有共同語言。像我這樣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姓名都會打上那個時代的烙印。

張鐵匠也笑道,不要叫我老師,在你們大學老師面前,我還是小學生,就叫我張鐵匠好了。

央人做事,開場順路了,便有戲。此前福根兩顧茅廬,反饋給劉老師的信息,并不十分肯定,說這個張鐵匠,一講自己年紀大,二講沒得幫手,還有爐子、場地、原材料都要搜集,百事都難。后來請了袁河鎮(zhèn)鎮(zhèn)長——他是曉雯的大舅,親自出面說項,道是此事重大,不僅關(guān)系到袁河鎮(zhèn)而且關(guān)系到宣江市的面子,跟他以前搭檔的二把子魏老伯也講好了,這才勉強答應(yīng)。

故而一路過來,劉老師心里一直焦灼不定。

廳堂陳舊卻軒敞,無甚家具,飯桌側(cè)壁,立著一張老式禾桶,一張木梯子從墻角直伸到二樓,禾桶與木梯之間,織著一張碩大的蛛網(wǎng)。張鐵匠扯過兩把椅子,自己卻坐在一條杉木板凳上,又朝里吩咐了一聲。便聽見黑黢黢的廚房里一聲柜門的響動,很快跳出一個四十左右的男子,一手端著飯碗,一手抓著一把冰激凌,分給三人。

畢竟當過教師,張鐵匠的言說上路快,劉老師即刻便知曉了他的家庭故事。張鐵匠兩個兒子,并無女兒。大兒子四十出頭了,常年帶著老婆孩子在東莞打工,賺了錢也不肯回來蓋房子,卻聽講他在東莞買了一套小產(chǎn)權(quán)房,做了葉落也不歸根的盤算。出去了的盡管出去,雖是打工勞累,老大已經(jīng)習慣了,況且一家大小在一起,其樂也融融。現(xiàn)在麻煩的是老二彬彬,挨邊四十的人了,還沒對上象!前幾年他娘在世的時節(jié),還會張羅給他提提親咯,自從三年前他娘得肝癌去世,一家兩個光男人,更沒有女人趨前張望了!現(xiàn)如今娶親,沒有十幾二十萬彩禮,哪里張得開口。除此,人家還要看你的一棟房子是不是敞亮堂皇,男人活泛不活泛,掙不掙得到嘩啦嘩啦流水樣的錢……

張鐵匠這樣述說的時候,幾口就將一支冰激凌吮干凈了,到門口洗了手順勢就在褲腿上擦干了。彬彬一身夏布混紡的長袖衣褲,端著一碗飯,吃得專注卻不是時辰。明明父親在講他,他卻毫無用心,儼如是聽一個他人的故事。

劉老師插問,現(xiàn)在農(nóng)村沒有結(jié)婚的青壯年多不多?

多喲!張鐵匠像是火燒了屁股一樣,燙得一下站起來道,我們這個鷹嘴山,一個屁眼大的行政村,百多戶人家,起碼有三四十個棍子戶咯!

都是男的嗎?

你這話問的啥子水平!張鐵匠面露不屑,指著門口一群啄食的蘆花雞道,難道還有女的叫棍子戶嗎?還有女人嫁不出去的嗎?女的就是瘸子瞎子瘋子……只要肯嫁,也是有人要的!

福根圓場道,我們老師從城里來,城里跟鄉(xiāng)下相反,倒是女的難嫁,越大的城市剩女越多!

為什么?!張鐵匠兩眼圓睜出兩個大問號,他盯著的是劉老師,他不大相信一個青春飛揚的后生崽,后生崽性喜信口講大話,用一句老話講,那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劉老師講,如今城市所謂剩女跟以前大不一樣,確實因為條件太好,婚姻不為經(jīng)濟走到一起,婚姻就得大自在了。一二十年前參加一些國際性的學術(shù)研討會,聽港臺還有海外一些教授講,他們那里的女子不結(jié)婚或者晚婚的越來越多,現(xiàn)在輪到中國內(nèi)地了……難道這也是現(xiàn)代化的因果?是耶非耶?喜耶悲耶?

張鐵匠腦子還沒有轉(zhuǎn)過彎來,眼神是一派將信將疑,自言自語道,我以前也是當過教師的,也見過一個同事,一個女老師挨邊四十了也沒有對象,那是因為她成分太高了,祖父是工商業(yè)兼地主,那個女老師脾氣又古里古怪的……

見福根在一旁使眼色,劉老師也覺得到了挑明話題的時候,便道,此前肖助理來與張師傅談過,我來的目的,張老師大致是知道的吧?

曉得曉得!張鐵匠問,你一個當老師的,還是美術(shù)老師,要鐮刀做什么?而且一口氣要打那么多?!肖助理講你要用鐮刀布展,是不是呢?布展不用畫畫,不用毛筆和顏料,要用到鐮刀?而且要那么多唦?

福根道,大頭……張師傅,我們劉老師作畫跟人家不一樣的,他的作品在省內(nèi)外都很有名的!

劉老師攔住他,藹然地問張鐵匠,小肖告訴我,你祖上三代都做過鐵匠?我想搞完這個活動,我來幫你申請一個非遺項目什么的。

張鐵匠道,是啊,從我爺爺手里起,就是忙時種田、閑時打鐵。若不是有這門子手藝,在一些困難年頭,還真是熬不過來咯。

劉老師又問,五年前你去宣江體育場,參加過全省農(nóng)運會?參加的是什么項目?

張鐵匠便倏然一窘道,嗯吶,參加的是男子5分鐘抗旱提水保苗賽跑,絆了一跤,一桶水潑了半桶,不作數(shù)了。

劉老師道,重在參與,五年前,張老師已經(jīng)六十五六了,精神可嘉、勇氣可嘉,得不得名次有什么重要呢!

張鐵匠臉上抻開來了,道,下一屆再有,允許我報名,我還可以去咯。

劉老師鼓掌道,下一次我來給你報名……

劉老師問他還記不記得上次農(nóng)運會有一些什么項目,張鐵匠想了想,記起了80米搬挑糧食賽跑、60米抗洪搬沙包賽跑、400米集體奔小康接力賽……袁河鎮(zhèn)拿了兩個項目的獎,一個第一,一個第三,記得第一是女子原地拋秧苗,第三是女子60米搶收糧食進倉。宣江市總起來就得了更多,到底有地利之便啊!

劉老師蹺起右手的大拇哥道,到底是當過教師的張師傅,記憶和體力一樣吃價(很棒的意思)!劉老師趁他興致上來了,告訴他,農(nóng)運會跟大運會、省運會、亞運會和奧運會的項目各不一樣,美術(shù)老師也各有不同,有攻油畫,有喜國畫,有做雕塑,有搞版畫……同樣搞版畫的,有用木刻,有用石板,還有用蘆葦、麥秸、玻璃等各種材料的……他,劉寥廓,以前學的是水彩,后來油畫與國畫并舉,工筆與寫意同伴;再后來著眼于各種視覺藝術(shù)的打通,平面和立體齊來,裝置和行為聯(lián)手。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不拘形式,也不拘內(nèi)容,這次想做的藝術(shù)個展,最后的成品是什么?事先未必知道結(jié)果咯,只有最后才能揭曉?。』蛟S,你們都是參與者呢!

還有事先不知道結(jié)果的藝術(shù)??!張鐵匠不能不驚嘆了。如同種稻子的,必定是要收獲大米;種竹子,必定是要收獲竹筍與毛竹;像他這樣的打鐵師傅,打鐮刀還是錘子,斧頭還是鋤頭……待爐子燒得熱辣嗆臉,一塊生鐵放在鐵氈上,卻早有一件家伙在腦子里成型了。至于母豬懷孕三個多月,后腿夾著的那條縫里,生下來的一定是豬崽;母狗懷孕兩個多月,后腿夾著那條縫里生下的一定是狗崽,這還有什么疑問呢!為何你這個畫家作的畫跟眾人都不一樣,莫非,你想畫一條河,畫出來的卻是一座山?你想畫一個胸前突突的鐵扇公主,畫出來的卻是一個褲襠里帶把的牛魔王?

顯然,劉老師的“不知結(jié)果”說,觸發(fā)了眼前這個大頭張鐵匠的興趣,話語瞬間順溜了許多。仔細看去,老鐵匠的頭未必大,只是額頭比較寬。他有一個直覺,這個鐵匠雖然生在山鄉(xiāng),人卻是聰明的。聰明人能出漂亮的活兒,卻未必好打交道。

劉老師告訴老鐵匠,他這個搞藝術(shù)的跟別的搞藝術(shù)的,有同有不同,他以前事事考慮周到,畫一幅畫,做一個裝置藝術(shù),那是事先了然于心,按古人的講法叫胸有成竹;后來不一樣了,在做的過程之中,有加法有減法,還有七拐八拐,曲徑通幽,另辟蹊徑,改弦更張……他有時為自己不能控制的這種變化煩惱,更多的卻是收獲,是意外的欣喜。

趁老鐵匠興味漸濃,他單刀直入了,今天過來,一是想定一個完工日期,一個是想張師傅給一個報價,會事先支付一點定金的,包括給你搭檔的二把子,或者還有其他小工的定金,一并給你。

大概是怕老師吃虧,福根攤開雙手道,現(xiàn)如今網(wǎng)上什么都看得到,也買得到,網(wǎng)上訂貨比實體店便宜得太多了……

劉老師一把捉住弟子的手,不想讓他橫生枝節(jié)。

張鐵匠躊躇道,現(xiàn)如今開放了,沒有哪一扇窗子是關(guān)著的,人心都是火一樣透亮……但是我做的是手工,手工跟手工不一樣;老師你畫畫跟別的畫家不一樣,張鐵匠打的家伙跟李鐵匠也不一樣……我打的鐵家伙,像是自家養(yǎng)的貓啊狗啊,那也是一件件活物,可以對上話的……

劉老師道,坦率地跟你說,你打鐮刀的過程,也是我這個藝術(shù)的一部分,我都要錄像的。網(wǎng)上買的鐮刀確實便宜,可是我不要那些機械化生產(chǎn)的東西。我要的就是手工打制,機械化生產(chǎn)的鐮刀,不能表達我這個裝置藝術(shù)的內(nèi)涵。

老鐵匠似乎明白了一些,招手叫兒子彬彬過來道,你記一個劉老師的電話,你的手機也能上網(wǎng),價錢你們談去,我只管打鐮刀……時間呢,三四個月吧?

劉老師站起來,伸出一根小指頭斬釘截鐵道,就這樣,八千到一萬把鐮刀,越多越好,價錢你講多少就是多少,我也曉得你是個實在人。時間我只能給你三個月,11月份必須交貨。我定的是12月開展。

張鐵匠也站起來道,你比地主還狠咯,會折煞我一把老骨頭的!彬彬……

劉老師的手機驟然響起。

彬彬舉手道,是我打的,你存一下我的號唦。

劉老師的小指與鐵匠的小指狠狠拉了一下鉤,福根說別動、別動,擎起手機拍了一張。劉老師笑道,村規(guī)民約,這就相當于簽了合同了!

出門上車之后,劉老師講到這一家子,父聰子明,你看彬彬自始至終沒講一句話,始終像是一個局外人,居然就記住了他的手機號。

……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一級作家。著有小說、散文、評論《南方的愛》《大學軼事》《前塵:民國遺事》《女人的葵花》《叛逆與飛翔》《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新論》《綠皮車》《抄家》等,小說兩度提名魯迅文學獎,四度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獲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魯迅文藝獎等。非虛構(gòu)文學《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登上2019年4月“中國好書”等榜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