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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0年第8期|胡弦:遺忘的彼岸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8期 | 胡弦  2020年08月13日08:40

春 天

 

一滴蜜,

不會選擇醒來,當它從

 

匙尖上滴下,

舌頭像個假寐的幽靈,

 

玻璃瓶像明亮的陳述。一滴蜜

在環(huán)狀的光中退回到

語言底部象形的部分。現(xiàn)在,

 

抒情是會意,

甚或脫離了會意。現(xiàn)在,

風無所得,一群孩子像糖塊,一只

蜜蜂在油菜花田

飛得慢。它被

 

一滴蜜纏住了,嗡嗡的

喊叫無益于

便便大腹重量的減輕。

 

在豐子愷故居

 

鎮(zhèn)子老舊。河水也灰灰的,適合

手繪的庭院,和日常沉醉的趣味。

窗前植芭蕉,天井放一架秋千,

飲酒,食蟹,在大國家里過小日子。

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墻體內(nèi)

兩塊燒焦的門板(曾在火中痙攣,

如今是又冷又暗的木炭),

與他在發(fā)黃的照片里(某次會議間隙的

合影)

焦枯的晚年面容何其相似。

小鎮(zhèn)的士大夫,畫小畫,寫小楷,最后,

卻成了大時代命運的收集者。

據(jù)說,轟炸前他回過舊居,只為再看一眼。

而我記得的是,年輕時

他去杭州必乘船,把一天的路程

走成兩天。途中

在一個叫蘭溪的小鎮(zhèn)上岸,過夜,

買了枇杷送給船夫。

而船夫感激著微小的饋贈,不辨

大人與小人,把每一個

穿長衫和西服的人,都叫做先生。

 

路 燈

 

宇宙深處,漂浮著黑洞。

更遠處的星,沉浸在深藍中。

 

我從一條小路經(jīng)過,

走到路燈下,影子出現(xiàn)。

我放慢腳步,覺察到

它的依戀:光,是它的家。

它不想走了。

 

而我要繼續(xù)走,帶著歉意,像行走在

不明地帶。

走了很遠,一回頭,路燈已從

照亮一小片地面的光退回到

一小粒能被遙望的光。

 

也許,有人正在宇宙深處走著,

星星就是路燈。

而我已走過最后一盞,進入

完全的黑暗。

宇宙磅礴,但地球上一條小路的孤寂

并不比它少。

我走著,腳步聲,像遙遠的

有人行走時傳來的回聲。

 

木 匠

 

他已死去多年。

——他反復被刨花俘獲的臉。

他的手藝、沉默,木料

湍急的漩渦上,墨線幽暗、筆直的方向。

 

他的黑夜:門、桌面、椅子的扶手……

我們共同的往事上他留下的手感。

 

粗野的平靜支配著我們,支配著

家具荒廢已久的額頭。

 

他用過的斧子閃著光,

他的一生:朝兩個方向倒下的瞬間。

 

月 亮

 

天空太高了,

月亮要親近我們,

必須滑過樹杈,下到

低處的水中。

 

當我把水舀進陶甕,我知道

一個深腹那遺忘般的記憶。

當我在溪邊啜飲,

我知道自己飲下過什么。

 

群星記得的,謙遜的夜晚都記得。

它隨波晃動,渙散,為了

更好地理解水而解散過自我。

而在暴雨過后的水洼里,

它靜靜地亮著:它和雨

曾怎樣存在于一個狂暴的時代,

并從那里脫身?

它下過深淵、老井,又停泊在

窗口,或屋檐上方。

在歌唱被取消的時代,只有它,

一直記得那些廢棄的空間。

 

燕子磯

 

在涼亭下離別,

在警示牌那兒永別。

欄桿順著懸崖蜿蜒,越過了

感知的邊界。

 

詩詞不朽。但微妙的需要

仍然傍著江水的流逝。

由于燕子斂起了翅膀,永恒被眼前

憑欄遠眺的一刻拖住。

 

——是的,所有事都發(fā)生在

兩次飛翔之間

那短暫的停頓里。

 

霧霾:旅途

 

有人研究過霧霾:它屬于

修辭學范疇。比如,

是霧這個詞,被霾扣為人質(zhì)。

……一個小事故,屬于詞語內(nèi)部矛盾。

 

太陽像磨砂的,

帶著聲帶被摘除后的平靜。

車站、鐵軌、列車時刻表,

像舊制度。

對號入座后,回顧錯過的一生適逢其時。

 

偶有山峰破霾而出,像一頭

求救的巨獸。

又在車窗外轉(zhuǎn)眼消失。

 

瑪尼堆

 

窮人并不難過,只是

搬動較大的石頭時有點吃力。

 

把微風給窮人,讓它領(lǐng)著他們

一遍遍撫摸熟悉的事物。

把風暴給神,把蔚藍給神,把關(guān)于

這個世界的新感覺,

給神。

 

如果你憂傷,

漫天大雪都是你的。

而窮人只要剩下的:幾塊牛糞,一只

在雪中剛剛降生的羔羊。

 

布勞提根之死

 

你舉起手,食指伸直像一根

槍管——

對準自己的頭。

 

——他在遙遠的地方倒下。

生前積攢的孤獨

發(fā)臭,自一具尸體向外膨脹。影像

蝕刻在地板上,

——很難清理。

溶劑無效,后來,

只得借助砂帶磨光機打掉。

 

現(xiàn)在,你讀他的詩,以化學方式讀那些

被物理手段清除的。

 

創(chuàng) 造

 

圓滿是對自身的苛求,

是沉默,

是卵石在消減。

 

而講述苦難有不同的方式,

桃花是一種,

琴是一種,

觀音菩薩是一種。

 

松柏老去,

山峰仍年輕。

回聲告知過結(jié)束,

大地無始無終。

 

庭院里,有人在疊假山,在古老的

游戲中

摸索全新的東西。

 

開花

白玉蘭在開,像崩潰。

明月朗照的夜晚,一朵云,像一艘航母從水中駛過。

后來,無根蓮也開了,

——它并不知道幸福那令人驚駭?shù)膬?nèi)容,

針尖花蕾,像剛剛被

迷惘水面,從另一個世界喚回。

 

倒 影

1

萬物被扣押在一個平面下:

無言的世界。所謂真理僅僅是

我們外在的配音。

一陣風吹過——也就是從我們心中吹過,

倒影,在水中掙扎,

真實的煙囪被遺忘在岸上。

2

它必須沒有傷痕,

沒有成見。

假如渾濁是有毒的激情,

它必須證明清澈是耐心。

它必須證明這樣一種存在:

天堂,的確更低——它是顛倒的,知道

該保留什么,同時,

把我們看不見的東西悄悄

倒往更低的低處。

 

語 調(diào)

 

果殼沉默,回聲抽象,

避難所的墻上,有只新畫的耳朵。

有時他人是第二自我,有時,

他人是種隱秘的聽覺。

對于喘息,肺是潛意識。

對于名詞,形容詞遲早是種羞辱。

已是春天,有人

在用火焰編織視網(wǎng)膜。

——他找到了語調(diào)隱秘的結(jié)構(gòu),

以及能反鎖住舊聞的修辭。

已是春天,已是

廢墟擁有蓬勃自由的春天。

寧靜是可怕的。一根

非人性的線條正在紙上散步。

——大片空白,

已被過繼給繩索之子。

 

天柱峰

 

大地的盡頭

不在遠方,而在眼前這座孤峰。

——仰頭看,

它已那么高,但仍然無法

把心中的孤寂遞給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