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作家》2020年第5期|楊遙:大地(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2020年第5期 | 楊遙  2020年08月21日08:03

01

我扶貧的村子叫孤城,在呂梁山上。孤獨的孤,城市的城。查閱史料,北魏時期,這里屬于琥國,繁榮興盛,后來琥國滅亡,都城荒廢,又因為缺水,蕭條了起來。慢慢地,琥國的名字被淡忘,各塊領(lǐng)地重新分置,這塊地方人們改叫它孤城,幾經(jīng)輾轉(zhuǎn),現(xiàn)在屬于黃東縣黃城鄉(xiāng)。

下午兩點多,在黃東縣縣城下了長途大巴車,正在下雨。一路上,雨一直在下,上高速,下高速,入省道,進運煤專線,直到進入山區(qū),睡了幾覺,路長得好像沒有盡頭,每次醒來,以為到了,還沒到,都在下雨,天灰蒙蒙的,仿佛真是要回到古代。

整個縣城冒著一縷縷白氣,像快要出鍋的饅頭。撐著傘,走到十字路口,剛才一起下車的人們不知道哪里去了。紅燈亮了起來,四周沒有一輛車,除了我,也沒有一個行人,站在安靜的路牙子上,等待紅燈過去,雨水有節(jié)奏地滴滴答答打在傘面上,像鐘表在走,這個時候,還在懷疑自己真的是來這里當(dāng)?shù)谝粫浀模?/p>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電話。通知我的書法作品入圍了蘭亭獎參展名單。

我興奮起來,所有的懷疑一掃而光。今天先去村里住下,了解一下情況,過幾天回去后先不去單位,在家里待幾天,好好讀幾本理論書,再加強臨帖。

說到這里,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安欣,1989年生人,從小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個書法家。大家都覺得我漂亮,確實,每次照鏡子,我都想多看自己幾眼。走在路上,好多男人都偷偷瞄我。大學(xué)上了藝術(shù)系,學(xué)了書法專業(yè),更增加了我的氣質(zhì)。畢業(yè)后考到省文化館,給我介紹對象的、追我的都不少,我選擇了現(xiàn)在的老公,他家庭條件不錯,又體貼人。我們現(xiàn)在有兩個孩子,大的是男孩,叫歡歡,今年五歲;小的是女孩,叫樂樂,今年才三歲。

單位安排我來扶貧,是因為單位年齡大的同志比較多,在前幾輪扶貧中已經(jīng)做過貢獻了。比較年輕的幾個,我的性格最是散淡,什么都不愛和人爭,領(lǐng)導(dǎo)們商量了一下,便讓我來。我說安排我去扶貧沒啥意見,只是我的孩子們還小。分管領(lǐng)導(dǎo)胡桃副館長說,扶貧我們都有經(jīng)驗,人家不會強迫你住在村里,誰都知道咱們單位文化館是干什么的,你常住在村里人家還嫌咱們礙手礙腳呢!當(dāng)初我扶貧就是每月去上一兩天,年底給人家爭取點兒項目就可以了,你一去就知道扶貧是怎么回事了,一點兒也不耽誤你帶孩子。我問,要是爭取不上項目怎樣呢?胡副館長說,爭取項目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單位領(lǐng)導(dǎo)會一起想辦法,實在不行,搞個送文化下鄉(xiāng)也可以呀。

來之前,縣里培訓(xùn)了我們一次。估計和我一起來的機關(guān)里的人都不知道當(dāng)?shù)谝粫浭窃趺椿厥?,縣里的培訓(xùn)干部在臺上大講特講時,人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你們無論干什么都要拍照片、做記錄,這叫工作留痕,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我不明白工作為什么還要保護自己。

培訓(xùn)結(jié)束,縣里要求我們和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接頭,過完國慶就到崗,縣里要安排人去檢查。大家一下緊張起來,有人翻著文件說,剛才培訓(xùn)咱們的人說第一書記都要求駐村,每周五天四夜。大家商量了一下,覺得不會這么嚴格,那么長時間,住在村里干什么呢?

紅燈過后,看見馬路對面有個砂鍋店,一下感覺餓了,從早上出來還一直沒有吃飯。徑直過去,進去后發(fā)現(xiàn)里面冷冷清清的,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邊嗑瓜子,邊仰著頭看電視。男人穿著白褂子,應(yīng)該是廚師。女的圍著圍裙,看見我,站起來問:“吃啥?”

拿起菜譜掃了一遍,點了個砂鍋貓耳朵。男人走進里面的廚房,我向女人打聽去孤城怎么走。

女人說:“去孤城一天只有兩趟車,早上八點一趟,下午四點一趟?!?/p>

“路上用多長時間?”

“一個小時吧?!?/p>

想想到四點還得等好久,路上又得走一個小時,我決定吃完砂鍋出去打出租車。

一連攔了幾輛車,要價都是八十元。

我說:“這么貴!”從省城到縣里坐大巴才七十元。他們每個人的回答驚人的一致,嫌貴你坐別人的!孤城又偏又遠,回來拉不上客,等于專門送你。

聽著他們的回答,我想這個地方到底有多偏遠?在省城,八十元可以從最南邊跑到最北邊。

雨越來越大,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剛吃完的那碗砂鍋的熱氣很快消散完了,我心里煩躁起來。看到一位女司機,便坐了上去,再次問:“去孤城多少錢?”

“八十?!?/p>

“這么貴?”

“不是看你是女的,去那么遠我還不拉呢!我們不是瞎要,運輸公司有規(guī)定?!迸緳C拿出一個價格表讓我看。上面寫著縣城—孤城,八十元。

車出了縣城,四面好像都是山,搞不清方向,往哪邊走,更搞不清,反正覺著是往山里邊走。剛開始,公路上還偶爾駛過一輛拉煤的大客車,車廂濕漉漉地滴著水,好像客車拉的不是煤,而是一箱子魚。后來除了我們這輛車,就見不到別的車了。雨沙沙沙,沙沙沙,秒針一樣,想起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感覺自己不像去扶貧,好像去戍邊。

路邊樹叢中不時傳來鳥咕咕的叫聲,我問司機:“這是啥鳥在叫?”

司機說:“野雞。這幾年這東西不讓打了,多起來,尤其是下過雨,路上特別多。”

“能看到?”

“能看到。有機會等雨一停你出來看,很多?!?/p>

走了好久,到了孤城村了。司機問:“去哪兒?”

我拿出手機聯(lián)系村支書王金貴。

王書記說:“到學(xué)校吧。”

到了學(xué)校,司機放下我走了。以為會有幾個人出來迎接,最起碼王金貴在,可是沒有一個人,學(xué)校還鎖著門。

我想王金貴可能臨時被啥事絆住了,馬上就到,可是等了半小時,還沒有到。雨沙沙沙下著,落在校門的鐵柵欄上,莫名地有股涼意。我越等越不耐煩,身上也越來越冷,便想直接去村委會吧。

附近有個小賣鋪,里面有聲音傳出來。我進去,有四個男人圍著一張桌子打撲克。

我問:“請問你們村的村委會在哪兒?”

打撲克的幾個人仰起頭來,一個臉色蠟黃的人反問道:“村委會?”然后說:“出門右拐,一直往前走就看到了。”

我出了門時,聽見屋里有人問:“哪里來的個漂亮女人?”

“誰知道呢!說不準(zhǔn)是王金貴的女人!”

一分神,左腳踩進門口水坑里,穿的“鬼?;ⅰ毙瑵窳艘话?,拔出腳來,白色的鞋面上滿是泥漬,里面還進了水。

路上坑坑洼洼,到處是泥和水,拉桿箱的輪子不時濺起臟東西,躲也躲不掉。左腳又濕又冷,走起路往外吐水,我便把力用在右腳上,瘸子似的走路。早上出來時,想到村里給大家留個好的第一印象,精心選了衣服,看來是不可能了。

到了掛著孤城村委會牌子的大門前,我的心更涼了。門鎖著,透過鐵柵欄,院子里的荒草有人半腿高,院子?xùn)|南角有一大堆建筑施工留下的垃圾,被雨水沖得一片狼藉。這就是村委辦公的地點?看起來好久沒有人來過了。

這時,有個披著蛇皮袋子擋雨的人傴僂著腰路過。我喊住他問:“你們村委沒人辦公?”

他仰起頭吃驚地望著我,蛇皮袋子折起的角遮住他大半個臉,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他的樣子。半天,才蹦出一句話:“村干部,都是些吃貨,哪兒有油水往哪兒跑,才不來這兒呢!”

我正想細問一下,先了解點兒情況,忽然響起摩托車的聲音。說話的人一聽到這聲音,低下頭匆忙地走了。

摩托車猛地停在我前面,濺起水花落到我腿上、身上,騎摩托的人仿佛沒有看到,而是問:“你是新來的第一書記?”

我說:“我是安欣,組織安排我來這兒任第一書記?!?/p>

那人眉頭皺了一下,打量了打量我說:“我是王金貴,剛從縣里開完會,咱們?nèi)W(xué)校吧,給你準(zhǔn)備好住處了?!笔疽馕易哪ν熊?。

我看了看行李箱和濕漉漉的摩托車后座,說:“沒幾步路,我走過去,您先去?!?/p>

“好,我先去開門?!蓖踅鹳F沒有和我客氣,騎著摩托車走了。

放假時間開什么會?明顯是在騙人。這個村支部書記不好打交道,甚至不歡迎我來。但我也沒有長久在這兒待的打算,不歡迎才好呢。

回到學(xué)校,王金貴站在校門口等我。他黑色的雨衣有些長,一直拖到腳面,整個人看起來黑乎乎的,大概六十多歲,滿臉胡子,一只眼睛有毛病,不停地眨;另一只眼睛看人的時候直愣愣的,應(yīng)該也是有毛病。

王金貴沒有稱呼我,直接說:“以后你就住學(xué)校,有幾個女老師和你做伴,可以一起做飯。”說完領(lǐng)我進了學(xué)校。

院子還不小,足有三四畝大,東邊是塊楊樹林,每棵楊樹碗口粗細,中間有兩條發(fā)白的小徑,分別通向?qū)懼澳小薄芭钡膸?。南邊有座戲臺,戲臺旁邊有幾間耳房。西邊是一堵土坯墻,墻下堆著些炭。北邊是三排教室,前面有幾個小花壇,花已經(jīng)沒了,剩下幾株枯黃的花稈。

王金貴那只靈活的眼睛一眨一眨領(lǐng)我朝耳房走去,我猜想那兒就是宿舍。多少有些后悔來早了,要是明天來,學(xué)校里就有老師和學(xué)生了。但今天不來,明天上午查崗怎么辦?總不能第一天報到就遲到吧?

王金貴邊走邊說:“沒想到你今天來,老師和學(xué)生們都放假,明天就有人了?!?/p>

我說:“培訓(xùn)我們的時候要求國慶節(jié)后第一天就正式到崗,組織部要查,路太遠,我就提前一天到了。”

王金貴那只呆板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哼了一聲,聽不出他什么意思。

到了戲臺前,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舊戲臺,粗大的松木柱子已經(jīng)開裂,臺頂上有個臉盆大的褪色的五角星,旁邊是漆皮斑駁的“為人民服務(wù)”幾個字。

王金貴掏出一大串鑰匙,試了試,打開了東邊的一間房,說:“你就住這兒,看,鋪蓋都給你弄好了?!敝噶酥笁恰?/p>

我一看,這間不大的房子里放了四張床,還是高低床,王金貴指的那張床上擺著一床被子和一床褥子,在上鋪的一個位置。我腦袋頓時大了,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再沒有住過宿舍,早不習(xí)慣和人合住了,現(xiàn)在居然要住集體宿舍,睡高低床。我第一反應(yīng)是村子里有沒有旅店、客棧之類的地方,先住上一晚,以后再想辦法。

“隔壁有爐子,你可以自己做飯,也可以去我那兒湊合一頓?!蓖踅鹳F摘下了雨衣帽子,露出顆光頭。說這話的時候,王金貴露出些笑容,也許是他的眼睛的緣故,這笑容看起來有些猥瑣。

我忙說:“我自己做?!?/p>

王金貴摸了摸他的光頭說:“那我給你把門開了?!?/p>

他搖晃著一大串鑰匙,開了旁邊屋子的門。大小和住的這間一樣,里面有一個鐵皮爐子,一個大水甕,墻角堆著一堆炭,炭旁邊還壘著鍋灶,上面墻上掛著些炊具。

王金貴掀開水甕蓋子,看了看說:“這些狗×的,水也沒了,一會兒我讓人給你弄兩桶。”

我聽了他的臟話不舒服,說:“我自己弄吧?!?/p>

“你自己弄?”王金貴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問。

我更加不舒服,語氣重了些,問:“在哪兒弄?告訴我,我自己弄?!?/p>

王金貴愣了愣,說:“以后你就知道在哪兒弄了,讓人給你送過來吧?!比缓笥謫枺骸皶鸂t子吧?”

我賭氣地大聲回答:“會。”

其實我不會生爐子,小時候值日,都是男生生爐子,女生掃地。家里以前用過爐子,是父親生,后來改成暖氣,好多年都沒見過人們生爐子了。但我想這個東西能有多復(fù)雜?不就是先弄點兒易燃的東西,一步步把炭點著嗎?

“好,好!”王金貴一連說了幾個好,“你坐車一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其他事明天再談。”

我說:“好。”突然想到來了村里,第一步應(yīng)該召開一下干部會議,和干部們認識一下,也了解了解村里的情況,便用商量的口氣說:“咱們明天開個干部擴大會吧,把全體黨員也叫上,您看什么時間合適?”

“干部擴大會!嘿嘿?!蓖踅鹳F換了種腔調(diào)說,“要開只能晚上開,白天大家都干活兒,沒時間。”

我說:“那就晚上六點吧,你通知大家一下。咱們有幾個黨員?”

“九個。加上你就十個了?!?/p>

摩托車聲音離開學(xué)校之后,我突然感覺特別累,然后有點兒害怕。王金貴怎么能拿著一大串鑰匙,打開學(xué)校門和女老師的宿舍門呢?

收拾床鋪的時候,看著光光的床板,慶幸自己喜歡戶外活動,帶了條睡袋。旁邊有摞報紙,拿了幾張鋪在光床板上,鋪好褥子,打開行李箱,取出睡袋。

收拾好床鋪之后,雨停了,陰云退去,外面的天色反而亮了,看表,還不到四點鐘,便想在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

換了雙干鞋,一出屋子,有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挑著一擔(dān)水,嘴里哼著小曲走過來。

他也是個光頭,走近了,看出是故意剃光的,能看出青色的頭發(fā)楂子。他穿著件格子西服、黃色軍褲,雙手不扶扁擔(dān),背在身后,走路慢悠悠的,兩擔(dān)水在肩膀上一顫一顫。

他看見我愣了一下問:“你是安書記?”

“是?!蔽依^續(xù)打量他。

“王書記讓我給你擔(dān)兩桶水。”

“謝謝!倒甕里吧?!?/p>

我在前邊走,光頭在后面跟著我,扁擔(dān)的聲音一顫一顫的。

把水倒進甕里,我拿出一包煙,撕開包裝抽出一根遞給他。來這兒之前,有人給我講過怎么和老百姓打交道,給他們煙,是最好的方式之一。我買了一條芙蓉王。

“好煙?。 惫忸^接過煙,瞄了瞄上面的商標(biāo),熟練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個煙圈說,“謝謝?!?/p>

他的牙齒雪白,讓我有了些好感。也許因為煙的緣故,光頭男人看我的目光和善了許多,還帶著些男人看女人的熱切,問:“你不抽?”

我搖了搖頭問:“您貴姓?如何稱呼?”

光頭扭捏了一下,帶點兒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姓劉,家里沒文化,為長命,給我取了個蛆寶?!?/p>

“蛆寶!”我有些詫異,但不敢笑,趕緊接著問,“有幾個孩子?”

男人哈哈笑著回答:“連妻子都沒有,哪有孩子?”他的笑容中帶著些蒼涼。

我忙說:“對不起?!?/p>

劉蛆寶說:“安書記,沒事我就走了?!?/p>

劉蛆寶走后,我發(fā)覺屋子里有些陰。看到房間里有個電暖器,便打開它。電暖器扇面緩緩旋轉(zhuǎn)著,發(fā)出橘黃色的光,孤獨感深深攫住了我,我感覺電暖器像漏了氣的縮小了的太陽,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

……

楊遙,1975年生,山西代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dāng)代》《收獲》《上海文學(xué)》等刊。出版有小說集《二弟的碉堡》《硬起來的刀子》《流年》《村逝》等。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十月》《上海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黃河》等刊物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