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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9期|糖匪:看云寶地(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9期 | 糖匪  2020年09月03日07:26

01

到最后,他的愛人們才把他的話當真,紛紛緊張起來。

這云上七十九位個體,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哪怕有幾位人機耦合,人格都是完整的。和她們交好之前,鶴來都一一驗證過。對象必須是人,這是底線。他為人老派,接受不了跨物種的戀情。但這不妨礙他張開手臂擁抱科技帶來的云上世界,潔凈輕盈的人際關(guān)系。情意纏綿,肉身永不相見。交歡媾和,一邊云上虛擬世界的翻云覆雨,一邊云下現(xiàn)實由各自的撫慰儀器輔助實現(xiàn),不受性別年齡人種限制,不存在交叉感染,也不存在占有控制,更沒有厭倦猜疑嫉妒,各自獨立,彼此共享深長溫厚的情誼。每個人都是許多人的許多分之一。

和他要好的這些人,交情最淺的也有五十來年——到了一定歲數(shù)之后,他就不再加新人。已經(jīng)足夠。再多,記不住,必須借用記憶儲存硬件。鶴來覺得那樣實在太失禮。所以他體體面面認認真真地和七十九個人交往。真心換來真心。這七十九位都是在云上可以為他不計較付出的人。

即便這樣,最初時候,當鶴來遇到麻煩,她們都沒有當真。那事太像一個玩笑。誰能想到素來沉穩(wěn)的鶴來在云上約會時,竟然跑錯“房間”,闖入別人的派對。進去時,里面一群人正在開燒烤派對。無人島場景。碧海藍天椰影婆娑。涼爽微風沁人心脾。菠蘿香甜氣息與煙熏火烤后的肉類矜持混搭,香檳光澤經(jīng)水晶杯器皿切割完美的表面折射。出席的男男女女以及中間性別身著各式睡衣,神情散淡,慵閑,如同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直到鶴來貿(mào)然闖入。

“誰呀?”

“嗨,朋友,這是私人派對。”

鶴來落進“眾神”目光里,因為是初次,還不懂得自慚形穢。他聽見有人在呼叫管理員。一個溫和白凈的男人頃刻出現(xiàn),和鶴來一樣局外人打扮,V領(lǐng)套頭針織背心罩在襯衫外,模樣本分可靠。這位管理員穿過人群,把鶴來拉到邊上。

“我和朋友見面。我們預定了這個房間——大概一星期前吧?!柄Q來解釋。

管理員公事公辦應對,讓鶴來亮出房間密鑰。密鑰拿出來。一連串數(shù)字。前頭房間七位數(shù)固定密碼,全部符合。后面房間隔間區(qū)段碼,三個里錯了兩個。

是他進錯了房間。

鶴來錯愕。云上世界,闖別人房間如裸身沖入陌生人家里。公序良俗的第一要緊就是不做這樣的事。人人嚴格遵守。他竟然壞掉規(guī)矩。

“你搞錯了?!惫芾韱T聲音高出三分。

按道理,只要一位數(shù)不匹配就進不了房間。想必是管理員偷懶,想著多年來沒有人破壞規(guī)矩,只設(shè)置了前頭固定密碼,也就是說這一千個房間實際上公用一把密鑰。鶴來也不好說破。他悻悻然錯開目光,站在那里發(fā)窘。

兩頰發(fā)燙。

燙,燒在肉身實實在在的燙,困在云下無法傳遞出去徒勞的熱度。彼端云下,郊外摩天大樓的套間里,上傳器前一張面孔,顴骨頜骨撐起的皮膚下,靜脈血管擴張,血液急涌,腎上激素徒勞做功。沒人看到。而云上,完全不顯。那里的鶴來發(fā)窘,也是垂頭站著,視線虛掃過圍觀人群的腳尖。

“沒關(guān)系,我們也就隨便聚聚玩玩?!庇腥私o鶴來解圍。

其他人跟著附和,大度原諒。畢竟鶴來闖入時,聚會還沒進行到特別私密階段,不會給人造成困擾。倒是這難得一遇的過錯,可以作一陣子的談資。

鶴來俯首道歉,感謝對方不追究。管理員聲稱要給鶴來記一個處分,被人求情攔下。他轉(zhuǎn)臉望鶴來,一臉的正直與盡職。鶴來再次調(diào)轉(zhuǎn)視線,盯住腳下金色沙灘。

細潔金沙上,只他一雙德比鞋特別扎眼。

有人在笑他。半點不掩飾。

鶴來聽得心里松動,感激笑聲里的不雅,他抬頭,恍惚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不遠處:穹頂壁畫大理石地板一排落地鏡一直延伸到房間盡頭,歐洲宮殿的一個大廳。他站在巨大鏡子前,里芬坐在旁邊,側(cè)身對他大笑。約的人正是她。

“你進錯房間啦?”里芬故意提起。

鶴來囁嚅回了句什么。他想起管理員正直的面孔,想起他最后急于將自己挪出沙灘房間——那些人大概迫不及待要清場好嘲弄他。

里芬又笑。手掌軟綿綿落在他肩上?!皩Σ蛔。彝2幌聛?。也挺好的。沒想到這輩子也能見著你冒失的樣子,還是為了見我?!?/p>

鶴來深深看里芬,灑脫慣了的人第一次不知道說什么?!澳阋粋€人知道就好?!?/p>

“那——”里芬拖長尾音,“不好說?!?/p>

云上的人,本來輕盈,濾去許多冗余細節(jié)。里芬又嬌俏。鶴來看得著迷。她那么可愛,要說就說吧。說不定,他的尷尬事此時此刻已傳揚開來。

他猜得沒錯。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他誤闖房間的視頻,病毒一般迅速擴散、復制、經(jīng)加工惡搞再度傳播。畢竟是新鮮事。云上有一半人都在他的窘態(tài)里得到快樂。他的笨拙粗心點燃了眾人的生活,又在短短幾十分鐘后迅速被熄滅,被下一個焦點取代。只有鶴來云上的愛人們,才會在意。當然是在她們笑話完他之后。

一天里,好多人跑來慰問確定鶴來現(xiàn)在是否安妥。他回答說沒事。里芬就在旁邊。她們不再多問,最多簡單囑咐幾句就離去。

鶴來向里芬笑,略帶歉意?!白罱膊恢涝趺矗忠膊惶`便,畫的畫比刷墻灰還不如。”

“好久不畫,手笨了唄?!崩锓衣曇魪浬ⅲ赋鲆恍n慮。

鶴來不讓她多想,岔開話題?!澳阍趺茨敲纯炀椭牢页鲷埽俊币仓皇窍乱庾R覺得奇怪,但他并非一定要知道。

里芬一躊躇,“啊,我那時在隔壁?!?/p>

她那時就在隔壁。鶴來心想。

“啊。”從喉嚨深處一個聲音滾落出來。上傳器前的肉身不小心沒有兜住那聲音。云上的虛擬像跟著露了洋相。里芬沒有笑。

她從剛才一直就停在那里,像是網(wǎng)速不好卡住的畫面。也許是真的卡住也未可知,同時操控幾個虛擬像就會這樣。里芬一心多用,以虛擬分身兼顧沙灘派對和他的幽會。此時此刻,應該還有一個她在沙灘上作樂。

外面下起雨。電子雨從落地窗飄進來,沁入虛擬像,鶴來感到絲絲涼意。心底洇開幽微晦暗的濕印。

那時候,她就在圍觀人中間,一句解圍的話也沒說。到底哪一點讓他介意。是她的冷漠還是用虛擬分身赴約?

鶴來不知道。

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出糗的事,自己也不會那么介意里芬用分身赴約。

后來,他聽人說,里芬背后抱怨鶴來,說他薄情,竟然忘記他們多年私會的房間號。鶴來怔怔說不出話。一時間想不起那個叫里芬的女人長什么模樣。

“我不該多嘴的?!备嬖V他的人露出懊悔。

“沒有沒有。”鶴來擺手,卻右手重拍在左胳膊上。響聲清脆。

“怎么了這是?”對方嘆息。

“最近有點笨手笨腳?!柄Q來笑,是那種腳尖一點,展翼騰云的笑?!跋氩惶鸷退娒鏁r都說了些什么。斷斷續(xù)續(xù)的?!?/p>

言下意,里芬或許當面向他抱怨過了。

面前這位愛人會意。她媚眼如絲,輕易看透他。望著那雙眼睛,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這雙眼睛。鶴來覺得安慰。

“有空我陪你做個檢查吧。我們都有些擔心?!彼f。

“上次和你們說我手腳不靈便你們都不信?!?/p>

她笑,笑鶴來小孩子脾氣。他難得這樣。到底他自己這次一定有了陰影。向來潔身自好,突然有了污點。別人不記得的污點,還算污點嗎?云上的記錄去不掉,但匯入浩瀚的數(shù)據(jù)汪洋也就等于隱匿吧。她挨近他坐下。皮膚的熱度傳上云端,再經(jīng)由云傳到鶴來的左臂。溫熱得讓人心癢。

“現(xiàn)在都信了,所以加倍愧疚?!彼f著用身體深深安慰鶴來。

鶴來一點點激動起來,像被火焰燒疼了,戰(zhàn)栗不已,一連串,閃光彈接連爆炸——卻沒有照亮那個愛人的名字。名字在舌底,在意識世界里始終徘徊在光亮邊緣。只差一點。也許還不止一點。

在那后面隱匿在黑暗里的無可言說之物蠢蠢欲動。

02

鶴來不知道羞恥有毒。

從來沒有受過辱,內(nèi)心處子般,在七十八歲時意外折翼。玩笑似的挫折,雖然眾人皆知,但也沒有多少人費事記得。清平世界,沒有利害關(guān)系大家都很體面。沒有人當面提,但他還是被燙到。一塊發(fā)紅的生鐵一直擱在心里。云上云下都在那里,熱度總不退去。整個人懨懨的,食不知味。在食料里加了最好的調(diào)制劑,喝下去就是干巴巴的糊,因為黏稠,粘在上顎和牙面。

不知道是沒有經(jīng)驗還是遲鈍,多日后他才漸漸意識到兩者之間或許有關(guān)聯(lián)。鶴來在屋內(nèi)打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窗簾縫隙透進的光線變成金黃才停下,望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影子,急忙瞥過去不看。云上的他也跟著消瘦。

比羞恥更糟的就是被人察覺的羞恥。

不能再這樣內(nèi)耗。他要出門覓點好吃的,不但要吃飽還要打包,一連幾天都吃營養(yǎng)豐盛的原始食物,重新回到唇紅齒白的純?nèi)?。鶴來收拾妥當,三步并兩步,從陽臺跳上外面的懸掛式透明膠囊電梯,眨眼就到了樓下。外面一如既往地安靜,像行走在荒嶺。沒有人。草木鮮艷,正是進入春意最盛的時候,葉子綠得生氣盎然,更不用說搖曳的花朵,粉撲撲的,張開蕊,逗引蜂蝶。雀鳥躲在樹枝間看不見身影,只有忽遠忽近的鳴囀彼此應和。

日光晃晃的,照得外面更加空蕩。幾米外的垃圾堆里慢悠悠走出一只狐貍,瞧了他一眼,探身鉆進灌木叢。鶴來記得小時候還能看到流浪貓狗,兇相畢露地搶奪垃圾。漸漸都沒了。只有城外森林里的野生動物偶爾光顧。它們不依賴人,也不怕人。

鶴來小時候放養(yǎng)過一只流浪貓。瘦骨嶙峋,臉上都是欲望。黑白花斑駁,一道長疤橫穿腹下,傷口愈合不算好,倒絲毫不損它的兇狠好斗。鶴來每天定時定點喂它,換清潔的水看它小舌頭頻頻輕拍水面。一直忍住沒給它取名字。后來證明是對的。云上生活如仙境令人沉迷,他慢慢很少出門,很少想起云下還有一個世界。最后,等他再想起那貓,已經(jīng)有四十多天沒去喂。他明白——到這里就是終點了。

這時代,所有事都永不會結(jié)束的樣子。因為終點連同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一起徹底消逝,不留痕跡。而鶴來人生里第一個終點便在那只流浪貓身上落實了。

他再也沒養(yǎng)過貓,在云上也沒有。

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為什么突然翻出這些舊賬。鶴來長出口氣,折進花園小徑。暖熏熏的香氣,綠色稠密濃郁,許多岔路在腳下蔓生,按照法國宮廷的樹墻迷宮修剪,腳步兜轉(zhuǎn)來去,從空中俯瞰其實不過是同心圓。他們小時候還喜歡室外玩耍,對路徑爛熟,記憶留在身體里,幾下穿過花園,站在街邊等紅綠燈。

為萬一中萬一,堅持工作百年的交通燈,和花園一樣,被迷你機器照顧得很好。他們定期打理外面的世界,按指定程序有條不紊,絕不馬虎,雖然是座空城,卻不允許它廢棄癱瘓,令它如睡美人般永葆可以無限荒廢的青春。

常去的山西面館沒開。他又走出三個街區(qū),停在一家上海小吃店門口——其實是走不動了。

“哎呀,怎么不用代步器。”店員出來招呼,熱氣騰騰一張芭比娃娃臉。

鶴來氣喘?!跋胱咦??!?/p>

他靠角落坐下。店堂里只他一個客人。點的菜遲遲不上。小姑娘靠在門上,沒有要招待的意思。鶴來拿起筷子,放下,又拿起,好幾次。空氣又干凈又干燥,下一刻就要走電似的。他掏出墨鏡擱到桌上,掙扎到最后還是戴上。眼淚慢慢從墨鏡下面流出,直到落進嘴角他才察覺,慌忙去擦。

“光線太強了。”鶴來喃喃自語也不知對誰解釋。

沒人理他。唯一的服務(wù)員正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出神。

菜上來了。小籠包的皮比鍋貼的皮還硬還黑,油條用麻花代替。水泡熟黃豆當作豆?jié){。他們連敷衍都不屑。

鶴來苦笑。小姑娘盯著他臉上淚漬看。

“身體分泌物?!彼洳欢¢_口。

“我上次來,好像不是你?!?/p>

“大家都是臨時打工嘛?!?/p>

大家可不是。大家終日云上生活,大門不出?!澳闶且獟赍X?”

她豁開一道大尺寸的笑?!耙X干嗎?”

鶴來搖頭。他也想像不出答案。云上有一切?!澳鞘牵俊?/p>

“為了發(fā)呆。只要在云上待著,就有好多事找上來。腦子轉(zhuǎn)個不停。我想讓腦子停一會?!?/p>

只有云下可以。鶴來懂她。然而他們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見到上傳器,就不由自主將自己傳到云端。所以必須走出家門?!霸谶@里,腦子停下來了嗎?”他問。

“當然。”女孩一抬下巴,“你看,生意多差?!?/p>

03

“那么久?”鶴來愕然。

他竟然在云下待了整整二十個小時?

云上的愛人們將他圍在中間,秩序井然地輪流向他發(fā)難。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消失?過去二十小時,她們在云上到處找他,不見蹤影。想到他可能在云下,于是又紛紛call他,給他留短訊,全部石沉大海。她們覺得蹊蹺,正聚在一起商量辦法,沒想到鶴來卻突然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沒事人一樣。

鶴來不知道自己離開那么久。他只是出去吃飯,回來睡覺,醒過來的時候正是清晨。云下世界粉金色的日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身上。他神清氣朗,像平日里那樣接通云端,剛上來就立即被愛人們圍堵質(zhì)問。

“你說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天沒了影兒?!彼齻儐?,“怎么call你都不出現(xiàn)?!?/p>

“一天?我,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彼┖┑匦?。

“云下出門?”有人問。

鶴來看不到是誰,倒聽出聲音有些緊?!班?,出門走走,嘴饞,找點東西吃吃。”

“好吃嗎?”這次是里芬。

“不好吃。”他坦言,引來一陣哄笑。鶴來在笑聲里覺得哀怨,也跟著笑,他向她們形容食物怎樣難吃,繪聲繪色,套用典故,不吝修辭。他好久沒講得這樣盡興,講得肉身微微冒汗。

“吃一頓飯要那么久?”穿戴中世紀盔甲的少女不買賬。

鶴來也詫異,心里暗自復盤了出門這一趟的過程,中間一大段空白。這不是古代砍柴郎誤入仙境的故事。他解釋不了,也不想承認。

“我走回來的。沒想到還挺遠。結(jié)果到門口想不起密碼,折騰好久才進家,到了家倒頭就睡,睡到現(xiàn)在才醒?!奔毠?jié)全部屬實。他深夜到家,癱進椅子里,悶悶坐一會就睡了。

愛人們信了他的話。忘記家門密碼也是離譜,但并不比闖房間更糟。

“云下,出次門多累。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少女認定他吃了不少苦頭,送上安慰人的笑容后離開。

其他人,說著體貼的話,擁抱過鶴來也相繼退出。但不是全部。

剩下六個人,有里芬,有他早年結(jié)交的青梅竹馬四胞胎,最后一個,他似乎認得,叫不出名字,只覺得眼睛格外好看。

鶴來長出一口氣,目光從她們臉上掃過?!霸趺戳??”

青梅竹馬的四個人,互相對了一下眼神。“我們覺得擔心。”“你最近一直有點糊涂?!薄半m然都是一些小事?!薄安贿^還是要重視?!?/p>

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說,無縫銜接,流水線上裝配般的準確。幾十年親密相伴才有的默契。

“就是最近沒什么胃口?!柄Q來避重就輕。

“嘴里沒什么味道?”里芬問。

鶴來沒防備,點頭說是。話一出口,感覺房間里掉下一塊巨石。那六個人都松了口氣。

“沒事的?!苯胁怀雒职参克?/p>

鶴來苦笑。他知道她們在他心思夠不到的地方達成了共識,而他只好等她們向他宣布。他心里灰撲撲的,想起這幾天連續(xù)出丑,心里發(fā)燙的那塊生鐵已經(jīng)冷卻,只覺得沉,帶著他往下墜。他不掙扎了。記得常用的名字和密碼,有始有終地想一件事,曾經(jīng)是多么簡單隨意的事,現(xiàn)在竟然有心無力。他做不到。好多念頭,曾經(jīng)都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使用起來如同自己肢體一般隨意,現(xiàn)在卻像蛇一般從手里滑出。

房間真空。那些走了的愛人,他快要記不住她們了。

“沒事的?!睕]有名字的女人抱住他。柔軟溫熱的乳房貼住鶴來的胸口。比乳房還柔軟溫熱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回,“小毛病。沒事。醫(yī)院能治的。”

原來她們六個人私下聊過,疑心鶴來患了ALZ癥,于是特意去查了ALZ的病理特征、患病率、治愈率,還找了一家好醫(yī)院,預約了醫(yī)生,就在明天。她們紛紛安慰鶴來,不過是常見老年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據(jù)說一個小手術(shù)就可以。

鶴來不作聲,只聽。她們對他太好。

他本以為,他一輩子都獨立自足,不需要誰對他那么好。

就像他以為,自己會永遠健康。

做檢查需要肉身相對。聽說云上也有能做檢查的醫(yī)院,診費驚人,沒有必要。

鶴來不在意云下就診。代步車將他在指定地點放下。小機器人將他引進醫(yī)院,一步步引導鶴來做各項檢查。鶴來沒有見到別的人。

毫無意義的消毒水味道在強烈日光下仿佛能顯形。他覺得只要自己拿下墨鏡就能看見氯分子在空氣里寫的字句。他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仰臥,俯臥,半蹲,正坐,側(cè)躺,脫去什么又穿上什么,筋疲力盡。在電鏡成像測試床上,小機器人讓他躺下合上眼睛根據(jù)指令活動身體,他動了幾下,沉到昏睡里。

睡得不深。所以聽見了響聲:從聽見到知道自己聽見,最后聽出那是皮鞋踩在水門汀地上的響聲。

鶴來睜開眼。

“醫(yī)生?”

“院長。我是院長。”

“院長,你好?!?/p>

“哦,坐起來吧。你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痹洪L停下來。停頓很刻意,但就像放久了的假古董,反倒有種儀式感。

鶴來起身,等著。

“ALZ癥?!痹洪L從隨身屏幕里調(diào)出鶴來的診斷圖,指給他看,“身體其他機能保養(yǎng)得都很好。大腦出了點狀況。眼睛掃描圖這里,視網(wǎng)膜神經(jīng)細胞層變薄了。再看腦圖,這里腦區(qū)的淀粉樣蛋白已經(jīng)聚集,已經(jīng)有淀粉斑塊,倒不算明顯。我拿健康大腦對比一下,看到吧,腦溝相對寬。神經(jīng)再生的速度也不是很理想,我換張動態(tài)的你看,樹突神經(jīng)棘有萎縮跡象。再加上你身體運動不協(xié)調(diào),健忘,不過還好。現(xiàn)在是早期,剛開始有病理變化,不嚴重?!?/p>

院長收起屏幕和話頭,坐進對面轉(zhuǎn)椅里,看著鶴來。兩只小眼睛格外亮。

鶴來扭動身體。大腦被眼前這位如肉鋪挑肉一般評判、挑揀。病變部位展露人前,比赤身裸體更難堪。做病人真是悲慘,毫無尊嚴。

“會怎么樣?”

“忘記所有事情,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不治的話?!?/p>

“治!有辦法?”他有些急。

“放松,沒事的。我們醫(yī)院治療這個病很有經(jīng)驗。治療方法成熟可靠。”院長伸展雙腿,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選好方案沒有?ABC三種?!?/p>

還有方案可以選,鶴來怔住。

“方案不同,價格不同,你們患者量力而行。醫(yī)院不硬性要求?!痹洪L解釋。這種話他說過不下幾千次。但他只好說。雖然醫(yī)院智能系統(tǒng)可能解釋得更準確,不過他還是親自上馬表示尊重。手術(shù)雖小,后果不可逆轉(zhuǎn),好像送一個人去不歸路,最后的揮手不好讓機器代勞。他潤潤嗓盡可能講得詳盡周全,有人情味。

治療ALZ癥,最要緊就是保住病人記憶,好比從沉船上搶救要緊貨物,無非是把貨挪去安全地方。這地方,對記憶和人類一切信息而言,自然就是云。將病人的記憶上傳到云上,再建立云和大腦的信息傳輸反饋就是解決之道。操作不同,效果——稍許有些不同。院長停下,打算喝口水。

“最貴的那個,多少錢?”鶴來問。他不是計較的人,只考慮治療效果。

“一般患者會選中間那一檔?!?/p>

“最貴的那個多少錢?”

院長開口,報出一個數(shù)。鶴來啞然。他不是計較的人——在他有能力不計較的時候。

“你聽我說,”院長說。鶴來聽院長說。

院長說:“一開始,最緊要的是把你所有現(xiàn)存的記憶提取出來,整合后放到記憶庫。因為已經(jīng)出現(xiàn)病灶,就必須抓緊,爭分奪秒地搶救。這一步,三個治療方案差別不大。關(guān)鍵是接下來,記憶庫里的記憶怎樣和你相連,仍舊成為你的記憶,為你所用。

“方案A,用電信號。腦子里放一塊超微電極,接受傳送大腦信息,調(diào)取接受信息。缺點就是慢,也不排除高峰時段記憶信息通道擁堵,那就更慢。

“方案B,在大腦制造記憶印跡,人工激活神經(jīng)印跡細胞,促使它們形成記憶路徑,簡單說就是植入已經(jīng)被忘掉的記憶。你需要使用時,直接從大腦中獲得,不必接受外界電信號刺激。ALZ癥的病人大腦會不斷抹去已有的記憶印跡,我們就定期在大腦建立各條記憶印跡。

“方案C,黑箱操作,方法很復雜,大部分環(huán)節(jié)都是外包。把你的意識包括記憶完整上傳到云上,也就是說造一個云上的你。永遠告別肉身。”

“永遠告別肉身?”鶴來不明白。他看向院長。

院長眼珠往旁邊轉(zhuǎn),露出兩塊眼白。

“你的意思是永遠不死——永生?”

04

永生。大概就是這樣。不斷向上。沒有盡頭。

鶴來心想。電梯通體透明,帶著他徐徐攀升,微風從腳底換氣機吹來,眼前風景平滑更替,平日生活的城市卷軸般縱向在他面前打開。街對面清一色拉上卷簾門的店面,探出竹籬笆的芍藥,聯(lián)排屋赭褐色的墻面,小型連棟別墅裝飾窗戶的科林式圓柱,拱廊,辦公區(qū)的老哥特式大樓上赤陶石像,青銅色工字梁外墻。越過玻璃幕墻,可塑有機蜂墻,錐形頂部和鋯尖塔,鶴來被帶進澄澈天空的懷抱。天空從未如此晶瑩,也從未如此完整,像一塊巨大原石。

而他就是原石里被凝固的蟲子。

沒想到真的有永生。

一直就有傳聞,說社會金字塔頂端的那些精英已經(jīng)全部數(shù)字移民,意識上傳云端,獲得永生。對此主流聲音嚴加批駁,說就算科技能夠?qū)崿F(xiàn)完整上傳,上傳一個人的數(shù)據(jù)量是天文數(shù)字,至少占用云的千分之一資源,嘲笑只有愚民才會相信。

但原來一直都有。

只是他不知道。

就像貫穿視野的這條地面線。他在云下從沒有見過這樣完整的地平線。鶴來心里咯噔。不對,他家在四樓。

又是“咯噔”一聲。這次是電梯。此時金屬門上下兩邊滑開,強勁溫暖的氣流灌進來。鶴來靠在扶手上。他到了頂層。難道是剛才口誤,報錯了樓層?鶴來兩腿發(fā)軟。他從來沒上過樓頂。連念頭都沒有過。無意從透明地板看下去,街道細小得看不清楚。鶴來受了驚嚇,下意識邁步逃離身體懸空的假象。他跳出電梯。先是左腳落地,右腳隨后跟上。即使站定后,仍覺得身體有一部分還沒跟上。

鶴來倒抽一口氣。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也可以選擇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如果他同時相信這兩者的話,就必須要接受這么一個事實。

在這個摩天高樓樓頂,竟然有一座像模像樣的假山。

又是一樁他從來不知道的事。

假山不小,幾乎占滿整個屋頂,兩三層樓高,可供人上下攀爬。主假山峰巒起伏,兩側(cè)襯有造型簡潔的疊石,半抱碧綠色池塘,由電頻玻璃制造出水面一樣的倒影和波瀾。還有——在沒有真正望見它時,他似乎就已經(jīng)看見了它。它一直都在,藏在他大腦溝回的某一處——那座亭。

果然是亭。

綠色琉璃瓦,黃色琉璃瓦件飾檐、脊,四角攢尖頂,也不畏懼高寒,風姿綽約地立于樓頂之上的山頂,一角懸空在外,危而不倒。他遠遠望見它,并不得全部,就已經(jīng)忘了是來做什么,只是驚嘆。清清爽爽的驚嘆,沒有多余,蒼蒼清風般沁入心脾。身體跟著輕快起來。鶴來沿蹬道蜿蜒攀爬,腳下生風,不,或許是風托住他,將他往上送。最后一道轉(zhuǎn)口,終于無遮無擋見到了亭。

它和他想的一樣。完全一樣。見到的霎那,鶴來恍惚間分不清是見到了它,還是在腦海里想到了它。兩座亭的樣子疊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鶴來疑惑,他曾經(jīng)幾時,又為了什么,想像了一座亭。

遠處傳來烏鶇的叫聲,嚦嚦婉轉(zhuǎn),雪片一樣瑩瑩,被風吹成絲絲縷縷。周圍更靜。

鶴來走進亭中。安白石坐凳欄桿把他圍在中間。他向南而坐。外面,云海翻涌,無邊無垠。

“啊,什么聲音?”女人問。

“風?!柄Q來回

“現(xiàn)在外面大風?你在哪里?”

“我在——”強勁溫暖的風打得鶴來衣服亂撲。他一點也不惱。電話里,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女人盯著他問問題。他也不惱。“我在看云。”云真白。

“去看醫(yī)生了嗎?”

鶴來想起來這聲音是誰——那個被他忘了名字的愛人——也是她堅持要鶴來出門帶上移動電話,方便到時候聯(lián)系。鶴來大致把醫(yī)生的話轉(zhuǎn)述給她聽。風大信號不好,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但意思都講明白了。那邊聽了沉默一陣,大概是在等鶴來再說點什么。鶴來沒話要講。

“你剛才說你在看云?”

“不是那個云?!柄Q來看了看電話來號,知道她現(xiàn)在正在云上。應該要知道她名字的。他對她心懷內(nèi)疚?!笆钦娴脑?,天上的水汽與灰塵。”

說法不一定對。他盡力描繪了。

“在哪里?你還在云下?”

“下次帶你來。”

那邊沉默了。兩個人都沒能順利接住話。鶴來隨口一句話,眼看就要打破“愛人肉身不見”的禁忌。她最好拒絕。鶴來心想。但她沒有。

“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掛了。”她說。

鶴來點點頭,收起手機。他忘了這里不是云上,她看不到動作。不過不擔心。默契在那里,就像他明白她答應了他。抬眼,亭外的云還在那兒,大團大團銀白色之物,變幻身姿翻涌,在日照下顯出強烈的實感,瞬息間又成了另一形態(tài),實感仍然強烈,輪廓體積清晰,不知道在下個瞬間又會是什么樣,無限種隨機的可能,無限種隨機的實在。

鶴來的心落進云里。他看不厭倦。每一個瞬間都在他的經(jīng)驗外。他的經(jīng)驗外是那么廣闊無垠。起初的欣快和著迷漸漸散去,和叫做鶴來的這個男人一同散去。也就是說,連同他肉身的那點殘缺也要散去。

像看到隧道盡頭的光亮一樣,鶴來預見到自己完全彌散于無形,他平靜地等待著。時間或長或短。沒差別。他可以等。

再次被響聲侵擾。云瞬間退回到亭外天空。這次不是手機鈴。有什么在動,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鶴來擰轉(zhuǎn)頭,重新對焦,已經(jīng)慢半拍。一道影子沒入亭右后方太湖石灰黑色的褶皺里,倏忽又從石頭堆疊形成的孔洞里閃過。鶴來愣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離開已經(jīng)溫熱的白石凳,離開亭子找過去,已經(jīng)沒了對方的行蹤。視線穿透假山縫隙孔洞,望到的只有精心雕琢的空白。他一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風里的暖意已經(jīng)不再。日頭西移,光線柔和下來,快要黃昏的樣子。鶴來往回走,轉(zhuǎn)身但找不到回去的道。明明沒走出亭子幾步,卻已經(jīng)看不到回去的路。四角亭不見了。他身陷在七竅八孔的仙石中,腳下的道蜿蜒不知去向哪里。但只有走,認準返身的方向,石徑幾步上幾步下,左右不時出現(xiàn)可疑的洞穴,似乎可以通向哪里,又有岔道令人迷惑,橫生在腳下。鶴來在每個岔口前惶恐,生怕越來越錯。似乎真的錯了。兩側(cè)疊石交錯起伏,肆意變換地擠壓拉伸原本屬于小徑的空間,忽窄忽寬的石路上,鶴來不停地斜橫腳步,以不同角度側(cè)身,時而彎腰俯首,鉆過空洞,時而轉(zhuǎn)胯抬腿,跨過石檻。久在室內(nèi)疏于運動的肢體,竭盡全力適應當下,漸漸在踉踉蹌蹌中獲得一點強力。也許因為身體暖和起來的關(guān)系,鶴來竟然沒有覺得挫折,他甚至有些雀躍。即使在他走到絕徑的時候。堆疊起的太湖山天然屏障般高聳面前。走不通了,身上被石頭擦傷的地方隱隱作痛。他聞到身上熱烘烘的汗味。抬頭看天。他驚了。

金色的大海倒懸在天上。波浪翻滾,燃燒,在神秘巨大的靜默中與他面面相覷。

哦,是云。是傍晚。

金色余暉慷慨地灑向他。他記得昨天的云不是今天的樣子。昨天這個時候,他在假山的另一處仰望著另外的云。

這個地方他來過。

就是一瞬間的事,謎一樣的云下二十小時忽然可以被理解。其間隱形的十多個小時的空白,有了著落。

昨天中午從飯館出來后,他羞愧難當?shù)赝易撸宦飞蠚庾约喝虤馔搪暢韵掳霐?shù)食物,忍受著滯留在口腔中的油膩生腥,就這么悶悶不樂,一心一意地沮喪,等電梯停下,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樓頂。接下來的事,和今天一樣。

今天發(fā)生的,昨天已經(jīng)發(fā)生。因為遺忘,他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不知道還有多少片段被忘掉。不知道下一次會忘記什么。

仿佛有人一盞盞關(guān)掉他屋里的燈。四下慢慢暗下。陰影悄然圍近,遮蔽諸多曾經(jīng)充滿他的事物。他應該慌亂,但慌亂不起來,只覺得悲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