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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英雄“亞瑟”與后世文學電影
來源:解放日報 | [法]雅克·勒高夫  2020年09月07日08:47

《中世紀的英雄與奇觀》是一本講述中世紀意象的歷史書籍。意象涉及圖像和文本,它培育和構建了傳說與神話,并通過創(chuàng)造形象、借用形象,推動了社會的運轉和思考。可以說,中世紀的意象世界是培育現(xiàn)代西方文化的土壤之一,各類意象在這個世界中誕生、改變。即使在現(xiàn)代世界,中世紀的意象依然富有生命力,它們經常出現(xiàn)在流行文化之中。

亞瑟非常能體現(xiàn)中世紀英雄人物的特點,他們介于現(xiàn)實與想象之間、虛幻與歷史之間,早已成了傳說中的人物。

一位與不列顛民族意識緊密相關的凱爾特英雄

亞瑟這個名字首次出現(xiàn)在9世紀初編年史家內尼厄斯編寫的《不列顛人的歷史》一書中。據(jù)書中記載,有一位叫亞瑟的人助不列顛國王抵抗入侵大不列顛的撒克遜人。作為戰(zhàn)場領袖,他殺死了將近960個敵人。因此亞瑟作為功勛卓著的戰(zhàn)士、不列顛人的保護者走進了歷史。在中世紀盛期,凱爾特人的口頭文學中就出現(xiàn)了他的影子,尤其是威爾士散文故事集《馬比諾吉昂》講述了這位英雄的早期時光。有人曾經將亞瑟和其他文化中的英雄人物相對比,尤其是印歐語族具有三種社會功能的文化、歐洲甚至日耳曼民間傳說中的英雄。但是,不管英雄亞瑟的本質是什么,西方中世紀創(chuàng)造、流傳給我們的是一位與不列顛民族意識緊密相關的凱爾特英雄。

亞瑟真正誕生于杰弗里的作品中。杰弗里是牛津的一位議事司鐸,于1135年到1138年編撰了《不列顛諸王史》一書。杰弗里講述了自布魯圖斯率領羅馬人給不列顛人帶來最初的文明之后不列顛諸王的歷史。作為羅馬人和蠻族人的混血后代,不列顛人自此便被一連串的國王統(tǒng)治著。其中最后一個國王,尤瑟王(尤瑟·潘德拉貢),在法師梅林的魔法的幫助下使他愛慕的女人伊格賴因受孕,她生下一個兒子,這便是亞瑟。亞瑟15歲繼位為王,在對羅馬人以及西歐各民族的戰(zhàn)爭中取得了一個又一個輝煌的勝利。他殺死圣米歇爾山周圍散布的恐怖的巨人之后,征服了整個大不列顛、北部群島,疆域直達比利牛斯山。他的外甥莫德雷德?lián)屪吡怂钠拮雍屯鯂?。亞瑟從?zhàn)場歸來將其殺死,但是自己也受到了致命的一擊,隨后他被送到威爾士附近的阿瓦隆島。在那里,他要么是去世了,要么等待著力量恢復,以重新奪回他的王國和統(tǒng)治權。就這樣,亞瑟很快成為一系列代表中世紀豐富而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亞瑟王傳說”的中心人物。

關于這一文學形象的很多情節(jié)都來自克雷蒂安·德·特魯瓦于1160年至1185年創(chuàng)作的故事詩和13世紀上半葉以散文形式流傳的亞瑟王傳說。我們可以從中看到中世紀文學中創(chuàng)造性的想象在英雄以及奇觀的塑造方面發(fā)揮了多么關鍵的作用。意象的歷史賦予了中世紀文學在當時的文化、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至關重要的地位,更加賦予了它能夠跨越世紀而長存的持久生命力。亞瑟是我們稱之為“不列顛題材”這一廣闊的文學領域的中心人物。他帶動了很多文學形象的誕生,或者說在他的周圍集結了一系列英雄人物,其中最閃亮的是高文、蘭斯洛特和珀西瓦爾。他還創(chuàng)建了一個在中世紀西方基督教中不多見的烏托邦式團體,即傳說中的圓桌騎士團。這個團體中的成員都是英雄的典范。亞瑟作為一位戰(zhàn)爭英雄,和法師梅林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后者用他的預言和保護陪伴著亞瑟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人生歷程。梅林是一件奇特的寶物——圣杯的構思來源。圣杯是一個有魔力的物件,是圣體盒的一種形式,對它的尋找和征服成為基督教騎士尤其是圓桌騎士團的使命。中世紀騎士的基督教化在這個神話中達到頂點。圓桌騎士團這一形象的創(chuàng)造同樣也使我們看到英雄和奇觀的世界其實隱含著中世紀社會和文化的矛盾,它象征著生活在中世紀等級森嚴和極不平等的社會中的人民大眾對理想的平等世界的向往。

但是,在封建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當中,也存在著一種在貴族這一較高的社會等級中創(chuàng)建團體和要求舉止平等的渴望。封建領主和封臣之間的親吻禮就是一種姿態(tài)上的象征。圓桌騎士團除了隱喻宇宙是一個整體,即世界的整體性之外,還象征著對平等世界的憧憬,亞瑟則在其中扮演著擔保人的角色,并在貴族世界中尋找其現(xiàn)實的化身。

圣劍被投入湖中標志著生命和權力的終結

除了擁有戰(zhàn)士與騎士的身份,亞瑟還是中世紀政治社會中卓越首領——國王的虛構化身。這值得我們注意,長久以來,亞瑟真正的名字是“亞瑟王”,比如我們可以在意大利南部奧特朗托大教堂的地面鑲嵌畫上看到的,而且亞瑟在歐洲頗具詩意的想象當中一直是國王的象征,他不以神秘的形式存在,卻沒有喪失神圣的光環(huán)。亞瑟不只是一位真實存在而又傳奇的國王,他還是一位千禧年的國王。中世紀的人們普遍夢想著由信仰和美德統(tǒng)治世界的日子降臨大地,他們期盼著由一位歷史上的國王領導啟示錄記載的世界末日。這種想法在東方獲得了巨大成功,某些“隱士埃米爾”的出現(xiàn)便是一例。

在西方,亞瑟的形象被許多皇帝所采用,比如腓特烈一世,他認為亞瑟可能并沒有死,而是長眠于一個山洞中,在阿瓦隆島上靜待著自己的回歸。這就是“過去和未來之王”的主題。

如果說圓桌騎士團這樣一個神秘的團體與亞瑟的形象緊密相連,那么有一件偉大的戰(zhàn)士或騎士通常所共有的人格化的器物與他的名字聯(lián)系得更加密切,那就是他的佩劍。亞瑟的佩劍具有魔力,只有他能夠揮舞得起來,他用這把劍殺死了不計其數(shù)的敵人和怪物,尤其是巨人,最后圣劍被投入湖中也標志著他的生命和權力的終結。這把劍名為“石中劍”,它的消失為亞瑟之死這一段晦暗的情節(jié)畫上了句號。英國著名導演約翰·保曼在他的電影《亞瑟王神劍》中讓這把劍登上銀幕。我們在查理曼和羅蘭的手里也能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人格化的佩劍:咎瓦尤斯、迪朗達爾。它們和石中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們的最好搭檔。亞瑟首先是中世紀多重價值觀念結合的體現(xiàn)。這些觀念無疑打上了基督教的深刻烙印,但首要表現(xiàn)的還是世俗的價值觀和世俗的英雄形象。亞瑟自身表現(xiàn)了封建價值觀兩個連續(xù)的發(fā)展階段:12世紀的英雄主義和13世紀的騎士風度。他是印歐傳統(tǒng)中具備三種社會功能的國王:代表第一種功能的神圣之王,代表第二種功能的戰(zhàn)爭之王,代表第三種功能的教化之王。他為研究中世紀文學的著名的史學家埃里克·科勒所下的一個較為合理的定義做了很好的注解:“封建騎士世界的兩大任務:歷史的合法化與神話的創(chuàng)造?!?/p>

從來沒有全能的英雄和沒有陰暗面的奇觀

正如所有的英雄,尤其是中世紀的英雄一般,亞瑟的名字與很多地點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地點通常都是出現(xiàn)戰(zhàn)役和死亡的地方。其中有重要的戰(zhàn)事、征服及勝利發(fā)生的區(qū)域,凱爾特地區(qū)、愛爾蘭、威爾士、康沃爾等;有亞瑟誕生的地方,康沃爾地區(qū)的廷塔哲;有傳說中他的宮殿所在之地,位于康沃爾和威爾士邊界的卡美洛;有一些神奇的島嶼,比如阿瓦隆島;還有位于威爾士邊界的英格蘭本篤會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據(jù)說1191年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亞瑟王和王后圭尼維爾的遺體。但是,在遠離凱爾特地區(qū)的東方,也還有一個著名的地方與等待之王——生死不明的亞瑟密切相關,這個地方就是埃特納火山。在13世紀初的一部著名的故事集中,亞瑟安靜地沉睡于埃特納火山中,他或是在等待著重回人間,或是等待著升入天堂。

但是,在基督教的歐洲,從來沒有全能的英雄和沒有陰暗面的奇觀,這個特點一直持續(xù)到今天。英雄也只是一個人。另一方面,如果說君主制的意識形態(tài)將國王塑造為一個英雄的形象,那它遠沒有賦予他絕對主義的特點,而文藝復興和古典時期則更注重突出這一特點。亞瑟是一個罪人,與他同母異父的姐姐結合,生下了莫德雷德。至于這次罪行的果實莫德雷德,則是一個叛徒,他的背叛導致亞瑟王最后的死亡。

英雄形象的政治利用是歷史常見現(xiàn)象

亞瑟的形象不斷得到鞏固。首先,英格蘭金雀花王朝用政策確立了他的地位。英雄形象的政治利用是歷史上的常見現(xiàn)象之一,尤其是在中世紀、在歐洲歷史中。在英格蘭諸王大力宣揚亞瑟的同時,法國人和德意志人也爭先恐后地在歷史神話中尋找本國的精神支持,兩國都不遺余力地謀求壟斷查理曼。就這樣,歐洲歷史中出現(xiàn)了一對具有雙重關系的組合——亞瑟王和查理曼,雙方時而互補,時而對立。

亞瑟取得了非凡的成功,13世紀初的西多修道會士凱撒利烏斯在他的《關于神跡的對話》中寫道,有一次修道院院長布道時,底下的修士都在打盹兒,這時他提高了嗓音:“聽我說,我的兄弟們,聽好了,我要給你們講一個離奇的新故事:過去曾有一位國王名叫亞瑟?!币宦牭竭@句話,修士們都醒了,激動不已,全神貫注地聽著。亞瑟甚至在修道院內都成了英雄。在中世紀,亞瑟形象突破貴族階層的成功之處還體現(xiàn)在“亞瑟”這個名字上。由一個名和一個姓結合在一起的現(xiàn)代人名形式出現(xiàn)在13世紀到14世紀的西方基督教世界,那時我們就已經發(fā)現(xiàn)“亞瑟”的存在,尤其是在市民階層。米歇爾·帕斯圖羅曾著力研究過“亞瑟”和其他圓桌騎士團主要成員的名字的傳播情況,他強調一個人的教名從來都不是可有可無的,它是人的“第一個社會記號、首要屬性、主要標志”。他曾根據(jù)15世紀末之前的約40000個帶有法國印記的傳說,考察過圓桌騎士團的成員的名字出現(xiàn)的頻次。他發(fā)現(xiàn)“效仿亞瑟王”在那時的城市中已經成為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對亞瑟的狂熱甚至席卷荷蘭、意大利這些地區(qū),一直持續(xù)到16世紀中期。讓我們再回到法國,這次有關亞瑟人名學的人類學考察的勝出者是特里斯坦,共計出現(xiàn)120次;緊接著是蘭斯洛特,79次;而亞瑟接近72次,遠遠超出高文(46次)和珀西瓦爾(44次)。

中世紀英雄的魅力通常在14世紀會或多或少地減弱,繼而在15世紀蘇醒。正如約翰·赫伊津哈在《中世紀的衰落》一書中重點寫道的那樣,15世紀的騎士故事泛濫成災。一位名叫馬洛禮的英格蘭詩人在1485年創(chuàng)作的偉大作品《亞瑟王之死》喚醒了人們對亞瑟的記憶。16世紀則完好地留存著這位中世紀英雄熠熠生輝的事跡,另一位詩人斯潘塞的《仙后》一書使亞瑟獲得新生。亞瑟承載著不列顛的民族主義成功穿過17世紀的意象世界,這尤其要歸功于偉大音樂家珀賽爾根據(jù)約翰·德萊頓的劇本所創(chuàng)作的歌劇《亞瑟王》,雖然后者起初受到國王查理二世支持,但這部作品到1691年才能演出。

最后,伴隨著浪漫主義的到來,亞瑟迎來了中世紀意象的大規(guī)模復興。他有幸成為當時英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之一——丁尼生筆下的主人公,他于1842年出版了《亞瑟王之死》,他生前一直在創(chuàng)作《國王敘事詩》,合集于1885年面世。大約同時期,亞瑟在一些拉斐爾前派畫家的作品中獲得了新生,尤其是在丹特·加布里埃爾·羅塞蒂和愛德華·伯恩-瓊斯的作品中。音樂領域中,在瓦格納的影響下,肖松于1886年—1895年間創(chuàng)作了他的唯一一部歌劇《亞瑟王》。

電影最終使中世紀的英雄亞瑟及他的主要英雄伙伴重新煥發(fā)了活力。讓·科克托最先將亞瑟王的傳說搬到戲劇中——《圓桌騎士》(1937年)。二戰(zhàn)之后出現(xiàn)了一些電影杰作,也出現(xiàn)了許多扭曲、脫離中世紀意象的電影,比如1953年由理查德·索普導演的好萊塢電影《圓桌武士》,1967年由喬舒亞·洛根導演的音樂喜劇《卡美洛》。偉大的作品還有布列松的《湖上騎士》(1974年)、埃里克·羅默的《威爾士人珀西瓦爾》(1978年)和約翰·保曼的《亞瑟王神劍》(1981年)。在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著名電影《奪寶奇兵3:圣戰(zhàn)奇兵》(1989年)中,導演派哈里森·福特去尋找圣杯。亞瑟真正是無時無刻不在震撼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