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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鐵凝小說語言的敘事藝術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5期 | 李騫  2020年09月16日15:47

內容提要:縱觀鐵凝40多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語言的敘事藝術不僅自然逼真,表情達意,而且具有繪聲繪色的審美效果。她的小說對外在物象的描述具備一種“狀可見”的浮雕式的形態(tài)美感,她筆下的風景有清水出芙蓉的靜美,人物形象則逼俏自然。鐵凝小說的語言表達既有對自然物象的發(fā)現(xiàn),也有結合生活現(xiàn)實的藝術化再創(chuàng)造。外在的風物在她的筆下,都有一種繪畫的“形”的質感,在物我溶解的基礎上,其實現(xiàn)了外景與人物內心活動的同步進行。構造虛實互補的景象,則是鐵凝小說極富個性的語言敘事特色。

關鍵詞:鐵凝 小說語言 敘事藝術

語言是傳播文學審美價值的重要載體,也是形成小說家審美風格的主要元素。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其語言的敘述結構不會一成不變,而是要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的與時俱進,以及個體審美理想的變化而發(fā)生質的轉變。但是這樣的變化必須在作家不變的審美主旨下完成,否則語言的描述就沒有意義。鐵凝是一位才智與思想雙重并重的作家,因此,當我們認真梳理她40多來小說創(chuàng)作的語言敘事藝術時,發(fā)現(xiàn)她的語言敘述既有自然逼真的意境描述,也有思想深透的審美表達。盡管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她小說的語言有明顯的變化,但追求美的情愫,表達生活中人性的溫暖,始終是她堅守的美學意涵。朱光潛先生認為:“在文學作品中,語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緒意旨所附麗的語言,都要盡善盡美,才能引起美感。”①鐵凝的小說,無論是1980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夜路》,還是201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飛行釀酒師》,以及1980年代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玫瑰門》,2006年出版的《笨花》,雖然時間相隔久遠,語言的敘事風格也有一定變化,但“情緒意旨所附麗的語言”和盡善盡美的情感表達卻始終沒有改變。

小說敘事語言的最高境界是,“狀可見,聲可聞,意可察,情可感”。②這是進入語言完美表達的重要途徑。“狀可見”是指讀者通過語言創(chuàng)造的形態(tài)美,體會作品中真實可感的世界;“聲可聞”是指通過語言聲音的描述,使作品中表達的內在蘊含具有形象的特質;“意可察”的含義是指憑借作家創(chuàng)造的意境,可以明了小說的內在意涵;“情可感”是指讀者以作品的語言敘事為橋梁,抵達作家在小說中所要表達的審美情感。鐵凝的小說語言不僅自然逼真,表情達意,而且具有繪聲繪色的美學效果。在不同的時代,面對不同的題材,鐵凝小說的語言雖然有一定變化,但是追求繪畫敘事的立體感,對豐富多彩的生活的多樣化表訴,剖析人性的真善美,是她小說敘事的總體風格。無論是早期的小說《夜路》《東山下的風景》《哦,香雪》,還是之后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三垛”、《永遠有多遠》,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以及新時代以來發(fā)表的《風度》《1956年的債務》《春風夜》《飛行釀酒師》《火鍋子》等作品,創(chuàng)造美和表達善,都是其小說語言藝術一以貫之的總體敘事風格。

因為有繪畫的實踐,而且對美術理論有著深厚的訓練,所以當鐵凝把這種造型藝術用之于小說創(chuàng)作時,其語言敘事就具備了一種“狀可見”的浮雕式的形態(tài)美感。她筆下的風景有清水出芙蓉的靜美,人物則逼俏自然。她的語言表達既有對自然物象的發(fā)現(xiàn),也有結合主體生活現(xiàn)實的藝術化的再創(chuàng)造。外在的風物在她獨有的語言描繪下,都有一種繪畫的“形”的質感。比如《東山下的風景》的山間鐵路圖,“鐵路在山腰間小心翼翼地穿行,火車驚叫著穿過無數(shù)個隧道和峽谷,黑夜和白天在車廂里交替”③。雖然只有短短三句,構圖效果十分明顯,一幅“深山火車行”的圖像躍入眼簾。有自然靜態(tài)的“山腰”“隧道”“峽谷”的直覺景象,也有動感的“穿行”“穿過”“交替”的相互變幻,兩種形態(tài)融合,形成一幅靜中有動的圖景。同樣,她對人物形象的處理也是如此,有真實的白描性的肖像描繪,也有想象的審美創(chuàng)造?!堕c七月》中的馬掌鋪孟鍋,春天的時候是“一副光膀子”,秋天則穿一件扣缺和袢少的“不完全的棉襖”,這是典型的白描敘事技法,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形象成天與風箱、火爐、錘、鉗、砧打交道的身份相對稱,真實感比較強。《夜路》里的二升是回鄉(xiāng)知青,由于受到當權者的重視,經(jīng)常寫稿子炮擊走資派,公社開大會時還上臺發(fā)言,所以每當接到開會通知時,“二升又象一只小鳥抿著翅膀飛走了”④。用“小鳥抿著翅膀飛走”來形容二升聽到開批判會時的喜悅心情,是一種意象的再創(chuàng)造,通過聯(lián)想的比喻,二升志得意滿的形態(tài)躍然紙上。《閏七月》的孟鍋,《夜路》中的二升,都是作品中的主要

人物形象,是小說中結構發(fā)展的主要推動者,他們的生活現(xiàn)實構成了作品的“主情節(jié)”,而這兩個人物形象的意義就是通過語言敘事的“狀可見”來完成。

營造意境,在物我交融的基礎上實現(xiàn)外景與人物內心活動的同步進行,構造虛實互補的景象,是鐵凝極富個性的語言特色。著名作家孫犁對《哦,香雪》的語言敘事的評價是:“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如一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都是純靜的境界?!雹葸@里的“一瀉千里”“純凈的詩”“清泉”“純靜的境界”既是對她小說的詩性敘事語言的高度肯定,也從側面證明了鐵凝小說的語言具有“狀可見”的敘事特質。這足以證明鐵凝小說的敘述語言,不僅有詩意的審美創(chuàng)造,而且具有純靜的可見、可感,甚至可以觸摸的美感?!缎÷飞煜蚬麍@》是鐵凝1980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作品通過“我”到文學講習班學習的經(jīng)過,敘述了極“左”思潮對老干部人性的迫害。由于是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因此,當外在物象通過“我”的內心過濾后,其形狀的可感性便彰顯了寫景狀物的審美色彩。

這里的桃樹比較稀,路旁有一些被鋸掉的病樹樹樁,橫截面裸露著,仿佛沖行人仰著一張張花臉。我選擇了一只樹樁坐下來,端詳著樹樁斷面上那些盤旋著的花紋,據(jù)說這些花紋標志著樹的年齡。如果我是一棵樹,那我就有十九圈花紋了。可我為什么是一棵樹呢?我是一個有思想的活人。十年前我的父母就是在這所干校、這座果園相繼病逝。他們的死使我過早地調動起我的思想,使我習慣于沉默,還變得有點孤獨。⑥

小說的語言基調是融描寫于敘事,以敘述為主,將人物的主體感受融化于語言的陳述之中,實現(xiàn)了形態(tài)可見,意義可察,情思可感的審美境地。因為這一片果園與“我”的人生之痛有著內在的密切關連,所以在“我”的眼里,桃樹是被殘忍砍伐之后的一種病象,不僅“比較稀”,而且都是裸露著的“病樹樹樁”,如同“一張張花臉”。這些“狀可見”的外在物象,具有很強的形象感,體現(xiàn)了作家藝術描摹的審美色調。根據(jù)樹樁的花紋判斷樹的年齡,再聯(lián)想到自己的父母,激發(fā)出了我不是一棵任人砍伐的樹,而是一個有情感、有思考、有辨識能力的活人的情思。外在景物的描寫與內心獨白融會貫通,綴聯(lián)在一起,顯示語言的現(xiàn)在時與過去時的邏輯鏈,通過樹樁聯(lián)想到十年前父母在“這座果園相繼病逝”的情景,再聯(lián)想到“我”情性的變化。從現(xiàn)在追憶過去,再自我剖析,顯示了語言敘事有形、有聲、有情的藝術張力。關于語言描寫中的現(xiàn)在時態(tài)與過去時態(tài)的關系,美國作家大衛(wèi)·姚斯是這樣總結的:“通過把過去時態(tài)對著一名不在場的聽眾敘述的技巧移植到一個現(xiàn)在時態(tài)的故事中,我們讓故事的‘現(xiàn)在’看起來像是‘過去’了,敘事的是某些回憶性的而不是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簡言之,是對現(xiàn)在事情的回憶?!雹摺缎÷飞煜蚬麍@》是一篇站在現(xiàn)時的角度,回憶過去生活的短篇小說,所以關于桃樹的“病樹樹樁”的這一段敘述,是沒有聽眾的,而且描述到“我是一棵樹”時,敘事從“現(xiàn)在時態(tài)”轉移到父母被害的“過去時態(tài)”,然后又回到內心世界的獨白,把敘事者的沉默、孤獨的性格向讀者交代,使整段語言達到一種冷抒情的藝術力度,堪稱“狀可見”的語言敘述的典范。

鐵凝小說的語言敘述以一種繪畫美的形象詩意,讓讀者在可見、可聞、可察、可感的閱讀過程中,領會作品深透的思想內容,這種富有立體形態(tài)的語言表述,充分體現(xiàn)她駕馭語言的審美能力。著名作家汪曾祺說:“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附加的,可有可無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⑧作為小說的載體,語言的作用就是通過閱讀的接受而感染讀者,進而對作品的思想內容、作家的審美思想有完整的把握。40多年來,鐵凝的小說之所以受到讀者、評論家、學者的熱愛和接受,就是她小說語言的美學特質不是隨意附加在文本之上,而是作品主旨蘊含的審美載體?!杜?,香雪》有一種暖和的語言溫度,小說中如詩如畫的意境淡遠而內含深厚,將情與景進行形象化的語言組合,讓“香雪們”在“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言說中,完成人性善的升華?!对罨鸬墓适隆分心痰泥l(xiāng)村素描,《啊,陽光》里細致而靜謐的語言敘述,《孕婦與牛》中濃淡相宜的意境,《秀色》的油畫筆調,《麥秸垛》里“碩大的蘑菇”形態(tài)的神似隱喻,《木樨地》中舉重若輕的對話藝術,《馬路動作》里暗喻向形象轉換的豐富性描圖,《近的太陽》中空靈的詩意美景,《無憂之夢》中淳而靜的愛意,所有這些高山流水般的詩美語言,都使人物的靈魂在作家建構的意境中收到“狀可見”的神奇的審美效果,使小說的主觀意義得以充分展現(xiàn)。

進入新世紀,鐵凝的語言風格有了一定變化,敘述筆觸輕松明快,故事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外在景物中展開,在描寫中直接體現(xiàn)事物本身的美。但是“狀可見”的語言描繪藝術,仍然有著突出的表現(xiàn)。寥寥幾筆就栩栩如生地把表達對象特征勾勒出來,狀物既重形似,更重傳神?!?956年的債務》寫于2010年,講述的是紡織廠的宣傳員因為借了同事李玉澤的五元錢,后來同事調到北京未及時歸還,內心愧疚,53年來耿耿于懷。臨去世前,叮囑兒子萬寶山一定要連本帶利將五十八元錢歸還債主。當萬寶山來到北京,好不容易找到李玉澤時,當年的技術員因兒子是房地產(chǎn)老板而住在高檔小區(qū)的大別墅里,過著富人的奢侈生活。來到綠水莊園李玉澤家A8座別墅前,萬寶山目睹他們一家開Party的富豪場面,他覺得父親念念不忘的還錢的想法有點滑稽,于是決定不還錢,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但是冥冥之中,“他雙腿忽然邁不開了”,當他試著轉身朝A8座別墅走來時,鬼使神差,兩條腿“又聽他的使喚了”。是什么力量使的雙腿出現(xiàn)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作家沒有明寫,而是通過外在物象的描述來暗示。

既然他的腿像被施了法術似的不能動彈,他便只好隨孩子們的目光仰望天空。他看見了一些高高飛翔的鳥:燕子、蜈蚣、老鷹……一只紅嘴的黑鷹展著雙翅飛得最高,威風凜凜的俯視著大地。一個形象忽然在萬寶山腦子里復活:病床上的父親張開雙胳膊對他的那個企望,凄風中大鳥樣的企望。他仰望著天空中的黑鷹,該不是父親的魂靈正俯視著他吧?他并不迷信,但那一刻他心生畏懼。⑨

語言雖然是外在的表現(xiàn)工具,但作為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語言又是產(chǎn)生小說意義的先決條件?!?956年的債務》中的萬寶山的父親,是一個節(jié)儉得近乎吝嗇的人,因為欠了同事五元錢未還,現(xiàn)實生活中全家人遭白眼,他則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有罪之身,內心世界經(jīng)受折磨和煎熬,為了贖自己的罪,他在臨死之前鄭重地托付兒子萬寶山必須完成他一生的夙愿:還錢。病床上的父親病鳥般的姿勢反復提醒萬寶山:只有還了欠債,父親的靈魂才會安穩(wěn)。所以,當萬寶山不想還錢時,“他的腿像被施了法術似的不能動彈”,這是一種心靈的轉移,父親的愧疚在兒子身上發(fā)生,如果不還錢就愧對父親的生前重托,還要代替父親再次背負沉重的罪惡。當他仰望天空時,紅嘴黑鷹“俯視著大地”的姿態(tài),使他聯(lián)想到父親病床上張開胳膊的病鳥姿勢,靈魂受到震動,內心深處“心生畏懼”。這一段敘事,主人公雙腿不能動彈、“高高飛翔的鳥”都屬于“狀可見”的物象?!昂邡椪怪p翅飛得最高,威風凜凜”,則是只可意會而聽不見的“聲可聞”。由黑鷹的企望聯(lián)想到“父親的魂靈正俯視著他”是“意可察”?!八⒉幻孕?,但那一刻他心生畏懼”卻是典型的“情可感”。由于作家將語言的描摹功能發(fā)揮到生動傳神的境地,讓人有如臨其境、如見其心的真切而大美的閱讀美感。

鐵凝的小說語言之所以有著強勁的“狀可見”的特征,是因為她的創(chuàng)作主要以現(xiàn)實生活的內在真實為導向,盡管小說是虛構的,但是作家全身心地擁抱生活,以生活的審美準則來結構小說,所以,她的小說的情節(jié)推衍、故事的指向、主旨意涵都符合生活的真實性,其語言敘事的能指功能有較強的現(xiàn)場感。

“聲可聞”的語言敘事,是指作家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通過語言的表述讓讀者對所表達的外在物象有如聞其聲的感覺。小說是作家虛構的藝術產(chǎn)品,但由于作家敘述的事件、人物、故事,都是指涉現(xiàn)實生活的實有元素,所以作家在作品中的敘事干預,總是以自我的形象出現(xiàn),特別是以第一人稱完成的作品,這種干預的敘事語言常常來自故事中的敘述主體。鐵凝小說中以“我”來完成作品結構的篇幅雖然不是很多,卻有著典范性。比如早期的《夜路》《一片潔白》《小酸棗》《那不是眉豆花》《東山下的風景》,中期的《B城夫妻》《第十二夜》《永遠有多遠》,以及新時代以來的《伊琳娜的禮帽》等作品,其敘事的聲音都是以“我”的語氣來完成,不僅真實感強,而且具有“聲可聞”的敘事特質。

第一人稱小說的敘事主體雖然并不是作家本人,但作品的敘述往往是以“我”的講述來完成,“我”作為故事聲音描述的發(fā)出者,讀者在字里行間總能感覺到作者無孔不入的存在,而且這種存在對所敘述的事件具有制約性。也就是說,文本中的“我”發(fā)出的聲音,即使讀者是在默默閱讀的狀態(tài)下,同樣能夠感應到“我”的存在,因為敘述者“我”是作品的敘事主體,也是小說事件的參與者。凡是優(yōu)秀的作品,敘述者的聲音都是可聞可聽可見的,因為敘述者的講述是文本聲音的集合體,其聲音越是真實可感,小說的敘事價值就更能很好地體現(xiàn)。以《一片潔白》為例,這篇小說的語言結構是由“我”來完成的,當然小說中的敘事主體并不是作家自己,而是作品的講述者。即使小說中描寫的是作家所經(jīng)歷的故事,讀者在閱讀小說時也必須將文本的敘述者“我”與寫作主體的作家區(qū)分開,這樣才能夠抵達敘事文本的語言藝術功能?!兑黄瑵嵃住分v述了“我”因為兩次高考失敗,工作又沒有著落,在城里憋得慌,于是就到農村的二姨家去散心。農村不僅空氣清新,而且以表妹小素為代表的農村女孩子們對愛情表達的純凈性,表弟小杰自己創(chuàng)辦工廠,對繼承二姨父城里工作的不在乎,深深打動了高考失敗的“我”,“我”似乎明白了生活有時是“解釋不清的”某種生存哲理。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1981年,有著濃厚的時代元素,特別是在語言的敘事聲音方面,有著審美的先驗性。“我”作為故事聲音講述的發(fā)出者,所發(fā)出的聲音對文本的結構有著審美的制約性。著名敘事學家譚君強認為:“敘述者是敘事文本的講述者,是體現(xiàn)在文本中的‘聲音’。敘述者并不是在構成敘事作品的語言中表達其自身的個人,而屬于一種功能。”⑩也就是說,小說中的“我”只是一種文本講述的審美功能,是言語的聲音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不是作家自己,而是一種講述的符號,但是這個講述的符號與作家的審美理想是有一定關聯(lián)的?!兑黄瑵嵃住分械臄⑹稣摺拔摇笔切≌f中必不可少的結構元素,她發(fā)出的“聲音”是小說文本的主要構成單元,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影響小說的結構。這篇小說的開頭這樣寫道:

一連兩年我都沒有考上大學。

一連兩年我都沒有找到工作。

我就這么呆著,一天天憋得要發(fā)瘋。有時會突然跑到鏡子跟前照照臉,

看看自己是否已經(jīng)老了。鏡子告訴我,皮膚彈性很好,面色也挺紅潤,我年輕。要么是我的心在長皺紋,不然為什么心總也舒展不開呢?11

敘述者“我”通過自我的發(fā)聲,彰顯其人生的困惑,因為連續(xù)兩年沒有考上大學,又找不到工作,內心非常焦慮,“一天天憋得要發(fā)瘋”,總是害怕自己老去,這才有了“跑到鏡子跟前照照臉”的心理暗示。其自我敘述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讓讀者在接受過程中,通過敘述者的敘事聲音,明白“我”的每一天都處于焦慮、孤寂、心靈不安的狀態(tài)。這樣的敘事聲音是作家有意設下的伏筆,既然“我”每一天的生活都如此糟糕,那么如何走出自我心理的囚籠,有待于敘述者“我”繼續(xù)完成后面的故事。這樣一來,由敘述者主觀發(fā)出的對文本干預敘事的言語聲音,在小說的文本中就很常見。這樣的敘事修辭方式,有利于推進小說的敘述進度,完善文本的情節(jié)結構。又如《小酸棗》的開頭,“從山區(qū)寫生回來,我這個對文學一竅不通的人,竟異想天開要作小說了”。13這樣的聲音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主觀建構,因為“我”只是一個畫家,對小說創(chuàng)作一竅不通,但又異想天開要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為什么會有這樣怪異的想法,是因為“我”到山區(qū)寫生時的所見所聞所感打動了我,我必須提起筆來寫下這段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如此,接下來的敘事就有了依據(jù),讀者在“我”組織的敘事情節(jié)中與“我”進行交流,分享“我”的山區(qū)生活體驗,從而完成作家所要表達的審美意涵。

鐵凝以第一人稱完成的小說,讀者可以在對文本的解讀中,聆聽到敘事者的聲音,通過聲音的擴充,讓閱讀者進入作品現(xiàn)場,感受小說中人物形象存在的價值,領會文本敘事結構的推衍,明了所述事件與小說情境的關系。這樣的聲音敘事需要一個視點,從這個敘述點生發(fā)出小說的主旨意圖,使讀者透過作品的隱蔽敘事,探尋小說的元敘述意義。完成于1998年的短篇小說《第十二夜》,是鐵凝小說敘事聲音表述方式的典范之作,小說講述城里的畫家到一個名為馬家峪的山區(qū)小村買房、并充當畫室的故事,文本中的“我”就是其中一員。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簡潔而有意味,因為畫家老秦的鼓動,我花了一萬三千元買了農民馬老末倚坡而建的小院,但馬老末故意隱瞞了一個事實:他從未嫁人的老姑還住在小院,必須等他老姑去世了“我”才能搬進去住??烧垓v了幾個晚上,老人不僅沒有死,反而更顯精神,每天坐在炕上納底子,于是“我”想退房,但馬老末堅決不退還賣房的錢。在第十二夜,“我”去向大姑告別,特別說明“我”不買她的房子了,說完“我”與老秦出了院子。誰知聽了“我”不買房子的一番表白后,大姑卻倒在炕上死了?!拔摇钡母鎰e性表白,是小說敘事聲音的聚焦點,正是“我”的敘事聲音構成了小說閃光的內涵價值。文本中是這樣表述的:

大姑的院子里,東房亮著昏暗的燈光。她佝僂著身子坐在炕上,還在低頭納底子。她有條不紊地使錐子使針,從容有力地捻扯動麻繩,伴著“咝咝”的帛線聲,她掄動著胳膊舞蹈一般。我站在房門口,老秦站在我的身后。我說,嗯,您能聽懂我說話吧?這院子我不買了,嗯,不買了。我說,我愿意讓您硬硬朗朗的。我說,您的花椒樹可真好,山杏兒也真好,嗯。

我不指望大姑開口,我知道幾十年來她從不開口??伤齾s抬起了頭。她看著我,那眼神里有詫異和失望,或許還有幾分沒有著落的惆悵。好比一個鉚足了勁上陣來的拳擊者,卻遇到了對手的臨陣逃脫。

當大姑收回眼光又低頭納起底子時,我和老秦就出了房。走到院里我聽到一個輕微的響動,是東房炕上的響動。我們返身回去,見大姑已經(jīng)倒在炕上。老秦伸手在她的鼻下試試,說,死了。13

這一段敘述有背景、有聲音、有原因、有結果,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鏈。背景敘事是為了襯托敘事聲音的重要性,表達大姑身體的健朗。雖然她身子佝僂,但神情鎮(zhèn)定,在“有條不紊地使錐子使針”,而且納底子的力氣很大,“咝咝”的帛線聲清晰明朗,納底子的動作像“掄動著胳膊舞蹈一般”。這怎么可能是一個將要死去的老人?因為之前馬老末在收到“我”買這座院子的錢時,總是肯定地表態(tài),她大姑已經(jīng)癱瘓在床,行將就木,肯定不久于人世,所以這一段描寫與馬老末的話形成一個悖論。由于大姑聽說有人買她的房子,癱在床上的身體立刻好起來,而且在這“十二夜里”一天比一天好。鑒于此,“我”從人道主義出發(fā),決定告訴她“我”不買這座老宅,目的是讓終生未嫁的大姑放心。這一段聲音的講述是作品的敘事要點,正是這段清楚明白的表述,使這個守了一輩子空房的老人,略帶遺憾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敘述者“我”兩次強調“不買了”,不買的原因是讓大姑“硬硬朗朗的”活著。大姑聽說“我”不買院子后,佝僂的身子抬起了頭,“眼神里有詫異和失望”,甚至內心里很空落,有一種失去對手的惆悵。當我與老秦走出院子時,失去對手的大姑倒在床上死了?!妒埂返臄⑹聜鬟_出了一種復雜的倫理觀念,馬老末賣院子本身就是一個騙局,明知癱瘓在床的大姑不會短時間去世,卻故意隱瞞實情。大姑知道有人要買走她住了一輩子的院子時,身子骨反而越來越硬朗,從床上坐起來,沒日沒夜地納底子。當“我”明知買院子的錢要不回來后,還是從人性善的理念出發(fā),果斷決策不再買這座院子,目的是讓大姑硬朗地活著??墒?,知道我不買這座院子后,一向硬朗的大姑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突然間就死了?!拔摇钡纳埔庵苯釉斐闪舜蠊玫乃劳?,這就是小說的深厚蘊含,而這個深刻的意義就藏在小說敘述的內在結構之中。

“聲可聞”的敘事聲音在鐵凝的小說中很普遍,這種由“我”親自講述的審美表達,使閱讀者在接受文本的過程中,更真切地領悟到小說的故事就是來源于真實的生活。特別是“我”的聲音在字里行間的有意識存在,更是加深了小說接受者對文本真實性的再認知。

“意可察”的語言敘事是指通過對文本的整體剖析,弄清楚小說中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人物活動的空間,從而推導出作品的主旨意義?!扒榭筛小眲t是以小說的語言敘事為中介,探討敘述者在作品中的審美情感。由于這兩種敘事境界有著內在的邏輯性,因此可以放在同一框圖中來分析鐵凝小說的語言敘事藝術。

小說的內在意義必定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總是把一些分散的異質成分聚集在文本中,經(jīng)過敘述者主觀審美意識的揚棄,融合成純粹的審美內容。讀者在閱讀接受時,通過文字的表述,進入作品的主體內涵。匈牙利小說理論家盧卡奇說:“為了達到創(chuàng)作節(jié)奏的平衡,小說本身就需要由內容所決定的、倫理上的自我修正?!?4意思是說作家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為了平衡文本中的各種元素,作者會通過內容的表達,對寫作觀念進行自我修正,在修正的過程中,作家的審美情感自然而然地滲透到作品的主體內容之中。在談到小說主旨的意涵表述時,鐵凝認為:“小說必得有本領描繪思想的表情而不是思想本身,才有向讀者進攻的實力和可能?!?5她所說的“表情”就是作者在創(chuàng)造作品時作家的情感態(tài)度,只有通過各種文學技巧將敘事者的情感反映在作品的思想意義之中,小說才具備打動讀者、感染讀者的藝術力量,才具有“向讀者進攻的實力”。這和盧卡奇的“修正”之說是一致的。也就是說,要達到“意可察”的敘事力量,作品中的時間、空間、人物、事件、故事的敘述,都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描繪中表達小說的主題內涵,幾乎成為鐵凝小說40年不變的審美原則,無論是早年的《灶火的故事》通過賣柿子,以及給部隊送糧食的生活化描寫來謳歌老一代革命者的崇高品格,還是稍后的《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把安然的叛逆性格置于家庭瑣事之中展現(xiàn),以及新世紀以來的《內科診室》《春風夜》《飛行釀酒師》等作品中的深厚哲理,都無不是在細節(jié)的生活化敘事中得到擴充。即使是戰(zhàn)爭素材的小說《埋人》,其小說的審美意義也是由平凡的生活實踐的碎片化敘事所構成,閱讀者并沒有感受到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現(xiàn)場。再比如她的中篇名著《棉花垛》的主題意義就與戰(zhàn)爭有關,小說中的“百舍”本來是個平靜的村子,但戰(zhàn)事一起,各種人物在戰(zhàn)爭中的不同表現(xiàn),以及人格的分裂,就構成小說表現(xiàn)的主題意涵。盡管小說中對戰(zhàn)爭的描寫很模糊,但是戰(zhàn)爭畢竟來了,而且在作品中是按時間的順序推進。于是生活在“百舍”鄉(xiāng)間的各種各樣的人物諸如米子、寶聚、老有、國、喬、小臭子、明喜、秋貴等人的人格在相同的生存狀態(tài)下得以充分的展示。埋頭生計的和平生活,再也不可能是偏遠山村桃花源式的烏托邦理想,每個人都得面對這場戰(zhàn)爭。關于《棉花垛》的寫作,鐵凝是這樣解答的:“戰(zhàn)爭是背景,其實是寫人。我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爭,這是我感覺到的戰(zhàn)爭?!?6也就是說,這篇小說的背景是戰(zhàn)爭,但創(chuàng)作目的是透過戰(zhàn)爭寫人,戰(zhàn)爭只是作家虛擬的現(xiàn)實。文本中的戰(zhàn)爭與“棉花”的關系,既是兵荒馬亂的歷史敘事,又與世俗煙火的日常生活相互構成了小說的主題內涵。透過作家細膩而宏闊的敘事,這種被遮蔽的小說蘊含可察可感。

日本一個小隊、警備隊一個中隊來到了百舍,沒有搜出八路,燒了夜校,拉走了不少花。他們把花裝上車,讓百舍人套上牲口送,送到城里連牲口帶人一起扣住,再讓百舍人拿花回人回牲口。喬和老有爹都提前轉移到村外。

國一行人沒能過去溝。他們沿著橫在前眼前的這條兩房多深的大溝轉悠了幾天尋不到機會。領導見硬過不行,商量出新方案,派國回百舍找喬。17

第一段敘述表達了老百姓需要棉花,日本侵略者更需要棉花,他們來百舍雖然是為了搜捕八路軍,但由于抗日軍人事先得到消息,侵略者撲空,只好燒了八路軍辦的抗日夜校,并搶走了百舍村的棉花。第二段是交代抗日干部轉移到村外。第三段是描寫了轉移出去的八路軍沒有通過敵人占領的封鎖區(qū)。作品就是這樣以無數(shù)瑣碎而細膩的生活細節(jié),描繪戰(zhàn)爭背景下人的真實存在。戰(zhàn)爭與棉花如同吃飯與睡覺一樣,都是百舍人生活的一部分。當然,百舍村的人,有走上抗日道路的如喬、國,也有當了漢奸的秋貴,有在侵略者與八路軍之間周旋的小臭子。他們在各自所選擇的道路上,以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不斷地消融于鄉(xiāng)間民俗的生活熱流,而時代大潮只是人性異化的背景。種棉花、絮新棉襖、陰丹士林棉褲、嗶嘰布、織貢等生活常用符號,組成這篇小說細節(jié)的敘事元素。當然,《棉花垛》中的生活細節(jié)是由內容來決定的,而敘事者的智慧隱蔽在形式之外,巧妙地將戰(zhàn)爭這樣宏大的敘述,落實到“百舍”空間平常的生活之中,在看似平淡、世俗的鄉(xiāng)村生活中,給戰(zhàn)爭重壓下的人性表演拓寬了生存的空間?!睹藁ǘ狻吩阼F凝的戰(zhàn)爭敘事的同類小說中具有全新的形而上的審美理念,在百舍村人們的簡單的生活層面,理性地抽象出小說的崇高含義。

“情可感”的語言敘事,是指接受者在閱讀文本時通過對文本語言的接受,洞悉作家在作品中表達的審美情感。情感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無可置辯,關鍵是看作家在對素材的處理時如何找到自我情感切入的突破口。作品中的情感是泛指作家在描寫外在物象時的心理反應。盡管每一個作家情感表達的方式不同,但是,當創(chuàng)作者在生活貯存的空間尋求素材時,一種稍縱即逝的靈感就會點燃作家的創(chuàng)作激情,一種不吐不快的情感驅動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維,自我的情感將平時生活倉庫中儲備的材料調動起來,作家便進入小說寫作的最佳境界。

鐵凝的小說敘事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來自土地深層結構的生活現(xiàn)實;二是都市的回憶性敘述。這兩種敘事都有成功的作品,而且都與作家的情感世界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鐵凝高中畢業(yè)后就以知青的身份下鄉(xiāng)插隊,而且是自覺地以這種直捷有效的途徑深入生活,為實現(xiàn)作家的夢想而努力。如此自為的生活體驗,給她的農村敘事增添了扎實的創(chuàng)作土壤。正如作家所說:“土地和農民維系著我的血脈,也維系著中國的血脈。我沒有理由不去試著表現(xiàn)他們。”18有了這樣的理性認識,回城之后的鐵凝又多次到農村,而且每一次都有著新鮮的感受,農民現(xiàn)存的生存狀況自然而然地成為她小說內容表現(xiàn)的對象。在眾多農村題材的小說中,《哦,香雪》《村路帶我回家》《麥積垛》《棉花垛》《孕婦和牛》《秀色》是比較優(yōu)秀的作品。這些小說雖然表述的情感有所不同,但是閱讀者在審美接受時,不僅可以體會到作家鮮明的立場,而且可在審美感知的閱讀中領悟到作家所表達的真實情感?!对袐D與牛》敘寫的是平靜的鄉(xiāng)村背景下,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故事。這樣的主題內蘊意味深長,彰顯了作家關于生活在大地上的所有生靈都應相依為命的美學情結。小說這樣描寫道:

孕婦和黑在平原上結伴而行,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黑身上釋放出的氣息使孕婦覺得溫暖而可靠,她不住地撫摸它,它就拿臉蹭她的手作為回報。孕婦和牛在平原上結伴而行,互相檢閱著,又好比兩位檢閱平原的將軍。天黑下來了,牌樓固執(zhí)地泛著模糊的光,孕婦和黑將它丟在身后。19這是一幅平原上的孕婦和牛相互結伴而行的油畫,可謂畫中有詩意,畫中有人生的深透哲理。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孕婦與一頭名叫“黑”的牛,在夕陽西下的平原上緩緩前行,“黑”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讓孕婦深深感受到人性溫度的可靠性,作為回報,她不停地柔情地撫摸著牛,如同相依為命的親人。人與動物、人與自然在遼闊的天空下和平共處,而作為文明象征的牌樓則成為他們行動的模糊背景。在這樣一幅有細節(jié)、有心理感覺的油畫中,讀者能夠全方位地認識到作家“維系著我的血脈”的土地和農民的情感,對孕婦和牛的贊美,就是這種深摯情懷的體現(xiàn)。長久的農村生活經(jīng)驗的貯存,通過牛與孕婦的平等相處的敘事,深化為感性的情緒色彩,凝聚成作家內在的熾熱情感。西方學者認為:“一個心理上的細節(jié),如用一個感情方面指示的形容詞來傳達,就比任何形式的感覺描寫更為有效?!?0《孕婦與?!肥且徊啃睦頂⑹碌某晒π≌f,作品用一種詩情畫意的筆觸對人與牛的心理細節(jié)的處理,比對外物進行照相式的實際描寫更能打動讀者。由于這些細節(jié)的敘述都有著作家主觀情感的暗喻,閱讀者通過“形容詞來傳達”的元意義,就能“更為有效”地體察到隱蔽在文本中的敘述者的情感。

鐵凝長篇小說的語言敘事藝術所構成的空間比較寬闊,語言敘述的體積量大,在宏大敘事的背景下,語言所描摹的物象具有“狀可見,聲可聞,意可察,情可感”的審美廣度,只不過由于長篇敘事的需要,這種“可見、可聞、可察、可感”有著一定的掩飾性和遮蔽性。關于長篇小說語言的敘述表達,鐵凝認為:“小說的藝術原本是有分寸的藝術,這種分寸感特別應該體現(xiàn)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里。長篇的疆場之廣闊每每使人容易忘記分寸,使人更多地著意于語言的表達功能,卻忽略了語言的掩飾功能?!?1由于長篇小說的敘事場域廣闊,如何把握好語言的分寸,是每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者必須首先考慮的問題。鐵凝并沒有否定“語言的表達功能”,而是提醒寫作者注意,不要刻意關注語言表達的同時,忘記了長篇小說語言描述的“掩飾功能”?!把陲椆δ堋笔侵缸骷彝ㄟ^暗喻的修辭手法,用象征的技巧將小說表達的真相隱藏于語言敘事的結構深層,讓讀者參與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通過閱讀接受,從而抵達作品表達的內在真相。

鐵凝的四部長篇小說《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笨花》的語言描述的掩飾主要表現(xiàn)在眾多人物的交替對話時、人性的遮蔽性、敘事空間的著意隱藏等方面。鐵凝的四部長篇小說都具有語言敘事的多種聲音,作家根據(jù)人物的不同命運展開對話,在各種不同環(huán)境的對話中掩飾人物的意圖。比如《大浴女》中尹小荃栽進污水井里淹死后,尹小跳、尹小帆同母親章嫵的對話,每個人都語藏機鋒,掩飾自我內心世界的情感。章嫵要追詢小女兒尹小荃死亡的真相,尹小跳、尹小帆因為內心討厭母親出軌,與唐醫(yī)生生下同母異父的妹妹尹小荃,所以當尹小荃面臨落井時不愿施救,但又不愿意承認,而且在語言里暗諷母親紅杏出墻。所以,在對話中誰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之對方,語言的掩飾性起到了遮隱人性變化的作用。但是這種遮隱性又是可見、可感的。當尹小跳的父親尹亦尋從遙遠的農場回到城市時,迎面碰著上街買菜的尹小跳、尹小帆,父女之間的久別重逢既充滿喜悅,也暗藏痛苦,語言的掩飾性被敘述者發(fā)揮到極致。

是尹小帆首先發(fā)現(xiàn)的尹亦尋,她大叫著“爸爸”迎面跑過來,蒜辮子在她胸前跳蕩著。她跑到尹亦尋跟前一頭撲進他懷里,尹亦尋立刻從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掛蒜。接著尹小跳也跑了過來,她說爸,你怎么才回來呀?

“你怎么才回來呀”,尹亦尋聽出了這話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許還有別的。她卻從來沒有對尹亦尋說過別的,或者尹亦尋也不想聽她對他說“別的”。在一個體面的家庭里面是不可能要“別的”存在的,即使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再深。22

尹小帆突然發(fā)現(xiàn)多年不見的父親時的高興勁頭,“蒜辮子在她胸前跳蕩”“撲進他懷里”的情形,大喊著“爸爸”的聲音,其形可狀,其音可聞,其情可感。當然,尹小帆心花怒放的同時,也掩飾了她在母親長久精神重壓下的一種人性的釋放。姐姐尹小跳看到多年不見的父親時,心里也暗暗興奮,但她把興奮深深地埋藏在內心世界,卻很理智的一句“你怎么才回來呀?”,表面是“埋怨和盼望”,但更深層次的內涵是表達“別的”內在意義,即由于父親的缺失,母親出軌并生出了妹妹尹小荃,整個家庭處于分崩離析的局面。母親章嫵由于懷疑尹小荃之死是尹小跳、尹小帆故意為之,更加重了這個家庭的沉悶氛圍。而使家庭蒙羞的原因,人人都知道,但又不能捅破,只能在內心默默承受這種難以言說的痛苦。美國學者J.希利斯·米勒在談到語言差異的掩蔽功能時說:“同時說兩件事和一件事而意指另一件事之間存在著差異,所有的差異從中衍生出來?!?3尹家父女三人見面時的情景敘事,是作品表層的文本意義,但由于敘述者對場面描寫的言說具有多重含義,因此對現(xiàn)場的敘述又衍生另外的“別的”意義來,這就是語言掩飾的審美技巧。

“外婆家”是《玫瑰門》的敘事的主要空間,以蘇眉的內心感受的敘寫來完成,外在的形狀是“婆婆家兩扇烏黑的街門,坐北朝南。過去她和媽媽來婆婆家,黑門總是緊閉,媽要使勁拍打門環(huán)才會有人開門”24。表面的形狀可見可感,但這“烏黑的街門”“坐北朝南”的走向,卻是女主人司猗紋昔日大家閨秀的暗示,而“黑門總是緊閉”,則是司猗紋人生悲劇的掩飾性描寫。作品中關于“北屋”和“南房”的對比敘述,暗含了分住兩屋的人物命運的各不相同。《笨花》是鐵凝的長篇代表作,其語言的敘事藝術更趨完善,語言敘事的可見、可聞、可察、可感,可以說達到了審美言說的大境界。特別是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語境下對笨花村的描繪,釋放出這個冀中平原村子的歷史文化內含,以及不同季節(jié)的環(huán)境變化和人物性格在不同時代的變異。比如對抗日戰(zhàn)爭初期笨花村秋天景象的敘寫:

深秋,大莊稼已收獲,花也拾了,田野里只剩下霜降后的花地。花棵花葉由綠變成紫紅,像紅銅鑄的秸稈,秸稈變成花紫。只有遺留在花翅里的花瓣星星點點在寒風里忽閃??椿ǖ母C棚還在,卻沒有戀花的男人和女人。地里沒了花,戀花人就對窩棚失去興趣。寒風忽噠噠地吹動著窩棚的草苫和席片,四周無限的凋零。25

秋天本來是收獲的季節(jié),但是笨花村的深秋卻人去地空,寒風吹拂,沒有了人的村莊“無限的凋零”。之所以呈現(xiàn)出荒村的景象,一方面是自然季節(jié)更替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暗示了殘酷而曠日持久的抗日戰(zhàn)爭即將到來。法國著名結構主義學者羅蘭·巴爾特認為:“語言結構是一種行為的場所,是一種可能性的確定和期待?!?6這里的“行為的場所”就是指作家筆下的現(xiàn)場描寫,而“可能性的確定和期待”則是閱讀者接受文本中的言說后的審美啟發(fā)?;ㄈ~“綠變成紫紅”,具有色彩的形態(tài)美?;ò辍霸诤L里忽閃”,是靜中有動的敘事,隱含了笨花生命凋謝的自然規(guī)律。而“窩棚”作為花地上看花人生存的一個特殊空間,因為人氣喪失,其存在的意義只能是對過去花繁葉茂時人性欲望的隱喻。這一段完整的結構敘事,語言作為一種生命符號的表達,將自然的生命和具有社會屬性的人,放在同一個敘述空間,藝術地再現(xiàn)了兩者之間互相依存的辯證關系。對外在物象的準確摹寫,對人物心理、人物性格發(fā)展的真切把握,是《笨花》語言敘事的藝術本質。“笨花”作為一種自然物象的生命體,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場合有著不同的特殊含義,而且所掩飾的意義往往又在“笨花”之外。也就是說在不同的社會體制里,“笨花”村作為一個審美的場域,其價值和意義具有較大的差異,而這樣的區(qū)別就來自作家語言的審美掩飾。

小說通過語言符號抵達外在物象的本質,但是抵達的過程卻因為作家語言風格的不同而又千變萬化,讀者要從語言的能指、所指功能中尋求語言內蘊的附加值,就必須從語言的掩飾功能里尋求。

當我們對鐵凝40年來不同時期的小說語言進行分析后,所得出的結論是,“狀可見,聲可聞,意可察,情可感”的語言審美功效,是她小說語言敘事不變的審美特質。

注釋:

①朱光潛:《無言之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②馬振芳:《小說藝術論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53頁。

③111218鐵凝:《哦,香雪》,中原農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5、50、60、221頁。

④⑥鐵凝:《夜路》,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129、30頁。

⑤孫犁:《讀〈哦,香雪〉后一封信》,《小說選刊》1983年第2期。

⑦[美]大衛(wèi)·姚斯:《小說創(chuàng)作談》,李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20頁。

⑧汪曾祺:《中國文學的語言問題——在耶魯和哈佛的演講》,《文藝報》1988年1月16日。

⑨鐵凝:《飛行釀酒師》,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頁。

⑩譚君強:《敘事學導論:從經(jīng)典敘事到后經(jīng)典敘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頁。

13鐵凝:《誰能讓我害羞》,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頁。

14[匈]盧卡奇:《小說理論》,燕遠宏、李懷濤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3頁。

1521鐵凝:《像剪紙一樣美艷明凈》,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8、181頁。

16朱育穎:《精神的田園——鐵凝訪談》,吳義勤主編《鐵凝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頁。

17鐵凝:《麥秸垛》,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414頁。

19鐵凝:《巧克力手印》,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頁。

20[美]W.C.布斯:《小說修辭學》,華明、胡曉蘇、同憲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26頁。

22鐵凝:《大浴女》,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頁。

23[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頁。

24鐵凝:《玫瑰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頁。

25鐵凝:《笨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49頁。

26[法]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李幼燕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頁。

[作者單位:云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