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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2020年第9期|馬拉:一萬種修辭
來源:《湖南文學》2020年第9期 | 馬拉  2020年09月28日07:16

別人說過的話,我一字不漏記著的很少。有句卻記得,快三十年了,一個字沒忘。那句話是這樣:“一個女孩,她的臉上寫著孤獨?!泵菜朴行┏C情的句子,如果我告訴你,這出自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之手,一切大概可以原諒了。站在這個當口,往回望,我還是覺得新鮮,似乎我還是那個十三歲的男孩,似乎這些年我一點沒長。我收到過十四歲女孩傷感的情書,這種錯位感難免讓人覺得荒謬。那天下午,我站在山坡上,油菜花開了,滿地都是青草的味道,蜜蜂成群的“嗡嗡”著。遠處的荷塘里,荷葉有的已經(jīng)如蓋,有的還是尖角,它們還沒有長齊。細小的水蛇,擺動著從水面游過去。附近的山坡那里,鐵軌莫名其妙地伸出來,又消失在另一個拐彎處。我不喜歡這條鐵軌,更不喜歡鋪在下面的石子和枕木。我父親整天伺候著它,從它的身體里攫取我們一家人需要的生活。它的熱、硬和鐵石心腸,從來沒有憐憫。事實上,它像一個怪獸,控制著我的父親,讓我的父親像個卑微的仆人一樣匍匐在它的面前。他的汗和血滋養(yǎng)著它,作為回報,它給了他勉強養(yǎng)活妻兒的微薄薪水。那天的山坡,鐵軌硬在那里,火車還沒有來。我讀完了一封信。遠方的姑娘,你寫了一封獨特的信,告訴初戀的男生,你太遠了,甚至,還來不及牽下手,給一個象征性的吻。這封信,這句話,是我最初的文學教育和情感教育。我還記得,讀完那封信,我站在山坡上,惆悵和憂郁,還有傷感,這些詞瞬間有了意義。它們在我的身體里流動,告訴我的每根毛細血管,每條神經(jīng)末梢,我所感受到的東西,一個人就此有了命運。我突然想看到我厭惡的綠皮火車喘著粗氣,粗野地嘶叫著開過來。姑娘,那一刻,我才真正愛上你。此前,不過是好奇,青春期的第一次試探。這封分手信是我初戀真正的開端。

姑娘,你姓蘇,就讓我叫你“小蘇”吧。小蘇,我們快三十年沒見了。此生,估計見不上了。即使某一天,我們在某個不確定的街角偶遇,我一定不能認出你來,你也一樣。那樣的偶遇,和沒有見過一樣。因為未知,它沒有意義。我難以想象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過去的樣子,我一筆沒改地存著,像是永不貶值的存款。你大概從來沒有想過,你在我這里存過那么大一筆錢,而我從沒打算還你。小蘇,我想給你講幾個故事。你那么真實地存在過,卻沒有一點存在的依據(jù),這讓我覺得安全。我那么膽小,你從小就知道。這一點,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改。我記得我離開老家的前幾天,你給我寫了張紙條,讓我去你宿舍。也不是你的宿舍,你親戚做老師,他很少住在學校宿舍,你正好可以在那里溫書。點的是蠟燭,鄉(xiāng)下總是停電。給我開了門,你又坐在書桌前看書。我坐在你旁邊,看著你的側(cè)臉。真是好看,特別的好看,還有點嬰兒肥呢。小蘇,我曾裝作不經(jīng)意地碰過你的手。兩次還是幾次,反正很少。我給你的情書卻總是寫得很長,據(jù)說你的閨蜜都看得不耐煩了。這么長的情書,我后來還寫過,那時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寫了整整一個暑假,每天都寫十來頁呢。你知道我在看你,你讓我看著。給你寫了那么多情書,我們其實還沒單獨說過幾句話。小孩子的戀愛,想想都好。我等著你和我說話。我想,你作業(yè)做完了,應該就會和我說話了。小蘇,你一句話沒說,我心跳得非常厲害。盡管我還是個小孩子,卻也知道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想牽牽你的手,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還想親下你的臉??戳四憧煲粋€小時,你終于合上了書本。你說,你有什么話和我說嗎?我要睡覺了。我跑得那么快,甚至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想,如果我再不離開,可能真的忍不住要親你了,你會生氣的。小蘇,這些事兒你可能都忘了。你那么可愛,會有很多人喜歡你。我想和你談談我的幾次戀愛。以前,我不敢和人說起?,F(xiàn)在沒事了,我能夠坦然面對。

后來,我長大了,身體里開始有了情欲。它像蛇一樣涌動,我對女性充滿了好奇,而我身邊全是少女,她們還稱不上女人。有個煤礦的女生喜歡我,我一直遲疑。我生活的那個地方,你可能很難想象。那是著名的煤鐵產(chǎn)區(qū)。每天下午,零零散散的“黑人”沿著鐵軌往家里走,他們那么黑,比最黑的黑人還要黑。煤礦下班了,都處都是小煤窯,他們連沖洗的地方都沒有,只能黑著回家。我下過一次礦井,下到中途,我被狹窄和幽暗恐嚇,狼狽地回到了地面。礦井附近滿山的松樹,松濤的聲音比老家的要好聽。小蘇,那會兒,我沒有想到你。我想到的是我永遠不要再下礦井,永遠不要。那個女生的父親死于礦難,她的繼父是她叔叔。那家煤礦是當?shù)刈畲蟮拿旱V,國營的。據(jù)說原本可以開采一百年,由于周邊小煤窯盜采,五十年剛過,他們已經(jīng)撐不住了。有天早晨,她來我家找我。先看到她的是我的母親,她問我母親我是否在家,還說我約了她。我和她一起去了附近的樹林。秋日的樹林,植物的氣味變得純粹,不像夏日般濃烈。她穿得很漂亮,還灑了香水。香水味太濃烈了,連天上的小鳥都能聞得到。公路看不見了,汽車的喇叭聲也聽不見了,山谷幽靜,仿佛我們是地球上最后的兩個人。我們試探著親吻,我把手伸進了她的內(nèi)衣。啊,為什么是這樣?天地之間怎么還有這么好的東西。一個上午,我們說過的話不夠湊成一篇小學生作文,我們的親吻抵得上成年人一年的分量。從山林里出來,她送了我一塊手帕。告訴我,以后她是我的女人。小蘇,等她消失在拐彎處,我跑回了家。我為自己感到羞恥。我知道她喜歡我,她一次次跑到我跟前,我明白。我不喜歡她,她太笨了。每次老師提問,她都不能正確地回答出問題,而所有人的眼光都看著我。她很漂亮,有著比同齡人更為成熟的身體,而我不止一次夢見過她。年少的情欲灼燒著我,我在這種古怪的戀愛中掙扎了一年。直到有一個學期開學,她沒有來。煤礦的同學告訴我,她去紡織廠上班了。我松了口氣,甚至沒想過問問她為什么這么急著上班。自然,也沒有給她寫過信,打哪怕一次電話。甚至,在戀愛中,我也只有充滿欲望時才會約她。她歡欣鼓舞的樣子,讓我羞愧。她的初戀,都是玻璃破碎的聲音。她果然沒有來學校,我像是獲得了自由。沒過兩年,聽說她結(jié)婚了。去年,我在同學群里加了她的微信,除了剛開始的幾聲招呼,一句話沒有說過。我也從來沒見過她發(fā)朋友圈,也許屏蔽了我。我們一句話沒有說,這些年她怎么過的,我不知道,也不敢問起。小蘇,她比你小,也比你愛笑。

小蘇,我告訴過你,我后來還給人寫過長長的信。那年暑假,我像一個詩人。每天坐在樹蔭下寫信,院子里種著高大的法桐樹。有時,會有人把干枯了的樹皮剝下來燒,據(jù)說是驅(qū)蚊的好東西。驅(qū)不驅(qū)蚊我不知道,眼淚都熏得要掉下來,蚊子自然真的沒有了,誰受得了那個味道。院子里還有一口井,井壁布滿青苔,井水又清又涼。要是下過大雨,井水就會變得渾濁,這是什么道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清楚。經(jīng)常有人把西瓜放到井里去冰,要冰一個下午,到了晚上西瓜有著和放在冰箱不一樣的涼意。一班人圍著桌子吃西瓜,這是我對那個院子最好的記憶。這個小小的鐵路工區(qū),負責維護左右十公里的鐵路。它像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國家伸進鄉(xiāng)村的一個小指頭。出了這個院子,便是鄉(xiāng)村,那是農(nóng)民的領地。住在這個院子里的,都是國家的人及其家屬。院子雖小,人卻來自五湖四海,我記得有河南人、湖北人、江西人。湖北人中有兩個來自省城武漢。那時,我很難理解,他們?yōu)槭裁匆x開武漢,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干著這么一份艱苦的工作?,F(xiàn)在,我明白了。他們那時也就二十幾歲,生活毫不留情地將他們?nèi)拥搅怂麄冊咕艿目斩础0?,他們回武漢的歡欣和返回院子的寂落我還記得。那個愛下象棋的年輕人,每次回來都不說話,要好幾天才能緩過來。那會兒,我哪懂這些。我坐在樹下,愉快地給心愛的姑娘寫信。我有過接吻的經(jīng)驗,探索過女性部分的身體,我將我的愛呈現(xiàn)在紙上,我哪里知道生活等著教訓我。我每天給那位女生寫一封信,每個禮拜出門送一次信。她從來沒有給我回信,我一點也不沮喪。她那么聰明可愛,給不給我回信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知道我喜歡她,那就很好了啊。每個禮拜六,我穿上我最漂亮的衣服,沿著鐵軌走上三十分鐘,再穿過起伏的稻田,她的村莊就在面前了。如果她不在家,我把信交給她同村的同學,麻煩他們轉(zhuǎn)交一下。如果她在,那就更好了,我們會站在她家門口的池塘邊上說幾句話。她倒不害羞。村里像她這么大的姑娘,都有出嫁的了。她和男生說幾句話,沒有人覺得奇怪的,包括她的父親。暑假過了,開學了,她回到她的學校。我還是每周給她寫一封信,寄給她。她偶爾給我回一封信。我在信里寫我愛她,想吻她,要她,各種熱烈的愛和欲望。她的回信沒有這些,總是讓我好好學習,不要胡思亂想。我以為她默許了我信中的放肆。直到有一天,她回信給我,你為什么這么下流?你想侮辱我嗎?我才意識到,我的野蠻和熱烈可能對她造成了侵犯。為此,我給她寫了一封很長的致歉信。她的信卻再也沒有來。問她同村的同學,同學遮遮掩掩的。后來還是告訴我,她退學了,因為懷孕。她和她班上的男同學戀愛,搞大了肚子。寒假見到她,她剛剛生完孩子。由于沒到法定婚齡,她還沒有結(jié)婚,酒倒是擺過了。那天,我們一幫同學在她家喝酒。趁著去廚房的空隙,仗著酒勁兒,我攔住了她,問她,你是不是一點也不喜歡我?她說,不是。我問,那你喜歡我嗎?她說,喜歡。問她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她說,就是不能。她一直聰明,古靈精怪的。我想不明白,也沒有辦法。謎底二十多年后揭開了,她說,你讀書那么好,我們從來就不合適。而且,你并不愛我。說這話時,她早已離婚,女兒也已長大成人。末了,她說,你要是還想睡我,我答應你。小蘇,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你,而且認出了你,不要和我說這樣的話,不要。

小蘇,我后來再也沒有寫過情書,更不要說那么長的。不知道你喝不喝酒,應該也喝一點吧。這個年紀的中年人,不喝酒的很少,人生愁苦,酒總是好東西。我以前搞不懂,味道里到底藏著什么。特別是酒,在青年的口腔里,酒不過是一腔苦水,人性的毒藥。如青春之蜜糖,如少女之甘霖,只有上了年紀的舌頭才能品得出來。即使你不喝酒,你先生想必喝一點。要是他也不喝,那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好吧,作為湖北人,你應該知道X酒。X酒廠離我讀書的高中不遠,每次回家,總要從它仿古的門口路過。據(jù)說那是當?shù)刈詈玫钠髽I(yè),福利待遇好又有保障。正因此,當?shù)睾芏嗳讼氡M辦法想去X酒廠上班。我經(jīng)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和那里有一點點關系。有天,我從家里去學校,那會我在武漢念大學。忘了告訴你,我又搬家了。作為鐵路工人的子弟,我臨時的家沿著鐵路線搬遷過幾次。那個家,算是自己的家了。父親想辦法湊了錢,買了個五十平的小房子。那房子真小啊,只有兩個房間。還好,我和姐姐妹妹都大了,很少回家。不然,怕是沒辦法住。開往武漢的長途巴士開了過來,那是盛夏,湖北的熱你是知道的。一上車,我像是掉進了臘月的冰河。她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男人摟抱著她。我努力裝作沒有看見,在她后面幾排,我坐了兩分鐘。時間從來沒有那么長過,如果每一分鐘都那么長,那我現(xiàn)在恐怕還不夠兩歲。我沒有辦法在那輛車上坐到武漢。我喊了一聲,師傅,我要下車。從車上下來,剛剛站定,她從車上下來,沖我喊了一聲,你干嘛,上來。我搖了搖頭。車開走了。那是她后來的前夫。小蘇,我以為我會和她結(jié)婚的。高中時,她見過我的父母,他們都很喜歡她。剛進大學,我去拜訪了她的父母。每個假期,我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她家里過的。幾乎沒有任何征兆,或許是我太笨,沒有察覺到。車上那一幕,撕下了原本可以體面分手的面紗,赤裸裸展示了人間的殘忍。我?guī)е鴳嵟瓎査?,為什么要這樣,那是誰?她告訴我,那人在X酒廠,親戚介紹的。糾纏了大半年,我們終于算是分手。大學畢業(yè),她和我在車上看到的男人結(jié)了婚。她結(jié)婚的消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某年春節(jié),同學聚會。我們談起彼此的近況,有個同學偶爾說了句,她結(jié)婚了。我說,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結(jié)婚了。同學趕緊補充了句,也許我聽錯了。我打了個電話給她,她說,是的,我結(jié)婚了,沒有告訴你。一聽到她的話,我就哭了。飯沒辦法吃了,我打了輛車,一路哭著回到了家。妹妹見我的樣子,一下子明白了。她男朋友家和她家離得很近,她結(jié)婚的消息,男朋友第一時間告訴了她。妹妹沒敢告訴我。后來,她又離了婚。有天,我們說了很多話。她對我說,我媽說,如果你們還愿意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我說,回不去了,難了。她沒再說什么。說到這兒,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以前,每次去她家,她父親總是往我的碗里夾很多菜,生怕我不夠吃的樣子,堆得滿滿的。我一直以為那是喜愛的表示。前幾年,我對她說起這事,說雖然沒能在一起,還是非常感謝叔叔阿姨當年能夠善待我。她笑得不行,然后告訴我,其實她爸一點都不喜歡我,給我夾菜不過是不想我把筷子伸到菜盤里去。要她和我分手,也是她爸的意思,嫌棄我家窮,而我顯然又是個靠不住的男人。她媽反倒真的心疼我,勸過她爸好幾次,沒有用。只好對她說,你們慢慢冷淡下來,他是個聰明人,時間長了,會明白的。如果沒有車上那一幕,這個計劃會圓滿地實現(xiàn)。她這一說,很多事情一下子明白了。我第一套上臺面的西裝是她媽買給我的,快過年了,她想送我一套西裝作新年禮物。她說,男孩子大了,要一套西裝,有些場合用得上。有幾次,在她家里,我說起她老家的美食。下次過去,總是出現(xiàn)在桌子上。她說,那是她媽特意讓鄉(xiāng)下親戚做好送過來的。我也明白了,為什么后來我去她家,她媽看我的表情有點奇怪,欲言又止,冷漠了些。那些心底的波瀾,我要多年之后才能看得清楚。她的父親,退休之后和一個年輕女人私奔,好長時間音訊全無。這個姑娘最是讓我心疼。她好強,努力,然而命運對她似乎并不太好。她從一個普通的大學畢業(yè),用盡全力進了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學。又經(jīng)過數(shù)年努力,進了當?shù)刈詈玫母咧?。那是我們認識的地方。我還記得她第一次看我的樣子。中午的陽光,她從操場邊走過來,我們幾個男生擠在樓上的窗子邊喊她的名字。她仰起頭看著我們,微笑著。她真美啊。我對旁邊的同學說,她是我的。我們是彼此命中無法修改的第一個人。

再說就要說到廣東了。算起來,我在廣東生活了快二十年。習慣了這兒的天氣,尤其是食物。我對這兒的食物具有豐沛的熱情,這才是食物該有的樣子。人有人的樣子,天有天的樣子,河水和鴨子都有自己的樣子,食物何嘗不是。除開想念北方的冬天,我對廣東真是滿意的。去年冬天,我去了趟山西。太原的雪還沒有化盡,屋頂和街道的清凈處都堆著雪。我穿得大概是最少的,山西的朋友都說冷,穿著厚重的羽絨服,我倒還好,那種深入皮膚的涼意,喚醒了我的北方記憶。體驗也會因為稀缺而變得昂貴,即使因為冷而著涼,我也是愿意的。我的運氣說起來真是不錯,從太原開往雁門關的車上,我們經(jīng)過一個我忘記了名字的地方。路邊全是掉光了葉子的樹,雪白茫茫一遍。同行的朋友出于習慣而冷漠,對窗外的一切沒什么興趣,他們打著深淺不一的瞌睡。樹上的枝條被冰和雪裹住,垂成漂亮的雪凇。天地間實在太美,白茫茫晶瑩透亮的冰雪世界,干凈得看不見一絲塵埃,一目望去,仙境即是此刻,連呼吸都帶著天使般誠實的氣味。我感覺不配看它。凡間的俗人,和這潔凈偶爾的聯(lián)系,讓人產(chǎn)生虛幻感。好在長城是結(jié)實的,雁門關是雄壯的,綿延的山脈宣告了時間的勝利。我南方的肉身,北方的心終于回到了北方,它們不再分離而居。那一刻,我不愛任何人,只想像煙一樣被凜利的北風吹散,直至無影無息。這怎么可能呢,那么奢侈。我終究要回到我庸常的世間去。小蘇,我結(jié)婚了,有個十二歲的女兒和快四歲的兒子。你的孩子想必要大得多,也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吧。真是奇怪,我記憶中的十四歲的小女孩居然有可能已婚的孩子。記憶被時間篡改,如果說命運,那實在是太容易修改的了。我結(jié)婚前的故事,很少和人講。羞恥固然像針尖刺痛著我,人性的邪惡與瘋狂才是讓我害怕的。那次,我想真的是要結(jié)婚了。我從湖北到了廣東,又到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城市,如果不是因為愛,誰會做這樣的事情呢。她并不完美,我也是,實際上,我們誰都不能對誰要求更多。冬天的刺猬裹著草藏在洞里,兔子在雪地里爬行,誰更艱難誰更美好,你怎么能說得清楚。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家,她和同事出去旅行了。她這么告訴我的,我沒有多想。她工作的手機丟在家里,手機收到信息,我拿起來看一下,又看了幾條別的,才知道和她一起旅行的是位先生,他們商量要不要多帶一點安全套。他們?nèi)サ牡胤胶苓h,旅行的時間也長,萬一不夠就麻煩了。那么長時間,快一年甚至更久吧,她游走在兩個男人中間。我的遲鈍再一次發(fā)揮出驚人的效力,它屏蔽了所有我本應接收到的信息。我想,上帝這樣對我,一定是為了保護我,如果我太過敏感,必然會受到更多傷害。出于憤怒,我打了電話給她。中間過程就不說了,沒什么意思。她在三天后才回來,她進門那會兒,我擁抱了她。她的表情有著難得的坦然。按照她的計劃,這是他們最后的旅行,旅行結(jié)束,她要和我結(jié)婚。事情總是這么湊巧,讓我想起了開往武漢的長途大巴。我告訴她,一切都過去了,我肯定有很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你才會這樣。如果可以,我們結(jié)婚,重新開始。小蘇,故事聽到這里,你是不是有些感動?她讓我向她父母提出結(jié)婚的請求。多年之后,我對阿姨——她的母親——充滿感激,她以過來人的直覺拒絕了我的請求。阿姨說,你們這個狀態(tài),我不同意。這是我見過的人類做出的最英明的決定,她拯救了兩個破碎的年輕人。那三天,我在焦灼、恥辱和憤怒中,做出了一個卑鄙的計劃。我要用盡所有的手段讓她嫁給我,讓她懷孕,生下孩子。然后,我要用任何可能的方式羞辱她,哪怕她因此死掉也在所不惜。所有加在我身上的恥辱,我要加一百倍還給她,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孩子??尚τ煮a臟,魔鬼微笑著占領了我的全部心智,如果還有的話?,F(xiàn)在想起來,真是讓人害怕。人怎么可以如此邪惡?小蘇,我因為去過魔鬼的宮殿而恐懼,也時常警醒,人一定不要墮入黑暗之中,心靈必定是有光的,別讓它熄滅。哪怕有再多的仇恨,羞辱,也不要把最后的光滅了,那將是真正的黑暗。某個下班的傍晚,我坐在公司的臺階上,給她打了個電話,祝她幸福。掛掉電話,我終于放過了自己??彀四甑募m葛,像灑落滿地的水銀,那些晶瑩的顆粒再也沒有團聚的機會。小蘇,讓我再給你講講雁門關的雪吧。它像你,潔凈了我。

和你講了這么多,小蘇,你可能會對我的妻子有些興趣。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她美嗎?這么說吧,我們因為婚姻而進入現(xiàn)實。在進入現(xiàn)實之前,世界混沌,我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從我第一次看到她到結(jié)婚,不過四個月時間。我們花了十年時間來學習戀愛,如今,我相信我們之間有愛情。這不被祝福的婚姻,好像難以解釋。她的簡陋和我的粗糙是匹配的,我們內(nèi)心的特質(zhì)用的是不同的材料,沒準兒正適合打造有用的合金。阿米亥有一首很短的詩《愛與痛苦之歌》,我把它抄一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像一把有用的剪刀//分手后我們重又/變成兩把利刃/插入世界的肉里/各在各的位置。就是這樣,我們像兩把利刃,只有在一起,才會是有用的剪刀,我們修剪彼此寬容的邊界,修剪孩子們的形狀,修剪男人和女人之間秘而不宣的激情。我依然會有痛苦和悲傷,卻不再著迷于黑暗,孩子們驅(qū)散了我頭頂?shù)臑踉?。啊,小蘇,孩子們送給我的,我想把它送給你。這是一份可以復制的財產(chǎn),不管這個地球上有多少人,都取之不盡。

馬拉,1978年生,職業(yè)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上海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葬禮上的陌生人》,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