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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5期|王松:一溜兒堂(節(jié)選)
來源:《芙蓉》2020年第5期 |  王松  2020年09月29日06:40

天津老城的東門外有一條街。街不長,東西向,西頭頂著東馬路,東頭頂著海河。再早老城里沒有甜水井,更沒自來水,人們喝水只能去河邊拉。后來洋人建了自來水廠,水管子通進老城里。但這自來水有一股怪味兒,城里人不懂這是漂白粉,都叫“洋胰子水”。有人說,喝了這種“洋胰子水”生不出孩子,也就都不敢喝,還認頭去東門外的海河邊拉水。拉水,也就得走這條街。這條街是條土街,每天拉水車的、挑水桶的過來過去,灑了水凈是泥,日子一長也就總出事,不是人摔了跤就是車撞了人。后來有人捐錢,騎著街蓋了一座觀音閣。這條街是拉水的街,人們就把這觀音閣叫“水閣”。再后來,這條街也就叫水閣大街。

劉一溜兒的棺材鋪再早不在水閣大街,是在東門里廣東會館的后身兒。但東門里住的都是有勢力的大戶人家,出來進去總看見這棺材鋪,不光礙眼,也喪氣,就三天兩頭成心找別扭。劉一溜兒也明白,門口兒的人找別扭,無非是想把自己擠對走。其實在東門里,棺材生意本來也不好做。街上的人都活得好好兒的,誰家也不會三天兩頭兒總死人,經(jīng)常十天半月也賣不出一口棺材。這么一想,劉一溜兒也就一咬牙,惹不起躲得起,干脆把這鋪子搬城外去。后來選中東門外的水閣大街,倒不是沖著這座騎街的水閣,而是沖水閣旁邊的一家醫(yī)院。這醫(yī)院看著不大,可人挺多。醫(yī)院里自然都是病人,病人得病,就有治得好的也有治不好的,治好的自不用說,倘沒治好,也就得說后一步的事了。這后一步的事,劉一溜兒的棺材鋪也就正好接著。但劉一溜兒真把棺材鋪搬到這條街上,過了些日子,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敢情這醫(yī)院也是有來頭兒的。袁世凱當直隸總督時,在天津辦了一個“北洋軍醫(yī)學(xué)堂”,這家醫(yī)院也就是那時一塊兒辦起來的。但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不知當初怎么想的,這辦的是一家女醫(yī)院,專治女人的病。女人的病是麻煩多,但死的少。劉一溜兒本來想的是,醫(yī)院死了人,苦主兒為圖省事,也就會來自己這里買棺材??蛇@時眼瞅著還是沒生意。劉一溜兒每天站在自己棺材鋪的門口,朝斜對門這家醫(yī)院看著,出來進去的女人雖也帶著病容,可一個個兒還都挺精神,看樣子別說一時半會兒,恐怕三五年也用不上自己的棺材。這時才想起街上的一句俗話,賣棺材的盼死人。這話聽著有點兒缺德,可再想,也真是這么回事,倘若滿大街上都是活蹦亂跳的人,自己這賣棺材的就得餓死。所以,粑粑三兒這天上午來棺材鋪時,剛一進門,劉一溜兒就猜到他的來意,也看出他有要張口的意思,就立刻決定,趕緊把他的話堵回去。眼下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過去的三個伙計已經(jīng)打發(fā)走兩個,可是話說回來,跟粑粑三兒他爹畢竟有這些年的交情,只要他的話一說出口,再想駁就不好駁了,于是趕緊嘆了口氣,又搖搖頭,咂著嘴說,你爸活著時,經(jīng)常說一句話,陰陽飯最難吃,當初我倆也是走岔了道兒,現(xiàn)在他自己頭前走了,把我扔下,再想改行也來不及了。

說著,兩個嘴角就耷拉下來。

粑粑三兒雖然只有十幾歲,看著傻,其實心里也明白事,聽劉一溜兒這一說,就知道他是成心拿話堵自己的嘴。但這次來,還真不是想來劉一溜兒的棺材鋪。

粑粑三兒的爹是個木匠,但不是做好活兒的木匠,用行里的話說, 是專摔壽材的“臟活兒木匠”。這個“臟”倒不是平常說的臟,只是不吉利。粑粑三兒從小就看著他爹摔壽材。他爹手巧,只要主家能說出樣子,多蹺蹊的壽材都能摔出來。但他爹也覺著這一行實在是“臟”,一直不想讓兒子再入這個門兒。直到粑粑三兒十幾歲了,眼看著干別的也不會有嗎出路,這才一咬牙狠下心,讓他跟著自己學(xué)了這門手藝。

可入行剛學(xué)一年,就出了這檔子事。

粑粑三兒他爹一直在劉一溜兒的棺材鋪干活兒,但不是伙計,也不拿月錢,是鋪子里的木匠師傅,摔一口壽材拿一口壽材的錢。十幾天前,劉一溜兒說接了一檔子活兒,還是個急茬兒,南門外有一戶人家兒,要遷墳,想趁這機會給兩個老人合葬,一塊兒摔兩口壽材。又說,木料他家是現(xiàn)成的,已經(jīng)送到鋪子里來,給兩天限,必須摔出來,第三天等著用。粑粑三兒他爹一聽,三天兩宿摔兩口壽材,倒也不算太緊??蓙淼戒佔拥暮竺嬉豢?,木料雖還算整齊,卻都是舊料,心里就有點兒不痛快。倘是舊料,劉一溜兒就該事先說明白,本來干的是這路活兒,也就不愛用舊料,用也行,但錢上得另說。不過粑粑三兒他爹是厚道人,也就沒太爭競。趕著三天兩宿把兩口壽材摔出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腕子不知什么時候碰破了一塊。本來木匠干活兒,整天離不開錛鑿斧鋸,碰破手是常有的事,粑粑三兒他爹也就沒當回事。可當天晚上這腕子就腫起來。睡了一宿覺,第二天再看,整條胳膊都腫了。粑粑三兒他爹心大,還沒當回事。有手藝的人都好喝酒,中午又跟幾個朋友一塊兒喝了一回酒。想著再睡一宿覺也就沒事了??赏砩匣貋頃r,整個人都腫起來。到后半夜,已經(jīng)渾身發(fā)燙,人也不明白了。粑粑三兒一看,趕緊去棺材鋪把劉一溜兒叫起來。劉一溜兒跟著過來看了,說不要緊,就是心里有點毒火,手腕子一破,這點毒火就拱出來了,先讓他睡,睡一宿也就好了。但粑粑三兒他爹這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第二天早晨,粑粑三兒見他爹一直沒動靜,過來推了推,沒動,再摸身上,也不熱了,不光不熱是已經(jīng)涼了。這才知道,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氣了。劉一溜兒得著信兒趕緊又過來,一聽粑粑三兒說,他爹頭一天中午還出去喝了半斤多酒,立刻跺著腳說,哎呀,這么大的事,你怎么早不說,他這一肚子毒火兒,再喝酒,還不是火上澆油啊。粑粑三兒曾聽他爹說過,劉一溜兒當年做過汗門生意。汗門是街上的話,也就是賣藥的。這時一聽劉一溜兒說,也就信了,看來爹走,最后還是走在了酒上。

粑粑三兒這次來棺材鋪,只是想讓劉一溜兒給出個主意。

這幾天已把爹的后事都辦完了。粑粑三兒的爹摔了一輩子壽材,最后自己走,卻連口壽材也沒用上。本來劉一溜兒挺大方,跟粑粑三兒說,和他爹畢竟有這些年的交情了,知道粑粑三兒的手上也沒幾個錢,干脆就送他爹一口壽材,也算是這輩子最后的一點兒情分。粑粑三兒聽了,心里還挺感激??蓧鄄乃蛠砹?,粑粑三兒一看,不是壽材,只是個匣子。匣子跟壽材就是兩回事了。壽材也叫壽枋,料最少也要半尺厚,且兩幫起鼓,前后出梢,看著就像一條船,也像一間房。而匣子只是用幾塊薄板釘?shù)?,也叫“三塊半”,不光看著寒磣,也不結(jié)實,埋在土里沒一年也就爛了。街上的俗話說,倘有個“三長兩短”,指的也就是這種匣子。但這時粑粑三兒已說不出別的,只好就用這匣子湊合著把他爹發(fā)送了。這時來棺材鋪,先給劉一溜兒磕頭謝了孝,然后才把來意說出來。本來是跟著他爹學(xué)木匠,現(xiàn)在他爹突然走了,手藝學(xué)了個半羼子,就不知后面該怎么辦了。劉一溜兒一聽粑粑三兒是為這事來的,心里才松了口氣,想了想反問,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粑粑三兒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想再干這行了。

劉一溜兒一聽,頓時更輕松了,粑粑三兒當然是離自己這行越遠越好。于是連連點頭說,是啊,難怪你爹當初總說,陰陽飯不好吃,現(xiàn)在你看,就這么一甩手,說走就走了。

粑粑三兒說,我想進汗門。

劉一溜兒一聽噗地樂了,說,汗門這飯碗,可是更難端啊。說完發(fā)覺自己走了嘴,趕緊又往回拉著說,不過也看怎么說,總還是個正經(jīng)營生,比吃陰陽飯強多了。

粑粑三兒看一眼劉一溜兒,說,我想去濟生堂。

劉一溜兒斜起腦袋眨巴眨巴眼,沒立刻說話。

粑粑三兒又說,去找,施杏雨。

劉一溜兒嗯了一聲,點頭說,好,好啊。

粑粑三兒已看出來了,劉一溜兒點頭并不是真點頭,說好,也不是從心底說出的真好。粑粑三兒畢竟已經(jīng)十幾歲,就算聽不出好賴話兒,對方的臉色還是能看出來。這時也就明白了,街上有句話,人走茶涼,現(xiàn)在爹已經(jīng)走了,劉一溜兒跟自己,也就這么回事了。這一想,也就知道,再跟劉一溜兒說下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于是就告辭出來了。走到鋪子門口,劉一溜兒又在后面追了一句,你爹沒了,我還在,有事兒只管過來。

粑粑三兒站住,回頭看一眼劉一溜兒,哦了一聲。

粑粑三兒并沒告訴劉一溜兒,他爹臨走的那個晚上,曾對他說了一句話。那天晚上爹已腫得像用氣兒吹起來,肉皮都撐得透明發(fā)亮。大概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行了,就費勁地對粑粑三兒說,讓他去濟生堂,找施杏雨。當時已是半夜,粑粑三兒說,這會兒濟生堂早上板兒了,等天亮吧,天亮再去。爹這時已說不出話來,只是拿眼看著他。他從爹的眼神里看出來,好像自己領(lǐng)會錯了,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可不是這意思,又是什么意思呢?后來,直到把爹發(fā)送走了,粑粑三兒才明白,爹的意思是指以后,等他走了,讓自己去找施杏雨。

施杏雨是濟生堂藥鋪的坐堂大夫,再早并不出名。后來出名,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當時這事,粑粑三兒的爹就在跟前,后來也是爹對他說的。那天粑粑三兒他爹去北門里的喬四爺家里摔壽材。這喬四爺過去在南運河上養(yǎng)船,后來在北門里的街上也有買賣,地面兒上有一號,就是官面兒的人也得給點面子。這回是老娘死了,要辦喪事。劉一溜兒對粑粑三兒他爹說,這喬四別看在街面兒上混,可最孝順,早就給他老娘備了壽材的料,聽說都是用船從廣西拉來的上等好料,所以這回,讓棺材鋪的木匠上門去摔壽材。粑粑三兒他爹一聽,就帶上手使的家什去了北門里。喬家的這場白事果然辦得挺大,來吊喪的,往外送客的,進進出出都是人。喬四爺不光孝順,心也細,先跟粑粑三兒他爹詳細交代了,按他老娘當初的心思,這口壽材要什么式樣,都說清楚了還不放心,干脆讓人搬來一把太師椅,就坐在旁邊看著。粑粑三兒他爹一看就不太痛快。手藝人都有脾氣,以往上門干活兒的事也有,可還沒見過主家這么瞪眼盯著的,知道的是他心細、孝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對做活兒的不放心。心想,你這木料確實是上等好料,可再怎么好,還怕我偷吃一塊不成?但轉(zhuǎn)念再想,這喬四爺看著面色發(fā)暗,像掛了一層灰,想必是老娘歿了,心里難受,再加上連日操勞過度。這一想,也就不再計較。果然,一會兒底下的家人過來說,請的大夫到了。喬四爺說,讓他到這兒來。底下的人應(yīng)一聲就走了。一會兒又回來說,大夫說,外面亂,看病得診脈,最好還是找個清靜地方。喬四爺聽了倒沒急,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又對底下的人說了一句,就在這兒。

底下的人不敢再多嘴,趕緊又走了。

一會兒,大夫來了。這來的就是施杏雨。施杏雨從一個粗布包里拿出脈枕,朝四周看看,問喬四爺,脈枕放哪兒。喬四爺用手拍了下太師椅的扶手說,放這兒。施杏雨又問,我坐哪兒?喬四爺抬頭看他一眼,你站著,夠不著我的手腕子?

施杏雨笑了,說,夠是夠得著。

當時粑粑三兒他爹在旁邊一邊干著活兒,一邊心想這喬四爺也太過分了,你對做粗活兒的木匠再怎么著,也就算了,可不該對大夫也這樣。這時就見施杏雨站在太師椅的旁邊,為喬四爺診了脈,然后說,沒大礙。喬四爺說,知道沒大礙,可我這心口疼得厲害。施杏雨沒再說話,朝粑粑三兒他爹這邊看了看,就走過來,從粗布包里拿出一張草紙,在地上抓了一把鋸末包起來,轉(zhuǎn)身遞給旁邊的家人說,用它煮水,連喝三天。家人一下愣住了,看著施杏雨手里的這個紙包,不敢接。喬四爺也有點意外,歪過腦袋朝這邊看了看,沒想到這個施杏雨竟然如此大膽。顯然,施杏雨是對喬四爺讓他站著診脈,心里不滿,所以才這么干。

喬四爺畢竟是街上混的,瞥一眼這紙包說,你拿我開玩笑?

施杏雨說,醫(yī)家治病是人命關(guān)天,不開玩笑。

喬四爺說,不開玩笑,讓我吃鋸末?

施杏雨點頭,三分藥,七分緣,管不管用,就只能看緣分了。

喬四爺笑了笑,好吧,我就信你,

施杏雨說,連喝三天,早晚各一次。

喬四爺又嗯一聲,我不信緣,三天不管用,去濟生堂找你說話。

粑粑三兒他爹說,當時喬家正辦喪事,院里都是人,這事過后,一下就在街上傳開了。這喬四爺是在街面兒上混的人,當然矯情,過后還真把這包鋸末煮水喝了。他這時喝這鋸末已不為治病,就想有個由頭兒,三天以后,好去濟生堂找施杏雨說話,在地上抓把鋸末就敢給他吃,他還沒見過這么大膽的人??蛇B著喝了三天,他把老娘的大殯出了,人也埋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心口疼的毛病竟然真的好了。本來街上的人還都等著看熱鬧,知道喬四爺不是省油的燈,濟生堂的坐堂大夫施杏雨這回算是捅了馬蜂窩,喬四爺非把濟生堂一把火兒點了不可??蛇@時一聽說,喬四爺喝了這鋸末煮的水,心口疼的毛病竟然真的好了,一下又在街上轟動了。這回不光施杏雨出了名,連濟生堂藥鋪的買賣也跟著火起來。

粑粑三兒聽了這事,也覺著挺神,要不是他爹親眼所見,簡直沒法兒相信。但他爹又說,后來棺材鋪的劉一溜兒也跟他說起這事兒。聽劉一溜兒一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劉一溜兒先問粑粑三兒他爹,那天在喬家摔壽材,用的是哪種木料。粑粑三兒他爹一聽就連聲說,料可真是難得的上等好料,摔了這些年壽材,還從沒用過這么好的木料。劉一溜兒眨著眼問,到底是哪種料。粑粑三兒他爹說,是正經(jīng)的廣西沉香木,拉一鋸,滿院的沉香味兒熏得人眼暈。劉一溜兒一聽就樂了,說,這事兒的毛病就在這兒。

粑粑三兒他爹不懂,問毛病在哪兒。

劉一溜兒說,這沉香不光是木料,還是一味藥材。

粑粑三兒他爹當然知道沉香是藥材,可沉香跟沉香木不是一回事。

劉一溜兒搖頭說,當然是一回事,沉香木也就是沉香。接著又說,這沉香入藥,從古時就有,專治谷氣郁積,胃脘不暢,施杏雨那天也是走時運,正趕上你用沉香木摔壽材,他這才撿了個大便宜。粑粑三兒他爹聽了想想,又搖頭說,還是不對,這喬四爺那天不是胃疼,是心口疼啊!劉一溜兒又搖搖頭,一般人不懂醫(yī),胃疼和心口疼當然很難分清楚。

粑粑三兒的爹對粑粑三兒說,起初劉一溜兒的這些話,他還將信將疑,以往劉一溜兒也說起過這個施杏雨,話里話外總帶著不屑,就想,這也難怪,當大夫的都是想盡辦法讓人活,就是得了要死的病也千方百計給拉回來,而開棺材鋪的當然盼人死,兩邊兒就算不是冤家,也是對頭,劉一溜兒說起這施杏雨,當然不會有好話。但后來有一回跟幾個朋友一塊兒喝酒,才聽說,劉一溜兒當年也是汗門出身,跟施杏雨不光同行,還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只是后來兩人鬧翻了。當時劉一溜兒在街上發(fā)狠說,是施杏雨砸了他的飯碗,既然這樣,他干脆就往這鍋里撒泡尿,索性這鍋飯誰都甭吃了。就這樣,他一咬牙離開汗門,開了這個棺材鋪。施杏雨后來雖也離開汗門,卻當了大夫,再后來就讓濟生堂藥鋪請去坐堂。

粑粑三兒這次來棺材鋪找劉一溜兒,直到出來,才明白這趟不該來。本來想的是,施杏雨在濟生堂藥鋪坐堂,畢竟是街上有名有姓的名醫(yī),自己就這么直脖瞪眼地去找人家拜師,說不定就得碰釘子,而劉一溜兒跟施杏雨的關(guān)系甭管怎么著,當初畢竟是師兄弟,臭嘴不臭心,況且自己的爹跟劉一溜兒又有這些年的交情,現(xiàn)在爹歿了,如果讓劉一溜兒給施杏雨遞個話兒,施杏雨怎么說也得念一點兒過去的情分??蛇@回來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劉一溜兒嘴上雖說,好啊,好,但看得出來,心里并不是這么想的。粑粑三兒這時才明白,劉一溜兒跟施杏雨的疙瘩不可能解開,而且隨著施杏雨的名氣越來越大,這疙瘩只會越系越緊。

粑粑三兒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當初爹在世時經(jīng)常說一句話,求人不如求己??磥砣フ沂┬佑?,只能就這么撞著去了。至于施杏雨怎么說,也就只能聽天由命。這時,粑粑三兒又想起一句話,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這一想,自己反倒噗地樂了。

劉一溜兒本名叫劉福有,叫一溜兒,是因為棺材鋪的字號叫“一溜兒堂”。棺材鋪的字號本來沒有叫“堂”的,聽著不像棺材鋪,倒像是藥鋪。但劉一溜兒在街上說,這棺材要說起來也是藥,人得了病,如果別的藥都不管用了,棺材也就是最后的一味藥,這藥吃了肯定管用,一副下去,保管一了百了。但也有人說,叫“一溜兒堂”不光不倫不類,也不吉利。劉一溜兒一聽就樂了,說,當然吉利,叫“一溜兒”,是為了讓人走得痛快,一溜兒就奔西去了,至于奔了西邊兒是上天,還是入地,那就看個人的造化了。

在這個上午,劉一溜兒把粑粑三兒打發(fā)走,又尋思了尋思,就有點兒后悔了,心想不該就這么讓他走了,粑粑三兒倒不是癡傻呆苶,可腦子不會拐彎兒,肯定聽不出自己說話的弦外之音,倘若他信以為真,認為自己真贊成他去濟生堂找施杏雨,這事兒就不太好了,雖說這粑粑三兒的腦子缺根弦兒,可一般的事還能分得出好壞,懂得倒正,他爹畢竟在棺材鋪干了這些年,鋪子里的這點事兒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他,如果回去都跟粑粑三兒說了,粑粑三兒去了濟生堂,再把這些事告訴施杏雨,傳到街上去,后邊說不定就又要有麻煩了。

這一想,心里就打了個愣。

讓劉一溜兒沒想到的是,傍黑時,粑粑三兒又來了,這回還跟著崔大梨。劉一溜兒跟崔大梨也熟,知道他是粑粑三兒的表哥。崔大梨他爹跟粑粑三兒他爹是姨表兄弟,叫崔大杠子,是西門外杠房鋪抬杠的。杠房叫杠房,其實不光抬棺材,也有出殯的響器班兒和一應(yīng)執(zhí)事。崔大杠子專管抬靈柩,還是頭杠,在杠房鋪里說話也就占地方,平時城里城外的街上誰家有辦喪事的,就多一句嘴,問壽材置辦了沒有,倘沒置辦,就往粑粑三兒他爹這邊引。粑粑三兒他爹攬來生意,劉一溜兒當然也不讓白攬,多少給一點抽頭兒。這個傍晚,粑粑三兒和崔大梨來棺材鋪,是又帶來一宗生意,北門里“慶祥布匹莊”唐掌柜的老姑奶奶歿了,要辦一口壽材。崔大杠子連著兩天都有事,脫不開身,就讓兒子崔大梨帶著唐家辦壽材的定錢來棺材鋪找劉一溜兒。劉一溜兒接了定錢,先問這壽材送哪兒,又問清主家要求幾時送到,然后說了一句,還是老規(guī)矩。崔大梨一聽就明白了,劉一溜兒說的是抽頭兒。劉一溜兒又把粑粑三兒叫住,說還有點事要跟他說。崔大梨一見就頭前走了。

粑粑三兒看看劉一溜兒,不知又要說什么事。

劉一溜兒見崔大梨出門走了,才問粑粑三兒,是不是已經(jīng)去過濟生堂藥鋪了。

粑粑三兒說,還沒去。

劉一溜兒一聽,心里才松了口氣,看一眼粑粑三兒,嗯嗯了兩聲說,我跟你爹到底有這些年的交情,現(xiàn)在他走了,把你交給我,怎么說也得讓你有個牢靠的飯轍,上午你問我,當時也是隨口答音兒,沒過腦子,你走了又想,要進汗門倒不是不行,也行,可如果去濟生堂找施杏雨,就不如去找郭瞎子,雖說郭瞎子是氣摸兒,但總是一門手藝,比汗門強。

粑粑三兒一聽有些意外,眨巴著眼看看劉一溜兒,沒說話。

劉一溜兒說的郭瞎子也是個大夫,但沒有診所,只是住家兒,就在這水閣大街東頭,一間臨街的門臉兒房,離劉一溜兒的棺材鋪不遠。不過這郭瞎子雖也是大夫,但跟施杏雨還不是一回事。施杏雨在濟生堂藥鋪坐堂,是診脈開方的大夫,郭瞎子只扎針灸,用街上的話說,叫“氣摸兒”。這郭瞎子并不瞎,只是眼不吃勁,剛50多歲就已離不開老花鏡,戴上老花鏡看東西,還得湊到近前,看著不像看東西,倒像是用鼻子聞東西。粑粑三兒曾聽爹說過,劉一溜兒最恨這郭瞎子。當初劉一溜兒剛搬來時,曾有一件事。這水閣大街東頭把著河邊有一戶姓田的人家兒,老爺子再早是開布鋪的,兒子在租界混洋事兒。當時這老爺子突然得了暴病,弄到水閣大街的醫(yī)院去看。醫(yī)院大夫說,這是女醫(yī)院,不看男病,就算能看,這病人也已經(jīng)沒治了,回去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吧。這田姓兒子一聽,只好把老爺子弄回來,果然,當天晚上就沒氣了。這兒子是混洋事兒的,手里有點兒錢,老爺子歿了心里難受,為解心疼,就來劉一溜兒的棺材鋪,說多花點兒錢沒關(guān)系,想給老爺子辦一口像樣的壽材。劉一溜兒這時剛把鋪子搬過來,還沒站穩(wěn)腳兒就來了這樣一宗生意,心里自然高興。先收了定錢,就趕緊把粑粑三兒他爹叫來,搬出平時不用的上好杉木,連夜給這田姓人家兒的老爺子摔壽材??傻诙煸绯浚瑝鄄囊呀?jīng)摔成了,這田姓兒子又來了,說壽材不用了。劉一溜兒一聽,以為他又找了別的棺材鋪。再一問才知道,這老爺子沒死,夜里竟然又活過來了。人沒死,這壽材自然也就用不上了??蛇@時壽材已摔出來,也已經(jīng)上了上好的大漆,只是還沒干透,有心不退這田姓兒子的定金,又知道人家是混洋事兒的,有勢力,不敢得罪,也就只好忍氣吞聲地把錢退了。這時街上的人已都在議論,劉一溜兒一聽,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敢情這事兒跟郭瞎子有關(guān)。當初劉一溜兒搬來以后,才聽說旁邊住著個叫郭瞎子的氣摸兒大夫。開棺材鋪的自然都躲著大夫,可這時已經(jīng)搬來了,再想躲也躲不開了。據(jù)街上人說,頭天晚上,這田姓人家的兒子一見老爺子咽氣了,就趕緊給穿壽衣??烧┲?,突然聽見老爺子放了一個屁,這屁不光響,還臭。天津的街上有句俏皮話兒,叫“死人放屁,有緩”。這兒子本來正一邊給老爺子穿著衣裳一邊哭哭啼啼,這時一聽老爺子放了個響屁,知道可能有緩,也顧不上哭了,趕緊叫來家人,一塊兒給老爺子窩巴。正這時,門口兒的郭瞎子聽著信兒也過來了。郭瞎子已經(jīng)行醫(yī)大輩子,聽說這田家的老爺子是得急病死的,而且死得這樣快,就覺著不一定是死瓷實了。以往這種事也有過,人已經(jīng)死了,也出了殯,可抬到墳地正要埋,卻聽見棺材里有動靜,把棺材蓋一掀開,人就在里邊坐起來了。這個晚上,郭瞎子來到田家,先給這老爺子摸了一下脈,然后拿出隨身帶的銀針,在他身上扎了幾針。果然,行針不到一個時辰,只聽這老爺子的嗓子眼兒里哏兒嘍一聲,先是睜開眼眨巴了眨巴,然后又長出一口氣,就坐起來。這件事一下在街上傳成奇聞。劉一溜兒聽了先還不太相信,偷著去田家,想看個究竟。去了一看,果然,就見這田家的老爺子正坐在床沿兒上,抱著個大碗喝粥,身上還穿著黑亮的團花兒壽衣。劉一溜兒扭頭就回來了。從這以后,雖然在街上還經(jīng)常跟這郭瞎子打頭碰臉,見了面也彼此打招呼,說兩句不疼不癢的閑話,可心里卻系了死疙瘩。

這時,劉一溜兒對粑粑三兒說,要拜施杏雨,倒不如去拜郭瞎子。粑粑三兒一下就摸不著頭腦了,心想劉一溜兒一直恨郭瞎子,夜里做夢都想掐死他,現(xiàn)在怎么突然又拐彎兒,讓自己去投奔他?但再想,又覺著劉一溜兒也許真是好意,倘拜施杏雨,就算他肯答應(yīng),學(xué)診脈開方也不是一年兩年的功夫能學(xué)好的,還真不如去跟郭瞎子學(xué)一門氣摸兒的手藝。

粑粑三兒這一想,也就決定,還是去找郭瞎子。

……

作者簡介

王松,畢業(yè)于天津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現(xiàn)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著有《王松作品集》(四卷)。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等刊發(fā)表作品700余萬字。小說和散文作品多次在國內(nèi)獲各種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