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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5期|陳濟舟:速寫南非(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0年第5期 | 陳濟舟  2020年09月29日08:41

作者陳濟舟在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探訪當(dāng)?shù)氐娜A人社群。從十九世紀(jì)末的金礦工人到現(xiàn)代的中國批發(fā)商城,華人在約堡已生活了一百多年。在作者筆下,南非華人百余年的生活始終潛藏著動蕩的暗流,他們在南非的未來,也依然是未知的。

這里的黃昏天空總是呈現(xiàn)出一種我不曾見過的玫瑰色,這顏色映入微藍的池水里,化為倒影。我身著短衣短褲坐在泳池邊,看著水中自己的折象,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原來此地是南非,此時是12月。

在這樣的光影里,我突然想起北半球的國家和城市,竟體會到一種世界盡頭、地老天荒的感覺。我想時空到了這里都成了對倒,北半球的一切,都離此地很遠,似乎了無關(guān)聯(lián)。

2018年的12月,我應(yīng)友人蓋伊(Guy Tragos)和托馬斯(Thomas Coggin)的邀請前來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參加婚禮,并和他們家人共度圣誕。好望角和開普敦這些從小聽到大的名字,使南非在我浪漫主義的臆想里,早已成為異域的代名詞。然而此時,經(jīng)歷過兩個禮拜初來乍到的驚奇,我面對著約堡的歷史,窺探到它的混亂和精彩、多元和傷痕。它們錯綜復(fù)雜且懸而不決的交織形態(tài),超乎我過往的臆想。

第一次造訪非洲大陸,怎么就一腳踏入了這個奇異的所在?

水中的倒影里出現(xiàn)了另一人身影,那是伊妮德(Enid Young)來回走動,忙著布置餐桌的樣子。

伊妮德的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四十出頭,她的面容在經(jīng)過歲月的觸摸之后流露出別致的安寧。她和男朋友克里斯(Chris Whyte)是蓋伊父親多年的鄰居,每年的圣誕節(jié)大家總是一起度過。

我注意到不管伊妮德走到哪里,在做什么,有四件東西總是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兩部手機,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

我原以為她和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樣,也是“手機族”,后來漸漸地得知她對這四件東西與一個人對于一件科技產(chǎn)品的依賴完全不是一回事。

用餐時,我坐在她旁邊,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她為什么手里總是拿著這四樣?xùn)|西。

她用帶著南非口音的英文鄭重其事地向我解釋說:“我的公司是做電梯維修的,不是每部電梯里都有一個緊急求救按鈕嗎?我的工作就是接聽求救電話。今天是圣誕夜,值班的人就我一個,若是有人被困在電梯里,按了求救按鈕卻沒人接聽那就糟糕了?!?/p>

“那你總共要負(fù)責(zé)多少部電梯?”

伊妮德用她那雙單眼皮的黑眼睛望了望此時已是群星滿天的夜空說:“大概兩百部吧?!?/p>

天哪,我心里一驚,趕快追問:“那每天你會接到多少通電話?”

“少的時候七八個,多的時候可有二十多個呢!”旁邊一直沉默寡言的克里斯在幾杯紅酒下肚后,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

伊妮德轉(zhuǎn)過臉去,向克里斯投去溫情的一笑。

我看著他們兩人的一來一往,竟在他們的眉目間找到一種熟悉的溫存。那樣的臉孔、眼睛和談吐,讓我想起還在新加坡的時候會經(jīng)??吹降哪欠N沿海一帶的南方人。于是,我鼓起勇氣委婉地問出一句:“請問……你們一直都是住在這里的嗎?”

“這里”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這里可以是這條街,這條巷,可以是這個片區(qū),或者這座城,這個國家,甚至這片大陸。因為近幾年來一直在崇尚政治正確的美國居住,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在說話之前進行自我審查,而我心底有個聲音分明是在問:你從哪里來?怎么會背井離鄉(xiāng)遷徙到這樣遙遠的國度?是否出自祖輩的抉擇?家里遷來南非已有幾世?如何保留得這般純粹的華人面孔?可曾通婚?是否還能說家鄉(xiāng)的話?而家鄉(xiāng)又是何處?

克里斯趕緊澄清:“我們是土生南非華人?!?/p>

“還會講華語(Mandarin)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刻意回避了使用“中文”(Chinese)這個詞。

“廣東話?!?/p>

我點點頭。

伊妮德看了看我,問:“你呢?”

“成都話和普通話?!?/p>

她也沉默著點點頭,我猜不出對于我的回答,她感到滿意,還是失望。

“二十世紀(jì)初我們家就來了。祖母和清朝的一個公主是好朋友,清廷滅亡后就逃了過來……”伊妮德欲言又止,似乎不確定是否要向我這樣一個初次見面的客人談?wù)撟约旱募沂隆?/p>

她敘述時語氣平淡,似乎帶有一絲絲哀愁,沒有炫耀的意味,而一旁的克里斯只是一面靜靜地聽著,一面握著她的手,還一面看著餐桌上的燭光。

我的心中充滿了無數(shù)的疑惑,可都在那時被按下去了。

餐桌前是泳池,眼光追隨著水中的月影往岸上看去,空曠的草地上有一棵碩大的楹木,這是南非稀樹大草原上常見的樹,聽說三月微風(fēng)的月夜里,那棵樹上會開滿藍花。

其實故事的開始要回到十七世紀(jì)。那時南洋有一座溫柔繁華極盡迷醉的城市,文字對它的記載絲毫不遜于《兩都賦》和《二京賦》里對長安和洛陽的描述。這座城市有一個如同神話一般的名字,叫作“巴達維亞”,而現(xiàn)在,它叫作“雅加達”。

巴達維亞是當(dāng)年荷屬東印度的首府,“南洋”和“南非”兩地都曾是荷蘭“海上馬車夫”時代的殖民地,相隔萬里的兩地竟然以巴達維亞為交點產(chǎn)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聯(lián)系。早在1660年,一名叫作萬超(Wancho)的華工因為在巴達維亞犯法,被流放到開普敦,他可能是第一個定居南非的華人。只是那樣的流放不能算是遷移,也算不上步步回顧的離散,它是一種強制的剝離。

因為殖民歷史和“種族隔離”政策(1948-1990),南非的文化中總有“黑白分明”的痕跡。從殖民地語言的特性上看,今日的南非官方語言中,南非語(Afrikaan)派生于荷蘭語,主要在南非白裔中使用,又被叫作“南非荷蘭語”。

除了南非荷蘭語,南非國內(nèi)還使用著幾種到幾十種不等的,官方的或非官方的,產(chǎn)生于非洲大陸母土的語言,比如原生居民常說的通用祖魯語(Zulu),或者充滿彈舌音,如詩般的科薩語(Xhosa),這些語言同樣富有魅力。這些美麗的語言都還沒有引起南非華人移民的關(guān)注。因為大部分土生南非華人的日常用語主要還是英語和在華祖籍的方言,而新移民則是普通話、英語和方言。

十九世紀(jì)中后期的清王朝,對沿海居民的控制逐漸力不從心。從七十年代開始,陸續(xù)有大量的華工到達南非充當(dāng)勞力。1886年是清光緒十二年,那年南非“白水嶺”(Witwatersrand)一帶發(fā)現(xiàn)了金礦。

現(xiàn)代南非白人主要分為英裔白人和以荷蘭裔為主的阿非利卡人,這種劃分是英國人與布爾人(阿非利卡人的舊稱)戰(zhàn)爭的結(jié)果。1902年,英布戰(zhàn)爭結(jié)束,布爾人建立的共和國被英國兼并。布爾人戰(zhàn)敗之際,也正是南非易主之時。

戰(zhàn)后,英方大力開發(fā)“白水嶺金礦”,從1904年到1910年之間便有大概6.4萬契約華工來此采礦。這里的土地并沒有成為這些華工的家園,到1910年契約期滿后,留在南非定居的華人不到2500人。我想那時的白水嶺對于這些華工來說只是勞役的象征,這片土地不可能讓他們賦予感情。

現(xiàn)在的約翰內(nèi)斯堡的很大一片區(qū)域,就位于白水嶺礦區(qū)?!凹s翰內(nèi)斯堡”這個名字源于政治,而“白水嶺”是感性的,詩化的詮釋,它在南非荷蘭語中的意思是“白水的邊緣”,指涉的正是曾經(jīng)在那里飛瀉而出的幾條垂瀑,它更官方的名字是“蘭德”或者“蘭德金礦”。

而不管是蘭德還是白水嶺,這樣的名字對于現(xiàn)在或者過去居住在南非的華人來說,我想是不夠親切的。老百姓過日子,哪里管得了什么是政治的、地理的、官方的?他們千里迢迢來到異地,需要一個叫得順口的好名字,來指涉眼前陌生的土地。

有金子,就叫金山!這里的大學(xué),名字也太長,記不住,就叫金山大學(xué)!

美國不是已經(jīng)有個舊金山了嗎?

那還不是當(dāng)年他們那里也有金礦!管他舊的新的,有金子就好!

金山配白水,金山配白水,這叫……金白水清!是登科中狀元的命格,以后我們在這里生的孩子,只怕都能回去謀個一官半職呢!金山好!就叫金山!

于是事情便成了。

我不確定伊妮德和克里斯的祖先是不是在那時從廣東越洋而來的華工,不知道那海上漂流的日子里,他們在黑暗惡臭的船艙里有沒有向隨身攜帶的黑臉?gòu)屪嫦衿砀6\告,也不曉得上岸后這些華工眼中所見的,腦中所想的,心中所念的又是什么……我只知道或許對他們來說,此地已是天涯之際,弱水之濱。

……

作者簡介

陳濟舟,1988年生于四川成都,17歲赴海外留學(xué),現(xiàn)為哈佛大學(xué)東亞語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選人。主業(yè)學(xué)術(shù)研究,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10年始作品散見于新馬以及兩岸三地報章和雜志。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xué)獎首獎,聯(lián)合早報金獎。2019年因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永發(fā)街事》而備受關(guān)注。曾應(yīng)邀參加臺北國際書展,以及歐美、新馬等地的國際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活動?,F(xiàn)旅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