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0年第9期|張煒:不系之舟(一)
旅途上
看蘇東坡的大事年表,會發(fā)現(xiàn)他的一生都在顛簸中,幾乎很少有安定的時刻。除了最初在鳳翔為官做滿了三年任期,再就是在黃州、惠州和海南等貶謫之地的幾年煎熬。他喜山水,愛尋訪,本來在旅途上是欣悅大于勞頓的;但后來因為無盡的催促和脅迫而不得不匆匆上路,行旅也就漸漸變成了折磨。這種不得安寧的生活常常讓他厭煩和忐忑,是不得不接受的心與身的雙重磨損。一般來說,人們渴求的幸福首先是能夠安居,然后才是其他享受。旅行的樂趣須來自隨興和自愿,來自松弛的心情,而這一切在蘇東坡后半截的人生旅程中是很難獲得的。
在逼迫和差遣中,他盡可能讓自己的步履由急促變得緩慢,設法在一些間隙里尋找一點個人空間,以滿足自己。比如說他讓自己的赴任之路變得從容一些,從一州到另一州,以今天的地理距離看也許并不算太長,蘇東坡卻能走上幾個月的時間。沿途山水是最好的友伴和安慰,只有寄情于山水,才可以忘掉諸多煩惱,增添無數(shù)的溫馨和樂趣。山水之間有許多有趣的人,比如說久日不見的文朋詩友,比如說一個讓他產(chǎn)生了興味的異人,都會讓其欣喜無比:駐足流連,與之飲酒和對答酬唱,都是莫大的快事。
蘇東坡曾寫道:“我生百事常隨緣,四方水陸無不便?!保ā逗褪Y夔寄茶》)還說:“我行無南北,適意乃所祈?!保ā栋l(fā)洪澤,中途遇大風,復還》)這是一個旅者的心聲,我們也能夠從中聽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鞍偈鲁kS緣”,“隨緣”二字其實是不得不如此的心態(tài)。他越來越多地被迫踏上旅途,這已經(jīng)成為家常便飯。接受他人的差遣是一種痛苦,沒完沒了的奔走更添折磨。由于安穩(wěn)的生活被頻頻打斷或終止,一段旅程總是突兀地來臨,這就讓一個人處于紊亂和飄忽之中。身的移動帶來心的不安和動蕩,無法坐下來思索,無法在一個熟悉的環(huán)境里經(jīng)營自己的日月,這種難以安頓和沒有著落的狀態(tài)帶來的苦楚可想而知。于是蘇東坡更為羨慕陶淵明:沒有俸祿,生活清苦,但畢竟有一處長居的茅屋,有一片自己的田園。他在心里設問:“胡不歸去來,滯留愧淵明?!保ā稖彘_運鹽河雨中督役》)
對陶淵明的這種追慕完全可以理解,很多官場人物在某些時候或會滋生類似的想法,不過也大多是想想而已,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進入那樣的生活。他們只在想象中滿足自己,化為一陣慨嘆,最后還得碌碌奔走于眼前事務,這就是命運。
人生若一過客,但在實際生活中具體而真實地充當一個匆促的過客卻是另一回事。蘇東坡漸漸對這個角色應付裕如,像是一個隨時都能打點行裝上路的旅人。這是一種奇怪的自我認知,它與內心里的另一個聲音、乞求安定的聲音是完全抵觸的。他每到一地無不做著離去的打算,有時又盼望能有一段安穩(wěn)的日子。所以我們看到這一路上只要稍有可能,他就要蓋房子,而且每一次都要親手規(guī)劃,還要四周植樹挖塘。他特別重視窗戶的設計,要看到最美的風景。屋里總有書房、幾案,甚至還有造酒的地方??上o論多么美好的創(chuàng)設與打算,最后都會被突兀的催逼給打亂,再次重新上路。就因為這種紊亂匆促,個人生活總處于無序的狀態(tài)。
蘇東坡的一生為官家驅使所迫,一直處于奔波之中:“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這是他在《龜山》一詩里的嘆息。詩中寫出了兩種人生:一個身行萬里,一個臥在庵中;同樣長的一段人生光陰里,一個人在苦苦奔走,另一個安臥的人卻在不知不覺中白了頭發(fā),這是時光贈予的顏色。它緩慢嗎?它急促嗎?不同的人感受是不同的。奔走對于蘇東坡來說既有幸也不幸。有幸在于他可以借此充分認識和領略山川大地,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風景,閱盡人間顏色,并用一支筆記錄這些遭逢,萬千滋味涌于筆端。他大量的知識不是來自書齋,盡管那已經(jīng)極其豐厚了;對于一個自小飽讀詩書的人來講,書中的一切都等待具體的驗證,一旦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與之呼應起來,就會產(chǎn)生新的曉悟和無窮的意味。這些,對于踏上仕途的蘇東坡來講是一門做不完的功課。從朝堂官舍到民間草堂,這一段路走起來其實是非常遙遠的,也比想象中辛苦。
古人的行走與現(xiàn)代人的最大區(qū)別,在于更真實也更具體,還要花費更多的時間。那樣的一種行旅狀態(tài)可以讓生命變得節(jié)奏鮮明,簇新而生動,遠不像現(xiàn)代趕路人的急切和虛空。比如說今天的人剛剛在東部半島的飛機上打旽,一覺醒來有可能身在歐洲。風景切換如此迅速,如夢似幻,開始會有些突兀,一旦頻頻發(fā)生也就見怪不怪了。我們對比古人的旅行,面對他們的一些遠行細節(jié),會對這種現(xiàn)代的便利感到慶幸或遺憾。是的,這種壓縮了的行旅越來越像一場虛擬和假設,因為省卻了許多身體的磨損與辛苦,反而顯得不那么真實。身體好像在一個虛飄的空間里投來擲去,成為一種奇怪的存在。我們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狹窄之地,如廳堂館舍、城市街區(qū),甚至在極小的斗室里一天天徘徊。我們遠離了廣袤的大地,遼闊壯麗的大自然被關在了門外。外邊是獨自存在的另一片風景,我們拒絕了它。現(xiàn)代生活更多的只是人和建筑之間、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可即便后者也變得淡漠和遙遠,常常熟視無睹。
最后,人類的真實空間在哪里?實際上它正被一種現(xiàn)代魔法拉緊、擠壓和密封,置于一個人所不知的遠方、某個世界之外。人類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存在物,像小到不能再小的生物標本一樣,被鎖閉在一些透明的玻璃器皿中。我們本來應該和古人面對著同一片天地自然,可是我們現(xiàn)在真的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背向了它,走進了一個被稱為“現(xiàn)代”的時空,身后的自然之門倏然關閉。
看看蘇東坡留下的行走記錄,會覺得他的行囊一直放在旁邊,隨時都準備起身上路。由于遠行的催逼來得越來越頻繁和出乎預料,久而久之蘇東坡也只能苦笑和嘆息,進而也只好習慣下來。他對這種畸形生活的抵抗,就是于急促紊亂之中開拓出一片極小的個人天地,讓局部的短暫的間歇拉長一點。他是一個行者,一個被迫的或自愿的行者,即便是僅有幾日的停頓,也要緊緊地抓住一些機會,敞開自己的視野。我們從記載中可以看到,他常常不顧旅途勞頓,剛剛來到一個住處不久就獨自出門,徘徊月下或踏上水畔。仿佛上蒼在滿足這樣一個不安的靈魂:從少年時期就過早地打發(fā)他上路,然后就是不停地讓其奔走、離開、再離開,而且不得回返。
他真正的故鄉(xiāng)就是大地,就是旅途。在那里,他一次又一次地結識,一次又一次地欣喜和驚詫。
讓匆忙變得緩慢
蘇東坡常??鄲烙跓o法長時間經(jīng)營一間居所、一項事業(yè),不得不努力地適應馬不停蹄的生活,從長計議。他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在匆匆行旅中停留下來,以便有所領略,得以喘息。這也是讓生活的褶皺得以伸理的一種方法,讓匆忙變得緩慢。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他由黃州去汝州赴任的過程:不長的一段旅途竟然走了將近一年,這有點不可思議。他一邊行走一邊訪問山水和友人,倒也適意。這在他來說其實是常有的情形,已經(jīng)成為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行進節(jié)奏。這在今天的人看來是不可理解的,既過于拖沓又為規(guī)矩所不允。除去其他不論,現(xiàn)代人對如此緩慢的行旅是不能忍受的,有了快船、飛機和高鐵之后,我們對速度的焦慮不是減輕,而是愈來愈重。如果從甲地到乙地超過了五六個小時,對人的耐心就是一場考驗,這不僅是對軀體的折磨,還有內心的煩躁。今天的人恨不得發(fā)明一種魔法,把兩地之間的所有實在都抽個干凈,讓其變?yōu)檎婵?,然后可以心到身到。好像一切真實的存在與過程都是多余的,只有起點與終點對接的那一瞬才有意義,才和生活發(fā)生關系。有時候我們真的喜歡和依賴虛擬,用它取代真實和混淆真實。除了組團參加所謂的旅游,我們對于大自然、對于瑰麗的山水,基本上是無所謂的,無視其存在。
那些能夠忘情于山水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可惜這種自然屬性并不屬于現(xiàn)代人。在一個數(shù)字和光纖時代,我們正在讓匆忙變得更加匆忙,而且還要一再地提速。人類經(jīng)過千百年的進化和演變,關于緩慢的享受以及需求已經(jīng)消失,好像所謂的進步只意味著提速,再無其他。今天,還有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們還將不斷地加速。數(shù)字時代的速度、光的速度、光纖傳輸?shù)乃俣?,一切遠未滿足,還需要更快。我們節(jié)省了大量時間,卻也由此而浪費了更多的時間,因為生活中的各種繁瑣正在加速圍攏,迅速地將人淹沒。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陷入信息的滅頂之災,不得不發(fā)出呼喚:讓我們慢下來,再慢下來。
放慢步履,求得喘息,已成為心底的呼喚。這是生命的覺醒??上祟惣纫焉下罚鸵S速度,誰都無法置身事外。我們在不斷提速中安身立命,已經(jīng)是身不由己。按照天體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狹義相對論”的說法,速度會使時空改變,這種深奧晦澀的學說到底在講什么,大多數(shù)人當然是隔膜的。我們只不過憑感受知道,現(xiàn)代人的“一天”是那樣短促,“一年”就像經(jīng)驗中的三四個月??墒俏覀冇脕碛嬃繒r間的工具即鐘表卻一直未變,刻度依舊,分秒不差。原來速度對時間與空間的作用,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所能察覺的,就連最現(xiàn)代的計量工具也無能為力。我們使用的只是“人”的工具,而不是上蒼的。
蘇東坡當年這樣對待速度:放大局部和細節(jié),以抵抗時空的變形和扭曲。原來速度的提升從北宋甚至更早就發(fā)生了,它一直是這樣。宇宙間、冥冥中,一直都在做這種提速的奇怪游戲,將人類玩弄于股掌之間。我們對于速度的焦渴是十分怪異的,它正好暗合了神秘的旨意。我們在默許中不停地追趕、喘息,卻以這種提升速度的技能為榮。實際上我們投入的是一個被速度改變的時空,是一場人類的悲劇。抵抗這悲劇的,好像自古以來就有一個絕妙的方法,即詩人蘇東坡的方法。這是他以自己過人的聰慧,于悲苦的逼迫中曉悟和發(fā)明的,是對我們現(xiàn)代人的重要貢獻之一。因為命運讓他一生都處在急急奔赴的途中,不得安歇,不得休養(yǎng)生息。他一生幾乎沒有一個稍長一點的居住地,自離開家鄉(xiāng)故土的那一天,就變成了一只“不系之舟”。舟的那一端看起來由朝廷牽拉,實際上是一只更神秘的手在揪緊。
當命運之舟在人生的茫海上飄游,在無方向無始終的徘徊中輾轉,蘇東坡最初誤以為自己是一只少有束縛的閑蕩之舟。這是一種誤解。在偶然的時刻,在被強力調轉方向的時候,詩人才知道自己是一場妄測。他極端執(zhí)拗,渴望自由,希望至少能夠稍稍耽擱一下,以獲得一點點所謂的慢生活。蘇東坡甚至研究養(yǎng)生,還在下半生繼續(xù)父親蘇洵中斷的工作,開始了“三大著述”。他千方百計地讓這只急速旋轉的小舟稍稍停留。他對局部和細節(jié)的興趣越來越濃烈,而且心力專注,行動快捷,每到一地或細細考察,或趕緊做事。比如他任登州太守不過區(qū)區(qū)五日,加上耽擱也不過半月左右,竟然一口氣做了那么多大事,還一飽眼福,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海市蜃樓”。
在倒霉的黃州,他多次游蕩于寺院。定惠院東邊的小山上有一株特別繁茂的海棠,每年海棠盛開的時候,他必要攜客置酒到此暢飲,曾經(jīng)五醉其下。在這段日子里,作為一名被管制的官吏,基本上沒有什么政事,好像極為無聊寂寞。但由于沒有公事纏身,又可以活出另一種自在、充實和飽滿。他飽賞自然風光,在夜晚也興致不減?!坝娜藷o事不出門,偶逐東風轉良夜。參差玉宇飛木末,繚繞香煙來月下。江云有態(tài)清自媚,竹露無聲浩如瀉。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保ā抖ɑ菰涸⒕釉乱古汲觥罚案哒勂凭蘩?,飛屨輕重阜。去人曾幾何,絕壁寒溪吼。”(《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也就在這期間,他劃船江上,夜游赤壁,留下了膾炙人口的前后《赤壁賦》。這樣的不幸落寂之期,我們卻能看到一個興致勃勃的人,一個詩興大發(fā)的人。這種情形詩人一直保持到最后,哪怕是暮年流放嶺南,也依然如此?!按松鷼w路愈茫然,無數(shù)青山水拍天。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慈湖夾阻風五首·二》)
我們可以想象遙遠的北宋,在催促和脅迫之下,蘇東坡這樣一個戴罪之身究竟如何應對。他在冷寂的時候仍然被監(jiān)視和管轄,許多時候擁有的自由實在不多,可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從容一些,享受時光。蘇東坡用非常具體的欣悅與之抵抗,一壺酒、一塊餅、幾個黃柑、數(shù)枝梅花、一座山、一個村落、一位訪友,甚至是一條狗、一個生靈,都會打破寂寥和禁錮。他發(fā)現(xiàn)時間可以在某些物體上凝固,變得寬裕和慷慨。就這樣,他才沒有成為一個悲悲戚戚的生命,沒有在黑暗中窒息。
世俗人生往往變?yōu)橐粓鲎分穑荷眢w向前急趕,身后緊隨威逼,就在這前后夾擊和圍追堵截中直到終了。我們能夠抓住的似乎不是時間,而是飄動搖蕩的某種顆粒。如果時間是水流,那么這當中會有一些硬屑,可以被我們過濾和抓住。如果讓自己停下來,“前方”會像我們一樣佇立;我們向前,它也向前;當我們回視“后方”,發(fā)現(xiàn)它也會停下來。也就在這個時刻、這樣的間隙,旅人才獲得短暫的喘息。
時光的水流下面有卵石,有藻類,有歡騰的生命。它們在嬉戲,在尋覓自己的愉悅。
從嬌客到棄石
蘇東坡少年得志,比起歷史上的許多詩人,比如浪漫的天才李白和詩圣杜甫,仕途上仿佛要順利得多。他很快就接近了朝廷高層,成為人人羨慕的仕子。這時金色的路階在前面閃耀,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如果他是一個相對平庸的人,只須依從這樣的一種慣常節(jié)拍行進,即可取得一份豐厚的回報。事實上古往今來大多數(shù)官場人物都是循著這樣一種方式往前,他們精明著、昏睡著、實現(xiàn)著,沒有什么奇怪。其中較為聰慧者將余下的一點時間用來經(jīng)營:大者經(jīng)營自己的內心,留下許多或閑適或精巧的文字;小者經(jīng)營自己的身外,獲得物質上的更大滿足,享盡機緣賦予的一切,而且可以福延子孫??磥泶掖俣吹臍v史關節(jié)中,在它的局部和縫隙里足以容納成千上萬的庸碌之人。
像北宋這樣一個物質極大豐足、人文相對發(fā)達的特殊時代,一位仕人會獲得更大的安逸和快樂。那時的官場人物達到一定品級,優(yōu)厚的待遇是其他朝代很少能夠比擬的。當年風氣開化,適意而放任的官場讓仕人如魚得水。記載中一個州官的后庭就充滿了女優(yōu),笙歌宴飲不斷,居所非常豪華,可以盡情享受。
蘇東坡在仕途順利之時,不僅數(shù)位太后都喜歡他,而且皇上也是如此。仁宗時,詩人初出茅廬就以“大理平事”京官的身份簽書鳳翔判官;英宗時進入館閣,而館閣通常是文人最為向往的清要之職。神宗時,蘇東坡先后任職開封府推官、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太守等。記錄中宋神宗常常在用餐時閱讀奏札,每當停箸,旁邊的人就知道他一定是在讀蘇東坡的文字。這個奇才可以將公文寫得神采飛揚妙趣橫生,所以看過諸多刻板文牘的皇上,一旦讀到蘇東坡的文字,喜悅可想而知。皇后們對于蘇東坡的喜愛,使他的宮廷生活變得相對順達,因為她們的暗處關照實在太重要了。即便是在蘇東坡最落魄之時,甚至是生死關頭,都有一個女人在暗處護佑他。
也許蘇東坡與這些權高位重的女人們少有接觸,但詩文一定為她們賞讀,多趣與傳聞也被她們知曉。女子與男人不同,她們更有可能超越刻板的現(xiàn)實,有較大的想象空間,有一些稍稍不同于實務的閑趣和情味,比男人更多了一份浪漫、一份好奇。那些個性畢露的男人、那些詩性豐贍的人物,更能夠得到她們的關注。契訶夫曾說:“女人往往喜歡一些怪人?!边@里的“怪人”無非就是顯著的個性,如不加掩飾的直率、隨性的談吐和幽默之類。這樣的特性在一般人那里會被側目,卻能進入另一些人的耳廓或視野,這往往是女人。在她們的聽聞中,那些突兀鮮明的言行得到了另一種解釋,容易被理解和被寬容。她們也許由好奇到賞識,而后是喜悅和接受。這樣的態(tài)度,有時會在一個十分僵化和現(xiàn)實的男性社會中稍稍掩藏,當她們一旦走到了政治生活的前臺,就會適時而至地援助那個遭遇不幸的男人。
我們談到“嬌客”,會想到被一個家庭或群體愛慕嬌慣的男子。如果我們把整個北宋朝廷視為一個“最大人家”,那么蘇東坡就曾在這里受到了類似的寵愛。這個男子非同一般,文章有風采,形象有氣度,整個人儀表堂堂風流倜儻,常常讓男人嫉妒而女人喜愛。她們欣賞他的機敏多趣,記住這個高爽肅穆、機靈英俊卻不失莊重的人。這個男人飽讀詩書,豐蘊的心靈輻射到外表,屬于那種自帶光芒的人,如他自己所言:“腹有詩書氣自華?!保ā逗投瓊髁魟e》)這種華彩是最為動人的,而對于朝廷里的競爭者,對于其他的男人而言,這可能成為刺目的光澤。有人恨不得用一塊粗布將其包裹和遮罩,然后像扔一個害物那樣拋出,讓其遠離朝廷。這個“最大人家”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荒誕和有趣。
對于這樣一位男人來講,機會很多,陷阱也很多。如果他能夠抓住機會,就會成為理所當然的強勢人物。后來像我們所擔心的那樣,不祥的事件一個接一個,一直藏在陰暗角落里的惡僚出現(xiàn)了,他們屬于官場上的“食肉動物”,像鬣狗一樣擅長合伙捕食。一只在曠野上無憂無慮、不斷尋覓快樂的麋鹿,當然是非常危險的。它被圍攏、撕扯、嚙咬,很快變得鮮血淋漓。血腥的氣味又引來更多嗜血動物,就這樣,一場殘酷的剿殺開始了。
蘇東坡并非完全麻木,他出于警覺,已經(jīng)事先察覺了危厄,曾一次又一次奏請離開,想躲到一個遙遠之地。這樣一種防衛(wèi)策略有時成功,有時則無濟于事。因為那些食肉動物仍然會記住血腥味,會在風中一路尋覓和追趕,然后再次展開圍獵。
蘇東坡自走出眉山的那一刻,就要滿足父親蘇洵的夙愿,做一塊補天之石。這塊特異的石頭經(jīng)過精心冶煉,終于擺在了理想的位置上;但不久之后被拋棄,變成了一塊蒙塵的棄石。第一次被遠遠拋擲,是在“烏臺詩案”之后。蘇東坡出獄,從湖州太守變?yōu)辄S州團練副使,官階從八品,不能簽署公文,屬于貶謫的閑職,不過沒有開除公職而已。他開始恐懼,最擅長的筆墨之娛也大為節(jié)制,甚至囑咐友人:斷不可將其詩文示人。他在生活中常常欲言又止,在寫給密友的書信中不忘叮嚀一句:“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詬病也?!保ā杜c李公擇》)但這種情形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再次故態(tài)復萌了。因為他終究還是一位詩人,總是按奈不住,要讓自己的心情從筆底流瀉。這是一種生命的屬性,生命固在,也只能如此。
那一場“文字獄”只是一次嚇阻,未能從根本上改變他能言、敢言和擅言,他一吐為快的稟性。成為棄石之后,偶爾還會一顯嬌客之態(tài),因為說到底畢竟曾為補天巨材,與其他石頭仍舊不同?!巴回0仗?,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余。”(《儋耳山》)這是自我歸類,在任何時候,他都認為自己不同于常人?!八娇偛蝗纭?,這種懷才不遇化為了自傲和自我肯定,即便在恐懼中,詩人也遠離了自卑。
自我的拗力
蘇東坡的直諫,包括沉淪后回歸田園,對于詩畫藝術的嗜好,愈來愈深地走入民間,熱衷于異人異事等,都出于一種天性。這就是現(xiàn)代人所講的“自我”。就是這種生命中的強大牽拉或推動,才產(chǎn)生了這樣的一個蘇東坡。這個“自我”是其本來質地,是基礎、核心與源頭。它本來就在那里,不曾偏移和丟失,所以一直頑強地吸引他、作用他、固定他。它有不可抵擋的生命的磁性,將一個人緊緊地吸住。他的言行一旦與之發(fā)生沖突,或稍有松脫剝離,就會感到撕扯的痛楚,不可忍受。這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自我的拗力在不同的人身上體現(xiàn)出不同的情狀,越是敏感強大者就越是容易被它牽引和規(guī)定,在行進中受制于它。這個過程往往是生命個體與客觀環(huán)境不斷沖突的一個時段,并漸漸變得不可調和,愈來愈劇烈地破壞他與社會“相對和諧”的關系。出于理性的把握,一個人在生活中或有其他選擇,卻往往難以實施,最終變得軟弱下來。可見“身”和“心”的關系是一對矛盾:心里要規(guī)避,身體卻要趨近;本想疏離,另一種莫名的力量卻要把人揪緊。蘇東坡屢次要求朝廷外放,這是理性的判斷;但真正遠離之后,又渴望進入權力的中心?,F(xiàn)實是殘酷的,他最后要被迫走得更遠,到黃州、惠州,再過海入瓊,進入荒涼蠻夷的南海野地。
人生的不測與危厄,其中的一部分源于自我的拗力,是它作用于生命的結果。它終究是一種神秘的、無法改變的力量。蘇東坡在長長的迷途中不斷感悟,有時對前路與后路似乎是清晰的,覺得自己正沿著一道隱隱的軌跡向前挪動,生命被其牽引?!绑@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保ā恫匪阕印S州定惠院寓居作》)這是蘇東坡第一次沉淪、驚魂未定之刻在黃州寫下的詞句。“驚起卻回頭”,即看到那片燈火輝煌處,那個熱鬧而混亂的蜂巢,愛恨盡在其中。此刻他作為一只縹緲孤獨的鴻鳥,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從一個寒枝跳到另一個寒枝,到處難以停留。在這個時刻,一個驚魂未定的疲憊的生命多么需要一個支點、一個喘息之地。他在生活中何嘗不想通融,許多時候也唯恐不周,但一切都無從彌補,作用有限。那個“自我”實在太強大了。違心是痛苦的,他最后還是不能委屈自己。在它的牽拉之下,詩人緩緩地、不可更移地走向一個目的地。
鷹飛得再高,最后還要落到地上。這是生命的隱喻。
關于命運,我們一直嘗試用多種方法尋找答案,常常歸于迷茫。它超出了我們的理性把握力。誰使我們虧空,誰讓我們償還,仍舊不得而知。那些智者期望在離開之前償還自己全部的賬單,結算之路卻十分漫長。
詩人的氧氣
作為一個常居廟廊之上的人物,日常接觸的幾乎全是仕人和文人,同一種色調相互感染,畢竟有些貧乏單調。久而久之,就好比生命缺乏諸多微量元素一樣,會影響精神的健康。人長期生活在宮廷中,就像植物被濾掉了光合作用的能量,強旺的生長難以發(fā)生。在這種狀態(tài)下,最需要的當然是陽光和風。
這樣的情形讓我們想起奧地利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他曾勸告自己的弟子說:“不要到大城市里來,這里缺乏氧氣?!边@固然不是指通常意義上的呼吸問題,而是指心靈。它關乎創(chuàng)造力,關乎省悟,關乎對于生存極為重要的心的吸納。蘇東坡以其敏感和強大的知性,最終領悟了這一點,知道宮帷深處并非久留之地。一些繁瑣的無時不在的機心較量,所謂的“政爭”,讓他感到此地光陰不僅廉價,而且因為污染而變得空氣齷齪。
當年由眉山北上,蘇東坡一路上看到了那么多活潑的風景,民間和田野是那樣的具體,與那么多人有過密切的交流,心靈的袒露令人無比愉快。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這些地方,他可以享受生命自誕生以來接受的各種滋養(yǎng),它們來自山水,來自自然萬物。綠色的慰藉不可取代,民間的呼喚無比誘人。朝廷上沒有小鳥的歡唱,只有籠子里痛苦機械的鳴叫。萬物生長與交流的基本條件就是氧氣,沒有它就沒有暢快的呼吸,沒有生長和創(chuàng)造。投身于封建專制的尷尬與痛楚,在于從一個斗室移入另一個斗室,由一團濁氣換成另一團濁氣,場所改變了,氣流卻并無交換。人真的需要星空和大地,需要擁有迎向陽光的機會。那些仕人汲汲于仕階,“成功”后得以踞守一座狹小建筑物的頂端,也從此將遠離泥土,缺少鈣質和鐵質,變得面色蒼白。
我們可以看到,蘇東坡所有詩文中最優(yōu)質的部分,就是敞向大野的那些篇章,它們全是矚目蒼茫的吟唱。每當他置身于氧氣充沛的地方,就會煥發(fā)激情,心潮澎湃。這時候的詩人呼吸的是飽含負離子的空氣,周身披掛著燦爛陽光。他的心靈得以離開朝廷,暫時從龐大的虛擬中抽身而去。
如果說文字書寫是一場虛擬,那么宮帷內的文字就變成了虛擬中的虛擬。這樣的人生差不多是一場類似于科舉考試那樣的進階競賽:封閉的考棚前有士兵把守,不得隨便出入。為仕的一生其實就是這樣一幅場景的縮影。從科舉的第一步到仕途的最后一步,大致是一場長長的皇家應試,在一個主題的規(guī)定之下努力完成一些標準答案,然后得到贊許和賞賜。一生的虛構開始了,這是致命的游戲:在這間或簡陋或華麗的應試考棚里,每個人都必須交出答卷,絞盡腦汁寫出生命之章。奇怪的是在這樣的境遇下無論怎樣尷尬和難以為繼,卻沒有多少人擲筆而去。他們不愿放棄這些,不愿回到野外:白天享受陽光,入夜后坐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邊,迎來滿天星辰。
宮廷如同一間大考棚,在這里做不出人生的大文章。
踏上貶謫之路,看起來好像離開了廟堂,實際上仍舊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里移動。這是一條專設的皇家管道,連接了不同的堡壘,與外界隔絕,仍然沒有新鮮空氣的流通。詩人在這些縱橫交織的管道中挪動,心身俱疲,無比焦灼,只要稍有可能就想鑿出一道縫隙,遠遠地望一眼、深深地吸一口。如果把嚴密而晦暗的專制體制比喻成精神的囚禁地,那么詩人總是珍惜各種各樣的放風時間,在局促而寶貴的間隙里稍稍舒緩一下,發(fā)出忘情的自語。這由他留下的一些文字為證。他只在這個時刻才敢于抱怨、詛咒、沉吟、傾訴,是特殊空間里的心靈產(chǎn)物。
夢的悟想
在蘇東坡那里,莊周夢蝶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人生的這種虛幻和察省,大多不是沮喪和頹廢時才出現(xiàn),而是迷茫和追溯時才發(fā)生。這在蘇東坡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一個時段。他注目自己的夢幻,認真對待,把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一切與之對比和印證,努力探究它們之間更真實、更深層的聯(lián)系,找出二者的奇妙關系。
莊周夢中的那只蝴蝶與醒來之后的自己,到底哪一個更真實?這在莊周那兒研究過,在現(xiàn)代人看來不過是一場戲談、一個可笑的命題。蘇東坡當年也未必覺得不可笑,但經(jīng)過更多的生活歷練、不可思議的遭遇和折磨之后,再也笑不出來了。他覺得夢和現(xiàn)實不是一種簡單的幻覺與真實的關系,也不是像海市蜃樓一樣的折射和顯示,而是有著深不可解的謎底。夢的繁瑣和復雜,一覺醒來后瞬間化為回味,仍有許多撲朔迷離的部分,卻無法把它們從記憶中抹去。在那個特殊的時空中,有些情境是歷歷在目和極為清晰的,而且并不比現(xiàn)實中的經(jīng)歷更簡單和更粗糙。
夢境究竟是生命中再現(xiàn)的一段失憶生活,還是潛意識里某些假設和預告?是一部分歲月和思想碎片的勉強連綴,還是一次偶然的回返?夢境與生活的同一性,在于一生的漫長跋涉,最終仍要化為記憶和感受保存在腦海里,或模糊難辨或清新具體。夢境和真切的生活經(jīng)歷有時竟然能夠混淆,就此而言,它們再也分不出多少不同。哪一個更真?是否可以彼此替代或翻轉?這就成了一個大問題。這是一個形而上的命題還是一個科學理性的追究?二者分野實在太大了。
人生真如夢幻一樣短促和閃現(xiàn),這是人在恍惚中常有的感受。蘇東坡在海南的時候曾經(jīng)遇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婦,她笑嘻嘻地問他:“內翰昔日的富貴,是不是像做了一場春夢?”這樣的妙比竟然出自荒蠻之地的老嫗,使蘇東坡大為訝異,以至于久久不能釋懷。后來這個故事傳開去,許多人都稱呼那位老太太為“春夢婆”。這個故事被記錄在宋代趙德麟的《侯鯖錄》里,蘇東坡自己也曾寫下這樣的句子:“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保ā侗痪篇毿?,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三》)可見所言不虛。
這位老太太真是了得,她比“莊周夢蝶”來得更具體、更現(xiàn)實和更貼切,使蘇東坡又一次徹悟人生,算是一次正中脈穴的強烈刺灸。俗話說“人生如夢”,說多了反而形不成警醒,但蘇東坡在海南遇到了這位具體的老人,相互談論間引用的是自己真實的人生經(jīng)歷,其意義也就大為不同了。那是錐心刻骨的生活巨變,而且正在進行中。自少年至海南,這是怎樣的一幅路線圖,蘇東坡自己可以清楚地畫出來:由無數(shù)細節(jié)組成,痕跡縱橫,有的流暢有的艱澀,高低起伏不一而足。究竟是一只怎樣的巨手捉住了他,讓他以一具血肉之軀畫出了這樣復雜的命運軌跡,真是奇妙無比費解無比。
蘇東坡在旅途上經(jīng)常做夢,一些大藝術家常有的人生恍惚,在他這里并無例外。許多時候這雖然不是理性的總結,也算靈光一閃的曉悟。“那知夢幻軀,念念非昔人?!保ā对龠^常山和昔年留別詩》)“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罚靶菅匀f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保ā段鹘隆て缴教谩罚叭怂魄秫檨碛行牛氯绱簤袅藷o痕。”(《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他談夢的詩句數(shù)不勝數(shù),如仔細檢點一下,在兩千七百多首詩中,含“夢”字的大約有近三百首;三百五十多首詞中,帶“夢”字的多達六十首?!肮沤袢鐗?,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保ā队烙鰳贰づ沓且顾扪嘧訕恰罚笆朗乱粓龃髩簦松鷰锥惹餂??!保ā段鹘隆S州中秋》)更有“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
夢境與現(xiàn)實關系的重構與交錯,也是悲喜交加的認知。夢在回味中變得漫長,而夢中人并不覺得身在情境之外,不僅沒有這樣的超脫,相反會深深地執(zhí)著其中?,F(xiàn)實生活中的人又有什么不同?他們同樣糾纏在哀怨苦樂的細節(jié)中。人在宇宙之位置、時間之位置,需要時不時地遠距離思索和審視,而這又非一般人所能為。如此苦樂漫長的旅程畢竟一步一步走過來,起起伏伏驚悚跌宕,從古至今來而復去,一切都在不可思議地發(fā)生著,奇怪到令人生疑卻又無可奈何。一切仿佛自然,一切又是那么突兀。生活中總是閃過一些似曾相識的場景與物事,當我們還來不及認定和追蹤的時候,下一個場景又開始了。這就讓人感到了記錄的重要:要將一個個場景適時記下,留給自己和他人,以印證是否為夢。
“夜夢登合江樓,月色如水,韓魏公跨鶴來,曰:‘被命同領劇曹,故來相報。他日北歸中原,當不久也。’”(《夢韓魏公》)這個夢做于海南,奇怪的是夢后詩人果真北歸了。這是多么怪異的一種現(xiàn)象,多么奇特的一種能力,當然不是虛構。在生活中許多人也偶有類似的事情發(fā)生,真是太神奇了??蛇@一切既是真的,也就足以令人深長思之。
實際上人人都是夢想者,不同的是蘇東坡之類的杰出人物是一些大夢想者,會在夢中攀至不可企及的高度,創(chuàng)造出更爛漫的場景。他從夢中來又到夢中去,本身就是一個夢幻,一個夢幻中的身影。
現(xiàn)實可以化為歷史,歷史也可以變成夢幻。
張煒,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萬松浦書院院長。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有《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