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0年第10期|楊仕芳:阿薩瑪?shù)臒?/em>
爺爺居然和仇敵楊建國蹲在田埂上,像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迎著陽光聊著什么。在此之前,他倆老死不相往來,在路上相遇都不打招呼,有時楊建國向爺爺露出討好的笑意,爺爺依然目不斜視地走開。他們的矛盾起源于吳菊花。她是楊建國的妻子,在嫁給楊建國之前與爺爺相好,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后來爺爺沒娶她,原因是她們家招上門女婿。她們家有兩姐妹,沒有男孩,她姐姐想嫁到四川,她父母死活不同意,重山隔水的,來回一趟不容易,等于白養(yǎng)了,她姐姐執(zhí)意要嫁并在雨夜里跑了,再也沒有回來。她父母傷透了心,對她說一不許外嫁,二嫁給誰由她定,但男方必須倒插門。爺爺不愿當上門女婿,會被村里人瞧不起,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頭,最后他們就鬧翻了。在村里當代課老師的楊建國卻不那么認為,他覺得只要兩個人好比什么都好,倒不倒插門并不重要,后來這個外鄉(xiāng)人就和她成了一家人。爺爺從此對他耿耿于懷,說要不是這小子出現(xiàn),吳菊花最終會嫁給自己,是這個人使他成了光棍。
爺爺和楊建國的和好是因為吳能雄出了事。吳能雄是楊建國的兒子,出生取名時娘家要求隨娘家姓。楊建國對此沒有半點意見,說名字嘛,往大里說只不過一個符號,就算他隨美國總統(tǒng)的姓也得管我叫爸。這話讓村里人聽了服氣,說楊老師的心胸能拓荒屯田,唯獨爺爺嗤之以鼻。吳能雄在鎮(zhèn)上幫人家開貨車,那天他到山里拉木材,把一個昏迷的老人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老人的兒子吳邦來到衛(wèi)生院,非但沒有感謝人家救了他父親,反而一口咬定是吳能雄撞的。吳能雄堅持說自己是在做好事,不求給予見義勇為獎,但也不要往他身上潑臟水,但他怎么解釋都沒用。院長出了主意,說等老人醒來一問便知。在老人醒來之前的醫(yī)藥費卻成了問題,于是雙方都要求對方付,付費相當于承擔責任,因為沒人知道老人什么時候醒來。院長又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雙方先各交一半,等警察查明事情真相,這錢該誰出就誰出,病人需要做手術等不及。雙方才極不情愿地去交費。幾天后派出所所長為他們協(xié)商,雙方鬧得不可開交,要不是所長在場早已動手打起來了。所長告訴他們說就目前掌握的情況看,雙方都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自證清白,所里的意見是雙方各擔一半責任,等老人醒過來再說。雙方對此都不滿意,又都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后,所長讓雙方仔細看詢問筆錄,沒有問題的話就簽字。吳邦看都不看就抓起筆簽字,吳能雄氣得扭頭就走,楊建國只好簽了字。
你為什么要在詢問筆錄上簽字?你是不是教書給教傻了?你不知道這是個圈套嗎?你不知道他們是訛人嗎?你簽字不等于承認是我撞的?連你也不相信我,是嗎?你是不相信法律還是覺得那點可憐的工資花不完?
那天之后,吳能雄時常如此對他父親怒吼,玻璃瓶破碎的聲音漫過田野,全村人都聽到了。楊建國不停地解釋,說這件事目前不得不簽字,還說人正不怕影子斜,等老人家醒過來事情就清楚了。他母親也開導他說,我們做了好事,救了人命,老人家怎么會恩將仇報呢?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壞。他就哼哼地冷笑說,這個社會人就像彈簧,你越軟弱就越被人欺負,不信你們就等著瞧。
果然不出所料,老人轉到城里,動了手術,性命是保住了,但可能再也醒不過來,醫(yī)生下的診斷書是植物人。楊建國和吳菊花徹底懵了,明白醫(yī)療費將是無底洞,送再多的錢都填不滿,于是打算不再送錢。吳邦就帶著一幫人找上門來,看到值錢的東西就搬。吳能雄抓起木棒沖過去,那群人也抓起木棒和石塊和他對峙,吳菊花嚇得縮在樓角上嗚嗚地哭,楊建國還在學校上課。過路人看到了就大聲叫喊搶劫啦。村里人聽到了就提著木棒和刀斧趕來,把山路堵住。村里人越來越多,有的還扛來鳥槍,政府早就收繳了鳥槍,還有些獵人偷偷收藏起來。氣氛越來越緊張,一觸即發(fā)。要不是派出所所長帶著兩位民警趕到,恐怕一場械斗在所難免。最后,楊建國掏出了工資存折,吳邦奪過存折,還趕走了樓底的牛和豬。
次日,吳能雄背著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包出門,他母親問他去哪里,他黑著臉說還能去哪?去掙錢,去掙大錢,去當冤大頭,去為你這個上門的老公買單!吳菊花心里難受,楊建國心里更難受,沒想到嘲諷他當上門女婿的話竟出自兒子之口,不由懷疑自己做錯了什么。
現(xiàn)在,爺爺每天吃完晚飯都會蹲在門口,默默地抽著旱煙,目光有意無意地透過煙霧望向山腳,吳菊花的家在那里。村里人喜歡聚居,房子依山而建,唯獨她們家處在山腳下,有種孤零零的味道,招來不少異樣的目光。爺爺時不時地喃喃自語,這怎么是好啊。我知道爺爺在為吳菊花家的事?lián)鷳n。
那天,我跟爺爺?shù)胶舆叿硼B(yǎng)公豬,這頭公豬養(yǎng)了好些年,越喂養(yǎng)長得越精瘦。爺爺時不時趕著它走向十里八村,專門去給母豬配種。人們談起爺爺時不再提起他的名字,而是說那頭公豬怎么怎么樣。爺爺聽了也不惱,和氣生財嘛,家里多半靠這頭公豬去配種換來微薄的收入。那時楊建國穿過夕陽向河邊走來,分明是來找我們。爺爺懷疑地說,難道他們家養(yǎng)母豬了?我搖頭告訴他我不知道。
楊建國來到我們身旁,跟著爺爺蹲在河岸上,遞給爺爺一支煙,于是他們就抽起煙,薄薄的煙霧在他們面前飄散。楊建國說老楊啊,那什么的,我轉正了,今天收到的文件,晚上請村支書和幾位老師一起吃個飯,你知道我的,酒量不行,你得來幫我陪陪他們。爺爺以為聽錯了,結果還是爽快地答應了。爺爺真心為他高興,更確切地說是為吳菊花高興,覺得她沒嫁錯人。晚上爺爺帶上我,提一瓶瀘洲老窖,那是村頭代銷店里最貴的酒,是人家送禮不舍得喝放在那里換錢。爺爺從柜臺上拿下這瓶酒,上上下下反復地端詳,最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買。我們走進楊建國的家,村支書和幾位老師已經(jīng)坐在那里,他們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吳菊花既熱情又客氣地給我們讓座,一點也看不出她曾和爺爺相好。
村支書幾杯酒下肚后,說楊老師啊,好人有好報,說的就是你。一位老師也說老楊啊,按理說你早就該轉了,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轉也不晚嘛,能轉就是好事,對吧?另一位老師說老楊啊,你堅持是對的,都以為你年長了,沒什么希望,這不,鎮(zhèn)上還是記得你的好。楊建國說,我下半年就到點了,不管退不退,能在退之前解決這事,我還是小看鎮(zhèn)上的領導了。又說,我現(xiàn)在越來越信命,有時這就是命,你想它的時候不來,你不想的時候它卻來了。你瞧工資調是調了,可存折在別人手里,這也不怪人家啊,那老人也怪可憐的,不知要躺到什么時候才醒過來。村支書說,我相信阿雄,我從小看他長大的,他性子急,直腸子,心地善良,有擔當。一個老師說,這年頭道德越來越敗落,不是沒有道理的,你瞧像阿雄這樣的,結果落得這個下場,讓人寒心啊。另一個老師說,是啊,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在課堂上既不能鼓勵孩子去做好事,又不能叫他們袖手旁觀,這是值得和有必要反思的呀。爺爺說有時候做事是想不了那么多的,就說阿雄吧,咱們先不說那個人是怎么傷的,要不是阿雄把他送到醫(yī)院,他可能早就沒命了。楊建國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這孩子怎么樣了,也沒給家里來個信,不知他去哪兒,做什么,我和他媽知道他生氣,但也不能這樣不像話。
那不都是因為你簽的字?
吳菊花冷不丁冒出這句話,她在廚房里忙碌,給他們再炒一盤青菜下酒,整桌人都陷入了沉默。我碰了一下爺爺,他連忙舉起酒杯,說來,喝酒,相信好人會有好報的。他們就碰杯喝酒,屋里彌漫著淡淡的憂傷。
兩個月后的下午,吳能雄從廣東寄回來一封信件和五千元匯款單。吳菊花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的確是五千塊!她從沒見過這么多錢,比她丈夫整年的工資還多,不由慌亂起來,捧著匯款單跑到學校找她丈夫。他們看著信件,又看著匯款單,終于懷疑起他們的兒子來,不就是給老板當司機嗎,怎么會有這么高的工資,不會為了還錢而偷盜搶劫吧?他們被這個想法給嚇住,決定不把這個信息告訴別人。然而沒到半天時間,全村里人都知曉了這件事,是送信的郵遞員說出去的。人們無不感嘆吳能雄遇到好老板,有錢人大方起來村里人是想象不到的。既然所有人都知曉,他們也就沒法再隱瞞,干脆到鎮(zhèn)上找吳邦談判,結果一口價賠償二十萬。
用三年時間就能還完了,首先是吳能雄工資這么高,三年下來至少有十來萬,加上楊建國的工資也有兩萬,而他們每年又多養(yǎng)幾頭豬,再把山上的杉木賣掉,就能湊上這個數(shù)。
這是村里人幫他們家算出的賬,他們也覺得這個算法靠譜,于是把自留地里的杉木全賣了,換來一萬塊錢。楊建國剛從老板手上拿到錢就準備給人家送去。你那么急干什么?他妻子不滿地說。比起躺在床上的人,這算不了什么。他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妻子追出去幾步便停住了,她并不心疼錢,覺得那是應該還的。她感到不滿的是,她丈夫越來越不把她放在眼里。
這不,楊建國從鎮(zhèn)上還帶回一捆桂花樹苗,利用放學時間爬到山上去種,天黑透了才回家,早上天還沒破曉就上山,好幾天上課了還沒趕到學校。校長委婉地提醒過他不能影響上課,他總是笑著說下不為例。沒過幾天又遲到了,他快退休了,校長也拿他沒辦法。你到自留地種這桂花樹問過我了嗎?你說說種這樹有什么好,既不結果,又不能建房,種著來干什么?他妻子黑著臉問。比杉木好,他淡淡地說。他妻子想不出有什么好,直勾勾地盯著他,見他臉色一片土灰,心軟了,不再追問。
吳能雄的匯款單每到月底就準時寄回來,村里人驚嘆之余,都說等阿雄回來讓他帶大家去找工作。楊建國和吳菊花每每笑容可掬地應答,他們在這個問題上難得的統(tǒng)一。半年后吳能雄出了事,他開著老板的車墜下懸崖,車散了架,所幸人沒事。楊建國被傳訊到城里,警察說他兒子跟人家做假幣,就是被警察追才翻車的。他方知孩子為了錢鋌而走險啊。這傻孩子啊,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用一種罪去拯救另一種罪,多么荒唐?。悄苄鄯噶俗?,將面臨牢獄之災。
吳邦聽到吳能雄出了事立馬趕到村里,說吳能雄的事我們聽說了,誰也不想這樣,但一碼歸一碼,是吧?頓了頓說,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是吧?我們父親到現(xiàn)在還沒醒。你們別欺人太甚,楊建國想說這句話,然而嘴一張卻成:阿雄欠的錢,我們會還的,工資存折不是還在你們手里嗎?你們大可放心。他們才放心地離開。阿雄都這樣了,這賬怎么還?吳菊花不滿地說。楊建國把目光望向窗外,山野安安靜靜,似乎從沒發(fā)生過什么,說總會有辦法的。吳菊花說能有什么辦法,去借?村里誰家過得容易?送個孩子到城里念書都快把家里的血吸干。楊建國沒有說話,也沒點頭或搖頭,目光再次望向田野,陽光依然燦爛,好半晌才說,我回趟黎城吧。
黎城是他老家,自從當了上門女婿就很少回去,一來在老家已沒有他的位置,二來他回去也沒能給家人帶去什么,實在低估了當上門女婿的代價。那個周末他就去了趟黎城,她原本想陪他去,卻走不開,樓底養(yǎng)的豬和牛得有人照看,這是他們看得見的錢。幾天后,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村莊,臉色蠟黃蠟黃的,比之前更加難看。她妻子看一眼就知道他沒有任何收獲。他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說不怪他們,他們也難。他妻子說那現(xiàn)在怎么辦?他垂著腦袋沉默著。她的音量突然提高,說要是你不簽那字就好了,孩子就不會有這事,這都是被你逼的。他抬起頭瞟了她一眼,說你又來了又來了,怎么說是我逼的呢?我會逼自己孩子去做違法犯罪的事?我會逼得這個家妻離子散?你怎么把這屎盆扣到我頭上?他妻子說要不是你簽字,我們不承認,他們還能拿我們怎么著?他抖了抖嘴角,沒抖出話來,把一支煙塞進嘴里,點燃,他很少抽煙,這支煙是孩子留下的,都發(fā)霉了。我去借。這句話連同煙一起從他嘴里吐出來,輕輕飄飄的,沒有任何重量。吳菊花怔怔地看著他,不知他哪根神經(jīng)又出了毛病。當晚村里人聽到吳菊花傷心的哭聲,人們猜想她又和她丈夫吵架了,還可能被她丈夫揍了。
次日,人們從他們家樓下路過時,聽到吳菊花在怒吼:你是想去求那個女人吧?過路人看到他們在吵架,內容跟女人有關,紛紛圍上去看熱鬧。之前村里人傳說楊建國被女朋友甩了,女朋友是黎城人,不讓他到深山里當代課老師,叫他回黎城他不答應,就跟他分了手,他就賭氣當了上門女婿。對于傳說中的女朋友,村里沒人深究,也沒人在意?,F(xiàn)在卻被他們自己擰起來,也擰起了人們的好奇心。吳菊花說孩子說的沒錯,你和那個女人有關系,你動心了是吧?楊建國半張著嘴,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這里這么多人,你都胡說些什么?吳菊花說怕難聽是吧,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是你教學生的,是吧?你看看你心里都在想什么,真是個笑話。人們見他們越吵越兇,走過去把楊建國推開,說楊老師,快去學校上課,學生都等著呢。楊建國感激地點點頭,轉身向學校走去。
現(xiàn)在村里人都知道了楊建國跟某個女人有關,開始猜測著那女人是誰,做什么的,漂不漂亮,到底怎么搞到一起。最后人們不無失望,說沒想到楊老師是這樣啊,表面上看多么老實忠厚,轉正了,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哪知道他肚子里裝著壞水啊。人們發(fā)出陣陣感嘆,末了,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跟著沒落,似乎村莊與以往不同了,變得不認識了,幾十年來擁戴與敬重的老師居然是個陌生人。
那之后,人們時常看到楊建國和他妻子在家門口吵架,他妻子的聲音總是越來越清脆圓潤,而他的聲音越來越干癟沙啞,人們都知道他們?yōu)槭裁闯常衷诔呈裁?,終究是被生活逼的,不由感嘆著:窮苦夫妻百事哀。他們每回吵完架,他就會耷拉著腦袋走進鼓樓,跟老人們尋求一些安慰。
幾天后,楊建國在他們屋外安上一盞燈,六十瓦,比屋里的燈亮多了,每到天黑她就拉亮這盞燈,直到次日天破曉才拉滅。村里人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囱b那樣一盞燈,那又不是路燈,還費電。
孩子他媽迷信,她去算過命,說這樣點著燈,阿雄就能早日回來。
楊建國如此解釋,村里人才恍悟,臉上慢慢地呈現(xiàn)出同情,連這樣的辦法都用上了,真是病急亂投醫(yī)啊。村里人很少談論吳能雄事,生怕不小心觸碰他們內心的傷,吳能雄被判十一年徒刑。那之后每個夜晚山腳下那盞燈總亮著,無論刮風下雨都亮著,使整個村莊顯得不一樣。
幾天后,楊建國又耷拉著腦袋走進鼓樓,額頭上留有兩道抓痕,想必又是被妻子抓傷,鼓樓里有十來位老人圍坐在火塘旁的長條木椅上,含著用黃竹根削成的煙斗,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霧像虛幻的竹筍一樣從他們嘴里長出來?;鹛晾餆蠘涓?,火勢不旺,濃煙彌漫開來,他們的眼睛都瞇縫著,沒人去把火撩撥起來,他們不是為了烤火,只是感受著彌漫在空中的火氣,墻壁因長年被煙熏著,結上一層黑乎乎的污垢,閃出暗黑而厚實的光澤。老人們的眼里也閃出同樣的光澤,唯獨楊建國的目光猶豫而空洞。
又吵架了?
怎么還打起來了?
是不是又是那茬事呀?
……
老人們明知故問。他掏出煙分發(fā)給大家,說她怕黑,越來越怕黑了,昨晚停電,我喝多了,沒起來給她點燈,結果就成這樣了。老人們同情地點點頭,默默地抽煙,鼓樓里充斥著吧嗒吧嗒的聲響。何不買臺發(fā)電機呢?爺爺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猛拍大腿站起來,說怎么沒想到呢,停了停又說,可那也要錢啊。
鼓樓里陷入沉默。
沒過多久,楊建國買回一臺發(fā)電機,村莊里只有他們家有,停電的夜晚他們家就拉響發(fā)電機,因此他們家屋外那盞燈從沒熄滅,尤其是遇到下雨天,鎮(zhèn)上供電所多半會拉閘,村里一片漆黑,唯獨山腳下那盞燈閃著耀眼的光芒,燈光透過雨水落進村里人的心窩。
楊建國和吳菊花依舊爭吵不斷,尤其是楊建國退休之后,爭吵似乎成了他們生活的主要內容,而且每當有人打樓下經(jīng)過時吵得就更兇,似乎有了觀眾吵得更來勁了。吳菊花的聲音總會壓過楊建國,漫過田野四處飄散。起初村里人還擔心他們鬧出什么事來,漸漸地也就習慣了,反正都耳順之人了還離不成?楊建國隔三差五地來到鼓樓里訴苦,老人們每回都安慰他,說孩子他媽也不容易啊。總有一天我會爆發(fā)的。他多數(shù)以這句話來結束與人們的交談,是無奈,也是自我安慰,更是拐彎抹角地告誡妻子。當他妻子聽到這話時,沒有暴跳如雷,而是滿臉不屑。村里人在她眼里看到她在那場夫妻戰(zhàn)爭中的勝券在握,不由對楊建國也看輕了,盡管沒人說出口,總是有意無意地疏遠他。那些日子他很少開口,人們也不愿跟他說話,他的臉色比黃土還難看,見到他連說話的欲望都沒了。現(xiàn)在能聽到他說話聲的,基本上是他跟妻子在吵架。爺爺每回在路上遇到他,拉住他蹲在路旁閑聊,沒人知道這兩個曾經(jīng)的情敵在聊什么。
不久后的晚上,他竟提兩瓶酒走進我們家。當時我和爺爺正在飯桌旁吃飯,飯桌上擺有兩盤菜,一盤酸菜,一盤酸肉,屋里懸掛十五瓦的燈泡,連哪塊肉是肥是瘦都看不清,直到他走到桌旁才看清他的臉。爺爺二話不說就把他拉到飯桌上,倒上酒,對飲起來,邊喝邊聊著往事,兩人都喝多了。他說說真的,我有些后悔,也怪你。爺爺說你后悔什么,黃土都埋到脖子了,還怪我,你到底想怎樣?又說,當初你不是挺得意的嗎,現(xiàn)在跑這來嘲笑我?他擺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看我們現(xiàn)在天天吵,有什么意思呢。爺爺說是沒什么意思,都沒幾天活了,還吵架,停了停說,再說了你還有個孩子,我呀就這么個孫子,聽是聽話,可他是個啞巴啊。他們一同看著我,眼圈都紅通通的,眼里泛上同一種憐憫。他把手擱在我腦袋上輕撫著,說這孩子將來會有出息的。我向他露出一絲無聲的笑。
我快受不了了,要出去透透氣。他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頭也不回地說出這句話。爺爺?shù)哪_步也走不穩(wěn),踉踉蹌蹌地跟出去,一手攀著門框,一手攀著他肩膀,說大話誰不會說,又不要上稅,快回去吧,睡一覺,明天的太陽照爬過山頭。他沒再說話,拖著打飄的腳往村外走去,山腳下那盞燈散發(fā)著光芒,照亮他歸去的路。
不久后,楊建國和吳菊花又吵起來了,比任何一回都兇。楊建國說我就后悔來你們家當上門郎。吳菊花說你有本事你就走啊。楊建國說這可是你說的,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過路人聽出這次他們的爭吵不同以往紛紛跑去勸架。楊建國很快從屋里出來,背一只圓鼓鼓的牛仔包,那是他兒子用過的。人們拉著楊建國,說你這是何苦呢,哪有夫妻不鬧矛盾啊。吳菊花站在家門口,說讓他去,不要擋他,讓他去找那個妖精,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他本就不是這個村莊的人,死了也不能埋在這里,滾吧。人們連忙勸吳菊花,說奶雄(吳能雄的媽媽)啊,你這話重了哈,再怎么樣都不該說這話!楊建國冷笑著,說你們這些人也不要裝什么好人了,你們都瞧不起我這個上門女婿,我告訴你們,我還瞧不起你們呢。他轉過臉面對吳菊花說,我跟你結婚,做了我所能做的,以后我不會回來了。他猛然咳起嗽來,憋得滿臉通紅,沒等咳嗽停下來就往山路上走去。旁觀的人們雖然被罵,卻還是上去好言勸阻。吳菊花罵著,誰也別攔,我受夠這個人了,讓他滾!人們就站住了,怔怔地望著楊建國遠去,最后消失在山腰上。
那之后,吳菊花要么坐在家門口,要么扛著鋤頭去菜地,無論她坐在家門口,還是到菜地里鏟草種菜,家門上總掛著一把大鐵鎖。人們看到了無不驚嘆,說她真是鐵了心不讓他回來啊。熱心腸的婦人就去勸,說奶雄啊,把卜雄(吳能雄的爸爸)叫回來吧,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她哼哼冷笑著,說叫他回來,跟你過呀?人們便知趣而退,沒人再來勸說。她硬把自己丟在孤單里,誰也沒有辦法。
那之后,她們家很少有人光顧,她不去弄菜地就坐在家門口,戴著老花鏡縫縫補補,偶爾抬頭望向山路,總是失望地把目光收回來。她們家的狗趴在身旁,不離不舍,幾乎每個傍晚都是那個畫面。每天她們家屋外的那盞燈被拉亮后,天才漸漸地暗下來,似乎是燈亮了天才昏暗下來,等到村里人都入睡了,燈也熄了,那盞燈依然在暗夜里亮著,透著一股孤獨而頑強的光芒,似乎與整個夜空對抗,直到天破曉。村里人無論是晚歸的,還是早起的,都會看到山腳下那盞明燈,漸漸地習慣了。如果說村里誰家的燈最亮,誰也說不好,但如果說誰家的燈亮得最早,熄得最晚,所有人都會說是她家的。
人們都知道那盞燈在照亮著她家男人的回歸之路。
爺爺越來越舍得花錢了,每隔一天就買豬肉來煮,有時還殺雞,以往逢年過節(jié)桌面上才擺上肉的,我不由感到迷惑。爺爺主要靠樓底養(yǎng)的那頭公豬去配種,才收到一些報酬,他把這些報酬存起來,從來舍不得花,說要留給我到城里念書用,現(xiàn)在突然大方起來,是不是不想讓我到城里念書了。我便用眼睛問他到底什么原因。爺爺說你正長身體要多吃肉。我不信他的話,但能吃到肉還是高興的。每天都是晚上才煮肉吃,每天都吃不完,要是留到第二天就會變餿。爺爺就用飯盒裝了些肉遞給我,說給阿薩瑪送去,她一個人在家怪可憐的。村里的孩子叫上年齡的婦人為阿薩,即奶奶的意思,搞不懂爺爺為什么要我叫吳菊花阿薩瑪,反正我也不會說話,不過聽起來心里還是蠻舒服的。我揣著飯盒往山腳下那盞明燈走去,還沒走到她家門前,那條狗擋在路口對我狂吠。
孩子,你跑這來干什么?
吳菊花從樓上探出腦袋。我連忙把飯盒舉起來,比劃著告訴她是送給她。她好半天才明白我的意思,慢吞吞地下樓打開門,說孩子,你拿回去吧,我吃過飯了,謝謝你阿公啊。我比劃著告訴她不能拿回去,不然我爺爺會不高興。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飯盒,最后才勉為其難地接過去,拿到屋里倒進一只空碗里,把飯盒洗干凈后才還給我。我就提著空飯盒走回村里,她和她家的狗立在家門口,燈光照了她們友好的臉。爺爺對此很滿意,說以后,有我們吃的,就不少你阿薩瑪?shù)模A送S终f,這個楊建國啊,真是狡猾,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為什么跑到我們家來喝酒。爺爺?shù)脑捠秦煿?,臉上卻是愉悅的,他口是心非。我用眼睛問他到底為哪般。爺爺笑而不語,抬眼望向山腳,那盞燈在黑暗里透著光芒。那之后,我每隔一兩天就給吳菊花去送肉,送的次數(shù)多了,難免在路上遇到村里人,他們攔住我,問我大半夜的提著飯盒去哪。我本不想告訴他們,我越不說,他們越來勁,最后不得不比劃著說出來。他們驚訝地哦哦點頭,然后若有所思地走了。
有一回,我在半路上遇到奶彩理,我對她沒有好印象。她是村里嘴巴最毒辣的女人,吵架從來不吃虧,村里也沒人敢招惹她,無論她跟誰吵,準把對方罵得連祖宗十八代都想爬出墳來。村里人說如果讓她去參加罵人比賽,一定能蟬聯(lián)冠軍。她曾跟爺爺吵過架,她站在半坡上居高臨下地叫罵,那樣才能最大程度地讓人們聽到。那天她罵我是啞巴,是野種,還罵爺爺沒有命根才把我這個野種撿回來當孫子!那天晚上,爺爺心情不好喝多了酒,才跟我講起十年前一件往事。十年前的一個下午,他去湖南做副業(yè),在火車上遇到一個女人,女人上廁所時就把孩子讓他幫忙抱?;疖嚨秸玖?,女人還沒有回來,他抱著孩子四處尋找那個女人,沒有找到,又來到車站的廣場上等半天,還是沒見到那個女人。當時天空飄著毛毛雨,雨不大,卻能把人淋濕。他沒有辦法,連副業(yè)也不做了,抱著孩子回到村莊。那個孩子就是我。那時我兩歲半,爺爺把我抱回村莊后才知道我是個啞巴。對這個女人我既感激她讓我知曉自己的身世,又怨恨她讓我知曉自己被母親拋棄。
現(xiàn)在,這個嘴巴毒辣的女人把水桶般的身子挪到路旁,以免擋住我的去路,她居然給我讓路,居然笑盈盈地給一個小孩讓路。這太稀罕了。我不由多看她兩眼,發(fā)現(xiàn)她的笑含著某種意味,實在讓我舒服不起來,結果我卻對她擠出一絲無聲的笑。沒過幾天,村里到處流傳著閑話,說爺爺在打吳菊花的主意。我聽了很生氣,覺得被她出賣了,她依然是那個讓人討厭的女人,跑回家噘起嘴比劃著向爺爺告狀。爺爺非但沒生氣,反而滿臉得意,我真搞不懂他了,原本還有話要問他也不愿比劃了。吳菊花也聽到那些風言風語,似乎也不在意,見到我從樓下路過就熱情地叫我過去,塞給我?guī)赘S瓜和玉米,有時還有糖果。我也搞不懂她。
那段日子,吳菊花像爺爺一樣給我講故事,我知道了許多村里人不知道的事。她講的第一個故事是個傳說:
很久以前,村里有個姑娘叫婢奔,她母親被財主所害,她組織民眾為母報仇。在戰(zhàn)斗中見一個小伙子忠厚誠正,勤勞能干,武藝高強,便與他結為夫妻,后來生下索佩和索美兩個女兒。后來財主設計害死了她丈夫,她查明真相后殺死財主。財主兒子在朝廷當官,得知父親被殺、田地被分,遂啟奏皇上派十萬官兵前來討伐。村民們寡不敵眾,婢奔率眾鄉(xiāng)親退守到九層巖上,官兵追到九層巖,村民殊死搏斗交戰(zhàn)失利,最后婢奔帶著兩個女兒縱身跳下懸?guī)r,殉難。她死后化作神女,繼續(xù)保護著村民,從此成了村莊的神,人們尊稱為薩歲。村里人稱年邁的婦人為阿薩,即奶奶的意思,多少和這個故事有關。
爺爺曾經(jīng)跟我講起過這個故事,但沒有吳菊花講得好聽。我忽然有種錯覺,吳菊花就是故事里的那個女人。那之后,每每遇到寺廟,無論里面坐著哪尊菩薩,我心里邊都會多份敬畏。我比劃著問爺爺為什么會這樣。
孩子,你還小,還不懂。爺爺答非所問地說,也許他根本不明白我在問什么。那天爺爺渾身酒氣,他到村東頭的謝仁家喝喜酒去了,喝多了,回到家就直接癱坐在椅子上,目光移出窗外往山腳望去,沒看到山腳下那盞明燈。他失望地看了看我,說孩子,到柜子里拿瓶酒來。我看了看他,都喝成這樣了還喝,但他眼里充滿渴望,便轉身給他端來半瓶酒。那是他自己釀的米酒,是頭酒,度數(shù)很高,他說留給自己喝的。我給他倒小半碗,擔心他喝多了不好。他笑了笑,說你這孩子心眼還是不錯的,沒事,倒?jié)M,今天就是想喝。我不情愿地把那碗倒?jié)M,他端起來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碗,說今天去喝新人喜酒時,心里感慨啊,后悔當年沒娶你阿薩瑪,當上門女婿又怎樣?要是娶了她,她現(xiàn)在就不是這樣了,她就不受楊建國的氣了。他又喝了一口酒,說這個楊建國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拋下她不管呢,要是讓我遇到他非剝了他的皮不可,可是他現(xiàn)在又在哪呢?人啊,要是想躲起來,真的找不到。我機械地點點頭,不禁想起奶彩理詆毀他的話,抖著手比劃著問他是不是沒命根子。爺爺抬頭瞅了瞅我,接著目光垂下去,緊緊地盯住他的褲襠,好半晌才搖晃著腦袋,把嘴角的口水搖下來,話也說得更不利索,說反正,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當年呀,我真的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她問過我要不要她,我下不了決心,最后她就嫁給別人了。再后來呀,全都變了,全都變了,不說也罷,丟先人啊。
爺爺說著說著就呼呼睡去,眼角掛著兩行渾濁的淚水。我拿毛毯給他輕輕地蓋上,并擦拭他眼角的淚痕。爺爺看起來更衰老了,我心里一陣難過。次日,爺爺醒過來緊緊地盯著我眼睛,說我昨晚怎么睡在這里?我都跟你說了什么?我像賣貨郎搖著手鼓般搖晃著腦袋。爺爺半信半疑地走回房間,說你煮飯吧,我再睡會兒。爺爺微弓的后背隱沒在房間里,沒多久就傳來呼嚕聲。我生火做飯,淘米洗菜時,竟也掉下幾顆淚,為爺爺,也為吳菊花。她是想念她丈夫的。爺爺這樣跟我說。爺爺?shù)脑捠菍Φ?,吳菊花嘴上是硬的,心里是軟的,整天坐在家門前,就是在等待她丈夫回來。
有一天晚上,我去給她送豬肉,特意比劃著問她,想不想她丈夫回來。她輕嘆著,說孩子啊,我怎么不想他回來呢,我生氣那是假的,他生氣也是假的。他只是找個理由離開,這些年來也委屈他了。要是他想回會回的,要是他不想回那就由他去吧。我回到家把她的話告訴爺爺,爺爺始終不明白我比劃著什么,我就在作業(yè)本上寫著,可惜爺爺識字不多。我就懶得跟他解釋了。
村里人越來越同情吳菊花,每當黃昏來臨,村里的孩子們就爬上村口的紅豆杉,望向住在山腳下的她們家,時??吹剿嶂首诱驹诩议T口,從下午站到太陽落山,忘了手里提的是凳子。直到天暗下來,她拉亮屋外的那盞燈,才把凳子放到地上坐著,目光渙散。我每當望見那盞山腳下的燈,心間也跟著敞亮。燈光總是招來無數(shù)蚊蟲,不住地上下飛舞,有的直接撞到燈泡上,被燙傷,次日地上定會留下一堆蚊蠅尸體。她家的黑狗似乎與她生分了,不再像以往那樣守著她,有時消失了好幾天才回來。她發(fā)悶氣又找不到狗撒氣,就用木條抽打身后那幾根巨大的裸木。那是上百年的杉木。山梁上種的全是這種樹,高大筆直,硬氣,是修建房子的好材料,村里的房子全用杉木建成。當村里的老人故去時,就用百年老杉木做成棺材下葬,這般下葬才會有來生。
村里人都盼著楊建國早日回來,有時過路人聽到她們家傳來咳嗽聲,以為楊建國已經(jīng)回到村莊,高興地問候,阿薩,楊老師回來啦?她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人們滿臉疑惑,說我剛才不是聽到他的咳嗽聲?她看了看人們,轉身走進屋,提一只錄音機出來,輕輕按下播放鍵,咳嗽聲便傳了過來。人們恍然大悟,無不動容,勸她要想開些。人們在私下里幫忙打聽她丈夫的消息,終究沒人知道他在哪兒。那之后,人們聽到她丈夫的咳嗽聲,就知道她又傷心了。郵遞員每每來到村莊,她每回都守在路旁問,有沒有我家建國的信?郵遞員每回都小心地搖著頭。鎮(zhèn)上發(fā)些福利需要楊建國簽字,她就來到鎮(zhèn)上的教委辦,說你們幫我把我男人找回來吧。教委辦領導就說阿嫂,我們會找他的,他是位好老師啊,你先替他簽字吧。她知道他們的話算不了數(shù),但她還是簽了字。她到過吳邦家看過病人——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她原本想對他們說自己有困難,讓他們少收些錢,結果話沒說出口就離開了。
我之所以知道得這么清楚,都是她跟我說的,她和爺爺一個德性,認為我不會說話,說什么都放心。他們如此相似,本該是一對夫妻啊。她每年養(yǎng)兩頭豬,長膘了,就讓人通知鎮(zhèn)上的吳邦把豬趕走。每回看著吳邦趕著豬遠去,她沒感到惋惜,反而像完成什么,臉上的表情是明亮的。村里人偶爾為她捐一些錢,能給的也不多,她每回都推辭不掉才收下。
她身體越來越虛弱,她丈夫依舊沒有消息,村里人斷定他不會回來了,都咒罵著他不得好報,爺爺更是每天起床先對他暴粗口。起初爺爺不是這樣的,只是偷偷地罵幾句,結果在一個早晨被我撞見了,臉上一陣尷尬,嘴巴抖了兩下,接著敞開心胸咒罵起來,說老子就這么罵了,那又怎樣。阿郎你也來罵幾句,哦,我給那家伙氣糊涂了,你不會說話。村里人聽到爺爺響亮的罵聲,說他這輩子沒結婚不會是守著奶雄吧?如果說這個假設成立的話,楊建國的確該罵,換誰都會罵。說奶雄被拋棄等同于爺爺被拋棄,這個誰受得了啊?真可憐公阿郎(阿郎的爺爺)守了一輩子,到頭來什么也不是。爺爺聽到這些話,既不生氣,也不辯解,依舊給吳菊花送吃的。后來不用我?guī)兔?,他大大方方地送去,宛若他們是對老夫妻。吳菊花想拒絕爺爺?shù)膸椭?,但她已沒了這個精力,她的病情越來越重,人們說她撐不了多久了。這些天爺爺每天都買肉,煮熟了就用飯盒裝著端到吳菊花的床頭,可惜她什么也吃不下。爺爺天天熬雞湯,我支持他這樣做,因為我也就天天吃雞肉。又給奶雄熬雞湯???村里人疑惑地問,爺爺說是的。村里人不好意思再問什么。吳菊花昏迷過一回,爺爺守在床邊急得都快哭了,赤腳醫(yī)生拍拍他的肩膀,說準備后事吧。爺爺滿臉懷疑地看著赤腳醫(yī)生,以為他在開玩笑。半個時刻,吳菊花醒了過來,人也很精神,說去叫支書吧。爺爺就跑到村里叫村支書,村支書還在處理文件,爺爺奪過他手中的筆,說快走,奶雄要見你。村支書怔了怔,說走。他們就趕到吳菊花病床前。
支書,叫你來,是有些話要交代,對不住你們。
吳菊花說,爺爺想說什么,被她制止了,她說我時間不多了,我清楚,他爸和孩子都不在身邊,有些事只能這樣。爺爺和村支書相互看了看,爾后一同點點頭。公阿郎,感謝你照顧我,真的很感謝,我沒想這輩子到頭來,守在我床頭的是你,這輩子負你,等著下輩子報答吧。爺爺慌亂地搖著頭。公阿郎,我走后,能不能把我埋在你們家的自留地里,在那里可以看到家。爺爺連忙點點頭。還有這個家由你來看管,這個房間任何東西都不要動,等孩子他爸回來由他處置。爺爺點點頭,眼角泛著淚花。屋外那盞燈,你也得保管,保證每天都亮,我在山上才看得到,要是哪天不亮了,修不好了,你就把房子賣掉,把剩下的錢送給人家吧。爺爺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怔怔地看著她,不明白為什么非要如此。記住了,燈連續(xù)兩個晚上不亮的話,第三天就把房子拆掉。爺爺不知該不該答應,轉頭望著村支書,他示意爺爺答應。支書他叔,麻煩你按我的意思寫兩份遺囑吧,到時就按那樣辦,孩子出來后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怎么才能成個人。
吳菊花臉色越來越難看了,說話也越來越吃力,村支書從上衣口袋掏出筆,按她的意思寫下兩份遺囑,讓她按上手指印,一份村支書保管,一份爺爺留著。吳菊花兩眼定定地看著爺爺,村支書向爺爺點了點頭,然后默默地走出門外。阿陽,我對不住你,原諒我。吳菊花喘著氣說。爺爺名字叫楊陽。爺爺搖著頭,說別這么說阿花,是我該感謝你,讓我撿回丟失的面子。吳菊花想對爺爺笑笑,終究做不到,她陷入彌留之際,爺爺強忍著的淚水悄悄地滑落下來。
幾天后吳菊花就咽氣了,爺爺把她抱到火塘旁的停尸架上,然后把她的房間上了鎖。她家遠房親戚滿臉不解,甚至有些慍色。村支書拿出遺囑,說這不怪公阿郎,這是奶雄生前交代的。人們才不再吱聲,凡事都來問爺爺。把她埋在我家的自留地里吧。爺爺站在她家門口指著對面的山坡,人們立即明白了什么。吳菊花下葬那天,我心里很難過,默默地跟著人們送她到山上,看著人們把她埋葬,覺得怪怪的,一個人就和這個世界無關了,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都與她無關了。吳邦帶著一伙人來到村莊,站在吳菊花家樓下的路旁。爺爺看到了那幫人,抓起斧頭就沖過去,來送喪的人看到了,也紛紛抓起木棒鋤頭跟上去。
你們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爺爺被氣得都找不到合適的詞。那幫人往后倒退幾步。吳邦說,老人家你別動怒,我們只是來看看,你知道這事也得有個說法,是吧?爺爺說,楊建國的工資存折不是還在你們手上嗎?國家沒往存折上打錢還是怎么的?吳邦說,存折是在我們手上,我們是想見到存折的本人,有些話得跟他當面說清楚。
別說他不在這里,就是在這里,會和你說清楚嗎?爺爺咬著牙說,以后有什么事你們就來找我,我是吳菊花的男人,現(xiàn)在請你們離開!在場的人都怔住了。那是爺爺這輩子說得最硬氣的話,爺爺還套用楊建國的語氣,說請!那幫人相互看了看,見到爺爺抓著斧頭的手在發(fā)顫,猜不出是手發(fā)麻了,還是過于激動,于是向爺爺和村里人點頭致歉,轉過身悻悻地離開。爺爺舉起斧頭想劈進路旁的木頭,結果慢慢地放下來,走向吳菊花的家,那里還有許多事等著做。人們跟在爺爺身后緩緩走去,腳步是穩(wěn)重的,也是輕盈的。
補 記
故事到這里結束了,下面這段話可以不讀,只不過交代吳菊花死后的事罷了。在她死后很長一段時間,她的丈夫依然沒回來,她孩子還蹲在牢獄里,離刑滿釋放還要數(shù)年,連守靈的事都是爺爺幫忙的,頭七天爺爺邀約村里人到吳菊花家打牌,頭一個月爺爺每天傍晚都到吳菊花墳前上香。村里人說這樣亡魂才得以安息。村里人重新認識爺爺一樣,是個有擔當?shù)哪腥?,都對他恭恭敬敬。爺爺替吳菊花守著她們家屋外的那盞燈,在天黑之前拉亮,拂曉之后才熄滅,每天如此。村里人看到爺爺就問,公阿郎去明燈了啦,去熄燈了啦。爺爺友好地回應著,臉上現(xiàn)出久違的滿足。這燈啊,是照亮靈魂的,這一明一滅啊,就是你阿薩瑪?shù)难劬?,爺爺喝醉后說,只要拉亮這燈,我就覺得阿花坐在對面山坡上,靜靜地看著村莊,她在等待她丈夫和孩子,她看到村里人進進出出,也看到了我,我每天在她視線里活著呢。
吳菊花家的黑狗變得很落寞,它不與村里的狗玩耍,像只冷酷的狼獨來獨往,它只出現(xiàn)在兩個地方,一是趴在他們家的門前,二是趴在吳菊花的墳前。爺爺可憐它,想把它帶回家養(yǎng)著,它不順從,盡管每天都是爺爺給它帶去食物,爺爺?shù)絼e人家做客也不忘給它撿來一堆骨頭,它依然不愿意跟爺爺走。這狗忠誠啊,爺爺感嘆著說,孩子,將來你也要和這條狗一樣,不對,不對,話怎么說來的,反正你要行得正,做個好人,總之讓人尊敬。我咧著嘴笑著,沒出聲,爺爺跟著無聲地笑了。爺爺還說他有好幾回想打開吳菊花的房間,看看房間究竟藏著什么,非要等她丈夫回來處理,他不信這個邪,有一回他已把鑰匙插入鎖頭,正想撥開鎖頭,忽然覺得后背發(fā)涼,感覺吳菊花的眼睛貼在窗戶上,正目不轉睛地盯來,不由慌慌張張拔掉鑰匙逃走,從此再也不敢有此念頭。
那年冬天下了場大雪,山坡上許多樹木被壓斷了,電線桿也壓斷了好幾根,村里就停了電,鎮(zhèn)上的供電所說恢復通電需要好些天時間。爺爺就去撥弄吳菊花家的那臺發(fā)電機,怎么也弄不響,他跑到村里叫幾個在外地做過機修的后生來看,最后都搖著頭走了,說這機器老死了,機器和人一樣也是有壽命的。那盞長明燈不再發(fā)亮,平日里沒覺得什么,突然發(fā)現(xiàn)山腳下一片暗黑,村里人覺得心里不踏實,似乎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心里最不踏實的要數(shù)爺爺。他急匆匆地跑去找村支書,說他叔啊,能雄他們家屋外那盞長明燈不亮了,奶雄生前交代的那事,你看怎么是好?村支書遞給爺爺一支煙,說就按她的遺愿辦吧,好歹讓她在那邊睡得踏實,對吧?停了停說,明天就把房子給拆了,過冬再聯(lián)系木材老板,這堆木頭多少也值一些錢的。
次日,村里人把房子拆了,許多木板已腐爛,房子這東西有人住就好好的,沒人住就爛得快。當把房子拆完后,屋里的東西也全搬到空地上,爺爺走到吳菊花原先的房間里來回踱步,想看看吳菊花到底為何不讓人進來,發(fā)現(xiàn)在原先安放床鋪的底下有一道暗門,掛著一把隱蔽的鐵鎖,鎖頭銹跡斑斑,透著一股不可侵犯的神氣。爺爺拿過斧頭,嘣嘣幾下把鎖頭敲掉,打開那道暗門,底下躲著一只地窖,渾濁而腐敗的臭味撲面而來。爺爺和人們連連倒退幾步,等到那股氣味消散之后,爺爺找來手電筒往里照,幾只受到驚嚇的老鼠躥出來,從爺爺胯下逃命,引起場地上一陣喊打聲。
啊——
爺爺驚叫起來,臉色鐵青,如同遇到了鬼。人們聽到叫喊紛紛圍過來,也跟著爺爺走下地窖,地窖中央突兀著一座墳,墳前樹著一塊木牌,牌上寫著:楊建國之墓。那幾個字蒼勁有力,人們認得那是楊建國的筆跡。每當快要過春節(jié)了,村里人就抱著大紅紙來到楊建國家排隊,等著他為各家各戶寫春聯(lián),所有人都喜歡他的字,盡管大半村里人讀不懂春聯(lián)寫著什么內容。村支書叫人向派出所報警,并學著電影里把現(xiàn)場保護起來,半天后,所長帶著兩個干警趕來,他們在墳前找到一只小盒子,裝著楊建國的病歷,他患著肺癌晚期,診斷時間是回黎城的日子。楊建國死了!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楊建國死了,她妻子居然把他埋在地窖里。警察沒有在這件事上糾結,對村支書說,你們自己處理吧。警察說著就離開村莊。村里人望著地窖里那堆不見天日的墳,才發(fā)現(xiàn)被楊建國夫婦欺騙了。人們聚集在廢墟上議論,終于沒有責怪他們,人們知曉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也知曉他們?yōu)槭裁丛谖萃庋b上長明燈。爺爺對我說起這件情時,嘴角顫抖著,聲音也跟著顫抖,我心里不是滋味,某種莫名的情緒像炸藥般不斷地積聚。
村里人挖開地窖里的墳,把腐爛不堪的楊建國搬到棺材里,那是村里人用百年老樹趕出來的,還散發(fā)著漆的臭味,只有受到尊敬的人才配得上這種上好棺木。村里人把楊建國葬在他妻子身旁。那天全村人都去送葬,婦人們都哭了,奶彩理哭聲最響亮,像群受到驚嚇的鳥漫過山坡。人們說她家公死去都沒這么傷心。那是村里最為悲痛的喪事,似乎楊建國和妻子復活了又重新死去,把村里人拋在孤獨的塵世間。我在人們的哭聲中望見那個十余年前的下午,一個滿臉焦急的男人抱著兩歲半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路旁,細雨飄落在他茫然而焦慮的臉上,孩子因饑餓而發(fā)出的哭聲比病貓還難聽,街上車來車往,沒人理會他們。我胸膛里的那股莫名情緒不住翻騰,忽地從嘴里噴吐而出,哇哇大哭,哭聲像群驚慌失措的鳥,漫過那片滿臉錯愕的頭頂,其中有只頭頂是吳邦的,接著漫向郁郁蔥蔥的山林,那里有楊建國種下的桂花樹。前不久有外地人看中那片桂花樹,想把整片桂花樹買下來,爺爺告訴外地人要等吳能雄回來才出售,那時村里人才明白楊建國為什么種桂花樹。
多年后,人們談論起村口那盞長明燈時,總會說那個十幾年不會說話的啞巴,在楊建國下葬的那天突然開口,撕心裂肺的哭聲至今記憶猶新,當時他哭喊著——阿薩瑪,阿薩瑪,人們說那哭聲和那盞明燈一樣長久地活在記憶里。
楊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廣西三江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花城》《山花》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載,獲得《廣西文學》獎、《民族文學》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著有《白天黑夜》《而黎明將至》等6部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