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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5期|王選:黑妹啊黑妹
來源:《芙蓉》2020年第5期 | 王選  2020年10月19日07:00

天色又暗了一層。

黑妹,穿著臃腫而邋遢的衣裳,頭發(fā)蓬亂,吸溜著鼻涕,兩只手塞進(jìn)似乎要脫落的褲兜里,拖著倒跟的運動鞋,在巷道里,遲緩地滑過。她走掉之后,巷道里就空無一物了。唯有風(fēng),把水泥路面的枯葉吹著,像一個人,在黃昏,清掃骨縫里的暗疾。

黑妹走了后,天,說黑就黑了。

不久前,她還在我家門口晃蕩。母親喚她進(jìn)來,她走到院子,聽見我說話的聲音,似有羞怯之意,不再進(jìn)屋。母親捏一顆橘子,出屋,塞給她。她一手緊緊攥著,一手舉起用手背狠狠揩了一下鼻涕,哧,吸了一聲。母親說,快點回去,天黑了。她一邊用指甲扣著橘子皮,一邊問,你們家王選有車沒?

母親笑著說,有自行車。

黑妹說,人家城里人都有車。她用指甲把橘子劃開了一道口子,掏出橘瓣,把橘皮順手丟在了地上。

快回吧,晚上吃啥?

方便面,有一箱子呢。說完后,黑妹帶著有一箱子方便面的得意之情,出了門,走了。

黑妹大概是1990年左右生的,二十七八了。二十七八的姑娘,還留在麥村,說來話長。

黑妹姐弟四人。黑妹老大,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黑妹出生后,也無異常。長到兩三歲后,同齡的孩子開始說話走路,而她嘴里還是含混不清,腳下依然站立不穩(wěn)。長大一些后,其他孩子開始上學(xué)讀書,獨她在家里和尿尿泥。有時候,她會一頭栽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那時候,她家里人口多,肚子也是勉強(qiáng)填飽,自然沒有余錢去給她看病,加之又是姑娘,也不上心。最后就一直拖著,最多,到鎮(zhèn)子上的衛(wèi)生院,抓幾服藥,熬著一喝,也算了事,終究沒有查明病因,也沒有治愈。

當(dāng)我們都上初三的時候,黑妹還在大門口的青石板上,呆呆地坐著,渾身沾滿泥土,一張臉,成天不洗,糊滿垢甲。她到學(xué)校念過一小段時間的書,常犯病,怪嚇人的,加之智力有缺陷,啥也不懂,上也白上,只會花一疙瘩冤枉錢,大人便讓輟學(xué)了。

輟學(xué)后的黑妹,整天無所事事,坐在門口發(fā)呆,或者去村里晃蕩。像一只塑料袋,風(fēng)吹到哪兒,就飄到哪兒。

我們上學(xué),放學(xué),過寒暑假,而她,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活成了一天。我們都叫她瓜米子(傻姑娘)。她也樂于接受這個稱呼,任我們嘲笑和譏諷,都是一副一成不變的模樣,蓬亂的頭發(fā),銜不住的鼻涕,骯臟的衣裳,在風(fēng)雨里,暗自生長著。她懦弱,膽怯,甚至混沌未開。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們背著書包歸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們玩耍,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們從小賣鋪買來吃食,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我們身后,像一截尾巴,直到被別人用碎瓦片趕開,她才悻悻然走掉,留給我們一個邋遢的背影。

她大多時候都是挨欺負(fù)的,任別人嘲笑,打罵,一直一言不發(fā),低著頭,摳著塞滿黑色垢甲的指甲縫,最多哭一嗓子,便很快忘了。有時候,她也欺負(fù)人。她家門口有小賣鋪,一些小孩從里面用毛毛錢換來零食,黑妹坐在小賣鋪門口,看四周無人,便沖上去,奪小孩手里的零食,小孩死活不給,黑妹抬腿,在小孩屁股上踢兩腳,再不給,肩膀上捅兩拳,一把抓過零食,轉(zhuǎn)過身,撕開包裝,吃了起來,鼻孔上掛著一串明晃晃的鼻涕泡,破一個,長一個。小孩子吼叫著黑妹父母的名字,掛著兩溜眼淚,說是回家告狀去。

這事也就過了。沒有一個人會跟一個瓜米子計較。

后來,我們都日漸長大,都日漸走出麥村,像灰鴿子,越過墻頭,在泛黃的天空一圈圈飛著,不知所終。

而黑妹呢,黑妹依然留在村里,把二十歲左右的年華,完全呈獻(xiàn)給麥村的山川草木。她獨自一人,在山路上行走,在深溝里晃蕩,在樹林里漫游,在杏花泛濫的春天消失在地頭又回來,在青杏寥落恣意腐爛的季節(jié)手揣杏核沉沉睡在雜草里,在紫嬌花枯萎的暮秋坐在山頂坐成了一塊石頭。她擁有著怎樣漫長的時光,我們無從知曉。她就那么長啊長,在我們的無視里,在我們的遺忘里,長啊長,和麥村的一棵樹、一株草、一只野物一樣,不知不覺,就長大了。

她是麥村唯一的閑人,不用耕種,不用干活,不用外出打工,不用伺候老小,不用擔(dān)負(fù)生活的重壓,吃飽穿暖,滿足最基本的需求就可以了,其余的時間,灰撲撲地信馬由韁,灰撲撲地自由生長。

然而大多時候,黑妹還是干著兩件事。一件是在小賣鋪邊上的廊檐下靠墻站著,發(fā)呆。沒有人知道她想著什么。有人經(jīng)過,問,黑妹,曬太陽啊。黑妹嗯一聲,就不再言語了。像一根木頭,立在墻上,任時間、風(fēng)雨,在暗處刻畫一個人終究走向滄桑的模樣。另外一件事,是誰家有婚喪嫁娶,或者誰家來親戚朋友,或者誰家有人從城里回來,她都會去瞅一瞅。一開始,是站在門外,兩手塞在袖洞里,呆呆地站著,站久了,便會一寸寸移進(jìn)門,到院子站一陣,再移進(jìn)屋子,看著屋里的一切。這時候,人們會端一碗粉絲菜,或者塞一個饃,讓她吃,都想著她是一個可憐娃。有時,人們也嫌棄她礙事,嫌棄她丟人現(xiàn)眼。吃畢,便打發(fā)了。黑妹不情愿地出了院子,摸著嘴上的油,或者啃著饃,還在門口晃蕩著,不肯離去。我想,有時候,黑妹真的是想吃一口人家的飯菜,混個飽肚子,但更多時候,她是害怕孤獨的。沒有人愿意和她玩耍、說話,她只好去別人家湊熱鬧,或者看看別人家的熱鬧,也算是有事干了,內(nèi)心才不至于空蕩蕩的像梁口刮過的西北風(fēng)。

在別人家晃蕩久了,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看在眼里。去另外一家晃蕩,她會冷不丁地說,貴福家堆了一炕桌錢,數(shù)著哩,數(shù)著數(shù)著,就打捶了。麻球娃又領(lǐng)回來了一個媳婦。大牛爺感冒了,掛水著哩。二兩半家今天的漿水面,漿水里還切了豆腐。她把這些消息,像一個信使,傳送到別人家,風(fēng)一刮,滿村人都知道了。一家人的事,也就成了一村人的事。一家人的喜怒、私密,也就成了一村人的話題和把柄。

這時候,黑妹,似乎不是瓜米子。她知道,通過傳播這些消息,她才能在別人家換來一顆糖、一個饃、一碗飯,或者在人家多待一陣、多說幾句的資格。

再后來,黑妹長大了,二十六七。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長大的,反正她長大了。

家里給她找了婆家,然后嫁了出去。關(guān)于她婚姻的細(xì)節(jié),我不太清楚。我隱約聽說,那是冬天,天寒,老牛風(fēng)在梁上掠過,草木顫抖。黑妹穿著城里租來的紅禮服,體體面面,坐上梁頂停著的一溜小車,離開了麥村。村里應(yīng)邀參加黑妹婚禮的人,熱熱鬧鬧吃了一頓席,男人們個個喝得面紅耳赤,女人們個個吃得油光滿面。人們聽說,靠著嫁黑妹,她父母掙了一筆不小的彩禮,具體多少,莫衷一是。

這十年來,廣大的農(nóng)村,所有姑娘全部出門去了城市。要在農(nóng)村找一個姑娘,比登天還難。即便你攢夠了十幾二十萬元,禮錢頂在額頭上,也找不下。為啥?沒姑娘了,一個渣渣都沒有了。為了兒子有妻,為了不斷后,為了在西秦嶺一帶抬起頭,人們不惜重金,不論瘸子跛子,只要是個女人就行。娶妻難,在廣大農(nóng)村,這些年,成了父母們巨大的災(zāi)難。在這樣的情況下,黑妹就成了小伙子們無奈的必然的選擇。黑妹是麥村留下的唯一一個姑娘。

人們都驚訝著連瓜米子黑妹都能嫁人掙彩禮時,黑妹嫁人了。人們后悔少生了一個姑娘,損失了一疙瘩錢時,黑妹回來了。

黑妹被婆家不要了。婆家一開始,以為黑妹瓜(傻)得不嚴(yán)重。不會干活,不知禮節(jié),也就罷了,只要能養(yǎng)娃就行。但嫁過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黑妹瓜得嚴(yán)重。不但不會干活,不知禮節(jié),還動不動犯病,癱倒在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很嚇人。最關(guān)鍵的是,黑妹不懂男女之事,也拒絕男女之事。當(dāng)傳宗接代的期盼被打碎后,無望的婆家只好把黑妹送了回來。當(dāng)然,送回來之后,那筆巨額的彩禮,就成了兩家人頭疼的事。為此,矛盾不斷,糾紛重疊,一時難以說清。

剛回來的幾天,黑妹還帶著一些新娘子的氣息,比如梳理整齊的頭發(fā),穿戴一新的衣裳,洗凈垢甲的手臉。人們發(fā)現(xiàn),收拾之后的黑妹,竟然長得也很秀氣,瓜子臉,棱鼻子,櫻桃嘴,手是手,腿是腿,有模有樣。但沒過多久,黑妹又回到了當(dāng)初的模樣,穿著臃腫而邋遢的衣裳,頭發(fā)蓬亂,吸溜著鼻涕,兩只手塞進(jìn)似乎要脫落的褲兜里,拖著掉跟的運動鞋,要么發(fā)呆,要么去人家門口晃蕩。

再后來,黑妹的父母弟妹,都統(tǒng)統(tǒng)去了外面打工,長期照顧她的祖父也病故了。家里只留下了黑妹一個人,守著空落落的院子,守著千篇一律的日子,守著麥村盛大的春夏秋冬,守著一村人死去活來的故事和秘密,守著她一個人不知所終的未來。

在無垠的鄉(xiāng)村,似乎每個村里都有一個瓜球(傻小伙)和瓜米子(傻姑娘),和黑妹一樣,生于泥土,長于天地,嫁不出去,或者娶不上媳婦,茫茫然,迷迷糊糊留守在村莊里,無路可去。黑妹一定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最遠(yuǎn)就去過十里外的集上。二十多年,沒去過一次城里?;蛟S,她壓根兒就不需要外面的世界,留在麥村,就夠了。

當(dāng)我們都一一背叛故土,遠(yuǎn)走他鄉(xiāng),努力活成城里人時,最終,我們的村莊,被一個瓜米子守護(hù)著。想想,也讓人心生悲涼。

天真的黑了。立冬后的天,說黑就黑了。亮起來的路燈,像一把把積滿灰塵的傘,撐開來,把黑暗擋在了外面。

黑妹回到了炕上。吃了方便面。睡了。

黑妹的一天結(jié)束了。黑妹二十七八年的光景,如同這一天,結(jié)束了。明天,黑妹還過著今天的日子。后天,也是如此。作為麥村最年輕的留守者,她會一直陪麥村走下去。如此忠誠,如此別無選擇。

作者簡介

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 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散文》《散文選刊》《小說選刊》《芙蓉》等。出版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敦煌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