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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來自北方草原的鄉(xiāng)愁 ——裕固族作家達隆東智散文的民族志書寫
來源:文藝報 | 王藝涵  2020年10月20日11:43
關(guān)鍵詞:達隆東智 裕固族

緣起于肅南裕固族自治縣的一個學術(shù)會議,地圖上一個陌生的小小標志變成了我一個夢繞之地。從返回內(nèi)地的那一天起,祁連山腹地的那片高山草原就化為心中的一層鄉(xiāng)愁,就像是在那個遙遠的地方有我的一個故鄉(xiāng)。不由得找來裕固族作家、學者的著作閱讀,以期在鐘進文先生的《中國裕固族民間文學資料匯編》、鐵穆爾的《裕固民族堯熬爾千年史》《星光下的烏拉金》和達隆東智的《悠悠牧草地》《雪落騰格里》等著述中再次感知那片草原。當我翻開達隆東智的敘事散文時,一種鄉(xiāng)愁從他的文字中升起:

我心底常常泛起一絲蒼涼的憂愁,那是北方草原一縷濃郁的鄉(xiāng)愁。它常在銀子般發(fā)亮的月夜悠悠響起,像風一樣呼呼掠過星光閃爍的冬營地,像雪花唰唰飄落般脆響,令我渾身哆嗦、發(fā)寒,心口郁悶、憂慮。我不由得想起乃曼人最偏遠的山峽谷地,那一座座青幽幽的山巒,一片片陡峭的褐色洼地和黑色森林里挎著锃亮獵槍的狂野人們。他們是一群自由自在的游獵者,是那片草原和群山的游牧者。他們與祁連山的一草一木融為一體。

達隆東智這些發(fā)散著草原氣息的感性文字,豐富著我從裕固族學者的歷史敘述中獲得的認知。在裕固族的語言里,“乃曼人”是跨越族群邊界的“游牧人”的一個統(tǒng)稱。裕固族學者鐘進文先生在為達隆東智《雪落騰格里》所作的序言中寫到,“在古代突厥人時代,裕固族先祖就有了突厥文、回鶻文,而且擁有了像鄂爾渾葉尼塞碑銘那樣的史詩性書面文學作品和敦煌出土的頗具規(guī)模的佛經(jīng)文學作品。之后由于裕固族游牧生活的特性和不斷的遷徙,致使書面文學未能廣為傳播。但是裕固族民間文學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有神話、傳說、故事、民歌、敘事詩等,民歌尤其獨具風格。保留著本民族不同歷史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宗教習俗、生活觀念等諸方面的原始素材?!?/p>

在達隆東智既是散文又可以視為小說的敘述文字中,他描寫著自身親歷的牧人生活世界,也追溯著民族歷史、文化之源和神話傳說的世界,對堯熬爾(裕固族自稱的譯音)文化根脈進行溯源,裕固族人認為無論是匈奴人、柔然人、突厥人、回鶻人還是古代蒙古人都是他們的先民,數(shù)千年來和中亞諸多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最終形成他們獨特的民族文化和語言特點,裕固族有講突厥語的游牧群體,也有講蒙古語的群體;他們民族的地理位置以祁連山(騰格里杭蓋)為分界線,連接著蒙古高原和青藏高原,由于受到藏族文化和蒙古文化等多民族文化的影響,裕固族文化本身就是多元文化的體現(xiàn)。在信仰上,裕固族有著游牧民族所信奉的薩滿教,屬于某種通靈的信仰,也信奉蒙古人的長生天;同時它受藏族文化的影響,東遷后改信藏傳佛教。在達隆東智的蘊含著古歌韻味的民族志書寫中,裕固族從生活、習俗、信仰、語言上都體現(xiàn)著民族文化融合的結(jié)果,但在達隆東智看來,對自然靈性的原始信仰迄今仍然是深藏在游牧人心中的文化基因。

游牧人對自然的崇拜不僅是一種原始的虔敬意識,也是一種植根于生命深處的情感,由于在北方草原上的游牧與遷徙,“乃曼人”的氣質(zhì)中總是隱含著對自然的一種憂郁的鄉(xiāng)愁之情,從內(nèi)在氣質(zhì)層面與藝術(shù)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裕固族作家、學者鐵穆爾也有相似的看法,“他們(堯熬爾)的子孫把周圍其他民族和人民的習慣和語言像自己的一樣徹底接受下來,但他們絕不會把懷念自由草原的灰燼從心頭撣掉”。在《裕固民族堯熬爾千年史》一書中鐵穆爾這樣寫到,“艱苦、繁忙、異常的游牧生活,寒冷酷熱的高山大河,草原的盛衰,導致了牧人遷徙無常、居無定處、生存艱難。所以游牧人的歷史記述往往很少,游牧人的歷史記述常以史詩形式,游牧人的文學多以詩歌的形式著稱,游牧人的藝術(shù)則以音樂舞蹈馳名?!迸c之相伴,裕固族人也擁有三種主要表達自己的方式,一是歌唱,他們用歌聲來表達被遮蔽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歌唱源自他們抒情的天分,也是裕固族口頭藝術(shù)的精華部分;二是痛飲美酒;三是用文字來抒發(fā)他們心中的感情。這個群體中的達隆東智則是一個兼?zhèn)淙N表達方式的草原“乃曼人”。

哈布爾·達隆東智自覺地作為乃曼人后裔而進行文學書寫,在遼闊無邊的亞歐大草原上,數(shù)千年的歲月更替中,游牧人(乃曼)猶如候鳥般在草原遷徙、輾轉(zhuǎn)、繁衍生息,構(gòu)成了波瀾壯闊的草原歷史和絢爛的游牧文明,也在他們的觀念和感受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形成他們對族群文化的認知。

乃曼人的姓氏也是用地名方式來命名的,尤其是用冬季牧場命名的頗多,哈布爾這個名字就取自達隆東智童年時曾經(jīng)居住過的哈布爾營地,哈布爾是堯熬爾人母語中的春天的意思。在達隆東智的民族志書寫中,大自然籠罩著溫情的薄霧而又時常顯露出嚴酷的面容,正如草原氣候、草原生活通常是嚴寒與酷熱的交替。自然給予堯熬爾人以生命體驗的教化與品格的鍛造,哈布爾營地風雪肆虐,即使在春天也不免寒冷侵襲,“哈布爾的雪哺育了千千萬萬的生命,澆灌著古老山川里的一草一木,畜群和野獸渡過了生死難關(guān),煥發(fā)出最頑強的生命力。這是草原自身的新陳代謝,是大自然對生命的優(yōu)勝劣汰,是哈布爾季節(jié)遵循的規(guī)律……哈布爾營地賦予了牧人最頑強的生命力,賦予牧人最高貴的平和。它為草原贏得高貴的品格,塑造純粹的人性。沒有經(jīng)歷過哈布爾的牧人,不會知道草原是肆虐的、大自然是無情的,不會愛惜崇山峻嶺的一草一株,不會珍惜大自然的無私饋贈?!?/p>

堯熬爾人在長期的游牧生活中,早已將大自然的饋贈——草原、群山、森林、營盤、湖灘、河流與水源——視為牧人繁衍不息的根脈,在生命感受里與騰格里杭蓋的一草一木融為一體。在達隆東智筆下,原始森林地帶的植物與雪豹、黑熊、巖羊、白唇鹿、狼和鷹等這些動物一樣,都是汗騰格里賦予的生靈,被寄予了古代薩滿巫師的靈性。達隆東智講述了一些具有民族志意義的故事:一位楊哥部落的中年人砍倒了汗騰格里神靈的蒼樹,觸犯了禁忌而突然患病身亡的故事;在他探訪熬魯瑪牧草地時揭開了摯友的秘聞,純粹而直率的華羅年輕時誤闖了古代勇士圍獵的牧場,意外帶回了三頭樣子奇特的野牛犢,盡管他像對待剛出生的孩子那樣悉心喂養(yǎng),但是牛犢無一存活。隨后華羅老人接二連三地失去家人,一生命運坎坷凄涼,他自認無意中傷害了神靈,而遭受上天的告誡和懲罰,并將這種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酒醉后才向哈布爾吐露。故事透露出已是風燭殘年的華羅老人難言的苦衷。正如古代游牧人流傳下來的諺語:“人無可動蒼天的草木一株,枝丫一束,無可獵殺蒼天的生靈一只,是屬于你的,神靈一定會賦予你的。”堯熬爾人在對自然的尊崇和敬畏中體味著自然賦予生命的意義,遵循著自然和原始信仰的教誨,恪守著游牧人的習俗規(guī)范、規(guī)避禁忌,守望著古代游牧人殘存的文明。乃曼,意為牧人,這個曾經(jīng)響徹北方游牧大地的名字——

如今,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整體的游牧部落體系,而是被疏散在一個個行政村落里;它不是英雄時代的那個族群,而是夾雜在不同民族、不同群體之中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牧人。

在達隆東智看來,不論是堯熬爾人中的牧人、蒙古人中的牧人、還是哈薩克人中的牧人或藏族人中的牧人,乃曼表達著因游牧才擁有的一種共通的東西,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自然建立了一種更具有親和力的關(guān)系。這是少數(shù)民族書寫中特別豐沛的意義資源,達隆東智如此描述他的家鄉(xiāng)巴彥察汗(古稱巴彥珈琪),那里屹立著古代薩滿時期的鄂博。巴彥有著富裕、幸福之意,珈琪意味著圣者、智者,意味著某種神圣的教導。他們從出生就受到自然的厚愛,圣地的啟迪,故鄉(xiāng)的教化?!皥虬緺柸酥辛鱾髦扃靼⑼叩墓适拢簜髡f人的天性、善惡丑美都由珈琪阿瓦指定,最初珈琪阿瓦是怎樣教人的,最終人就是怎樣生活?!彼J為人的天性、智慧、善惡與美丑都是他生活的這個地方給予的,所謂這個地方從小里說是故鄉(xiāng),遠望就是天地萬物,他們把天地萬物當作心靈的導師。所以才有尊崇自然、敬畏生靈這樣一種情感和文化表達。堯熬爾人對祁連山固有的生靈、對草原和大自然的感受,一種薩滿教的萬物有靈的體驗,都彌漫和凝聚在達隆東智的《悠悠牧草地》和《雪落騰格里》的書寫中。這些抒情敘事的文字中閃爍著草原、雪山、蒼穹、月光的陰翳,閃爍著游牧人超然的生死觀念及其自然智慧。

達隆東智感嘆著,“乃曼,一個古老而又底氣十足的名字,像閃電劃過蒼穹,彈指間消失在蔚藍色蒼穹中,讓草原的子孫們孤零零哀傷,慢悠悠度過萬籟俱寂的黑夜,在那個彌漫著星光燦爛的冬營地孤獨和懷念?!被蛟S,他擔憂的還有將與之一同消失的——堯熬爾人與自然息息相通的生命靈性,那種如薩滿般的稟賦,接受蔚藍色蒼穹的啟迪,與蒼穹對話或自由抒發(fā)的心靈獨白,在一首首古歌中聆聽游牧人的秘史,或在群山與草原上傾聽自然給予心靈的震撼?!澳寺藫碛袕V袤的群山和草原,那里繁衍生息的黑熊、雪豹、褐色雄獐、白唇鹿,被蒼天賦予了驚天的靈性。人們從自然的悄聲中聆聽蒼天的耳語,啟迪薩滿圣神的神靈?!?/p>

達隆東智的文字中也時常閃過不免流溢著鄉(xiāng)愁的疑慮,始終和草原融為一體的堯熬爾人,伴隨著游牧生活方式的消失,騰格里的草原群山是不是他們最后的避難所?對于現(xiàn)實發(fā)生的由于人的貪婪和逐利招致的對祁連山生態(tài)資源無節(jié)制的開發(fā)和毀滅性的破壞,構(gòu)成了對族群生存之根基的致命打擊,給牧人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憂慮。有時他感到迷失而又困惑,從零零落落的小游牧部落出發(fā),眼望著被耕地和礦區(qū)日漸蠶食而縮小的草原。

我思念那一個個鮮活的面孔,欣慰地呼吸大自然最干凈的空氣,希望一次次投生到那落滿草地的山峽里,用生命一絲絲光亮,像佛陀下閃爍的酥油燈,照耀著自己走的那段迷途般的路。

這些描述與感慨使得達隆東智的抒情文字讀起來總有一種蒼遠而憂郁的古歌氣質(zhì),回蕩著對乃曼人質(zhì)樸天性的留戀,對草原世代相傳天籟之音消失的惋惜。

達隆東智對自然的摯愛深入生命體驗,也深入他特有的感覺方式與話語方式。自然已經(jīng)不僅僅是達隆東智筆下描寫的對象,也構(gòu)成了他的修辭方式,像“風吹過一樣的干凈”,像“霜雪一樣的潔白無瑕”,“銀子一樣的月光”,“被雪下得發(fā)白的夜晚”,“被金子樣的光氣照亮后,發(fā)黑的草地會萌發(fā)出盎然的生機”。不僅他描寫的對象是自然之物,他的修辭結(jié)構(gòu)也來自于自然,這些表明自然秩序深入了他的感覺領(lǐng)域,有如草原和汗騰格里賦予他文字的一股靈氣。

達隆東智的抒情敘事就像游牧人的古歌一樣,傳遞著世世代代牧人對自然的熱愛,對生靈的敬畏,傳遞著不朽的信念也傳遞著人類對大自然永恒的鄉(xiāng)愁,這份思索與情感,不僅屬于裕固族,也屬于面對著日益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