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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蘆引》:要在葫蘆里裝宇宙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何英  2020年10月21日08:05
關(guān)鍵詞:《野葫蘆引》 宗璞 何英

宗璞(1928~),原名馮鍾璞,原籍河南唐河。1951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外文系。194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62年加入中國作協(xié),曾任中國作協(xié)第五屆全委會主席團委員等。著有多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系列四部,其中《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東藏記》

宗璞先生從1985年57歲開始創(chuàng)作《南渡記》,到2019年91歲出版《北歸記》, 歷經(jīng)33年完成了多卷本長篇小說《野葫蘆引》“四記”的創(chuàng)作。其間,作家經(jīng)歷了父喪、夫喪,以及其他一些親人的亡故。自己的健康狀況亦不佳,只在創(chuàng)作《南渡記》時身體稍好一些。創(chuàng)作《東藏記》時大病一場,眼疾加重,視網(wǎng)膜幾度脫落。從《東藏記》后半部分起到《西征記》直至《北歸記》的寫作都是口授?!侗睔w記》寫作將近一半時,宗璞先生差一點腦中風,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又是多么頑強的毅力,令作家堅持完成了《野葫蘆引》“四記”的創(chuàng)作?

“其實也簡單,就是要留下生命中值得記憶的、可珍貴的,而且不是屬于我個人的一段歷史、一段生活?!薄拔覍戇@部長篇小說,很希望通過對幾代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記載,起到一點歷史的借鑒作用”,“我很想真實地寫出當時的精神是什么精神”,“我也想寫出那特定時代的人生遭遇”。

小說所敘的抗日戰(zhàn)爭年代正是危機四伏、民族到了存亡關(guān)頭的“至暗時刻”?!兑昂J引》“四記”以孟家為中心,講述三代知識分子和十幾個家庭經(jīng)歷大學南遷、在日寇的空襲下堅持辦學,西南聯(lián)大學生深入前線作戰(zhàn),以及勝利之后返回北平的歷史故事。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在歷史的舞臺上經(jīng)受著是非功過、道德良心的考驗,承受著各自命運的艱難選擇。

有話要說的作家將生命的真火化為了文學的燦爛光華?!兑昂J引》“四記”亦成為當代小說中的煌煌巨制。而此時,作家的人生經(jīng)驗、智慧襟抱,也達到了人生的頂峰階段。文學的積累與修養(yǎng)、小說的理念與技巧,都令“四記”成為當代文學中值得期待的文本,亦是作家本人集大成式的寫作。由于作家的筆觸主要膠著、盤桓于校園和知識分子群體,“四記”還堪稱百年知識分子的鏡像之作。無論是從當代文學史角度,還是對宗璞個人來說,“四記”都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對這樣一部心血寫就的巨著,讀者需要保持與之相配的閱讀與研究的態(tài)度。事實上,《野葫蘆引》并不是一部容易看懂的小說。這是一個充滿復雜與矛盾、極富暗示性和悲劇性的文本。敘事的表層時間是1937年至1949年。深層時間,也就是敘事的話語時間則是從1985年至2017年。如此一來,總的時空跨越了80年。在這80年里,國家、社會自抗戰(zhàn)以來的滄桑巨變,三代知識分子所經(jīng)歷的風雨考驗,作者個人的人生遭際等因素都將納入小說考量的范圍。小說里敘事的時間長度不過是12年,只是嵋從童年到青年的時期,但背后的話語時間,實際上貫穿至作者寫下《北歸記》最后一個句點的時刻。

宗璞先生曾先后多次在訪談及文章中表達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目的:“向歷史訴說”。通過細讀小說,讀者亦能體味到作家意欲記史、傳史的心意。而由宗璞先生來記錄或訴說這一段歷史,則又有了歷史選擇了她的意味。作為一位92歲高齡的老人,她差不多見證了中國近百年的近現(xiàn)代歷史。宗璞先生出生于鴻儒碩學之家,父親是學貫中西的哲學家馮友蘭。她自小生活在水清木華的清華園,家中來往的都是高層知識分子,家族里更不乏中國當代史中的傳奇人物。而宗璞先生自己,甫出文壇也以《紅豆》一鳴驚人。之后的《紫藤蘿瀑布》《三生石》《弦上的夢》《魯魯》《我是誰》《蝸居》《泥沼中的頭顱》等名篇,亦是幾代文學人的經(jīng)典記憶。在當代,不能說沒有比宗璞更有資格寫“歷史”的作家,但無疑,她確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書寫者。

除了意欲記史、傳史,另一個更為直接的創(chuàng)作動力,也許就是其父馮友蘭先生的言傳身教。馮友蘭80歲才開始著《中國哲學史新編》,父女倆晚年寫作的經(jīng)歷,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同一間書房、同樣的失明,父親完成了《中國哲學史新編》,女兒完成了她的《野葫蘆引》前二記。最終,宗璞先生在師法父親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己早年的夙愿。當然,對任何一位作家來說,創(chuàng)作的“當下此時”都會成為文本中一種隱在的生命痕跡。對宗璞先生而言,對老年、生命之謎的質(zhì)詢與象征性解決,也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潛在動機。這從整個文本籠罩的晚期風格中可見一斑。

《野葫蘆引》“四記”追求一種史書風格,是帶有自傳色彩的編年體敘事,敘述體現(xiàn)出記、訴的修辭特點?!凹{須彌于芥子”,既是宗璞先生的創(chuàng)作宗旨,是一種關(guān)于小說的宏觀意義上的內(nèi)容安排的想象,更是某種對小說境界的哲學追求。所謂“芥子納須彌”“和光與物同”的境界,正是一位慣看歷史風云、曾經(jīng)滄海的老作家的自我期許?!凹{須彌于芥子”還對應(yīng)著小說的空間布局與素材選擇,對讀者而言,這也正是“四記”所達到的修辭效果。宗璞將“野葫蘆”自謙為“芥子”,里面的內(nèi)容則為“須彌”。暗含著“器”雖小,包容的卻是蕓蕓大千世界、渺渺宇宙之道。而這一切,都需要讀者去仔細辨認、揣摩。須彌山一般龐大豐富的內(nèi)容在某種意義上也對應(yīng)著百科全書式寫作。在阿恩海姆看來,這其實也是某種“晚期風格”的表現(xiàn)。

一般的作家總被指摘沒有細節(jié),或者細節(jié)不真實;對宗璞而言,“四記”則充滿了細節(jié)。由于作家對自己嚴苛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每一個細節(jié)作家都務(wù)使其盡善盡美,顯示出精神貴族式的奢華。作者又極擅描寫知識分子的某種情調(diào)與氛圍,使人物鑲嵌在其中,令讀者體味到大眾文化狂歡中高雅文化的精神飛地,“四記”也因此蘊含著文化史的意味。而中國文人小說傳統(tǒng)深厚博大的內(nèi)涵與技巧,更是在“四記”中有著精心的表現(xiàn)。馮至曾如此評價《南渡記》:“總之你的文筆細致,字斟句酌,可以想見你是通過多么縝密的思考在寫這本書。如果讀者認真、通讀細讀了四記的話,會驚嘆于作者敘事的嚴謹?!弊髌妨钊艘欢檬裁唇小安萆呋揖€,伏脈千里”。如嵋與無因的愛情,在《南渡記》中就埋下伏筆,兩人最終無緣無果;玹子由早期的驕傲公主變成阿難的繼母,也是在衛(wèi)葑與雪妍的婚禮上就暗示了兩人的姻緣。整個文本得益于這種傳統(tǒng)敘事的經(jīng)驗,可見出敘述在這一方面的精心和細膩。

整個文本在思想規(guī)范方面是由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統(tǒng)轄著敘事,甚至主宰了人物命運的。孟弗之對人對己都強調(diào)要“盡職盡倫”。以孟弗之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大節(jié)上他們愛國,是“先覺者”,堅決主張抗日,為國培育人才,個人則著書立說、淡薄物質(zhì);在日常生活中,在知識分子看重的“名”上,雖也不免文人相輕抵牾攻訐。當然,由于宗璞先生本人的家學淵源與教養(yǎng)修為,除了對極個別人物,一切寫來總體都還是溫柔敦厚的。事實上,“四記”就是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思想體系的形象表現(xiàn)?!兑昂J引》的歷史敘事,無疑還包括作為知識分子的心靈史、精神史的形象描述??箲?zhàn)時期,在大后方的“投機狂潮”“黃金夢”的腐蝕中,一群大學里的知識分子堅守著自己的職業(yè)道德、人格操守;在更高的精神層面,不管是新人還是舊人,新道德還是舊道德,在民族大義的關(guān)口,這群知識分子彰顯出中國士人、君子的傳統(tǒng)道德:臨財毋茍得,臨難毋茍免;君子憂道不憂貧……

除了在戰(zhàn)時道德操守上的堅持,伴隨這一代知識分子心靈歷程的,更是作為民族、國家“尋路者”的痛苦追尋。作為“尋路者”的直系后裔,作者對這一歷史過程的聚焦和復原,同樣也是知識分子自我認識的需求。作家在幾個主要人物身上寄寓了自己的主題,在整部小說中也灌注了作家自己的思想規(guī)范、道德倫理,并使其隱在地成為塑造人物、影響人物命運的主旨。

《野葫蘆引》“四記”的人物譜系主要是一種“范型人”。比如孟樾、蕭澂、莊卣辰、江昉、秦巽衡、李漣、梁明時、劉仰澤、錢明經(jīng)、晏不來等,都是知識分子的類型形象。如衛(wèi)葑、李宇明等,則是現(xiàn)代文學以來的形象類型:青年知識分子革命者譜系。他們與老革命家呂非清構(gòu)成一種革命的接續(xù)與比照關(guān)系。除了“范型人”,還有處在“何事”中的人,嚴格說來,書中所有的人物都處在抗日戰(zhàn)爭這個大事件中。直接參戰(zhàn)的人物有國民黨軍長嚴亮祖;作為大學生走向滇西戰(zhàn)場的詹臺瑋、冷若安、孟嵋、李子薇等,更有民間抗日英雄、傳奇人物彭田立和苦留、福留等;與之相對的漢奸繆東惠、凌京堯(這個人物作者傾注了同情);還有幾位師母、太太,作為傳統(tǒng)“女主內(nèi)”型的形象,最典型的如碧初,賢惠、識大體,國難當頭以自己柔韌的力量維持家庭的存續(xù)。另一些人物在愛情中,如嵋、莊無因、雪妍、玹子、殷大士等,峨則很快因單戀受傷變成一個執(zhí)著于事業(yè)的女強人。這些在愛情中的人物和他們的愛情故事,都體現(xiàn)出宗璞創(chuàng)作史中的互文性。衛(wèi)葑與雪妍、嵋與無因的愛情,似乎與《紅豆》也有著話語時間中的互文性。

孟樾這個人物承擔著小說有關(guān)“知識分子主題”的大部分的主題成分,是作家筆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高層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他像一個先知,更是一個憂國憂民的智者、仁者。一些形象是圍繞著孟樾而設(shè)置的。錢明經(jīng)的浮浪襯托出孟樾的端方;蕭澂、李漣的右傾跟孟樾的“左傾”形成對比;在更加激進的江昉那里,孟樾又代表學校的官方正統(tǒng)立場;《北歸記》出現(xiàn)了社會學家劉仰澤,是繼江昉之后新的政治激進派。他在屠刀前下跪,是孟弗之被抓的襯寫與情節(jié)循環(huán);白禮文澆漓無行卻一再受到孟樾的提攜賞識,寫出了孟樾的愛才與寬厚。跟莊卣辰、李漣等在1949年的“走” 對比,孟樾是“留”的一方。這大關(guān)節(jié)的選擇最后昭示出他的愛國情懷。

當然,歷來好人難寫。有缺點的人幾乎能立刻讓讀者認同他的真實性,一個古怪的人則常常是有趣的。如狄更斯筆下的人物,幾乎都是性格怪僻偏執(zhí)的人物。連《白癡》中的梅什金伯爵也向來被認為不如他的邪惡的對手刻畫得好。與孟弗之(孟夫子)的完美形象相比,一些有缺點的人物,比如錢明經(jīng)、白禮文等則顯得更加生動可感。

人物塑造的一個重要來源是文學史自身。衛(wèi)葑是自現(xiàn)代文學以來的重要形象類型,即青年知識分子革命者。這個形象與現(xiàn)代文學史及宗璞自己的小說史形成極明顯的互文性。作為小說思想體系之一部分的表現(xiàn),衛(wèi)葑的形象意味深長。與雪妍、玹子的婚戀則又續(xù)寫了后革命時代“革命加戀愛”的主題。衛(wèi)葑的婚戀情節(jié)以及衛(wèi)葑這個形象,透露出時代的、歷史的、文學史的多方面信息和意蘊。

因大部分的敘述傾向于記史實錄的寫法,致使虛構(gòu)成分較少。情節(jié)曲折、傳奇跌宕之類的美學風格不是它的主旨,但讀者卻因此收獲了對當代知識分子文化史深刻內(nèi)涵的認識。作家將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的知識分子們還原為日常生活中有著衣食住行需要的“凡人”。這些大師、巨匠們的風采素來是被仰視的,大多數(shù)時候是象牙塔中神秘的存在。而《野葫蘆引》“四記”卻使得中國高層知識精英的日常、心靈與精神生活在作家筆下次第生動鋪開,因此也可以說,這同樣是一部祛魅之書。矛盾與張力也即在此。

作者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以及對西方經(jīng)典文學的熟稔,都使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這兩方面的影響。如小說中隨處可見的古典詩詞、西方文學經(jīng)典內(nèi)容等,這些或已成為某種思維方式,直接影響了作家的行文,不自覺地灌注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或成為一種隱喻手段來刻畫人物;至于哈代、伍爾夫等的敘事手法,則成為一種豐厚的技巧底蘊。當然,“四記”最突出的敘事特點仍然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文人小說作為一種知識背景和思維圖式的精深呈現(xiàn)。比如形象迭用。最為人所熟知的如“晴為黛影”“襲為釵副”的描寫法,在小說的人物塑造中也可見其驚鴻之影;作者的主要人物大多形成平行或相反的結(jié)構(gòu)設(shè)定,并且反復或重新形成這類平行或相反的人物來產(chǎn)生效果。這種模式的用意顯然是為了突出人物的個性以及創(chuàng)造一種結(jié)構(gòu)上對稱的形式美,使小說的多層次質(zhì)感得以展現(xiàn)。如孟弗之與錢明經(jīng)、呂碧初與金士珍、雪妍與玹子、呂非清與凌京堯、詹臺瑋與莊無因等。

在敘述愛情時,文本亦表現(xiàn)出一種晚期風格,即那種對悲劇性情感的偏愛。有時,青春愛情的熾烈激情往往被憂傷懷舊的回憶所取代。比如,敘述大士和瑋瑋的愛情時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他們隔著煤油箱默然相對。兩顆本應(yīng)激動跳躍的心變得平靜安寧了,使熾烈的青春愛情染上了暮色。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敘述者在這里暗示瑋瑋將為國捐軀,而兩人的愛情最終是傷痛而無果的。某種意義上,這既是晚期風格的一種年齡和心境的體現(xiàn),也是作者的倫理道德觀的自然反映。又如,當有記者問宗璞先生,“您寫的愛情一直是只牽手的,最多親一下臉頰,有沒有想過突破一下?”宗璞一聽也笑了,差一點笑掉了助聽器,頓了頓,才認真回答:“我覺得《西廂記》《牡丹亭》寫得很美,但是主人公的大膽舉止我是不贊成的,發(fā)乎情止乎禮是我們的傳統(tǒng)。我喜歡這樣的愛情?!笨赐辍八挠洝敝械膼矍?、婚姻描寫,確如作者所說,這便是作家的原則和尺度了。孟樾和碧初這一對和諧恩愛的夫婦之間最親密的舉動也只是“撫撫肩、拍拍手”。即便是錢明經(jīng)和鄭惠枌的離婚,也是風平浪靜,不起波瀾。鄭惠枌親見錢明經(jīng)跟女土司的親密舉動,還能笑著對答。令讀者見識了上世紀40年代讀書女性的涵養(yǎng)和風度。

《野葫蘆引》“四記”提供了一部個人的歷史, 也是一部特殊群體的歷史。其中有著對于過去的大量洞見,從智性升華到人生的高點,合成一種成熟的世界觀,更獲得了某種言說的自由度,不再想要討好讀者或其他什么人。這種熟練的、驚人的流暢宛轉(zhuǎn),也昭示出晚期風格的復雜。既有創(chuàng)新,也有某種體能上的力有不逮;輝煌中摻雜著可能存在的風險;精雕細鏤中潛伏著拖沓冗慢。深刻的矛盾情緒、奢華卻平靜的文字,處處深藏暗示與玄機。而這一切都在最后向讀者證明,表現(xiàn)歷史的可能性卻在奇跡般地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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