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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5期|曹軍慶:正義之家
來源:《芙蓉》2020年第5期 | 曹軍慶  2020年11月03日06:03

管紅旗說賈志堅活得太膚淺了,他鄙視這個人,對他動不動就發(fā)微信朋友圈的做法頗有微詞。膚淺,實在太膚淺了。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活明白,活得太糟糕了。你看看他發(fā)的微信,你看看吧,活脫脫就是有錢人門下的一條狗。你說我說錯了嗎?萬勝橋不就是個有錢人嗎?管紅旗所說的萬勝橋也是我們幸福縣人,是我們村里人。萬勝橋的祖父從前是個大地主,剛解放時被鎮(zhèn)壓了。他父親也就是他祖父的兒子——他和他祖父中間那輩人——要多窩囊有多窩囊,磕磕巴巴地活過了大半輩子。到萬勝橋這輩兒沒想到萬家又發(fā)達了。他在武漢開大公司,辦大工廠。專門生產(chǎn)一種特殊的醫(yī)療器材——義肢,人體假肢。掙了好多錢。賈志堅在他的廠里打工。六十歲被辭退,過了兩個月,又被返聘回來。照萬勝橋的說法,賈志堅是同村人,理應(yīng)給他留條生路。賈志堅為此感激涕零。他拍了一張漢口火車站的照片,又拍了一張他自己抬頭挺胸站在公司大門口的照片。還給兩張照片配上文字,他在朋友圈里興高采烈地寫道:武漢,我回來了。

管紅旗嘲笑他,你回來什么?你回不回來跟武漢有鬼關(guān)系,有毛關(guān)系。有什么好曬的?你都一把老骨頭了,人家還不放過你,還壓榨你。你不悲哀反倒幸福得不得了。真是賤骨頭啊。你再看吧,往下看看他在朋友圈里發(fā)的那些視頻,惡心不惡心。他歌頌老板,真心誠意地歌頌,比職業(yè)記者還盡心盡力。

端午節(jié)這天,賈志堅隨著公司去了東湖綠道。公司組織的活動,員工們在綠道上遠(yuǎn)足、騎行。賈志堅那個高興勁兒不提也罷,他還屁顛屁顛地錄了視頻。彩旗招展,鑼鼓喧天。你不覺得俗氣嗎?搞得就像是一幫烏合之眾在沒頭沒腦地游街,就像是一堆鄉(xiāng)下人在搞婚喪嫁娶。公司老總?cè)f勝橋也他媽的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戴著眼鏡,穿著西裝,頻頻向大伙兒揮手示意。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個有錢人嗎?這會兒是不是真把自己當(dāng)成領(lǐng)導(dǎo)了?還揮手示意,省省吧,到一邊兒涼快去。不過人家有人家的目的,人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和場合。人家懂得宣傳,懂得營銷策略??墒琴Z志堅你摻和什么?你過節(jié)似的,真有那么快樂嗎?你鐵定要這樣頌揚你的老板嗎?

在東湖綠道,賈志堅自己也拍了照片,他笑得特別開心。他是真開心,從不摻假,臉像一朵菊花全都綻放開來。管紅旗更要譏諷他,不譏諷他不行,說你笑個鳥毛!他挖苦他,說你再怎么笑也脫不掉那一身寒酸衣服。穿著那身衣服即使站在東湖綠道上也是個鄉(xiāng)下農(nóng)民坯子。還有他穿的那雙鞋子,怎么看都像是從垃圾筒里揀出來之后再穿到腳上去的。他活得質(zhì)量太差了,卻成天樂呵呵的。

管紅旗不理解,也因此很憤怒。你看他吃飯時還要曬食堂里的生活,他把炸雞腿炸雞翅的照片也發(fā)出來了。說什么這里的生活比我們家里的生活不知要好多少倍呢,還說什么我們要知道感恩啊。雞腿和雞翅是什么好東西,值得你去這樣贊美嗎?管紅旗和賈志堅是微信好友,彼此能看到對方的朋友圈,管紅旗歷數(shù)他發(fā)過的那些微信。他還把工廠的花壇拍出來,把花壇里的花草拍出來,把行道樹也拍出來。他說他們工廠是花園式工廠。他還拍他的宿舍,說他的宿舍管理就跟高檔酒店一樣。樣樣好,你就沒見到他不如意??墒钦媸沁@樣嗎?想想你自己吧,想想你自己就知道了,才不是!

賈志堅是我七叔,事事知足。不知道他是怎樣成為樂天派的,這世間就沒有他不滿意的事情,諸事往好處想。對什么都知足,不與人爭不與人搶。古人說知足常樂,我七叔就是這樣一個人,你給他一點好處,他會永生記得你。他熱愛他的老板,是老板給了他這樣好的生活。老板讓他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七叔在朋友圈里沒完沒了地轉(zhuǎn)發(fā)雞湯文字,沒完沒了地轉(zhuǎn)發(fā)養(yǎng)生及風(fēng)險警示文字。他相信那些東西,所以才會沒完沒了地轉(zhuǎn)發(fā)。他感嘆說,他相信事事都能變好,所有不好的事情最終都會變好。

管紅旗則是跟賈志堅完全相反的人。說他們是對冤家毫不過分。他們是對方的鏡子,他們從鏡子里看到的自己——永遠(yuǎn)是對方的反面。如果說賈志堅對什么都懷著善意的話,那么管紅旗無疑對什么都懷著惡意。賈志堅相信,管紅旗則懷疑。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管紅旗總在議論賈志堅。他這樣說,你從他嘴里從來聽不到抱怨,聽不到怨恨。他說的他當(dāng)然就是賈志堅。管紅旗不會對任何人說出任何惡毒的話語。一個從不抱怨的人在管紅旗看來就是個可疑的人,一個虛假的人和一個不可靠的人。

但是賈志堅解釋說,他身體里的所有零件都是為了讓他的身體能更好地運轉(zhuǎn),他反復(fù)說能活著就好。

管紅旗對此嗤之以鼻,人不能滿足于只是活著,活著是個多么低級的標(biāo)準(zhǔn)啊。

然而賈志堅堅持,凡是老板萬勝橋說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光做什么,同時還信什么。他視萬勝橋為指路明燈,一個人能擁有自己的指路明燈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管紅旗卻更加蔑視他,他痛心疾首地?fù)u晃腦袋。沒有理由,沒有天理啊,哪有什么指路明燈!他不明白賈志堅怎么能生活得那樣心安理得,他認(rèn)為賈志堅的生活比漁網(wǎng)還要破。我要是他——管紅旗說,即使把他的事擱一半在我身上——管紅旗繼續(xù)說,我都不知道死過多少回了。

他貶損賈志堅,恨鐵不成鋼。他替他著急,替他傷心。替他去掉膚淺的歡樂,替他懷抱著天大的憂愁。賈志堅理應(yīng)過著愁云慘淡的生活,他不應(yīng)該那樣歡天喜地。

對此,管紅旗的兒子管一飛比我和我七叔更理解他父親。他分析說他父親是個多疑癥患者,或者說他父親是個恐懼癥患者。他能從管紅旗身上發(fā)現(xiàn)多疑癥和恐懼癥的各種癥狀。比如身在福中不知福,對正在享受的福分不敢心安理得。不能按部就班地握住手上的東西。憂心忡忡,管一飛說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舉例說,他出門的時候先要嘀咕今天會不會發(fā)生車禍呢?走路時也總是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看著吧,你在人行道上看到的那個左顧右盼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像是踩著高蹺走路的那個老人——那一定就是我父親。遇到陌生人和他搭訕,哪怕是找他問路,他也會迅速避開,掉頭就跑。他擔(dān)心是騙局,擔(dān)心是陷阱。他告訴我騙局和陷阱往往都是從隨意搭訕開始的。管一飛問他是從哪里看到的,管紅旗很認(rèn)真地回答說是從電視上看到的,從報紙上看到的。他從來不用銀行卡。不相信商家的打折促銷,他說那都是坑人的把戲。

而且他還無情地諷刺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賈志堅。

順便說說,我七叔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卻可以從牙齒縫里瞧不起他。但是他又說,我的每一片指甲都在可憐他!說到這里,管紅旗又補充說,賈志堅他不知道可憐自己,只有我可憐他。我七叔的生活令他痛不欲生。

管一飛在和我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有些顧左右而言他。他其實并不重視這些事情背后的含義,僅僅把它們視為他父親多疑癥和恐懼癥的癥狀。管一飛和我小時候是同學(xué),他說很多人都得上了這種病癥卻不自知。有關(guān)多疑癥和恐懼癥管一飛也說不出多少道道,于是他又籠統(tǒng)地把它們歸結(jié)為是他父親的某種怪癖。他承認(rèn)他父親有怪癖。就像年輕女性在外面津津有味地談?wù)撍齻儍鹤犹詺鈺r的諸多離奇表現(xiàn)。幼兒的淘氣和老人的怪僻都是可以被談?wù)摰?。人老了也會出現(xiàn)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怪僻。

當(dāng)然管一飛是個孝子,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是省里某機關(guān)的處長,在機關(guān)大院工作。他老婆是個醫(yī)生。他們把管紅旗接到武漢來,讓他在這里安度晚年。需要指出的是,他的母親三年前去世了,管一飛和他的妻子汪小麗醫(yī)生曾考慮過讓父親續(xù)弦。這主要是汪醫(yī)生的想法,汪小麗想如果管紅旗續(xù)弦了,她和管一飛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他的日常起居少操點心。

可是管紅旗極其粗暴地拒絕了他們的提議。他說你們是怎么想的?指望弄個什么樣的奸老婆子來害我呢?

汪小麗對來自管紅旗的指控啼笑皆非。他所使用的詞語是奸老婆子。她在當(dāng)天晚上剛和管一飛做完愛之后,點著他的鼻頭說,你父親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千年怕井繩了???

管一飛覺得他妻子的話說得不對,什么叫一朝被蛇咬?蛇是誰呀?你在說我媽嗎?

汪小麗醫(yī)生很認(rèn)真地說,我當(dāng)然沒說你媽,你媽也是我媽呀,我哪會說她?可是我想來想去,你父親的生命當(dāng)中一定有過什么我們所不知道的蛇。那可能是另外的蛇,也可能還不止一條蛇。他被那些蛇咬過了,于是便落下病根。

管一飛聽完汪小麗這段話,陷入深思,再也不理她。

管紅旗和賈志堅現(xiàn)在都生活在武漢,管紅旗在這座城市養(yǎng)老,賈志堅在同村老板萬勝橋的義肢工廠里做門衛(wèi)。他們有時候會見見面,主要是管紅旗來找賈志堅。他們在小酒館里吃飯聊天,通常會不歡而散。更多的時候他們在微信上互動。管紅旗喜歡在賈志堅的微信評論里懟他。他認(rèn)為賈志堅活得不真實,在一個最應(yīng)該痛苦的人那里,你卻看不到痛苦,這是什么滋味。

我七叔之所以在管紅旗那里飽受非議,他之所以把我七叔的生活看成是破漁網(wǎng),無非是因為他的兩個兒子。七叔有了那樣兩個兒子,他的頭顱上就被釘上了失敗者的標(biāo)簽,釘上了不幸者的標(biāo)簽。他都那樣了,管紅旗不懂得他為什么還能快樂,還能活下去。管紅旗經(jīng)常問,賈志堅歡笑的根基是什么呢?他這個問題從來沒有找到過答案。

七叔的大兒子叫賈正義,初中還沒畢業(yè)就跟著村里人外出打工。外出那年十六歲。他后來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徹底,就像是人間從來不曾有過這個人。剛出去前頭那兩年,賈正義斷斷續(xù)續(xù)和家里還有過聯(lián)系。三五個月或半年大體上會和家里通一次電話。電話不是打給賈志堅,而是打給我七嬸。他一共回老家過了兩次春節(jié)。

然后在他十八歲那年,賈正義消失了。賈志堅回憶說,那年清明節(jié)前五天,賈正義專門回來了一趟。他回來的目的是跟我七叔和七嬸要錢。賈志堅很惱火。太過分了,太不要臉了。你都已經(jīng)在外面打工了,沒見你掙錢給家里,反過來還要跟家里要錢。父子倆因此爆發(fā)了很劇烈的沖突。說是沖突實際上也就是七叔一個人在發(fā)火,他指著賈正義的鼻子噼噼啪啪指責(zé)他,羞辱他。但是賈正義始終沉默著,沒回一句言語。

管紅旗說他專門回來要錢肯定有理由,他要錢干什么呢?

賈志堅說誰知道他干什么,總之他回來要錢就是不對。

七嬸說他要錢是想投資。據(jù)七嬸說,賈正義在外面看中了某個項目,他想在那個項目上投資做點什么。租門面,跟人合伙開個火鍋店。

七叔不相信他有能力看中什么項目,更不相信他有能力去投資。

當(dāng)然,管紅旗說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賈志堅也沒錢給他。

賈正義沒要著錢,那天傍晚他垂頭喪氣地走在田埂上,離開了村子。自那以后再也找不到他。手機打不通。想找他卻又無從找起。

賈志堅報了警,警察也沒辦法。我們自己也出去找,沿著賈正義打工的足跡找遍了好幾個城市和省份,都毫無下落。

在后來的若干年時間里,賈正義已經(jīng)失蹤了十六年,管紅旗每每和賈志堅交流時都會猜想最惡毒或最不好的結(jié)果。賈正義是不是卷入了什么很危險的事情?他被綁架甚至是不是被謀殺了?遭遇到不測比如車禍或被高空墜物砸中?失足掉落水中或懸崖?尸骨無存或因長期無人認(rèn)領(lǐng)被作為無名尸體處理掉了?更可怕的是活體器官倒賣,被人囚禁,然后一一拆卸他身上的器官高價賣出。管紅旗在說到這些可能的時候滿臉驚恐,當(dāng)然他也說希望他說的所有這些都不曾發(fā)生,永遠(yuǎn)不要發(fā)生。

但是賈志堅作為父親卻不能不這樣警醒。

我七叔有些恍惚,他并沒有反駁管紅旗。不一會兒,我七叔就從恍惚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他堅持說賈正義不過是在和他們賭氣,他是成年男人了,能遇到什么不測?據(jù)他估計,賈正義說不定成家了,他可能有了自己的孩子。都不容易。我七叔跟管紅旗這么說,跟我們賈家的族人也這么說。他說賈正義都好意思不回來找我們,我們又何必去找他?

可是我記得我們確實去找過賈正義,還不止找過一次。當(dāng)時我們進入貴陽的一家洗浴中心,看著照片,洗浴中心的人說這孩子確實在那里做過服務(wù)生,但是幾個月前走掉了。我們也去過成都的一家火鍋店,他們和貴陽洗浴中心的人所說的話如出一轍。賈正義在火鍋店也干過,也在幾個月前走掉了。尋找賈正義的線索在佛山的一處食品小作坊里完全斷掉了。小作坊老板說賈正義滿打滿算在他們那里只待了不到一個月,隨后在某天深夜不辭而別。我們還去他在佛山的租住地看了看。賈正義在那間漆黑的小屋子里留下了一床黑乎乎的棉被、一把牙刷、斷了四根齒的梳子、三分之一本《知音》雜志和一瓶止咳糖漿。迄今賈正義消失了整整十六年,沒人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只有我七叔堅信他活得很好,住在某個富庶之地兒女繞膝。

這場景并非源自他的虛構(gòu),而是信念。

接下來要說我七叔的小兒子,七叔的小兒子叫賈正樹。出了賈正義那樣的事,我們都希望他能有一個好結(jié)果,考上好大學(xué)。這是我們的期待,也是賈正樹自己的理想。但不幸的是他在高考前夕崩潰了,得了精神分裂癥。是不是他的壓力太大了呢?腦子繃得太緊,崩潰是早晚的事。有人在大街上看到賈正樹喝得爛醉如泥,被他的好幾個同學(xué)抬上出租車。那是他第一次喝醉,他參加班上一個同學(xué)的生日聚餐,結(jié)果被三杯白酒放倒了。賈志堅后來到學(xué)校去做過調(diào)查,證實賈正樹正是有過那次經(jīng)歷,從此開始嗜酒。他買回一瓶瓶劣質(zhì)白酒,藏在被窩里或枕頭底下,一有空就跑到宿舍去喝上幾口。好些同學(xué)都看到過他的反常舉動,并在班主任那里告發(fā)了他。班主任并沒有處理他,因為他不是優(yōu)等生,班主任沒精力管他。直到又一個同班同學(xué)過生日,賈正樹不僅又一次喝得爛醉如泥,他還瘋掉了。他蹦上餐桌,踏著菜湯碗筷,跳起一種很奇怪的舞蹈。他因此不能參加高考,也沒法高考,只能回到家里。

他成了我七叔和七嬸的拖累。管紅旗不無憂慮地說,賈正樹瘋掉,事實上為他不可能考上一所好大學(xué)找到了最好的臺階和借口,同時也為他不必為這個家庭承擔(dān)責(zé)任找到了最合理的退路。瘋病是賈正樹的避風(fēng)港。

賈志堅不同意管紅旗這么說,你不能毫無根據(jù)地指責(zé)病人。即使結(jié)果有可能是這么回事,一個人也不可能有預(yù)謀地讓自己成為瘋子。管紅旗不愿意和賈志堅發(fā)生爭執(zhí),令他受不了的是賈志堅無法從生活里感受到疼痛,他好像對什么事情都能接受。

我七叔和七嬸養(yǎng)著賈正樹,拖著他過日子。按時吩咐他吃藥。賈正樹長期吃藥使得自己的身體無節(jié)制地發(fā)胖,他言語遲緩,面部和手掌浮腫。有時會流涎水,但眼神鋒利。他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賈志堅曾經(jīng)在自己效力的義肢工廠為他謀得了一份差事,也是老板萬勝橋心腸好,答應(yīng)讓他進來??墒琴Z正樹只干了一個星期就辭工了。他要么睡不著,要么吃過藥后睡不醒。上班總是遲到。而且他老懷疑有人在議論他,每個人都對他不懷好意。賈志堅苦口婆心地向他證明全是幻覺,都沒用。到最后賈志堅被迫同意他辭工,他再不自己辭工,公司也會辭退他。

辭工以后賈正樹不愿意和父親母親住在武漢,也不愿意住在鄉(xiāng)下老家。我七叔和七嬸只好在白龍鎮(zhèn)鎮(zhèn)子上給他租了一套房子。白龍鎮(zhèn)距老家有七里路遠(yuǎn)。賈正樹的伯父也就是賈志堅的大哥也就是我父親從前在白龍鎮(zhèn)食品所工作。食品所這個曾經(jīng)很紅火的單位后來沒有了,我父親在此退休。食品所舊場地賣給了私人開發(fā)商。我父親的宿舍還建時還了兩套房,他自己補交一筆錢,把一生的積蓄都交給了開發(fā)商。我父親自己住一套房,另一套房低價租給他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七叔賈志堅。賈志堅很高興,就像是他一下子就成了白龍鎮(zhèn)鎮(zhèn)子上的居民。他在武漢打工,從武漢回來不必回到鄉(xiāng)下去,直接可以住在鎮(zhèn)上。平時他把賈正樹安置在白龍鎮(zhèn)食品小區(qū)里,有什么事情伯父還可以照顧一下賈正樹。

但是賈正樹并不讓他省心,他有時會打電話逼著賈志堅回來。賈志堅以為有什么大事,連夜坐火車從武漢回到白龍鎮(zhèn),又在第二天早上趕回武漢上班。

我七叔給管紅旗打電話,笑嘻嘻地說你知道賈正樹逼著我回去有什么事嗎?

管紅旗說我不知道。

賈志堅說沒什么大事,就是電視沒信號了,要我回去處理,我回去一看原來是機頂盒上面的開關(guān)按鈕沒有打開。

就為這個事,你跑了一個來回嗎?

就為這個事。

你可以在家多待幾天呀。

不行啊,我不能誤工,我還是要趕回武漢去上班。

真夠折騰人的,管紅旗說。

折騰是折騰,也夠累的。賈志堅說,可是你不覺得這也是天倫之樂嗎?

什么天倫之樂?管紅旗很是不解。

賈正樹現(xiàn)在腦子不正常,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他小時候,變得又任性又倔強。

你認(rèn)為這是天倫之樂嗎?聽到這里,管紅旗哭的心都有。

他還不誤工,不就是個門衛(wèi)嗎?誤個工又能怎么的?不知道賈志堅是怎么想的,他以為他是什么人?打工也要那么賣命?管紅旗暗地里一想到這個就會生悶氣,他對賈志堅的行為很憤怒。憑什么那么積極,不就是給有錢人打工嗎?

打工怎么?賈志堅反感他的觀點,打工也要打好。他和七嬸都是這想法,做事要講良心,把事情做好,不讓人家說閑話。

可是七嬸和我七叔之間也有矛盾,還是很深刻的矛盾。他們的矛盾說到底也是集中在兒子身上。七嬸怪我七叔對兒子太狠心。我七叔呢,剛好相反——怪七嬸對兒子太姑息。去年秋天枯草落,賈正樹又犯病了。他們把他送到武漢精神病醫(yī)院治療。兩人為怎么治病發(fā)生分歧。我七叔愿意接受封閉式治療,把賈正樹交給醫(yī)院,他自己回工廠上班。七嬸不同意,她堅持開放式治療,即家人要陪著他,看病的時候陪他一起來,看完病再一起回去。七嬸的理由是一旦封閉,兒子如果在里面再次犯病,有可能遭到醫(yī)護人員毆打。我七叔說不可能,你怎么能這樣想醫(yī)生?正規(guī)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都是有素質(zhì)的人,他們怎么會毆打病人?七嬸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七叔說這樣防太沒道理。爭吵的結(jié)果是七嬸留下,賈志堅回工廠上班??粗x去的背影,七嬸說她突然想到了賈正義十八歲那天離家時的背影。你知道嗎?他走在田埂上,他的背影是那么孤苦無告。我知道他要從田埂走到公路,再從公路走到白龍鎮(zhèn)搭乘公共汽車。我望著他孤苦無告的背影,沒有挽留他,也沒有安慰他。但是七嬸避著賈志堅偷偷塞給賈正義五百塊錢。雖然五百塊錢不能真正幫他什么,可那是七嬸的一份心意,也是她所能給出的最多的一筆錢。

半個月后七嬸換了一雙鞋,發(fā)現(xiàn)鞋里面有什么東西在硌腳,掏出來一看,卻是五百塊錢。七嬸明白了,賈正義那天彎下腰去拎他放在地上的雙肩包時,順手把五百塊錢又塞回她的鞋里了。七嬸當(dāng)即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內(nèi)心充滿了不祥的預(yù)感。

七嬸也在武漢打工,她在一家餐館洗菜端盤子。七叔剛?cè)⒒仄邒鸬臅r候,她是我們村子里出了名的漂亮女人。在武漢那家餐館,她從不多言,只悶頭干活。他們都在武漢,卻很少見面。兩人各為其主,所處的地方相距甚遠(yuǎn)。我不知道距離是不是他們難以見面的原因,距離再遠(yuǎn)想要見面總還是能想到辦法。我七叔和七嬸都有公交卡,會坐公交車和地鐵。我因此只能這樣想:他們是不是不想見到對方?見到對方是不是就會觸碰到他們刻意掩藏起來的傷痛?可是他們都是好員工,在他們打工的地方受到贊揚。我七叔六十多歲,退休了,還被他的老板返聘回去。七嬸在她的餐館里也是做得最好的人。那么,他們是不是只有在勤扒苦做的時候才能獲得額外的喜悅呢?勤扒苦做是不是就可以淡化或遺忘某些事情呢?但是他們的收入并不高。七嬸一個月才三千多塊錢,不到四千。我七叔多一點,接近四千五,他對他的薪水很滿足。餐館老板可能覺得虧欠了七嬸,也可能是為了讓其他員工看到他有多么厚待做得好的人。他安排七嬸去上海度假,請她參觀世博園。那還是幾年前的事。七叔很是羨慕七嬸,他笑話她不會發(fā)朋友圈。他說太遺憾了,那么好的地方,大上海啊,居然不發(fā)朋友圈?你怎么能不自拍幾張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呢?

發(fā)朋友圈是我七叔的愛好,七嬸很少發(fā),幾乎不發(fā)。我們村子曾經(jīng)最漂亮的女人——七嬸的手現(xiàn)在比腳還要粗糙。有一次她對我七叔說,我這雙手啊,如果要在墻上搓石灰,可以當(dāng)砂紙使用,還可以當(dāng)搓泥板用。

2019年開春,他們果然要在老家蓋新房。在從前的舊址上做兩間,沒有錢只做一層。我七叔笑呵呵地說,等以后有錢了還可以在上面加層。毛坯房很快做起來了,只能在內(nèi)室做簡易裝修。也就是用水泥把墻壁抹一遍,再刷上石灰。七嬸說話算數(shù),真用她的雙手搓擦石灰墻面。她戴上帆布手套,把她那雙手當(dāng)成搓泥用的鐵鏟子或木板子。打磨的時候又把她那雙手當(dāng)砂紙。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地上有鏟子有木板子也有砂紙,她卻堅持用手掌糊泥,用手掌打磨。是因為“赤手空掌”勞動更順手嗎?還是為了兌現(xiàn)她曾經(jīng)跟我七叔說過的承諾?那時她摸著手掌上的老繭跟我七叔說,我這雙手啊搓石灰可以當(dāng)砂紙用?,F(xiàn)在想來也就是說說,算不上承諾。但她還是要這么做。她先是戴著帆布手套,搓了一陣子,帆布手套糊滿了泥,變得沉重。并且搓得不那么均勻,不那么光滑。七嬸這時甩掉手套,就用她的手掌在墻面上糊水泥,之后又在墻面上打磨。一遍又一遍,很多人都聽到了她手掌摩擦墻面時發(fā)出的沙沙的響聲。手掌摩擦墻面發(fā)出的響聲和鏟子發(fā)出的響聲不一樣,聽上去更溫和,不會那么刺耳,不會令牙根酸軟。但是墻壁上有看不見的血絲。七嬸手上的血絲融進去了,還有絲絲縷縷的皮肉也融進去了。七嬸的血是絲狀的,她被融進墻面的皮肉則是細(xì)小的顆粒狀。兩間屋子內(nèi)墻被七嬸的雙手打磨得平滑如鏡,而她的兩只手掌早已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她看著自己的雙手,臉色蒼白,眉眼間卻又是喜滋滋的。我明白做這兩間新房她太用心了,以至于必須要滲入她的血肉才能令到她放心,令到她滿意。

我和管一飛是發(fā)小,我對他這么快就做到處長的位置一點也不奇怪。他是個精明人,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每一個和他交往的人都會覺得很舒服,他有這種能力。唯獨他的父親是他的一道難題,他擔(dān)憂管紅旗心理上會不會有問題。管一飛說他父親就是這么個人,他并不總是在找茬,可能只是不踏實,內(nèi)心不安穩(wěn)。他不相信任何事情,或者所有事情的走向都會越來越糟糕。比如無論多么精美的食物,只要擱在他盤子里,他一定會左扒拉一下右扒拉一下,找尋里面的蛆蟲。如果真找到了蛆蟲他就把它放在強光下展示,并慶幸終于找到了而且在這之前他沒有吃下它。如果沒有找到蛆蟲呢?也沒關(guān)系,他可以再挑剔別的。家具也是這樣,即使外面的浮雕造型和漆光美不勝收,他也會老想著去拆開它,只有拆開了才能從榫縫里找尋白蟻。他懷疑那么精巧的家具里面不可能沒有白蟻。管一飛只要和我見面,就會不厭其煩地和我說到這些事情。我承認(rèn)在很長時間里我被他說服了。我同意管紅旗是個無病呻吟的人,是個無可抱怨卻總在抱怨的人。他的無病呻吟和無端抱怨很可能是老境已至所帶來的惡果。把他和我的七叔賈志堅放在一起,正好是兩個不同的例子。一個是樂觀者,卻更是失敗者。另一個是悲觀者,卻又是成功者。前者說的是賈志堅,后者說的是管紅旗。他們兩人構(gòu)成這個世界最為司空見慣的悖論。

但是,當(dāng)管紅旗反復(fù)對我說了更多的那些話之后,我開始懷疑我的老同學(xué)管一飛——他不斷灌輸給我的關(guān)于他父親的說法——會不會是他有意放出的煙幕彈呢?管一飛是個精明人,他父親若有可能說什么說漏了嘴,他就會提前在那個地方先把漏洞給堵上。既然他父親心理上有毛病,是個天生的悲觀論者和懷疑論者,那么他所說的話也就理應(yīng)打上問號或是打個折扣,聽者也就不必當(dāng)真。這是管一飛的話給我提供的暗示,或者毋寧說是結(jié)論。管紅旗和賈志堅是我們同村人,他們還一起當(dāng)過兵,一同執(zhí)行過好幾次危險任務(wù),幸運的是他們都活下來了。復(fù)員后,他們卻很少談?wù)撨^去。在村里,賈志堅從前當(dāng)過民兵連長,管紅旗是會計。我和管一飛一塊兒長大,只不過他從小比我優(yōu)秀。

有了這層關(guān)系,管紅旗對我也是無話不說。

他罵我七叔,罵他活得膚淺。他說他有那么深的痛苦,卻可以把日子過得那么歡快,那么輕描淡寫。管紅旗是當(dāng)過村會計的人,是我們村里的知識分子,他說話的時候總會盡量用上一些書面詞語。然后他還會和我談到他從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八卦消息。都是些眾所周知的消息。比如哪個地方的哪個官員嚴(yán)重違紀(jì),正在接受組織調(diào)查。諸如此類,管紅旗每次都會和我談到這些內(nèi)容。他嘆氣,露出痛心疾首和驚慌失措的神情。他的眼眶里一下子布滿了驚恐萬狀的光芒。那光芒在黯淡,轉(zhuǎn)換成渾濁的淚水。那一刻,我甚至能體會到他的不安以及他所承受的煎熬。我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他總是熱衷于談?wù)撨@些。他急促地語無倫次地說著,有時候話沒說完,他便落荒而逃了。有一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如同靈光乍現(xiàn),我腦子里突然想到:管紅旗莫非是在擔(dān)心他的兒子管一飛?擔(dān)心管一飛也會落到如此下場?想到這里,我也就明白了。管一飛可能會猜到有一天我也會這樣想,像他父親一樣這樣想,所以他才會不斷在我面前念叨并笑話他父親那些如同無源之水的憂慮。那些憂慮在管一飛和我之間的笑談里——被我們認(rèn)定為——不過是些老年人不著邊際的哀愁而已。我從前愿意這樣把握并相信管一飛希望我相信的事實,這會兒我發(fā)現(xiàn)管一飛才是別有用心的那個人,他在有意識讓我不信任他父親所說的任何話語。

賈志堅在我們老家村子里有過兩間舊瓦房,因無人居住日漸凋敝。2018年冬季的一場大雪來勢兇猛,終于把那兩間破舊的瓦房壓塌了。賈志堅到處找人借錢,準(zhǔn)備在房屋倒塌了的舊宅基地上再建新房。只做兩間,一層平房。測算下來,要不了多少錢。即便這樣,賈志堅手頭也還是很缺錢。親戚們差不多都讓他借遍了,東拼西湊勉強可以開工。我問七叔為什么要做房子,白龍鎮(zhèn)食品小區(qū)的房子你可以住呀,又沒打算回到鄉(xiāng)下,做房子有什么用?七叔一手撐腰,一手在額前搭起涼篷望著不遠(yuǎn)處的田埂。他笑瞇瞇地說,我在想啊,有一天賈正義回來了怎么辦。他要是回來了,一定會先回老家。他哪知道我在白龍鎮(zhèn)租了房子,又哪知道我和他媽在武漢。好歹我得給他留間房子是吧?舊房子塌了我就做新房子。有個窩吧,也算是有個招牌有個記號是吧,老家里如果沒了房子——賈正義回來了到哪里去找我們呢?

2019年舊歷年,剛過正月十五賈志堅的新房就開工了。我七叔和七嬸特別賣力,沒命地干,兩間平房沒多久就建好了。室內(nèi)的墻面是七嬸用雙手搓平的。搓墻的時候,她在一處墻縫里塞入了五百塊錢。鈔票上面和墻壁一樣沾染著她的血跡。那是她自己的秘密,沒人留意到她這個舉動,誰也不會知道。那五百塊錢正是那年她偷偷塞給賈正義的,但是賈正義并沒有帶走,他又偷偷塞回她的鞋子里。十六年來七嬸一直沒動它們,它們還是當(dāng)時的那五張整票子?,F(xiàn)在她又把它們封在墻壁里。

賈志堅看著新房子說,就算我們等不到那一天,就算賈正義回來的那一天我們都死了,他也能有個地方好落腳呀。

七嬸說是啊,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就住在這房子里。

望著狹小的新房子,即使負(fù)債累累,七叔和七嬸也顯得心滿意足,像是完成了他們?nèi)松械哪臣笫?。他們都笑著,相互猛擊了下手掌?/p>

七叔在新房的門楣上釘了塊木牌子,木牌上早就寫好了四個字:正義之家。

本來打算寫上賈正義之家,考慮到賈和假同音,就沒寫賈。反正只要賈正義回來了,他肯定會知道,這就是他的家。只能是他的家。

之后他們?nèi)ノ錆h上班,做房子耽擱了幾天時間,好在他們的上司都沒有怪罪他們。到了春天,賈志堅的公司再次組織員工到東湖綠道春游。還在周末組織了拔河比賽,賈志堅所在的隊喜獲冠軍。喜訊是我從他新發(fā)的朋友圈里看到的。賈志堅喜笑顏開地高舉著雙手,手上握著冠軍獎品。獎品是一雙襪子和一支牙膏。我從圖片上看到,襪子在他左手上,牙膏在右手。據(jù)說賈志堅為此付出了代價,他因用力過猛嚴(yán)重扭傷了腰肢。不過聽說他并不后悔,他照片上的笑容陽光明媚。

作者簡介

曹軍慶,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專業(yè)作家。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魔氣》《影子大廈》,中短篇小說集《雨水》《越獄》《24小說》《向影子射擊》等。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湖北文學(xué)獎、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