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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5期|胡竹峰:昆明的雨
來源:《芙蓉》2020年第5期 | 胡竹峰  2020年11月04日08:19

午飯云南菜,主食過橋米線,視配菜多寡奢簡定名,有秀才米線、舉人米線、探花米線、榜眼米線、狀元米線。我要了碗素米線,摻入雞湯,忽然懷想起昆明的雨來。

第一次去昆明,遇見了雨,夏日的大雨。進城后,在急雨甫住的暮色中穿街過巷消夜。一棵棵樹,高且大,遮得頭頂天空嚴嚴實實。在樹下走過,與友人輕輕說著話。密密匝匝的灌木叢,黯淡里不辨品類,數不清的綠葉,被雨水淋得透濕,飽滿的植被氣息滾滾而來。

飲食街到了,走進一家飯攤,穿過窄窄的長長的樓梯,上得二樓。店家端上牛肉、燒魚、烤茄子、鳳爪、豆腐果。雨下大了,一點點打得頂棚砰砰亂響,幾個人喝了兩斤高粱酒。一會兒雨停了,風潤潤地吹過天臺,很舒服。

第二天去翠湖小坐。湖水碧綠,荷花開了,幾只鳥盤旋其上,胸襟一淡。雨又趕來湊趣,細細落下,密匝匝一湖水泡,霧氣淡淡,從容游離,芭蕉葉篤篤作響,荷風雨意鳥鳴蛙聲交相入耳,一時空明。人坐椅觀天,也觀云觀水觀樓觀亭觀花觀樹觀人觀荷觀雨,乃至觀心觀世觀自在。炭鍋跳動,煨著一尾魚,川味的麻融合云南鮮椒之辣和著魚肉的香鮮氣裊來。飲過兩杯酒,心里有春意。記憶鮮活,仿佛還是在昨天。我很懷念那一幕的情味,煙火味與友朋味。

這些年看雨的心思漸漸淡了,看雪的心思也淡了,好在還有讀書的興致。泡壺普洱,擰亮臺燈,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讀圣賢書也讀剩閑書。圣賢書有菩薩莊嚴,剩閑書里三五個散仙跳脫可喜可近。

那日在滇池邊讀閑書,幾聲驚雷敲響客舍。推窗一看,滇池上空烏云密布,大風吹過如敲響鐵皮鼓,嘎嘎震動。雷在遠處咆哮,閃電亮起,粗壯的雨線一茬茬蓋過來。山水是天地揮灑的水彩畫,城市是天地涂抹的丙烯畫,在大雨的幕簾中,一律變成了單調的木炭畫。持續(xù)幾天的炎熱,終因雨而告停。黃昏時分,天色已經很暗了,比天色更暗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暗的是天云,比天云更暗的是人心。到底隔了肚皮,密不透風,無一絲光亮。站在小樓的陽臺上眺望遠山雨霧,屋檐滴答落水。我看見烏云像駿馬,風雨中,只差少了一雙翅膀,就可以騰飛了。一時得了舊日的閑暇。

少年時在鄉(xiāng)下,夏天常常有急雨,四野不見屋舍,來不及避開。雨淋得衣衫滑膩,似乎能聽見火焰熄滅嗤嗤的聲音。有時候雨下得大了,狂放滂沱壓著山巒,壓著人。閃電通紅像剛出爐的鐵鉗,在天空開了一道一道缺口。雨點像出窩搶食的小獸,劈劈啪啪砸下,撲到人肩上背上,帶著野性。

去過幾次昆明,總趕上雨天。雨斷斷續(xù)續(xù),滴在梧桐葉上,落在樟樹上。倘或是秋天,雖然昆明四季如春,也偶有枝葉零落飄下。樹葉泡在雨水里,散發(fā)詭異的果皮樹木清香。巷子鼓蕩著新鮮的水汽,滿滿溢出樓頂,飄在四周。

昆明是我見過古木最多的地方,滇樸、油杉、黃連木、黃背櫟、銳齒槲櫟、清香木、麻櫟、銀杏、梅……一株株老樹高古奇拗,最可遠觀,不能褻玩。樹比樓年歲久,有些幾百年盤踞在窄小的巷深處,其狀素美嶙峋,我沒有為之一哭,倒是感慨生之倔強。

昆明是有些舊味的,倘或下了雨,舊味一下悠遠成了古都。弄堂幽暗暗的樹影,刺向臨街的小樓,有侯門深深的景況,總疑心會走出幾個青布直裰戴四方平定巾的古人。秋色秋雨,家家戶戶關上窗子,有人嫌天光太暗,開了燈。到底是白天,又隔著玻璃,光線看起來很淡,像寂滅前的燭火,搖曳出一絲朦朧的光亮。閃身進得一家潔凈的店面,點了份米線,澆頭是松毛菌,有清涼的鮮香。有些淺淺的黯然,有些淡淡的歡喜。

昆明的雨天只是舒朗,雷雨暴雨也很美,有豐滿充沛的力。雨意積聚,一點點滲入,體內漸漸透明澄澈。或許和雨有關,也可能與心情有關,覺得城市離自己很近,雨就在身邊。風漸漸小了,天空被雨水過濾凈透,有種成熟而恬淡的美麗,像哺乳時的少婦,臉上蕩漾著清瀲的微笑。

巷深處傳來行人趟過泥水的聲音,垮塌,垮塌,塌……

昆明并非真的一年四季如春。特別是冬天,特別是凌晨,倘或下一點雨,暗夜下有稀稀落落的冷意。雨絲淋濕了一切,滿眼是不見盡頭的雨霧,三五個夜歸人在其間隱現。冷意隨雨而來,帶著深夜的寒意,尾隨旅跡,一路揮之不去。

作者簡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空杯集》《墨團花冊》《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擊缶歌》等作品。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