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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0年第11期|張弛:還槍記(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0年第11期 | 張弛  2020年11月06日07:53

01

事后,陳修勤百思不得其解,除了電信詐騙,一個電話還能以這種方式給人帶來厄運。

當時離下班還有十分鐘,陳修勤正收拾東西,那個電話就打進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猶豫一瞬,剛一接起電話,里面就傳來一個滄桑沙啞的聲音,活像老樹皮刮擦著耳膜:陳修勤嗎?我戴計高。

“戴計高”三字先讓他一愣,待反應過來,心臟瞬間抽緊。這個消失了十年的“老大”,突然出現(xiàn)了,他有種遭伏擊般的驚慌。圍繞戴計高,他可是聽到很多不堪的傳聞,說是他在同學和朋友中間到處借錢——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就讓你不得不對他敬而遠之了……腦子一亂,嘴巴也跟著亂了:我……我是啊……你在哪兒啊?

他一陣后悔,照這么說下去,就該約飯了;又對自己的慌亂感到惱羞。他發(fā)現(xiàn),他還是怕他。

你在哪里?老樹皮又在刮耳膜了。語氣依然透著那么一股子大哥般的氣勢,完全掌控著主動權。

我……我在辦公室啊。陳修勤猶豫一瞬,實話已脫口而出。他不是不會撒謊,也不是不想撒謊,他只是不擅長這種臨場發(fā)揮、隨機應變式的撒謊。無論大謊小謊,他都需要一個謀劃期,哪怕兩秒鐘也行。

剛好到下班點了,我就在廳門口等你,咱們見個面……有十年了吧,啊?哈哈……

兩秒鐘的拖延讓他混亂的頭腦獲得了喘息的機會:是啊是啊,十年沒見了……不過,今天很不巧,有個緊急材料,領導馬上要召集會議集體討論,晚上要加班啊……

???這么巧?不會加個通宵吧?

“這么巧”三個字,似乎有點諷刺和揭露的意味。陳修勤仿佛又遭到那副犀利目光的盯視,謊也撒不下去了:那倒不會……

幾點結束?

大約十點吧。

那我十點再來。十年沒見面了,想跟你好好見個面,說說話。明天一早我就回K市。

陳修勤心亂了,察覺對方有點死纏爛打的意思。再拒絕下去,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十年間,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到處借錢?光是這種生涯,足夠把一個好人煉成無賴……他今天來的目的是什么?不會也是借錢吧?在一片緊張的思緒中,陳修勤只聽見嘴巴已經(jīng)擅自答應上了:好的好的。

對方電話都掛掉好久了,陳修勤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還貼在耳朵上。在清醒過來之前的幾秒鐘,他的腦子里可謂江流海涌。他先是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一絲隱藏的卑鄙,畢竟他給自己當過十幾年的老大,從無對不住自己之處。相反,倒是他在幾個關節(jié)點上,似乎……該有所愧疚。而且,借錢只是傳聞,人家壓根連一個字都還沒提,自己已經(jīng)提前防范上了。就算要借又怎么樣,不該借嗎……他發(fā)現(xiàn),在他和戴計高之間,強和弱的地位從來就沒變過。戴計高依然可以輕輕松松地主導他、支配他,就憑一個電話!那老樹皮一般的嗓音,那語氣中天然自帶的一種命令意味和讓你不得不服從的支配力量……一種不甘甚至是些許的屈辱感,讓他的心情更復雜了。

他在辦公室干坐著,等著十點鐘的來臨。十點一到他就給戴計高打電話!管他的,借錢就借吧。自己扯的謊竟把自己釘死在椅子上動不了了,真是他媽的現(xiàn)世報。

然而,坐著坐著,一種感覺忽然升上心頭。他覺得戴計高沒走,就在門口守著!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似乎是潛意識里憑著對戴計高二十多年的了解進行演算,最終演算出的結果。他不由自主地來到小高的辦公桌跟前,拉開他的抽屜,拿出他癖好的那架俄羅斯望遠鏡。

他把辦公室的燈熄了,然后趴在窗臺上舉起望遠鏡朝大門口瞭望。他用不慣這東西,鏡筒里的景物晃動得厲害。他夾緊胳膊肘,好不容易才讓鏡筒里的景物穩(wěn)定下來:哨兵在崗亭里,像博物館里的雕像,面無表情地樹立著。下班已經(jīng)一個小時了,安檢通道再無人進出。經(jīng)過一番精心掃描,鏡筒定格在大門口那棵小葉白蠟樹下:有兩個人在樹下閑站著,攀談著什么。其中一個給另一個遞了支煙。兩顆腦袋的下巴處,先后撳燃了打火機。借著先后亮起的兩朵火苗,他認出接煙的是值班室的老劉。遞煙的呢,他從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上,努力剔除歲月的痕跡、多余的肥胖和褶子,那張臉終于浮現(xiàn)出來……戴計高真的守在那兒,他要干什么?他不愿再這樣僵持下去了,情愿早點接觸。于是他又掏出了手機:戴哥,總算告一段落了。你在哪兒?

02

握手寒暄的一刻,陳修勤覺得很難受。他的笑臉是硬擠出來的,笑聲和問候也透著一股子明顯的虛假味道,戴計高能看不出來嗎?他只覺得自己的手被他緊握著,頗有力度。三十年前戴計高從路邊拉著他回家的那一刻,手上就是這種感覺。但如今,心里的滋味卻大不相同了。他發(fā)現(xiàn),當戴計高的嘴角向兩邊慢慢咧開、上翹的時候,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絲表情古怪的、仿佛意味深長的笑容。他的兩個眼珠子懸浮在眼眶里,專注地、一眨不眨地盯著你的時候,一種令人心一涼的穿透力忽然穿身而過,他不覺起了一身冷汗。他覺得與十多年前相比,戴計高的神情話語之中除了支配力之外,又增添了一股江湖野氣。作為一個機關人,他最怕的就是這種江湖野氣了。他想起,其實少年時代戴計高渾身就充滿了這股子野氣,只不過在機關的十幾年被磨掉了,或者說,只是暫時蟄伏了……

我們到附近找個酒家?

他看著戴計高征詢地問道,只想把這頓飯趕快吃完。

找什么酒家呢,去你家不就得了?

戴計高還是那樣定定地笑著望著他,揚起胳膊,大拇指朝后戳了戳。他指的正是南家屬院。

他咋知道他就住在南家屬院?他是四年前才搬進來的。

去家里……他邊遲疑,邊在腦子里緊急編排著理由:沒給老婆招呼,現(xiàn)在弄菜也來不及啊?

弄什么菜啊,買幾份熟食就行!我來看的是你的人,是你的家,你現(xiàn)在的生活……喝酒是次要的。況且,這陣兒還能訂上包廂嗎?我可有幾句要緊話要對你講。

他只得帶著他向對面家屬院走去,又一次感到被對方脅迫了似的。好在老婆在城北學區(qū)房陪兒子迎大考,這讓他稍感踏實。

“領導慢走!”

他回頭一看,老劉來了個標準的哈腰送客架勢,臉上笑得像朵秋后老菊。老劉顯然不是笑給他的,他那點根底老劉還不是一清二楚。他不得不驚詫,戴計高的氣場還跟著他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氣場。

當他領著戴計高進了家門,不安的感覺終于達到了峰值。前面住過的房子因為知道不是最終居所,都沒咋裝修。搬到家屬院之后,不得不依著老婆,搞了中式精裝修,又是享受處級待遇的一百四十平米大戶型,看起來,就顯得頗為豪華了。富貴團花墻紙、中式紋樣的吊頂、宮燈罩、藤制的圓形博古架、瓷器、油光锃亮的實木地板、寬大舒適的沙發(fā)……戴計高明確說要參觀參觀,他不得不領著他各個房間都轉了轉,內心卻始終忐忑不安。因為他始終惦記著那個“到處借錢”的傳言。這說明戴計高落魄了,只不知究竟落魄到何種程度,到處借錢——難道連工作都沒啦?他聯(lián)想起當初戴計高在廳里混不下去,硬被排擠出去的經(jīng)歷,他那種強梁的性格,如果不變,恐怕在

監(jiān)獄管理局也待不住……他不知不覺偷眼觀察戴計高的表情,他臉上依然是似笑非笑仿佛大有深意的表情。此時在明亮燈光下更清晰了。他忽然意識到,那表情之所以顯得古怪,關鍵在于他顴骨下面隱隱生出兩條略向下、呈八字形的橫紋,這在以前是沒有的……這不就是人常說的橫肉嘛!有這兩條橫肉隱隱映襯著,即便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和稍稍下彎的眼角,也不再是簡單的善意或者客套的微笑了,而是仿佛包含著深不可測的內容,甚至就是……笑里藏刀!

他盼著趕快喝酒,喝到一定的分兒上。因為他知道自己有時神經(jīng)過敏,所以敬酒的時候,他總是扎扎實實地一飲而盡。他的這種表現(xiàn)似乎終于博得了戴計高的好感,戴計高也是杯杯一飲而盡。

酒氣氤氳在他的頭腦之中,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發(fā)潮,似乎酒氣從眼眶里慢慢地滲出、凝結,眼前本來爛熟的家居環(huán)境漸漸透出一種陌生感,尤其是因為戴計高的那張臉懸浮在那里。他感覺到已經(jīng)喝到那個分兒上了,他們之間終于開始放松了。戴計高至今沒提過一句錢的話,他仗著酒勁問他現(xiàn)在在何處高就?他大大咧咧地說是“老地方!”。

那么就還是在監(jiān)獄管理局了。他想。

有工資借錢干什么?他又想。

管他呢,借就借唄。五萬以內就給他。他又想。

打定主意他才真正地放松了。兩個人談起了國際形勢、中美關系、臺灣問題。戴計高還是那么喜歡縱論天下大事,有種縱橫捭闔的氣勢。他是有想法,并且有能力的人,在這點上,他是真心服他的。他的真心顯然也被對方捕捉到了。戴計高把話題拉到了自己身上,唉……我是真的生不逢時!他兩眼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我應該生在亂世!要是在亂世,我他媽的早就起來了!和平年代,在機關,我這種人不行!我不習慣那種跪在別人腳跟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方式,我受不了!他擺擺手笑了笑,兩條橫肉明顯地牽拉了一下。

蔣文會干啥著呢?沉默片刻,戴計高問道。

機關工作處處長。

李嘉文呢?

宣傳處處長。

奴才!都他媽的當上官兒了!我不行,過不了當奴才的坎兒!他笑望著他,臉上又牽拉出那副古怪的笑容,突然問道:你呢?

他驚了一跳,酒醒了一半,道:老樣子。

幸虧他沒深問。其實他已經(jīng)是宣傳處副處長了。

……

那天夜里,他們是相互攙扶著走出門的。戴計高最終也沒提借錢的事。

03

早晨,他頭痛欲裂,嘴巴干苦。一坐起身,立刻感到一陣眩暈,周圍四面墻壁和屋頂都旋轉起來。他趕緊背靠床頭,兩手撐住床褥,強忍著那股眩暈感閉目緩和了一陣兒。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這么不要命地喝酒了。他仔細回憶昨天發(fā)生的一切,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下班時接電話的情節(jié)外,他啥也記不清了。他真的把戴計高帶回家了嗎?他真的陪戴計高喝到這分上了嗎?甚至……他真的見過戴計高嗎?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張似曾見過的面孔,與十幾年前的戴計高有幾分相似。但這張面孔到底是出自記憶還是出自想像,他一時有點模糊不清。

他用冷水沖頭,洗漱完畢之后,呆坐在沙發(fā)上。先是給李嘉文打電話請了個假,然后閉目仰靠在沙發(fā)靠墊上,腦子里慢慢地回憶著。以前也有過喝斷片的時候,不過,過去就過去了。他不會追究斷片的時候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這次卻有點不同,他總是丟不開那個念頭,就是要努力回憶清楚,接過電話之后,他和戴計高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一邊回憶,一邊目光漫無目的地在室內逡巡。漸漸,目光定格在沙發(fā)下的一個東西上不肯走了。那東西終于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那東西就放在靠墻的三座兒沙發(fā)左支腳下,是一個黑色夾包。他從沒在家里見過這夾包。像這種夾包,通常是那種生意人、小老板或者包工頭的標配,夾著它上下奔波,四處鉆營。

一定是戴計高的。這是他的第一反應。這仿佛也證明,他確實把他帶回家喝了個爛醉。他慢慢地彎下腰,伸手把夾包撿起來,捏了捏,感覺包里有一硬物。不知為何,也許是想對戴計高有所窺探,他慢慢地拉開了拉鏈,頓時一驚,跳入眼中的竟是一支手槍!確切地說,是一支手槍的槍柄部位。那槍柄磨亮的一角,在黑暗中閃著熠熠毫光。

他的心瞬間縮緊了!兩手本能地捂緊了夾包。昨天下班以來的各種模糊印象如同亂流渾攪在一起,令他一時心亂如麻。而且,雖然記不起具體情節(jié),但那種一直相伴著的緊張情緒和不祥預感,終于被他從記憶中勾起。

他松開夾包,把那支手槍慢慢取了出來。那帶有一道道刻槽的槍柄,刻槽中間的圓圈和里面的那顆五星,套筒后部的擊錘,還有那烏沉沉的外觀,沉甸甸的分量,他一看就知道是54式。

他媽的!這是怎么回事!這一定是戴計高掉在這兒的!變故橫生,他一瞬間就理清了那些被優(yōu)柔寡斷弄亂的記憶。昨夜他的確領著戴計高來了自己家,而且兩人喝得大醉,以至戴計高把夾包掉在了這里。戴計高在哪兒上班?還在監(jiān)獄管理局?這是他的工作配槍?工作配槍——就這么隨隨便便放夾包里?他還記得在處里曾經(jīng)搞過防盜宣傳,夾包是最不可靠的一種方式。

但很快,一絲絲蹊蹺開始涌上心頭。首先,監(jiān)獄管理局的普通干部,能配槍嗎?又不是一線管教干警。不要說監(jiān)獄管理局,就是自己待的公安廳,一般干部也很少配槍。因為廳機關是指揮協(xié)調的,不辦案。這里的民警干的都是搞方案、定規(guī)劃、起草文件、寫材料、辦會之類的事,用不著配槍。想必監(jiān)獄管理局也一樣。那么,他哪兒來的槍呢?

此時,一些不好的聯(lián)想開始涌入頭腦。首先就是關于他“到處借錢”的傳聞。人一旦到了這種地步,就不好說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至此,他忽然聯(lián)想起九幾年的一起案件,那還是“緝槍治爆”專項行動以前,社會面上槍支管理比較松懈的時期,在伊奎市偵破了一起涉黑團伙案件,查獲一支制式手槍,好像也是54式。專案組追根溯源,最后查出,這支手槍竟然就是隊伍里的一個敗類輾轉賣給涉黑團伙的。敗類最后被判刑。

想到此,他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意識到什么,放下夾包,到雜物間找來一雙線手套戴上。取出手槍仔細摩挲擦拭了一番,然后槍柄朝上重新放入夾包內。將夾包也摩挲擦拭一番,擱回沙發(fā)拐角下。然后背靠沙發(fā)陷入沉思。

疑問和不祥的聯(lián)想在頭腦中碰撞,發(fā)生各種化合反應,反應出更加麻煩的結局……他忽然從種種聯(lián)想中跳了出來,意識到自己有點可笑:不知天性如此,還是機關生涯的磨煉,他遇事想得太多、太復雜,各種利弊,反復考量,最后弄得自己心亂如麻,莫衷一是……其實這事再簡單不過,他的東西讓他拿走就是了!就當自己壓根沒打開過,啥也沒看見。

決心一定,他慢慢拿起手機,找到戴計高的號碼,定了定神,按了下去。不知為何,他邊聽著電話接通的嘟嘟聲,邊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十分緊張。

喂?那邊終于接通了,那老樹皮刮擦般的沙啞嗓音中,又增添了一絲爛醉初醒的疲憊厭倦。

戴哥,咋樣,沒多吧?他故作隨便和親熱,自己卻聽出聲音中掩藏著一絲緊張的顫動。

多啥多呀!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呵呵,下次哥哥我請你!

戴哥,年齡不饒人啊,咱這歲數(shù)不能跟小伙子比呀,你把包都落下啦。

啥包?對方問道,順便還打了個酒嗝。

他心一緊:就是個黑色夾包嘛!放在我沙發(fā)扶手下面。你來取一下,要不,我給你送去?

我沒帶啥呀兄弟?!你搞錯了吧……呵呵,是不是收禮收得太多,把你都收糊涂啦!

就是個黑色夾包嘛,里面……他突然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本能地感覺暫不宜挑破。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又不求你辦事,你再私下打聽打聽,到底是誰落你那兒的,是故意還是咋的,打槍的不要!哈哈哈……

他急眼了,再想說什么對方已掛斷。

他腦子里又亂起來了,并且泛上一層焦慮。不是他的是誰的?!他重新回顧這幾天的經(jīng)歷,除了昨晚酒后斷片,他壓根沒在家里接待過什么人。老婆呢,上周就到城北學區(qū)房去陪兒子迎考了。也就是說,他差不多一周沒在家里待過客。再者說,他一個宣傳處干部,清水衙門,誰會夾著夾包上他家呀?想來想去,此包必是他的無疑!如果槍是工作用槍,他早急得跳腳了,還敢這么跟他開玩笑?那么,他到底啥意思?

他忽然想起戴計高最后一句話“打槍的不要”,明里是說讓他悄悄調查夾包來源,但此時分析,似乎又語帶雙關,似乎暗示那把槍與他有關……他媽的!他到底啥意思?

按照先外圍后核心的原則,他決定先給李振邦打個電話。李振邦跟戴計高是西北政法校友,上次關于“到處借錢”的傳聞,就是李振邦告訴他的。

李振邦說最后一次跟戴計高打交道已經(jīng)是三年前了。當時他還在監(jiān)獄管理局獄政研究所。

他問李振邦,戴計高找他啥事?回答說是借錢。

李振邦問他,戴計高找他啥事?他說沒啥就喝了個酒。李振邦說,那還好那還好。就掛斷了。

好他媽個鬼!他寧肯戴計高是來借錢的!

他決定繼續(xù)開展外圍調查,等證據(jù)充分了,再攻姓戴的這個核心。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用上了辦案的思路。

小區(qū)監(jiān)控居然壞了半個月都沒人管。他心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保安室。他想廳大門口的監(jiān)控總不會壞吧。

他編好理由,來到保衛(wèi)科。保衛(wèi)科曾經(jīng)作為先進單位榮登過他主管的行業(yè)雜志,為此賀科長很痛快,馬上指派手下趙干事帶他去調取監(jiān)控。趙干事在他提供的時間段仔細搜尋。他終于看見了那一幕,戴計高和老劉在小葉白蠟樹下聊著天,抽著煙,隨后是他的出現(xiàn)……戴計高的腋下,自始至終夾著一物……

整個下午他無心工作。打了幾次戴計高的電話,已關機。他想干什么?他媽的!他一直思考著對策,有那么幾次,他都下了狠心,戴計高再不搭理他,他可就把包上交了!可是每次,他都又收回了那個念頭,覺得哪怕繼續(xù)周旋,也不能撕破臉,因為他想到了二人從小到大二十余年的交情,尤其是那幾個讓他愧疚的關節(jié)點……

04

陳修勤上小學那一年,國家打倒了“四人幫”,開始“撥亂反正”。陳修勤的父親特別激動。他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亂”,最喜歡的就是“正”。因為只有在“正”的年代,正經(jīng)人的努力才有指望。陳修勤從父親那里得到最深刻的教育,就是要“循規(guī)蹈矩”、要“謹小慎微”、要“兢兢業(yè)業(yè)”。在單位,陳父一直按這樣的原則努力拚搏著。但撥亂反正之后,國家開始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重用知識分子。從中央到地方,重用的都是“文革”前的大學生。而陳父不管怎么努力,他的高中學歷注定了人生的“天花板效應”,科長到了頭,于是對陳修勤的教育又加上了一條:“好好學習”。

陳父仗著高中生的一點老底子,親自輔導他的語文數(shù)學,直到初三再也輔導不動為止。陳修勤被父親如愿培養(yǎng)為“循規(guī)蹈矩、謹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的一名學習尖子。

因為是整個大院的學習尖子,每次遇到大人都要受到摩頂稱贊的禮遇。陳修勤表面上一副“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模樣,內心里卻始終洋溢著一股藏而不露的優(yōu)越感。這份優(yōu)越感直到遇見戴計高之后,才第一次受到威脅。

戴計高的父親據(jù)說以前是縣拖拉機廠的廠長,調進農(nóng)機局之后,一家人才隨遷到陳修勤他們干部大院。他這個所謂的“廠礦子弟”一來到干部子弟們中間,立刻顯出一份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氣息。

他那身四個兜兒的軍裝,筆挺、垂感好、顏色鮮亮。套在他寬肩窄腰修長精瘦的身體上,用院子里一個離婚小媳婦的話說,“就跟熨好了掛在衣服架子上似的”。他不像解放軍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袖口處總要把里面的白襯衣翻卷出一個邊兒,剛好在手腕之上兩寸位置。露出一截略顯黧黑的胳膊,襯得那截白襯衣卷邊越發(fā)白得醒目。他的軍帽也不像解放軍那樣軟塌塌地扣在頭上,而是在里面襯著一圈襯墊,是用油光畫報紙疊成的。因此他的軍帽帽檐上方總是像軍艦的船頭一樣向前聳立著。直到1985年解放軍換裝之后,陳修勤才明白,戴計高用硬紙墊襯帽檐,實際上是想做出威風凜凜的大蓋帽效果。而且據(jù)傳說,戴計高那一身軍裝,都是解放軍“××××被服廠”生產(chǎn)的正牌貨,襯里上帶有番號印章的,不像其他孩子的軍裝,都是街道被服廠仿冒的雜牌貨。

在1981年的時代背景下,小學沒畢業(yè)的陳修勤還弄不明白,戴計高那副操行,就是后來所謂的“帥”。他只是隱隱感覺到,自己那份被“循規(guī)蹈矩,謹小慎微”層層包裹著的優(yōu)越感,受到了挑釁和威脅,似乎再不打開就要發(fā)霉了,放不住了。但他又不知如何晾曬他的優(yōu)勢,總不能逢人就把學習成績掛在嘴邊上吧。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大院里的孩子都簇擁到戴計高身邊去了,盡管家家都警告“少跟廠礦子弟來往”。

戴計高不只靠他那身鮮亮的正牌軍裝吸引人。他身材挺拔,籃球打得很溜,尤其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三步上籃,回回勢如破竹,叫人沒法招架。最后眼睜睜地看著他輕巧地將籃球送入籃筐。

干部大院的對面恰好是一座工廠家屬院。過去,工廠子弟經(jīng)常把干部子弟打得頭破血流,一轟而散。自從大家簇擁在“戴司令”周圍后,仿佛突然間長了膽氣,有了主心骨,竟然在戴司令率領下嗷嗷反撲,像模像樣地打了幾場群架。雖沒有大獲全勝,畢竟兩敗俱傷也讓對方有所忌憚,不敢像欺負綿羊乖乖似的欺負他們干部子弟了。

陳修勤既不服氣,也不明白,大家為何都愿意簇擁到戴計高身邊?他又不是尖子生,有一回,他正背著書包往家走,剛進巷口正遇著戴計高。只見戴計高主動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他一時有點慌張,只稍稍瞄了一眼他那張笑臉,目光就慌亂地躲開了。因為他從心底里有點怕他,又有幾分排斥他??伤菚r已經(jīng)是大名鼎鼎的“戴司令”了。“戴司令”主動朝他笑,又讓他不自覺地涌出一股受寵若驚的感覺。他就這么心情復雜地走進巷子里。走出幾步遠,他鬼使神差般地回頭望了一眼,不料戴計高還在原地站著,手扶著墻,微微地笑望著他,那笑容中仿佛大有深意,仿佛有種召喚般的意味。他當晚心神不寧沒有學進去,一直想著是繼續(xù)排斥下去,還是加入戴計高一伙。

緣分仿佛天注定一般降臨了。

這天下午,他放學回家。剛走到濱河路,遠遠地見一個半大小子迎著他的方向走來。那家伙身上套著件破軍裝,軍裝敞開著,露出里面黑黝黝的肚皮,邊走邊甩著一根新鮮柳條,在空中甩出“叭,叭”的聲響。那家伙越走越近。望著那顆扁扁的腦袋,還有那一對兒直愣愣的爛紅眼,陳修勤陡然想起了傳說中的“楊扁頭”。據(jù)說“楊扁頭”出生的時候腦袋被鉗子夾扁了,是個干事不考慮后果的楞娃,打起架來不要命。三中、二小附近那幾條街上不上學的野娃娃都跟著他混,抽煙喝酒都靠三中和二小的學生供著。他咋竄到一中這條街來了?陳修勤越走越緊張,但狹路相逢,無法可想,他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連頭也不敢抬。直到聽見對面?zhèn)鱽硪宦暶睿赫鞠拢?/p>

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腳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腿有些發(fā)軟。

你啥皮帶?對面發(fā)問。

他嗓子眼里想咕嚕一聲,卻沒咕嚕出聲。兩只手身不由己地掀起了上衣。父親一向對趕時髦不屑一顧,因此他渾身上下只有這條皮帶是正宗帶番號的軍皮帶,還是他腆著臉向一個當過兵的表叔索要的。

解下來!對方命令。

恐懼和屈辱在他腦子里轟鳴著,然而與此同時,他卻可恥地擠出一層笑紋,嘴里低三下四地求告:那我咋回家呀?

“嗖”地一下,那根新鮮柳條抽到了他臉上。他沒想到,那條新鮮柔嫩,剛綻出一層苞芽的柳條,抽到臉上竟是一道火辣辣的疼痛。腦子里一陣白熱的轟鳴,白熱散去是一陣寒冷,腦海里閃爍著剛才偷眼一瞄的瞬間印象:楊扁頭那黝黑的脖根上趴著一條肉蜈蚣,那是一道起碼縫了二十針的大傷疤,紅嫩紅嫩的肉棱子上泛著疤肉特有的光澤……

他的腦子里,仇恨和恐懼的浪潮此起彼伏。一會兒是仇恨壓倒了恐懼,一會兒,恐懼又壓倒了仇恨。可最終,他的手仿佛不聽使喚似的,把皮帶解下來遞給了楊扁頭。

那個傍晚,他就這么兩手提著褲腰,岔著兩條腿慢慢走回家。一路上他都覺得臉皮厚脹麻木,腦子里轟鳴著,各種屈辱的場面混亂地閃回著。他的眼睛都不敢朝兩邊看,生怕遇到路人驚詫的目光,只盯著腳前三步遠的地方。

好不容易熬到家門口那條巷子里,他猛然聽到一條熟悉的嗓音,“哎!你咋啦?”他立即聽出是戴計高。頭都沒敢抬,他只把兩手提褲腰的動作,慌張地換成了單手捂肚子,假裝肚子疼。勉強捂住褲子往家跑。卻不想寬松的褲腰已經(jīng)從屁股后面墜下來。他一跑進院門就忍不住地松開了手,褲子頓時下掉絆住了腿,他一個馬趴撲倒在地,眼淚無聲地流出了眼眶。

陳修勤沒有料到,噩夢才剛剛開始。楊扁頭盯上他了!時不時攔住他敲詐勒索,有錢要錢,沒錢要糧票。地方糧票不行,必須全國糧票!他不得不經(jīng)常在家里做賊,瞄空從爸爸媽媽的衣兜里、大衣柜抽屜里、床褥下面到處搜羅零錢和糧票。每次爸爸媽媽驚訝錢和糧票又少了時,他就背負著做賊心虛的沉重壓力……那段日子,因為楊扁頭這個惡魔,他對人生都絕望了。

這天放學,他正陰郁地走在回家路上。仿佛進入噩夢一般,楊扁頭又出現(xiàn)在那個三岔路口,皮笑肉不笑地堵在他面前。正當他又一次麻木地準備承受那份屈辱時,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叫喚:陳反修(他的外號),你干啥呢?

他側過臉一望,只見戴計高剎住他那輛鳳凰自行車,左腳尖支地,右腳踏在腳踏板上,身子斜斜地撐在馬路邊上,朝他笑望著。

那一瞬間,一股既溫暖又安全的熱流頓時涌遍了全身。他鼓起勇氣說了句:我要回家!聲音發(fā)顫,帶出了一股飽受屈辱的哭音。

那就回唄!只見戴計高右腳一踩腳踏板,左腳一收,那輛鳳凰車打了一個輕巧飄忽的旋轉,就調頭剎在了楊扁頭跟前。

你媽叫你回家吃羊頭,上車。

戴計高用那種親熱的口吻說道,但話里卻又飽含著一股沒商量的力道,那力道隨著他的眼神一起,指向了楊扁頭。

陳修勤緊張地望著戴計高,只見他正與楊扁頭對視著,臉上也掛著一層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種笑容是社會青年特有的,很具威懾力。二人之間就這么對視了幾秒鐘。楊扁頭嘎著嗓子問了句:他是你啥人?戴計高道:我表弟。

楊扁頭深深地看了戴計高一眼,走了。

那天傍晚,陳修勤坐在戴計高的鳳凰車后座上,內心體會到一種深深的溫暖和感動,并且第一次體會到那種有了大哥,有了主心骨的感覺……

05

自從戴計高從楊扁頭手里救出他之后,他天天放學跟著戴計高一起走。這也就意味著加入到戴計高的團伙。他這才明白為什么以前放學遇不著戴計高,因為戴計高這一伙從不會像他一樣循規(guī)蹈矩地按時回家。他們要在校園后面的農(nóng)田里游蕩,在解放河里游泳,然后又在河邊柳樹林里比武練技。那時候,《帶手銬的旅客》已經(jīng)全國熱映,梁羽生的武俠小說也進來了,武俠電影的里程碑《少林寺》更是瘋魔了一代少年。一伙少年在戴計高的帶領下,每天放學呼啦啦竄到河邊柳樹林里,頓時像好漢聚義梁山泊一般,自由自在,放浪形骸。游泳、練武,天黑了圍著戴計高聽鬼故事:《綠色尸體》《一雙繡花鞋》《王府鬼影》。然后接受考驗練膽子,獨自一人摸黑下河,游到對岸下游兩公里開外的農(nóng)民果園里摘時令鮮果,拿回來交差。那段時間,陳修勤第一次體會到一種與過去循規(guī)蹈矩截然不同的快樂,體會到一股子江湖兄弟的情義和溫暖。他覺得自己胸脯越挺越高了,眼光從書本里拔出來之后,越來越開闊了,見識了以前從未見識過的生活。

真正的考驗終于來臨。這天傍晚,一伙人玩夠了往家走。剛過了三岔口,一部分伙伴順另一條岔路走去時,戴計高這一路突遇一個十歲左右的頑童,攔住陳修勤要煙抽。陳修勤又驚又怒,強壓火氣說聲“沒有”。不料頑童伸手就往口袋里搜,陳修勤一卡脖將頑童搡了個趔趄。就聽前邊楊樹林子里響起一片兇惡的叫喚聲:打!打狗日的!十幾個半大小子提著棍子,揀著磚頭沖過來。他們只有五六個人,頓時撒腿飛奔,眼看要一轟而散。忽聽戴計高怒喝一聲:不要亂!都跟著我!陳修勤本來沒頭蒼蠅一般,慌得不知朝哪跑,戴計高的一聲怒喝頓時讓他找到了組織,有了主心骨!而且發(fā)現(xiàn),大家都跟著戴計高跑,本要四散的又攏作了一伙。戴計高領著這一伙就朝另一條岔路上跑,邊跑邊朝前喊:回來回來!打架啦打架啦!

前邊順著岔路走遠的一伙聽見這邊喊叫,掉頭往回沖——也有七八個人!陳修勤頓時長了幾分膽氣。也是天不絕人,只見戴計高沖向路邊,正挖著的渠沿上扔著十幾把鐵锨。戴計高搶上一把就喊:殺回去!此時兩伙已匯成了一伙,人人爭先恐后地搶渠沿上的鐵锨。陳修勤也搶了一把,心撲通撲通狂跳,邊跑邊覺得腿打哆嗦,但這回不是害怕,是一股止不住要戰(zhàn)斗拚殺的激動和狂熱,因為混亂中他已看見對方領頭的正是楊扁頭。他不知哪來的膽量,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群膽吧,提著鐵锨跟著戴計高就往前沖,目標就是楊扁頭??上Т饔嫺咄乳L跑得快,早搶到楊扁頭跟前,掄起鐵锨就朝楊扁頭臉上劈,臉頰上頓時揳開一條口子,白肉翻卷片刻,一層血珠子就冒出來。楊扁頭也沒見過這種陣勢,掄著手里的鎬把胡亂招架幾下,撒腿就跑。楊扁頭一伙頓時作鳥獸散。

戴計高臨陣不亂,指揮有方,一戰(zhàn)成名……

跟著戴計高一伙,陳修勤越混心越野了。雖然不再受楊扁頭勒索,他卻養(yǎng)成了時不時從家里拿錢的習慣。因為戴計高這個團伙也是要花錢的,要買沙袋啞鈴拳擊手套,要訂《武林》雜志學形意拳八卦掌,打贏了還要喝慶功酒。錢從哪兒來?戴計高發(fā)明了一種“拍錢”的方式。每次管賬的劉建功說沒錢了,戴計高就喊叫著“拍錢拍錢”,把大家攏到那張石桌邊,他帶頭朝石桌上拍下十塊錢。1982年十塊錢是面值最大的。大家紛紛跟著往桌子上拍,全憑自愿,但人人都會把口袋里的零錢拍個精光。因為那是自己在團伙里的面子。而戴計高每次拍的都是最多的。

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好嘛!跟大混混戴計高鬼混上啦!我叫你混!我叫你混!

父親提著皮帶對著他沒頭沒臉地猛抽。雖然在單位謹小慎微,但父親在家里有著絕對的權威。尤其發(fā)現(xiàn)他走上不堪設想的邪路,父親更是又驚又怒,痛下狠手。

父親唱紅臉,母親就唱白臉,天天晚上寫完作業(yè)后對他苦口婆心地訓導半個小時,指出循規(guī)蹈矩對他人生前途的重要性,舉例說明跟戴計高這類人鬼混的危險下場。尤其每天放學,父親都會到學校堵住他,親自押送他回家,然后看管在家里,一時傳為笑談。

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他開始動搖了,他覺得拗不過自己謹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的天性。但有時被戴計高一鼓動,他又想跟自己的天性作斗爭,跟家里作斗爭,爭取再度過上自己喜歡的那種生活。戴計高甚至提出要帶他離家出走,去少林寺學武。只帶他和劉建功兩個,因為他腦袋瓜聰明,想事周密,將來成大事要靠他的。他又產(chǎn)生了那種被器重的自豪,明白了當初戴計高為何要主動拉攏他。就在這種猶豫搖擺之間,他發(fā)現(xiàn)社會上的形勢變了。公安開始到處抓人,有幾回半夜三更,就聽見對面工廠家屬院里傳來粗野嚇人的喊叫聲,鬧哄到最后,以揪心的警笛聲漸漸遠去而收場。有一次還傳來“砰!砰!”兩聲轟鳴,第二天大家就紛傳是抓人時動槍了。

他后來才在報紙和傳聞中明白,“嚴打”開始了。這讓他起了一種真正的恐慌。這“嚴打”跟父母親的打罵教訓可是兩碼事,落到公安手里,可是要動真格的!法院的布告他???,公審大會槍斃人的大喇叭他也聽過。

過不多久,傳來一個震驚的消息,楊扁頭被判了槍斃。行刑那天,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名字打著大紅叉,被兩個戰(zhàn)士架在東風車上游街。楊扁頭臨死又哭又笑的,不過最后還是笑著上的刑場,看熱鬧的傳回來一句話,“砍掉腦袋碗大的疤”,說是楊扁頭最后喊的一句話,在幾條街的混混中傳為美談,意思是條漢子,挺住了。

他想起了楊扁頭脖子上那條肉蜈蚣,還有左臉頰上那條肉蜈蚣,他曾經(jīng)幻想那是他刻上去的,但實際上不是。他聯(lián)想到楊扁頭身上還有多處傷疤,似乎真的再多一處也無所謂。他悄悄打聽楊扁頭的案由,原來是為了搶酒精噴燈打死了人。那時候很少有肉吃,家家戶戶常吃羊頭羊雜碎。酒精噴燈是燎羊頭用的,很稀罕,很搶手,一般只有長途司機才有……

戴計高偏偏這時提出要去少林寺。那是個星期三下午,他如約跑到河邊,發(fā)現(xiàn)戴計高果真只約了他和劉建功兩人,當場提出就坐當晚的火車去少林寺。戴計高態(tài)度極其嚴肅,見他猶豫不決,又拿哥們兄弟說事,拿前程說事,說了些逼人就范的話。而且劉建功態(tài)度堅決,也幫著戴說話。他說還要回家做些準備。戴計高說,準備什么,我們兩個知道你難,都替你準備好了!說著兩人把軍挎包打開,里面塞滿了牙缸牙刷洗臉毛巾面包煮雞蛋等物。戴計高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錢和糧票,說是弟兄們湊的。

他們把該說的話都說完,然后就眼睜睜地看著他表態(tài)。那一刻,他心亂如麻,爸爸暴怒的面孔,媽媽苦口婆心的說教,沉悶壓抑的家庭氣氛,緊張枯燥的學習生涯在腦海里此起彼伏。戴計高描繪的未來世界,新奇的冒險生活,嵩山少林寺,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里游蕩……他兩眼凝望著天空,眼看著太陽漸漸向西天漂流而去,一群鴿子拖曳著悠長的鴿哨從藍天上掠過。腦海里突然響起了臺灣校園歌曲《白蘭鴿》那振奮人心的旋律,他就在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一拍大腿說聲:走!他就是為那支歌而下定的決心。

然而,當他們換乘了兩路公交車,來到火車站,排著隊焦急地搶到最后幾張票,擠在人流之中滿頭大汗地進入站臺之后,他突然覺得不對,覺得他正滑向一個未知的深淵。剛才的一番疲憊不快的經(jīng)歷,他覺得是對未來的一個很不好的征兆,是對他的最后一次警告。他又想起了爸爸說的那些話,是啊,不管多苦,只有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才能有個好前途。熬完了高考,后面就都是幸福生活啦!跟著他們去少林寺,將來會怎么樣?他們兩個學習都差,破罐子破摔,怎么混都無所謂,自己可是優(yōu)等生啊。一種嚴重不劃算甚至上當?shù)哪铑^悄然浮上心頭,把他才下定的決心腐蝕殆盡。他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下來,人群都在奮力往前涌,就顯得他在不斷地向后退縮,向人群的深處退縮著。前面二人卻毫無察覺,邊往前涌邊興奮地說著話。

他又抬起頭望向天空,此時已是夕陽西下,西邊的天際鋪著半天的層積云,被霞光映照得一片紫紅,仿佛漸升漸高的臺階,通向虛無縹緲的太空。看著這一幕,他干脆停下來。恰在這時,他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了一驚,循聲望去,見一老者在人群中四處張望著喊人,卻并不認識。他意識到可能是名字有些近似。但聽著那蒼老的招魂似的呼喚,他又覺得是一種兆頭,正支持著他反悔的念頭。他忽然看見,已走遠的二人回過頭來,似乎在尋找他。他趕緊就近躲在站臺廊檐的一根柱子后面,緊張地窺視二人的動靜。此時,火車已然鳴笛,排氣管“哧”地放出一股白煙。他緊盯著二人,只見二人猛往回奔,邊奔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他硬起心腸,閉上眼睛藏著不動。漸漸,耳中聽見火車已哐哧哐哧艱難沉重地移動起來。哐哧聲遠去之后,他睜開眼睛一望,站臺上已空無一人,只有信號員提著小旗在散漫地踱步,旗角疲軟地垂向地面……

此后他一直被內疚和羞恥啃嚙著心,害怕二人有朝一日回到學校。直到他從父母那里聽到這樣一個說法,說戴計高所謂的離家出走,其實是避風頭去了——避“嚴打”的風頭。他父母找孩子,到學校鬧,都是裝樣子的。戴計高在“嚴打”前夕惹了事了??上莻€劉建功被他拐跑當了跟班,還以為真去少林寺習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