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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張學(xué)東:太平年(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11期 | 張學(xué)東  2020年11月09日07:27

時風(fēng)農(nóng)用車今兒怎么也跑不快,越是給油門它越哼哼得歡,像頭犯懶的老母豬,死活也不樂意挪窩。我平??墒情_快車開慣了,這三條腿的破玩意,回回都讓我擺弄得快要飛起來。車今天跑不動,顧樂偏偏在車廂里跟我直嚷嚷,二哥,慢點(diǎn),開慢點(diǎn),都快把人顛散架了!我沒好氣地回了老三一句,哼,才進(jìn)了幾天城,丫鬟身子就變小姐了,把你還嬌嫩起來了,怕顛,你下來自己走啊。老三比我口氣還沖,她喊著說,我倒沒什么,可大哥他身體本來就弱,哪里經(jīng)得起你這通折騰!

一路上,老大除了腦袋不停地來回晃蕩,一句話也沒有,好像要睡著了。上車前,顧樂倒是悄悄跟我嘀咕了兩句,說是大哥最近病著,心情也不好,一直都在吃藥調(diào)理呢。我明白老三的意思,她是怕我說話沒輕沒重頂撞了老大??晌铱傆X得這病蹊蹺,老大的樣子有點(diǎn)怪,看人的眼神呆乜乜的,我跟他打招呼,他連頭也不怎么抬,整個人乏不邋遢的,跟挨到了年頭的老騾馬差不多。車廂靠后的地方,放著剛才我在鎮(zhèn)上采辦的一堆年貨,無非是些吃的喝的,還有娃娃們喜歡的炮仗,再有就是老三他倆背回來的兩個大大的旅行包。

眼看就要過年了,國英一大早就把我從被窩里提溜起來,非派我到鎮(zhèn)上,把她養(yǎng)了快一年的兩只綿羯羊賣掉,再用賣羊的錢置辦今年的年貨。女人家總是把過年的事看得最當(dāng)緊,國英說,有錢沒錢,剃個光頭過好年。老婆的話就是圣旨,在這個家里,花錢的事向來都是她說了算,女人當(dāng)家,爺們無光,我頂多也就是個跑腿的命。羊賣得還算順利,畢竟趕上年關(guān),市場上買賣紅火得很。

說心里話,這兩只羊沒少讓國英操心,整整折騰了一年,硬是把一對羊羔蛋子,喂得肥肥大大。難怪,一早我往車?yán)锉а虻臅r候,國英眼圈紅紅的,她那是舍不得,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東西,又要出手賣掉??梢矝]啥法子,地里種的糧食賣不上什么好價錢,就說去年吧,我們西紅柿種得少,人家收購價居高不下;今年夏秋,我們幾乎把所有的旱地都種上西紅柿,沒想到狗日的價格一天三跌,到最后,賣西紅柿的錢都不夠付勞務(wù)費(fèi),更就別提搭進(jìn)去的化肥、農(nóng)藥和血汗錢了。有時候,這心里就覺得吧,種莊稼真沒毬意思,純粹是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要是沒有這個家拖累著,我做夢都想進(jìn)城去找個事干,再不種這狗日的地了。雖說眼下這費(fèi)那費(fèi)上面都給減免了,每畝地還能拿到點(diǎn)兒補(bǔ)頭,可那百十塊錢不夠坐吃山空的,光陰還得往人前撲騰不是。別的不說,大龍小龍這對雙胞胎兒子,總得供著讓好好上學(xué)念書吧,將來還得為他們蓋房子娶媳婦。再有,老母親下世后,國英就跟我合計過,想把這院老屋推倒翻新,說來這院房實在老舊得不成樣子,少說也快三十個年頭了,墻壁都裂了指頭寬的縫,椽頭全開了花,下雨天屋頂老是不住地滲漏。最讓人窩心的是,如今左鄰右舍都你追我趕,他們蓋起了敞亮的磚瓦房,還都比著把地基墊得老高老高,眼看就把我們家淹沒了。這種被別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看笑話的感覺真要命!

這一點(diǎn)上,國英比我心勁大得多。她說,咱們狠下一條心,再好好種幾年地,等攢夠了錢,咱也好好地?fù)P眉吐氣。她還說等條件好起來,咱們再添一個閨女,姑娘才是爹媽的貼心小棉襖,將來咱倆老了,指望不上兒子,還有個閨女嘛。我撥浪著腦袋直皺眉頭,萬一再來個兒子,咱們這輩子干脆別活了,抹脖子上吊算了。國英一把捂住我的嘴,呸呸呸!烏鴉嘴!我只好長嘆一口氣說,唉,還是人家顧責(zé)好啊,在城里上班,旱澇保收,一點(diǎn)兒罪也不用受??晌胰f萬沒料到,老大把好端端的工作混丟了,飯碗讓人砸了,硬生生把老母親都給氣歿了,自己還弄得病怏怏的,活像一個小老頭,看來這城里光景也不是萬般好。

在鎮(zhèn)上辦年貨的時候,我冷不丁地接到老三的手機(jī)電話,才知道這兄妹兩個要一起回來過年,他們坐的那趟長途車,得晚兩個鐘頭才能到鎮(zhèn)上??纯磿r間還早,我就找了家面館,進(jìn)去要了碗刀削面,邊吃邊等。我就著幾頭紫皮蒜,稀里呼嚕吃完了削面,再喝一大碗面湯,身上就暖和起來了。想想,還得再添點(diǎn)什么,比如肉、比如煙酒糖茶啥的,兄妹仨能聚在一起過個年也不容易。

記得老三最愛吃雞膀子,小時候家里殺了雞,雞膀子都留給她一個人吃。我媽過去常說,吃了雞膀子,閨女會梳頭。還說,會梳頭的姑娘長大有出息,準(zhǔn)能嫁個好婆家。老大嘛,大小算個文人,平時愛吸煙,也愛喝兩口。不過,他這個人脾氣一直怪怪的,逢年過節(jié)回到家,也不怎么說話,整天抱本什么破書,窩在屋里嘩啦嘩啦翻個沒完,你想問他什么,他頂多嗯哼幾聲,當(dāng)然我也沒那么多話跟他閑扯,我手頭總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說句心里話,老大當(dāng)年考學(xué)出去后,這個家的所有農(nóng)活,幾乎都落在我一個人肩上,白天在地里出一整天的力氣,晚上吃完飯倒頭就睡了,哪還有心勁跟他瞎擺乎呢。后來在爹媽的操辦下,我娶了比我大兩歲的國英,這個敦敦實實的女人長相一般,皮膚跟麥粒一樣顏色,可天生一副大手大腳,真是把干活的好手,農(nóng)田里她一點(diǎn)兒也不比我弱,一個人隨便扛起一麻袋稻谷,還一下子就給我生了兩個胖小子。

那陣子,我媽簡直樂瘋了,她說莊稼人不就圖個人丁興旺嘛。關(guān)鍵是,老大在城里跟那個小學(xué)教師結(jié)婚之后,一直也不肯生個娃娃,我媽著急得跟啥似的,提起這事牙根都癢癢。有一次,我為這事還問過老大,我說嫂子怎么還沒動靜,他不置可否地掃了我一眼,說,你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這人就這樣,一句話就把人堵到南墻頭上。我暗里尋思,他倆要么是嫌娃娃麻煩,要么就是有病生不出來。后來他倆果然就離了,我估計跟不生娃兒的事有直接關(guān)系,可我也懶得再管他的閑事,反正問了他也不給實話,他們文化人都是死愛面子活受罪。

臘月天的后半晌,天灰蒙蒙的,路旁的兩排楊樹全都是光桿司令,四周的田地鴉雀無聲,遠(yuǎn)遠(yuǎn)就能望見高高的樹頭上,懸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黑乎乎的東西,那是老鴰窩,卻看不見一只老鴰的影子,它們準(zhǔn)是飛到附近的莊子上,找尋吃的去了,寒冬臘月連這些鳥也不好活。

時風(fēng)車剛拐進(jìn)那條窄窄的通往莊子的石子路,突突突,突突,突……發(fā)動機(jī)像被誰卡住了脖頸,忽然就斷了聲氣。我連著打了好幾下馬達(dá),該死的就是不給力,再也動不了窩了。早不壞,晚不壞,偏偏這陣子歇菜了。我憤憤地跳下車,狠叨叨地踢了兩腳車轱轆,然后,滿懷希望地朝路的兩頭張望,半天也沒見過來一輛機(jī)動車。我回頭沖車廂里那兄妹倆說,車壞了,走不了了。之后,我才掀開椅墊子,下面是個工具箱,我從里面找出扳手鉗子和改錐,然后就貓著腰,去搬弄發(fā)動機(jī)殼子,我得先把火花塞拔下來瞧瞧,這玩意隔三岔五就會積上碳,讓點(diǎn)火失了靈。

天氣確實夠寒的,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哈氣,從鼻孔不斷往外噴,嘴唇鼻頭還有眉毛上,結(jié)了厚厚一層霜,干起活來真礙事,那些小零件幾乎看不太清楚?;鸹ㄈ^倒是黑黢黢的,我哆嗦著用手指甲摳了又摳,總算摳下一層垢痂樣的黑油灰,我再把金屬點(diǎn)火頭在褲腿上來回蹭了蹭,然后又重新安裝好。我坐回駕駛椅上,一邊給油門,一邊做點(diǎn)火嘗試,刺啦啦,刺啦啦,這空響的聲音真叫人絕望,反復(fù)試了好幾遍,一點(diǎn)兒希望也沒有。我又抱著最后的僥幸心理,擰開了油箱口的旋鈕,假如真是沒油了,這事反倒好辦些,只要耐心在原地等那么一陣子,準(zhǔn)有什么車開過來,到時候用一條膠皮管,從他們的油箱里用嘴吸出一點(diǎn)兒油就夠了??墒牵锩孢€有半箱油,看來,這車真是壞了,每年一到數(shù)九寒天,它準(zhǔn)得給我撂幾回挑子。要是就我一個人還好辦,大不了現(xiàn)在就拆了發(fā)動機(jī)折騰一通,可那兄妹倆眼看快凍僵了,我哪還有心思待在路邊好好修車呢。

趁這個工夫,老三慢吞吞爬下車來,她把沙皮狗也抱了下來,好讓這家伙撒泡尿去。能看出這是條母狗,半蹲著的架勢有些滑稽,撒完了,狗抖抖皮毛,立刻抹過身子,拿黑油油的鼻頭去地上聞,像是要牢記什么的樣子。完事后,老三牽著狗慢慢往回走,黑色羽絨服又長又寬,穿在她身上像件道士袍子,顯得有些夸張。顧樂走路時,腳下放得很慢,鞋底總擦著地皮,不敢抬高似的,過于謹(jǐn)小慎微了,她腰身下意識往前凸起,一只手還搭在胯骨處,好像不這樣撐著勁,會隨時仰面朝天跌個馬趴。我聽見老三走到車邊說,大哥,你也下來活動活動,坐在上面快凍死了。她一面說,一面不停地使勁搓手跺腳。老大只是側(cè)過臉朝車外看了看,隨即又耷拉下腦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老三走到我跟前問,二哥,這車還能弄好嗎?我縮縮脖子,抿抿干巴巴的嘴唇,說夠嗆,要修得拆散了才成啊。老三就把羽絨服的帽子扣在頭上,又瑟瑟地系好下巴上的兩根帶子,整個人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雙濕乎乎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咱也不能在這里干等著吧,二哥,你快想想辦法。她用兩只黑黑的眼珠盯著我說。這破車就這樣子,主要是天太冷,老毛病了。跟妹妹說話時,我再次朝路的兩端使勁張望,但愿能來輛什么便車,先把他倆捎回去再說,可是半天,只呼嚕嚕跑過一輛摩托車,而且,上面居然擠坐著兩女一男。老三想想又說,到家也沒多遠(yuǎn)了,實在不行,就推回去吧。我吃驚地瞪了她一眼,這么遠(yuǎn),怎么推?老三朝遠(yuǎn)處莊子方向望了望,然后,像是要下定了決心似的說,讓大哥來穩(wěn)住車把,咱倆在后面推!

我們到家時天早麻黑了。國英黑著個身子縮在小路口,她肯定是等著急了。

大龍和小龍一望見時風(fēng)車的影子,嘴里就爸啊爸啊叫喚開了,很快小兄弟倆瘋瘋顛顛朝我們跑過來。這倆小子一點(diǎn)眼色也沒有,也不說過來幫大人一起推推車,竟一個個猴急猴急往車廂上爬。他們一定是想看看,我都買了些啥好東西??勺钕瓤吹降膮s是狗和貓,準(zhǔn)確點(diǎn)兒說,是四只放著熒光的貓狗眼睛,花貓倒是悄無聲息的,可那沙皮狗一見陌生人,尤其是小娃娃,它就汪地一聲狂吠起來,把娃娃們嚇了一跳。

不過,大龍他們到底是男娃子,興奮感遠(yuǎn)遠(yuǎn)大于害怕,他們馬上快活地叫嚷著,哦,是狗啊,還有小貓呢,準(zhǔn)是爸爸給我們買的!我氣哼哼地說,都滾蛋,老子哪有閑余的錢買這些畜生!

國英始終驚得跟什么似的,好半天才醒過神來。我沒好氣地沖她翻眼珠子,說,還傻愣著干啥,他大爹和小姑都回來了,你也不知道問人。國英聽我數(shù)落她,終于不再袖著手了,慌忙跑上來搭手,一起往院子里推農(nóng)用車。平時也不覺得,這車死沉死沉的,這一路上可把人累慘了。老大倒是沒費(fèi)啥力,可說心里話,他好像一點(diǎn)駕駛經(jīng)驗都沒有,有好幾次,懸懸地就要把車拐進(jìn)路溝去,虧得我眼疾手快,一把搶過方向。

小龍喜歡貓,大龍喜歡狗,這下家里可熱鬧壞了,他倆一個去抱貓,一個拉著狗繩子,滿院子里快活得哇哇亂叫亂跑,一點(diǎn)兒也不知外面天冷地凍。我把年貨從車廂里搬下來,還有那兩只大行李包。國英皺著眉眼,沖我嘟囔了句什么,就轉(zhuǎn)身鉆進(jìn)伙房去了,她忙著往堂屋桌上端飯端菜,我估計飯菜做少了,她做夢也沒想到,家里一下子多出好幾張嘴,弄得人有些措手不及。

娃娃都是人來瘋。有了貓和狗,大龍小龍連飯也不好好吃了,匆匆扒拉兩口,就鬧騰著要去跟貓狗耍了。這樣也好,省得他們在旁邊吵吵鬧鬧,大人連句話也說不開。在飯桌上,老大好像只說了一句話,還是國英問他的。國英說,大哥真的把工作弄沒了?老三馬上接過話頭,說,這只是臨時的,大哥身體不太好,需要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陣子才能工作。國英這人偏偏愛打破砂鍋問到底,又問,那到底得了啥病嘛,嚴(yán)重不嚴(yán)重,還能治好不?老三就沖我眨巴眼,意思是讓嫂子別總問這問那的。國英顯然有些挑老三的理了。老三忙解釋說,嫂子,其實也沒啥大病,大哥就是睡眠質(zhì)量不好,有點(diǎn)兒神經(jīng)衰弱。哪知她話音剛落,老大騰地從凳子上起身,動作太猛,把一根筷子都碰到地上了。老大在扭頭離開飯桌時,總算撂了一句話,也是他一下午到現(xiàn)在說過的唯一一句:我沒?。∥蚁胄菹⒘?!

后來躺在被窩里,國英又跟我叨叨這事。我看你大哥病得真不輕。她說著,煞有介事指了指我的腦殼,我看八成是這里有毛病!

我從早到晚忙乎了一整天,實在太累了,剛躺下眼皮就打起架來。可我還是嘟噥了一句,管那么多干啥呢,他們也就回來過個年,沒幾天工夫又都走了,咱別咸吃蘿卜淡操心了。國英始終在我旁邊翻來覆去的,眼睛瞪得溜圓,像只剛剛發(fā)現(xiàn)老鼠動向的母貓,一點(diǎn)兒想睡的意思都沒有。我就閉上眼懶得再理她。

國英又拿胳膊肘搗我,喂,顧產(chǎn),先別忙著睡呢,你好好聽我說嘛。我還是一聲不吭,這女人神經(jīng)起來夠我喝一壺的。她竟騰愣一下又從被窩里坐起來,詐尸樣突兀,我身上的被子都快讓她扯跑了。顧產(chǎn),你今兒注意到你妹沒有?我被她搞得越發(fā)煩躁,剛說完老大,又開始說老三了,在她眼里世上沒有完人,可是我又不想惹她生氣,眼看過節(jié)了,惹火了她對誰都沒好處,別的不說,飯誰來做啊。

我說,老三人家好好的,我看你真是神經(jīng)過敏吧,咋看誰都不順眼呢。你懂個屁!你看到她的身子沒,我是說她那腰身,肚子!從進(jìn)屋到吃飯,她老是舍不得脫掉那件黑羽絨服,我讓她脫了吃飯利索,她說自己感冒了,身上怕冷。后來,我上耳房給她送床被子去,她總算是脫掉了那件衣服,你猜咋著,我人剛一進(jìn)去,好像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趕緊又把那件黑乎乎的羽絨服披在身上,還用力裹緊身子,就像是,怕人看見啥了一樣,你說,你妹怪不怪!

女人家真是要命,虧她的腦袋怎么想出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鬼話,我哈欠連天,眼淚直流,實在不能再跟她這樣沒完沒了磨唧下去了。最后,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哦——啊,老三也是大姑娘了嘛,怕羞也是有的……就扭過頭呼呼睡去。

他倆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我在車棚子里把那輛不爭氣的時風(fēng)拆得七零八散,手上身上都是厚厚的油污。沒法子啊,我就是這個命,家里啥物件壞了,都得我親自動手,誰叫我屬雞,天生要靠這雙爪子刨食吃,不像人家老大,消消停停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紙。

修車之前,我到底忍不住把國英修理了一頓。讓我怎么說這個女人呢,一大早起,我眼皮還沒睜開,她就急赤白臉弄醒我要問這問那,跟審賊差不多。顧產(chǎn),我問你,昨天在鎮(zhèn)上到底花了多少錢,咋多買了那么多東西?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我邊揉眼屎邊解釋,這不是老大老三回來了,年不得過得像樣一點(diǎn)兒。國英聽了,二話不說,立刻動手去翻騰我上衣和褲子的口袋,好像生怕再晚一秒鐘,那些錢全就打了水漂。果然,她把我身上那點(diǎn)兒錢全搜刮跑了,一個鋼镚兒也沒給我留。瞧她數(shù)錢的樣子,簡直就是個貪心的老財迷。三百、五百、九百、一千二、一千二百五……喂,咋就剩下這點(diǎn)兒了,羊賣了多少錢,是不是背著我,你又昧了幾百?我說,我倒是想存些私房錢,可你下手比賊還快呢。她聽了就拿三角眼上下翻愣我,好像要估出我有多大膽量似的。哼,你敢!她自信地說。我不甘示弱,還嘴說,那可不一定,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你可千萬別太過分了。她聽了撇了撇嘴,她的嘴唇本來就又扁又薄,跟母鴨子差不多,再那么往下一撇,簡直像個刻薄的小人。

國英先把那些錢小心翼翼地鎖進(jìn)她的小柜子里,又將鑰匙串在腰間別好,然后才回過頭跟我說話。真是個燒包,他倆也不是啥稀客,都是自家人,你倒大方得很,又是煙又是酒的,還買了那么多雞翅膀,給誰吃??!

你這娘們,大過年的存心跟人搗蛋是不?我嘴里嚷著,順勢照她后背踹了一下,哪知她屁股只挨了一點(diǎn)兒床沿,竟啪嗒一下墩在地上了。這下可捅著馬蜂窩了,國英哎喲著從地上爬起來,抄起那把禿尾巴掃床笤帚,劈頭蓋臉朝我打過來。

我知道自己出手重了點(diǎn),真不想一大早就搞得雞飛狗跳的,就趕忙穿好衣服,一溜煙跑到外面去,好男不跟女斗么。國英當(dāng)然不依不饒,又一直追到院子里,好在,出門撞上老三剛上茅房回來,她倒也算機(jī)靈,馬上舉著手里的笤帚改口演戲,說,人家給你掃灰塵呢,你跑得比驢還快。老三就沖嫂子點(diǎn)點(diǎn)頭,雙手一直摟住胸口,黑羽絨服長得快拖到地面上了。我這才想起頭晚國英的話,就打眼上下瞅著老三,好像是,比上次回來奔喪胖了不少。我就想,城里吃得好睡得香,身上多長點(diǎn)兒贅肉,那也是應(yīng)該的,我可沒心思瞎琢磨這些。車還壞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得抓緊時間把它搗鼓好,國英說到時候要我拉上他們娘仨拜年去。

老大不知什么時間一個人站在車棚口的,正出神地望著讓我拆零散的農(nóng)用車,樣子多少有些古怪。夜里睡得咋樣?沒凍著你吧。我總得跟他說句什么,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騰出工夫好好拉拉話呢。實際上,自從他當(dāng)初考學(xué)離開這個家后,我們哥倆就很少有機(jī)會說話了。老大直愣愣地瞅著我那兩只黑油手,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他的表情像是被凍僵了,一時半會緩不過勁來。這里可不比他在城里,家里沒有暖氣,他和老三睡覺的那間耳房,已空了好久,還是昨晚臨時點(diǎn)的爐子,那里的寒氣夠他受的。

臘月的日頭軟塌塌的,一團(tuán)無力的陽光落在老大的頭頂和肩膀上,那張我所熟悉的臉越發(fā)顯得陰沉,我也是忽然發(fā)現(xiàn),老大鬢角和腦頂心已經(jīng)有了好多白發(fā),這讓我多少有點(diǎn)兒吃驚。按說,他比我只大兩歲多,怎么就有那么多白頭發(fā)了?過了一會兒,當(dāng)我低頭繼續(xù)忙乎的時候,老大終于像是從嚴(yán)寒中慢慢蘇醒過來,他來回搓著雙手,嘴里哈氣不斷。我來給你搭把手吧?他征求我的口氣安靜又低沉,又像是在跟自己說悄悄話。好啊,那你把地上的那個2號扳手遞給我。我覺得這樣也好,答應(yīng)讓他幫忙是個幌子,倒是可以趁機(jī)跟他聊聊。有關(guān)他的情況,我知道的不算多,他跟我嫂子離了婚,又跟別人打架讓局子拘了幾天,后來單位開除了他,再后來就是老三昨天說的,他病了。

老大有些猶豫,兩只白慘慘的手在地上那堆工具里劃拉。我用一只黑乎乎的指頭遠(yuǎn)遠(yuǎn)指給他看,喏,就是靠車輪邊上的那個大家伙。他聽了才遲鈍地蹲下身去,按著我指給的位置,總算是拿對了。

我從老大手里接過工具,順眼仔細(xì)看了看他。這個比我大兩歲的男人,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臉色有種不可思議的蒼白,跟我沾滿油污的大手一比,他的手簡直像個娘們家的,整整小了一號,手指細(xì)長,手背光滑,一看就知道干不得啥重力氣活。我把2號扳手套在一只黑螺絲帽上,然后又對他說,你過來,幫我扶住發(fā)動機(jī)殼子,我得把這個大螺絲擰下來。他也不作聲,只是低著頭按我說的去做。我注意到,他的雙手在接觸到冷冰冰的機(jī)器的一刻,手指又忽地縮回去,像是被發(fā)動機(jī)的熱量燒著了似的,其實發(fā)動機(jī)更加冰冷。也許,他僅僅是怕臟,那玩意的確糊得像個油葫蘆,幾乎沒有一絲下手的地方。

我說快點(diǎn),用你的手抓穩(wěn)它啊。老大才終于鼓起勇氣似的,將雙手謹(jǐn)慎地貼上去,我聽見他喉嚨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響,像菜地里的一條青蛇,他一定是在用力,他的表情多少有些變化,一只眼角快速抽動著,整個人看上去有點(diǎn)很夸張的賣力樣子,好像抓的不是一臺發(fā)動機(jī),而是一只會咬人的老虎。等我把上面的幾顆大黑螺絲都擰了下來,他還一動不動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我覺得有些可笑,就說,你可以松開了。他像是沒聽清,照樣把持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一絲不茍。我只好大聲說,看見堂屋窗臺上的機(jī)油壺沒?你快過去拿來,再幫我往這零件上滴點(diǎn)兒油。他才如夢方醒,趕緊撒開手,一路小跑著,去窗臺邊拿我說的東西。老大的背影在晨光中顯得好單薄,唯獨(dú)那只大大的腦袋在逆光晃動,像只緩慢的蝸牛。

你到底哪點(diǎn)兒不舒服,我聽老三說,你好像一直病著?等老大把機(jī)油壺拿過來后,我沒輕沒重地問了這么一句。老大起初默不做聲,他右手很仔細(xì)地端著那只鐵皮機(jī)油壺,正按照我的吩咐,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發(fā)動機(jī)鋼圈里滴著油。每滴答一下,他的呼吸就粗重一點(diǎn),好像這件事讓他很費(fèi)勁,或者,讓他心里感到某種痛苦和不安,對于我提出的問題,他保持著自己原有的沉默,像塊冷冰冰的石頭。

我用手來回轉(zhuǎn)動那幾道剛滴了機(jī)油的鋼圈,晶亮的液體讓鋼圈之間的摩擦越來越小,我得讓這些玩意裝得嚴(yán)絲合縫,不能留下該死的間隙。我總能查出車的故障源頭在哪,可我實在搞不懂,老大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最讓我弄不懂的是,城里的女人多俊多水靈啊,別的我不知道,就說原先那個嫂子佟欣,她長得跟仙女一樣,可老大連這樣的女人也摟不住,非要跟人家打離婚,有時我真替他著急啊,他這個人怎么那么奇怪,離了婚也就罷了,沒想到又把個好端端的工作也混丟了,他這個大學(xué)算是白念了,早知這樣,家里當(dāng)初真不該供養(yǎng)他念書,真是苦了那些錢了。

想到這里,我竟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從他手里奪過那個機(jī)油壺,油點(diǎn)子差點(diǎn)濺了他一臉。我?guī)缀鹾葸哆兜卣f,我問你話呢,你怎么老跟個啞巴一樣!我想,一定是我突變的態(tài)度讓他吃了一驚,他大口大口呼喘著,寒冷的白氣縈繞在我們兄弟之間,他終于第一次那么正式地抬眼盯著我看了,眼神中不無怒氣,好像隨時會跟我動手打一架似的。

我說過,我根本沒病,就是老睡不著覺,腦袋里被一塊石頭壓著,一閉上眼睛,就喘不過氣!他的口氣帶著很濃的怨恨和惱火,聲音突然高得有些嚇人,樣子也兇巴巴的,好像是我讓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

隨后,老大又垂下頭去,陷入到剛進(jìn)車棚時的那種沉默當(dāng)中,仿佛剛才他什么話也沒有對我說,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我一時有點(diǎn)兒不知所措。睡不著覺也能算???老三真會小題大做。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有睡不著的時候,秋上一兩千斤西紅柿,一斤也賣不出去,全爛在地里了,你知道那是一種啥心情?我他媽的真想去跳河,去抹脖子!可我不能啊,家里還有國英他們娘仨,要是我死了,國英就得守寡,兩個娃娃就成沒爹的孤兒!我這樣說還不解恨,猛地飛起一腳,把地上的那只裝了半盆臟廢機(jī)油的搪瓷盆踢翻了,瓷盆飛出去又撞到了農(nóng)用車的金屬欄桿上,發(fā)出咣啷啷的刺耳聲響。顯然,老大被這情形怔了一下,他再次抬頭看了看我,然后,眼光就呆呆地落在那只反扣在車廂下的搪瓷盆上,好像只有那個玩意對他很重要。

我停下手里的活,用油乎乎的手指擤了擤鼻涕,這鬼天氣夠冷的,我覺得眼前一陣模糊,我竟像是流了眼淚,大概是被凍出來的。每當(dāng)日子過得很艱難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過去自己念書的事,我那時腦瓜子確實很笨,上課還老是開小差,成績總是班里倒數(shù)的,后來好不容易熬到初中,家里正好缺勞力,爹媽說你們兄弟兩個,得有一個人回家?guī)痛笕烁苫?,我想都沒想,就自告奮勇回來了。其實,我也不是沒合計過,老大人家天生是學(xué)習(xí)的材料,回回都能考班上頭一名,光“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我們家就貼了滿滿一墻,我拿什么跟他比呢?除了身上還有一把臭力氣,我也只能認(rèn)命了。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為此后悔過,相反,有時候左鄰右舍提起我這個大哥,我還是很自豪的,他可是我們顧家的一張臉面啊,他在城里過得好我也光榮。

真是奇怪,我為啥要跟他說這些,自己的擔(dān)子自己扛,跟他說了有屁用,我向來不是一個愛磨唧的人。我把沾上清鼻涕的手指在屁股上蹭了蹭,然后,將已經(jīng)調(diào)試好的鋼圈重新塞進(jìn)發(fā)動機(jī)殼內(nèi)。我抓起2號扳手上螺絲的時候,老大也悄無聲息湊過來,繼續(xù)幫我扶穩(wěn)油乎乎的機(jī)殼,好像干好這件工作是他的責(zé)任。看來,他并沒有太生我的氣,不過我們誰也不再說話了,只有扳手?jǐn)Q緊螺絲的吱吱聲,還有我吭哧吭哧在發(fā)力使勁。

大龍小龍這一對小懶蟲總算起床了?,F(xiàn)在是寒假,不用早起上學(xué),兄弟兩個揉著眼睛,不無好奇地鉆進(jìn)車棚里東瞧西望。興許是我剛才說話的動靜太大了,引起了娃娃們的注意,他們是不是覺得,爸爸要跟大爹干一架,所以才湊來看稀罕。我沒好氣地呵斥道,你們成天就知道睡懶覺,太陽不曬到尻蛋子上不起來,老師寒假布置的作業(yè)都做完沒?兩個小家伙立刻傻眼了,就跟孫悟空聽到了緊箍咒一樣愁眉苦臉的。

眼前的情形,讓我忽然意識到,將來他們倆不會重蹈我們倆的老路吧,一個留在農(nóng)村,一個進(jìn)城去?還是小龍活泛些,他撓撓后腦勺說,有好幾道題不會做咋辦。每回,我就怕娃娃問我這題咋做,我學(xué)的那點(diǎn)東西,早原封不動還給老師了。我想了想說,笨蛋,不會的去問你們大爹呀,他可是城里的文化人。我又回過頭心平氣和地對老大說,這里怪冷的,你趕緊回屋烤火去,當(dāng)心凍感冒了,正好給這倆小笨蛋講講那些題目。

老大還在遲疑的工夫,大龍小龍早一人拉住大爹的一只手,樂顛顛地拽著往車棚外走了。我聽到一陣娃娃的笑鬧聲,比廊檐上的那群麻雀還要吵。

發(fā)動機(jī)轟隆隆吼叫起來,車尾噴出一股股黑蛇樣的煙,車總算是讓我搗鼓好了。

我把修好的車從車棚子里挪了出來,就得著手干這一年當(dāng)中的最后一個活了。每年趕在春節(jié)前頭,我都要把雞窩豬窩還有羊圈里的土糞,統(tǒng)統(tǒng)鏟出來運(yùn)到地里去,這樣開春后種麥子,剛好能趕上趟。農(nóng)村永遠(yuǎn)都是這樣,不管年節(jié)不年節(jié)的,種地的事高于天,誰也耽誤不起。國英在院子里跟我嘀咕,讓我把老大也叫上,說人多好干活。我不屑地撇撇嘴,快算了吧,他一個白面書生,屁也干不來,叫上他不夠麻煩的。國英就有點(diǎn)兒不高興,說我老護(hù)著他。我說人家本來就有病,萬一回來沒幾天,再弄出個三長兩短咋辦,還是讓他在家指導(dǎo)娃娃們做作業(yè)吧。國英見說不過我,就撅著嘴進(jìn)伙房忙乎去了,她要著手爐饃饃,還要炸油餅,畢竟過年不同往常,總得預(yù)備些好吃食,別的不說,娃娃們可都盼著這一天呢。國英倒是不客氣,又扯著嗓子在伙房叫老三的名字,顧樂,顧樂,快來幫嫂子揉揉面吧……

老三應(yīng)聲從耳房出來,總算是換了件灰不溜秋寬寬大大的新毛衣,看著像是把整條麻袋套在身上。我說你嫂子叫你去伙房幫忙呢,你穿成這樣咋行?她還是那句我怕冷,就匆匆地鉆進(jìn)伙房去了,我聞到從她身上飄過來的一股淡淡的香味,這丫頭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傻乎乎沒有主見的小姑娘了。

家畜圈里的糞土早都積得老厚了,上面至少有半尺來深被凍得瓷瓷實實的,我找來洋鎬,一下一下用力掄刨,等凍土層刨得松動了,再用鐵鍬一鍬一鍬往車廂里裝,這個過程很吃力,沒干多久,我渾身上下都開始冒汗了,頭發(fā)跟狗舌頭一樣,濕乎乎趴在額頭上,一車糞土上滿之后,我真的有點(diǎn)喘了。我又回屋喝了口熱茶,才去發(fā)動車子準(zhǔn)備往地里去。

就在這時,老大正好從外面慢悠悠走進(jìn)院子,我估計他又去村子周圍轉(zhuǎn)悠了一圈,自從回家后,他每天一大早爬起來,都要一個人出門走走。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話,國英就把頭從伙房里探出來,她喊著說,顧產(chǎn),你也把大哥拉上嘛,讓他陪你去地里說說話。我知道國英那是心疼我,想讓老大跟我下地去搭把手,可我實在看不上他干活的樣子,跟他在一起反倒讓人心里不自在。哪知老大卻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在刺骨的西北風(fēng)中,剛修好的農(nóng)用車顛簸著朝村外駛?cè)?。迫于臘月的寒氣,我不得不縮著脖子瞇著眼睛,雖說也戴了雙線手套,可手指還是不聽使喚,一根根都直得像筷子,根本握不回來。我動作僵硬地穩(wěn)著方向,扭頭朝后面掃了一眼。老大用雙手緊緊摟抱著自己,整個人早縮成一團(tuán),一副凍死鬼的樣子。要不,你還是下來,自個走回家去暖和著吧,這天太冷了!我喊著對他說。他還像是沒有聽見,半天也沒吭一聲。車一跑出村路,四周就空曠起來,遠(yuǎn)處的田野平光光的,風(fēng)突然大得有些邪乎,把人叼得面皮亂抖,眼睛都睜不開,我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我不由得想起,我倆小時候幫著大人去收麥子。七月的日頭,快要把麥地烤焦了,大人在前面揮動鐮刀,我和老大負(fù)責(zé)把割倒的麥子一摞一摞抱起來收攏,這樣便于他們最后打捆裝車。那陣子,我總是干得很歡實,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只要離開沉悶的課堂,讓我干啥活都沒意見。老大跟我截然不同,他好像天生就不屬于鄉(xiāng)下,他動作總是輕飄飄的,好像幾天沒吃飯,手上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干起活來慢條斯理的,每抱上一會兒麥子,他就要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還用一只手掌來回在眼前扇著涼風(fēng)。中間我們休息,他趕緊找片樹蔭坐下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從褲兜里變魔術(shù)似的拿出一本小人書,津津有味地看上幾頁,好像那東西比命都當(dāng)緊,往往還忘了喝水和吃干糧。那些在地里干活的大人,總夸獎我是好樣的,說我們家老大舍不得下力氣,就知道偷奸?;?。更可氣的是,我倆明明都在一起干活,一起曬太陽,每次我干的又都比他多得多,可身體先吃不消的那個人總是他。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他光在麥地里,就中過好幾次暑,人突然就暈倒了,害得大人臨時把他背回家去,以至于后來,連爹媽都不讓他下地來了,就委派他在家做飯看門,或者往地里送一兩趟干糧和茶水。我那時打骨子里是瞧不起他的,覺得他一點(diǎn)兒當(dāng)哥的樣子都沒有,我才應(yīng)該是這個家里的老大,爹媽一定是記錯了我倆出生的次序。

不足二里路轉(zhuǎn)眼就到。我熄掉發(fā)動機(jī),從踏板上跳下來。老大的屁股在車廂邊沿挪了幾挪,總算從車上滑下來了,可他的腿腳剛一著地,就哎喲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動彈不得。我看他在那里抱著一條小腿,一個勁吱吱叫著,就明白他是把腿腳控麻了。我覺得有些好笑,才牙長的一段路,居然也能出這種狀況。不過,我倒也覺得,這更符合剛才我回憶中那個不善農(nóng)活的老大。我利索地打開了車尾的廂門,抄起隨車帶來的那桿鐵鍬,爬到車上開始卸糞土了,這個活比剛才裝車可容易得多。我飛快地?fù)]動鐵鍬,塵土紛紛揚(yáng)揚(yáng),三下五除二就在地里卸好了第一堆。

老大總算能站起來走路了,但多少還有點(diǎn)兒一瘸一拐的。我聽見他接連用巴掌拍打著自己不爭氣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我身后來。讓我試試?他是這樣對我說的,明顯帶有征求的意思。我不置可否,只是將鐵鍬用力插在剛卸下的那個圓圓的土堆上,然后就去發(fā)動車子,往這塊地的另一頭開去,這車糞我計劃卸成四個等分。我停下車的時候,老大已經(jīng)積極地拎著鐵鍬跑過來了,他果然要動手試試,我什么話也沒說,正好得空從兜里掏出煙點(diǎn)上一根,有滋有味地吸了起來。同時,我瞇縫著眼,看著老大慢吞吞地爬到車廂上,雙手緊握鐵鍬,一下一下鏟動糞土。他干活的樣子實在不敢恭維,一鍬下去,也就只能鏟小半鍬東西,像娃娃們在瞎胡弄似的。更多時候,我覺得我們兄弟倆,完全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上,我的生活中沒有他,而他的世界里更沒有我,我永遠(yuǎn)也不知道他在城里忙些什么,就像我到現(xiàn)在也搞不懂,他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后來,我又往這塊地其他地方挪動過兩次車,車?yán)锸O碌募S土都是老大親手卸到地里的,盡管他所用的時間,至少是我的兩倍還多,不過這時我一點(diǎn)兒也沒有嫌棄他的意思。我倆后來并排坐在田埂上,一起吸了兩根煙,彼此呼出的煙氣在我們面前稍稍繚繞一下,很快就被冷風(fēng)吹向別處去了。

這種時候,我覺得顧責(zé)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有啥毛病,等抽完了一根煙,他就舉起自己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去摳弄剛剛被鍬把磨出的血泡。我忘了把手套給他用,像他這種不干農(nóng)活的人,手皮細(xì)嫩,偶爾干一次,一定會磨出滿手的血泡來。今兒晚你準(zhǔn)能睡個好覺!我盯著他那雙可憐兮兮的手,這樣戲謔著,又順手從田埂邊的干枯草叢中,拔下一根又尖又硬的芨芨稈。我一把拉過他的手,也不跟他商量,就拿芨芨稈的細(xì)尖兒去戳他手上的血泡,戳破一個,再去戳另一個,血水被放出來,晶亮亮的,泡兒迅速癟下去,最后我又從地上捻起一撮干沙土,輕輕撒在他的傷口上。這個過程,老大始終壓抑著沒有叫喚一聲。我看著他說,沒事,血水放出來就好了,人也是一樣的,別啥事都憋在自己心里難受。

說話的工夫,我又細(xì)細(xì)打量著他。老大確實比我想像中還要瘦,眼窩陷得很深,腰身痛苦地向前佝僂著,干巴巴的手背和手腕上青筋凸起,眼神中有股很茫然很憔悴的東西在微微閃動,就像我那輛破車的發(fā)動機(jī),隨時都會熄滅掉。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有意躲避什么。大約過了一根煙的工夫,他終于主動開口說話了。

老二,你可能還不知道,我自殺過兩回。頭一次要不是顧樂發(fā)現(xiàn),我差點(diǎn)兒從陽臺的窗戶跳下去;還有一次,一大清早,我一個人爬到了樓頂上,后來讓鄰居發(fā)現(xiàn)報了案,110出警把我救下來。顧樂說得沒錯,我確實有病,盡管一開始我自己也沒意識到。有時,我一個人待在房子里,坐著坐著,就覺得房子越變越小,小得像火柴盒子,四面的墻都朝我擠壓過來,我就想趕緊逃跑,跑到?jīng)]有墻壁沒有門窗的寬闊的地方。夜里,剛合上眼,沒一會兒又醒了,醒了再也睡不著,我閉上眼數(shù)數(shù),從一數(shù)到一百,再從一百數(shù)回到一,有時候數(shù)得口干舌燥,還是睡不著,這時房子又開始縮小,四面墻又朝我壓過來,腦袋就像壓著塊大石頭,我喘不上氣了,隱隱聽到外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來呀,顧責(zé),你快出來吧,咱們到外面好好透透氣去,房子里太憋屈了。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樓頂上的,放眼望去,四周白茫茫的,就像我們眼前這大片大片的土地,那時我就想,只要閉上眼睛跳下去,以后自己就再也不那么痛苦了……

身邊這個跟我說話的男人,感覺比他實際年齡要蒼老好多,雖然他的口氣不急不緩的,可我卻深深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我不由得打了兩個寒戰(zhàn),我再也不敢多看老大一眼了。我的腦子就像那輛車的發(fā)動機(jī),突突突突,一陣亂顫,我甚至有些殘忍地想著,老大從高高的地方一躍跳下時的樣子,腦漿迸裂,血肉模糊,就像我們村路上常見的被汽車碾死的牲畜,而他自己并不知道死神就在眼前,以為自己會解脫呢。想到這里,我?guī)缀鯂樀脧牡厣咸似饋恚以僖矝]有勇氣坐在旁邊,聽他講那些可怕的事情了?,F(xiàn)在我寧愿相信,老大剛才講的不過是那些城里人的故事,跟他自己半點(diǎn)兒關(guān)系也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