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6期|呂新:說部黃昏(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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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婚不久就死了丈夫的胡榮榮精神開始恍惚,回到娘家跟姥姥和母親郭有梅同住。舅舅郭照業(yè)已失蹤多日,姥姥一直在外四處打探他的消息。這天,胡榮榮的父親胡世赳被校長叫去喝酒,酒后因為尿急找?guī)?,誤入一處被神秘人占據(jù)的屋子,看見了被五花大綁的小舅子郭照業(yè)。奔走的姥姥沒有找到兒子,郭有梅和胡榮榮卻得到了胡世赳的死訊,迷糊間胡榮榮又親手砍死了母親郭有梅。多年以后,鄰居張銅鼓爬上梯子往荒廢的胡榮榮家院子里張看,似乎感覺有人回來了……呂新的語言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摧枯拉朽,在歷史的隱喻中奔走不歇,用個人的悲劇命運編織羅網(wǎng),留下一個巨大的敘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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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兒往北,山就開始像圓形的包袱,當(dāng)然不是那種一個人挾起就走的小包袱,而是另外一種面目或形廓的大得幾萬個人也背不動的包袱。一座山與另一座山中間大都有銜接,有洼地,有草甸,甚至是小型的草原,很像是人胸前的那種情景,其實確切一點兒來說,更像是很多女人頭對頭地仰臥著的樣子。為什么是女人,不是男的?因為就不像男的,男的躺下不是那種樣子,他們更像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溝壑或石頭。這些多少年容顏不改的女人,這些遼闊的女人,一路上起來又下去的女人,各仰臥各的,各自都看不見別人仰臥的樣子,最多只能看見自己胸前的那兩座山,她們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像自己這樣的女人,更不知道前面的早已綿延著排列到了哪里。從多少年的情形來看,胡世赳覺得,更大的原因可能還在于她們多半認(rèn)為自己是唯一的,僅有的,不以為還會有別的,更難相信長得也和自己差不多。就像日常里的很多女人一樣,她躺展了,就以為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躺展了。
這樣說來,那就應(yīng)該是一些女里女氣的山?這么說好像也不對,應(yīng)該說它們有女人樣,有女性色彩,雌性的。有人說他,說胡老師,虧你還是個老師,雖然每一屆的學(xué)生只有二三十個,有時甚至還不到二十個,像一支隊伍的殘部,可那也仍然還算是個老師,你真的不知道咱們周圍那些山是什么樣子?你說不知道啊,這么大這么重要的事情我哪能知道,哪能懂得?女人樣的山,還雌性的,都沒聽說過呢。越說越近了,再說就連溫度和呼吸也出來了。再說那些耗子一樣的孩子們,其實跟著我也學(xué)不上個啥,我將就著教他們一些帶有濃重的嚴(yán)重的地方口音的漢語拼音,好多音我自己也發(fā)不準(zhǔn),他們也就只能跟著我將錯就錯,一錯再錯。越教越害怕,心里常打鼓,帶著這種口音出去,進入社會,他們將來是要吃虧,讓人笑話的呀。別人會說,拼音是你們體育老師教的吧?這話還真是說對了,我還真的客串過一段時間的體育老師,領(lǐng)著他們一趟一趟地原地轉(zhuǎn)圈跑,做狼吃羊、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春天栽樹,秋天的時候上山上刨干草,割麻黃。起初人也年輕,還有些許理想,常聽見心里在咚咚地打鼓,覺得愧疚、不安,尤其害怕和不希望自己那種可笑的口音通過他們的成長擴散和流傳出去,后來也就慢慢地一年一年地麻木了。除了難聽的方言口音,當(dāng)然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錯別字,看見一個不認(rèn)識的字,就會根據(jù)其形狀和模樣去琢磨,去猜測,覺得像是個什么字,可能是個什么字,臨了就連蒙帶猜地念出來了,孩子們懂個啥,還以為你是對的,肯定也就跟著你瞎念一氣,你怎么念他們就怎么念。這種事不光是眼前瞎念一下,要是有那么簡單就好了,從小種下的毛病,就像頑固的鄉(xiāng)音,好多人一輩子也都再也改不了啦。其實有那個瞎琢磨瞎猜測的工夫,去查一下字典不就都解決了么,很多人就是不想去查,寧愿瞎念,這種人當(dāng)然也包括你在內(nèi)。有時候也明知自己不對,可就是改不過來。那些山像什么?其實你早就發(fā)現(xiàn)山形像極了仰臥著的女人,再沒有任何比那更恰當(dāng)更真實的比喻,可是從來也沒有說出過口,當(dāng)然不能那么說,是不是?無論心里覺得它們再怎么逼真再怎么像,也不能說。你要是那么說了,一夜之間就會把自己弄黑了,漆黑一團,都不用別人上手涂抹。不是么?你發(fā)現(xiàn)趙亢龍說話的聲腔像個女人,結(jié)果就這一個發(fā)現(xiàn)把趙亢龍給得罪了,且得罪的痕跡還很深,接著又拔地而起,由最初的不快直接上升為堅硬的仇恨。事情的麻煩之處和可悲之處還并不在于你得罪了趙亢龍,而是你壓根就不知道已經(jīng)得罪了趙亢龍,你還像原來一樣,以為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實際上早已寒暑交替,天翻地覆了。其實你那算是什么發(fā)現(xiàn),很多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沒有人說而已。
所以胡世赳,每次在這路上走,每次他就想,還是把它們形容為包袱吧,巨大的包袱。
很多年,他一趟一趟地翻越這些巨大跌宕的包袱,因為隔一些時日,就會有事情毛發(fā)一樣生出來,火星一樣迸出來,毛發(fā)能剃,很多事情卻剃不了。去學(xué)習(xí),去受訓(xùn),有時去看望一個將不久于人世的親戚,也有時趁星期天去城里買一點不得不買的日常用品。再節(jié)省,再緊困,有些東西也還是不能不買,比如手電筒里的電池,舊的已經(jīng)軟得流了湯,你能不買兩節(jié)新的?手電筒要靠電池來養(yǎng)活,才能發(fā)光、照亮,不買,就等于那個手電筒也沒用了,作廢了,那又是多大的損失?比如女人們縫衣服用的線,雖然布料是個比那更大的麻煩和難題,還不知在哪飄著呢,但是線你起碼總得有吧?遙遠(yuǎn)的未來,或者不久的將來,萬一某一天你走著走著突然跌倒,嘴啃泥的同時撿到一塊布料呢,或者有人意外地饋贈了一塊呢,可是你滿家里連一根線也沒有,那時候你怎么辦,你又如何把它們縫成衣裳?你的心里每天都被這些針腳或巖石一樣的東西占據(jù)著,堆積著,布滿了雜亂無序的劃痕和損傷。你進去檢點,拿起這個,一手灰;拿起那個,塵埃又翻滾著蕩起。只有當(dāng)出了門以后,那個擠滿了灰塵和雜物的心里才會空出一些地方。那些遍布在山上的各種毛細(xì)血管一樣的路,多半呈黃白色,遠(yuǎn)看卻又潔白,柔軟,有著綢帶的模樣,正在前方和更遠(yuǎn)處不出聲地飄蕩著,悠悠緩緩地爬行著,伸展著,它們認(rèn)識這個叫胡世赳的人么,知道是他又來了么?這事還真不一定哩,按道理不應(yīng)該不認(rèn)得,甚至有可能不用看身影,光聽走路的聲音也能聽出來,很多時候是咚咚的,也有的時候是噗噗的、哧哧的,鞋底始終摩擦著腳下的路,那就是他走累了的時候。去參加本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班,快到駐地時忽然看見陽光下活動著一個微黑窩囊的身影,好一會兒你才認(rèn)出那就是你,頭上多出一塊瓦狀的東西,像古人的帽檐,又仿佛天靈蓋被揭起,正在頭頂上一起一落地隨風(fēng)飄揚,才猛然發(fā)現(xiàn)帽子上還連綴著一塊粗白的孝布,你趕快扯下來,一只野兔,也可能是一只小狐貍直直地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你,兩只小爪舉在胸前。這事它們看見沒什么,這要是讓韓科長看見了,不罵死也得糾纏死。要是再讓鐘部長發(fā)現(xiàn)了,那就更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后果,誰都知道,鐘部長一貫的作風(fēng)就是穩(wěn)準(zhǔn)狠,乘勝追擊,他一揮手,下面的小嘍啰們就齊聲吶喊,沖啊,殺呀!
有一回你領(lǐng)著學(xué)生們上山打沙棗,面對那些涌來涌去的熙熙攘攘的群山,你問他們像什么。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像饅頭,當(dāng)然是巨大的饅頭,十萬個人也吃不了的、十萬個人也只能啃下一個小角的那種饅頭。還有的說像大炮,巨大的大炮。唯有一個比別的孩子大一兩歲的明顯老成的家伙卻什么也不說,只是一臉看不清深淺的笑,表情很復(fù)雜,更嚴(yán)重的是很下流,一看就覺得后面多半藏著什么東西。那時候他心里不禁暗暗一驚,覺得那家伙說不定也是看出了什么,看出了這山地的真容,只是不便說出來,怕別的孩子笑話,更怕日后落下話柄。大一兩歲真的就有大一兩歲的不一樣。這樣看來人真是每一天都不會白過,或許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讓你增高,加厚,變寬,累積到一定的時日,然后再依次遞減,縮小,變輕,形如灰燼。那時候他就想,說不定他看到的也正是你曾經(jīng)看到的。就像太陽烤人,明晃晃、熱辣辣的光線下,并不是某一個人覺得有針在背上扎,可能很多人都會覺得有針在背上扎,包括那些素日和你不對的人,各方面都說不到一起的,甚至仇人。
也并不是每一座山之間都有洼地,有的就沒有,好不容易爬上來,往下一看,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該有的洼地不知什么時候已被砍得無影無蹤,一點兒都不剩,光溜溜地,直筒筒地,從上到下,削砍得那個整齊,直接就看到了溝底,甚至有時連溝底也不是,是看不見底的深澗。那時候,就像人生走到了絕路上,兩腿酥軟,眼前暈黑,看見天空也正在歪斜,仄傾,吱吱作響,一副很快就要塌下來的樣子。再往后,就全是這樣的了,刀劈斧砍,棱角分明。
那時候,那些永生永世都無法對他人言的令人心虛不安的發(fā)現(xiàn)也就又會從遙遠(yuǎn)的心底一路小跑著或者大步流星地來到眼前。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她的胸前只有一座山,像一頭單峰的駱駝,沉睡在途中,那一座哪去了?中間的洼地或草原哪去了?風(fēng)從四面八方刮來,互相糾纏一陣后,又各自遠(yuǎn)去,有赤焰般的喊殺聲和蒼白的勸解聲零星地留下,以后又演化為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每次碰到這樣的事情,他都會覺得有東西被沿途留下了,不再繼續(xù)跟著跋涉和轉(zhuǎn)戰(zhàn),因為他不止一次地打量和凝視過他們,那就是一些逐年掉隊的魂靈。不過,這樣的一些事情,無論是否屬實,與他個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當(dāng)然沒有,他也從來都沒有那么想過,只不過一路上枯燥地走著,閑著也是閑著,看到了什么,隨便瞎想想而已。只要一轉(zhuǎn)彎再看見別的什么,或者想起一件什么事,先前的一切很快就會又被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從來都不曾有過一樣。等到山路走完,下了平地,看見遠(yuǎn)處的房屋漸漸地多了起來,街道布置在其中,人稠雜起來,就又會有和先前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冒出來,洇出來,牢牢地攫住你的心思。不過那多半也是暫時的,一眨眼的事,因為很可能用不了多久,走完一條街,甚至才剛剛走了一多半,就又有意想不到的東西進駐你的心里。你想推開它們,趕走它們,有些一趕就走了,有的卻頑硬強橫地住下就不走了,很快又深深地扎了根,甚至還占據(jù)了很大一塊地方,迫使別的一些東西被擠壓迅速排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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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新,生于1963年,著有小說多部,主要作品有《草青》《掩面》《下弦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