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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5期|李亞:鴿子
來源:《芙蓉》2020年第5期 | 李亞  2020年11月12日07:43

李鐵丁領著樊梨花和她爹進莊時被李點蒼看到了,那就等于我們李莊的人全部看到了,因為李點蒼是我們李莊的治安主任,嗓門大是職業(yè)習慣,關鍵是他屁眼里夾不住一粒秕芝麻,稀罕不稀罕只要是個屁大的事,他就扯著嗓子亂咋呼,好像一頭小毛驢被我用錐子冷不丁地扎了一下驢屁股——說起來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今天我想說說這件事,但時間是一把殺豬刀,不僅毀了老子的容顏,還把老子的記憶力也割掉了不少,因此我不敢保證能把這件事說得一點兒也不走樣。

三十多年前,李鐵丁也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我先旁注一下,鐵丁是他的小名,他曾經(jīng)有過學名,但我實在忘了是叫李鴻章還是叫李世民,反正他那個鳥學名也沒咋用過,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是叫他李鐵丁。前后莊,南北集,認識他的人也都叫他李鐵丁。只有他娘叫他“丁”,他娘老是站在胡同口喊他:“丁啦,丁啦,咳咳,回家吃飯啦,咳咳,我搟的豆面條子,下的芝麻葉,咳咳,好吃類狠!”這個“狠”字我敢說沒有錯,因為這句話是我們李莊的方言,外鄉(xiāng)人很難理解這個。再旁注一下,我們李莊雖然不是一個獨立的宇宙,四面八方也毗鄰著很多炊煙冉冉升起的村莊,但我們李莊有很多事都和外莊不一樣。我們把高粱稱作秫秫,把玉米稱作玉蜀黍,黃豆我們稱作豆子,騙子我們叫作拐子,我們把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的人叫作寡漢條子,把沒娶上媳婦這件事叫作打寡漢,把十二三歲以下的男孩叫作鳥孩子或者半拉橛子,把十二三歲以下的女孩子叫作鳥妮子或者騷妮子,我們把李鐵丁他娘這個歲數(shù)的老婆子叫作騷老婆子。請注意,我這里說的這兩個“騷”字是尿騷的意思,并不是別個騷的意思。

三十多年前,李鐵丁他娘都六十出頭了,身體狀況相當曖昧,她想好就好,她說病就病,而且閑不住,按照我們李莊的話說,就是騷老婆子不識閑。不管白天黑夜,她都穿著那雙高靿白球鞋在莊里走動,白球鞋上雞屎或者鵝屎之漬斑斑點點,鞋帶提溜耷拉的,我現(xiàn)在一想她那個樣子就像看見個鬼魂一樣,而且走一步咳嗽一聲,從莊東頭走到莊西頭,節(jié)奏鮮明的咳嗽聲也會從莊東頭響到莊西頭。我們李莊能人多,比如農學家李得印,滿臉深刻的皺紋,既像風干的水蜜桃,又像蒼老的牤牛蛋,他一低頭一抬頭眼珠子一眨巴,就給李鐵丁他娘起了個綽號叫“肺癆”。于是,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叫她“肺癆”。那一天,就是李鐵丁領著樊梨花和她爹剛剛進莊頭,李點蒼眼角剛瞥見就扯著嗓子叫起來:“俺大娘呀,俺大娘啊,這個騷老婆子——‘肺癆’, ‘肺癆’!你趕緊出來看看啊,俺鐵丁哥領個花不溜秋的大閨女回來了!”李點蒼和李鐵丁是一個親奶奶的堂兄弟,按輩分他叫“肺癆”大娘。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這個惱人的大娘在李點蒼眼里連根老鼠毛也算不上。

李點蒼這一聲叫喚,就像平時他站在村當央大喝一聲開會了一樣,片刻間,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傾巢而出,一哄而上,人人都看到了樊梨花和她爹兩個懸殊鮮明的形象。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要講句真話了:樊梨花其實并不漂亮,只是當年我們李莊的老少都沒有見過她那樣白白的那樣圓圓的,就齊聲夸贊她長得就跟七仙女一樣。我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樊梨花當時穿的是啥樣的鞋子了,也想不起來她穿的是啥褲子,當然,想不來她穿的啥褲子也不代表她是光著腚的。樊梨花穿著一件粉底碎棗花的短袖褂子,我記憶深刻,因為我們李莊沒有一個女人穿過那么好看的洋布小褂子。更醒目的是她露出來的兩條白白胖胖十分圓潤的胳膊,一下子就讓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呆若木雞了,好像集體進入同一個夢里。當年,別說我們李莊了,就是南北集上,我們看到的女人大都是土不拉幾的,偶爾也有點洋氣冒騷的,但就是沒見過一個女人長著樊梨花這樣好看的一對胳膊,沒有這么白的,沒有這么圓潤的。就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來,仍然像當時少年心情一樣,一陣子青春期的騷氣就像被戳的馬蜂窩似的嗡一下沖上腦門。

樊梨花她爹除了說話和樊梨花一樣,都是我們李莊人雖然聽得懂但聽著有點別扭的口音,他的長相和樊梨花可謂有天壤之別,也不太好說,我真不知道怎樣形容才好。他的頭顱雖然小得像只梨子,好似被扇腫了一樣,又有鼻子眼睛,還有嘴巴和兩只幾乎看不見的耳朵,這么著,他的整個頭臉就像去年我在印度游玩時見過的豬鼻蛙——歲月交疊,時代進步發(fā)展很快,用手機百度一下豬鼻蛙就知道樊梨花她爹長相有多神奇了。而且,這個糟老頭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紀,說他四十歲也可以,說他六十歲也可以,這一點給我們李莊大人小孩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為我們李莊人向來認為,只有狡猾的拐子才讓人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來。他穿著一件白粗布長袖褂子,他媽的,前襟子上居然綴著六個直放光的銅扣子——就這么一下子,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覺得這個糟老頭與眾不同了。因為我們李莊人老幾輩子也沒有人在褂子上綴過銅扣子。不過,這六個銅扣子也沒能喚醒我對那個糟老頭的更多記憶,現(xiàn)在不管我如何努力回憶樊梨花她爹相貌如何,腦海里首先出現(xiàn)的就是這六個直放光的銅扣子。

本來嘛,那天快到晌午頂了,蟬聲不絕于耳,燥熱難挨,我們李莊的人都躲在屋里避暑氣,家家都打了幾盆井水放在屋里降溫??墒牵宦犝f要給寡漢條子李鐵丁辦喜事,誰還顧得一個熱字,哪怕出門人都熱化了也要辦喜事吃喜筵。這三十多年里,我一想起李鐵丁的那場婚宴,還能感受到當年的那種燥熱?,F(xiàn)在天氣稍微熱一點,很多人就說地球變暖了怎么著的,其實現(xiàn)在這點熱算根烏鴉毛,三十多年前的燥熱才是真正的燥熱,就像現(xiàn)在的金子沒有了金子的意味,三十年前的金子才具有金子的真正意義。前年六月份我去非洲,正是熱的時候吧,但是,我覺得非洲的燥熱都比不上我們李莊三十多年前的燥熱。不客氣地說,那時候我們李莊的燥熱經(jīng)常創(chuàng)造奇跡,比如腿長臂粗身材魁梧的男勞力李瓶蓋,人場里逞能夸耀自己能在烈日下光著腚站上十五分鐘,結果才站上三分鐘,他的大家伙就給熱化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李瓶蓋那根平素驕傲自滿的壞東西就像一根大蠟燭,在烈日下迅速融化了,眨眼工夫就滴沒了,就像一只黃鸝沖上云霄消失了身形,就像一簾幽夢消失了。親愛的讀者朋友,這絕不是個笑話,這是我們李莊歷史上活生生的典型實例。

現(xiàn)在想想,我們李莊有史以來,沒有一個人的婚宴辦得像李鐵丁的婚宴那么倉促雜亂,甚至還帶有幾分荒誕的意味。因為事發(fā)突然,先前毫無準備,好多新式規(guī)矩老式禮節(jié)已經(jīng)顧不得了,但按照我們李莊千百年都不能變的老習俗,總得讓參加婚禮的老少爺們吃頓像樣的吧!所以,在治安主任李點蒼的指揮下,我們李莊老少爺們齊上陣,把李鐵丁家三十多只下蛋的母雞全殺了,還有十八九只正下蛋的鵝也殺了。李點蒼和李鐵丁是堂兄弟嘛,打寡漢多年的老堂兄逮住一個擺喜筵的機會,再沒有比他這個老堂弟更熱情的了。還有小環(huán),就是治安主任李點蒼的太太,她那會兒的肚子大得嚇人,誰也說不清里邊有幾個豪客或者十幾個賊人,反正好像隨時都會淌出來一個不好惹的,饒是這樣,她照樣在樹底下殺雞,一刀一個,每殺一只雞就挺著大肚子浪笑好幾聲,好像殺雞這活兒讓她又解騷又愉快。李鐵丁家的那頭黑尾巴小白豬跳起來一溜白煙逃得無影無蹤,他家的老牝牛膘肥體壯在我們李莊是有名的,當時正臥在河邊樹下閉目反芻口吐白沫,就像喜歡閉目沉思的杜甫。老牝牛嘴里發(fā)出的響聲很粗笨,像用膠鞋底揉搓粗砂子。本來李點蒼跟馬樓的屠夫馬腸學過殺牛,幸虧考慮到一頭牛我們李莊老少爺們一頓吃不完,天這么熱那可就浪費了,半吊子二性頭李點蒼才沒殺牛。所以在李鐵丁的婚宴上我們既沒有吃到豬肉,也沒有吃到牛肉。

李鐵丁辦婚宴的鍋灶是我爹壘起來的,盡管我爹壘好鍋灶也就是半顆煙的工夫,但他熱得好似掉河里剛爬上來,渾身濕淋淋的,剛往樹下一站,好像一泡磅礴的小便失禁了,片刻間腳底下汗?jié)窳藘纱髩K。倒是我們李莊的大廚師李長腰厲害,在案子后邊剔骨剁肉,臉上連一滴子汗都不出,一件洗得雪白的粗布褂子上也沒冒一顆汗滴子,好像他是鐵做的,好像他是石頭做的,好像他是外星人做出來的。李長腰身高五尺,腰長四尺,因為腰長,干脆沒有了屁股。后來,我到了北京讀書,但凡看到“手揮五弦目送飛鴻”這個句子,就會想起來當年李長腰在李鐵丁的婚宴上大顯身手的神姿,由此還能嗅到那些生肉在酷熱的天氣里散發(fā)著即將腐朽的淡淡的臭味兒。

論起來我爹算是李鐵丁沒出五服的六叔,平時李鐵丁老是到我家串門,喜歡聽我爹“鬼吹燈”,加之我爹又壘了他婚宴的鍋灶,吃飯時自然坐在主桌上了。主桌上還有李點蒼,我們李莊的治安主任嘛,李鐵丁他娘“肺癆”和他老丈人。當然兩個新人也都齜牙咧嘴地坐在主桌上了。也是因為事發(fā)突然嘛,新郎官李鐵丁連胡子都沒好好刮一下,就用“肺癆”針線筐里的剪子胡亂剪了幾下,一嘴胡茬子長短不平,像生了鹽堿的草地一樣。三十三四歲的人了,留個長頭發(fā)梳個偏梳發(fā)型,本意想顯得年輕一點,逢此風光時刻也不知道洗一下,雖然梳了幾梳子,也是油膩膩貼在頭皮上,好像老母牛剛舔過的新生小牛犢。好在他換上了紅洋布褂子,又是王橋集上有名的裁縫方小鳳做的,讓三十三四歲的李鐵丁好歹也有了幾分青春氣息。那時候的方小鳳有四五十歲了吧,一天到晚嘴里生長著一根香煙,一絲煙霧一直在她臉上裊裊上升,煙灰無論多長她不彈就永遠不會掉下來。她十四歲那年被一只混蛋公羊牴壞了左眼,所以到后來得了個諢名叫做方疤瘌眼。她手藝好,敢于追逐時尚,給李鐵丁做的這件褂子就是最洋氣的大閃領款式。李鐵丁高興得不會說話了,一個勁兒地扭著臉彎著眼看樊梨花,好像他能琢磨出好辦法把樊梨花吃到肚子里。

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樊梨花當年好像也就是二十歲上下的樣子,拜天地也沒再換衣服,當時的各方面條件都不允許嘛,還是那件粉底碎棗花短袖褂子。倒是李點蒼家太太小環(huán)點子多,找了兩根紅頭繩,重新給樊梨花扎了兩根羊角辮,又纏了幾縷子紅頭繩,也還是很有喜氣的。樊梨花臉蛋上脖頸上都是汗,濕漉漉的,水淋淋的,看得很多人都想摸一摸,摸脖子摸臉都可以。她好像也不生分,架起筷子吃雞吃鵝。我記得她好像沒有吃一筷子黃瓜茄子豆角子,還有梅豆子。那時候我們李莊最喜歡種梅豆子,地邊墻角,點上幾顆活幾顆,順著墻頭爬滿院子,結梅豆子之前先開一院子花朵,有白的有粉的,好似家家都在做一場絢爛的春夢。

哦,我現(xiàn)在想起來李鐵丁家老丈人的幾分模樣了。請允許我再說一遍:這個人長相有點奇異,他身材也過于矮小,頭沒有蒜臼子大,臉沒有巴掌大,鼻子眼睛都是直勾勾地,好像銹在臉上了一樣。以前我還在我們李莊時,給別人說這件事說過好幾次,總是形容不好他,無法說準確他的走相和神情,后來我到了上海,到了北京,尤其是到了非洲,到了澳洲和南美洲,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說了:一條老鬣狗酒足飯飽之后在草叢里踱步的樣子,就是當年李鐵丁家老丈人在田間小路上走動的樣子,酷肖酷肖的。

這個老丈人當天下午就走了。我說過他穿著白粗布長袖褂子,前襟子上六個直放光的銅扣子。李鐵丁硬是塞給他的一盒玉簪牌香煙,就那么托在手里,他媽的,好像托塊玉璽一樣。他的褲子屁股上說不好是啥污漬,好像坐壞過七八個壞雞蛋。他胳肢窩里夾著一個蒲扇大的黑色皮包,我們李莊大人小孩都知道是人造革的。他好像喝多了,走路就像過河不得底一樣,上半截身子左右晃,下半截身子前后晃,好像隨時都會倒地不起。他嘴里一直叼著半截香煙,香氣撲鼻,但掩遮不住他身上散發(fā)的那種外鄉(xiāng)人才有的氣味。夏天汗流浹背的,我們李莊人的鼻子尖,一下子就聞出了他的體味,就像聞出樊梨花的體味,都和我們李莊人的體味不一樣,就像家狗嗅出野狗的體味和自己不一樣。反正當時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覺得他們的體味只有五百里之外的外鄉(xiāng)人才能散發(fā)出來。不過當時不管真假反正是喜氣洋洋的,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忽略了這個,包括他們奇怪的口音。

李鐵丁家這個老丈人只管沿著流粉河西岸往南走,我們李莊大人小孩都跟在后邊看他的走相。到了秫秫地頭我們就止住了腳步,眼看著這個老丈人在河堤和秫秫地之間的小路上搖搖晃晃越走越遠。當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大群的蜻蜓從秫秫地里飛進飛出,在田間小路上和在流粉河西岸河堤上楊樹行子里蔓延飛徊。這個老丈人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好像被氣勢磅礴的秫秫地吸收了,又好像已經(jīng)化入漫天飛舞的蜻蜓群里。

李鐵丁家在我們李莊東頭,三間堂屋兩間西廂房,都是土趴趴房子。那時候我們李莊還沒有一間瓦房,都是類似的土趴趴房子。但李鐵丁很能干,他用自己研制的細麥糠泥把幾間房子里里外外泥了一遍。他的研制成果很神奇,泥過的墻面干了以后不裂紋,光滑得就像北宋的金鑾殿。我們李莊的農學家李得印說過,歷朝歷代的金鑾殿都比不過北宋的金鑾殿。于是,全莊人都想跟李鐵丁學泥墻,都想把自家變成北宋的金鑾殿,包括農學家李得印。但是,李鐵丁這個丟人的寡漢條子不告訴大家秘方,氣得好幾個人見面都不給他搭腔了。李鐵丁還拉了一圈高高的院墻,院墻上還安裝了碎碗碴子碎瓶碴子,防奸防盜防夜牲靈跳到院子里勾他的魂。李鐵丁家兩扇大門也是好椿木的,每年過年都是請我們李莊的書法家大羔子寫的門對子。是的,那時候,大羔子七八十歲了吧,也好像是一百二十多歲了,不管春夏秋冬,沒有一天不把褲襠尿淌水的。別看他耳聾眼花,兩只手抖得篩糠一樣,但他右手一拿毛筆,全身馬上堅定不移,神情頓時一絲不抖。大羔子毛筆字寫得好,到年節(jié)我們李莊都找他寫門對子,家家戶戶的門對子寫的都是這兩句: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

那時候,像李鐵丁家這樣有形有款的院落在我們李莊僅此一家,也就是說,在我們李莊只有李鐵丁這個人最能干。每年春天,李鐵丁都會和后周莊他表哥周霸王一塊兒炕小雞,就是孵小雞嘛;同時還開染坊,把一匹匹白色生粗布染成靛青色或黑色的熟粗布。后周莊在我們李莊北面三里地。周霸王和李鐵丁是姑表兄弟。周霸王是個撇拉腿,用普通話說就是個瘸子,走起路來左腿一瘸一拐的。我以前給人家講說周霸王的事情,都會走幾步模仿他的撇拉腿。等小雞孵出來,李鐵丁和周霸王兩個表兄弟就各自挑著兩竹筐小雞娃下鄉(xiāng)賒銷,順便收些白生布回去染。他們表兄弟擔著挑子開步走,長著一雙好腿的李鐵丁走得很慢,撇拉腿的周霸王走得很快,因此他們之間從來沒拉開過距離。那時候我經(jīng)常呆立在路邊長時間望著他們走路的架勢,那樣子真是讓我入迷死了。

當年,我們李莊人知道炕小雞和染布匹這兩宗生意很賺錢,但沒人知道有多么賺錢,只是見李鐵丁家老是添東西,這個月添個新方桌,下個月添個新衣柜,連大門上那把繡成一撮干屎狀的妖精鎖都換成了四棱子日本大洋鎖。日本大洋鎖金光閃閃,高級得很,鑰匙往鎖屁眼里一插一擰,當啷一聲,鎖鼻子和鎖身頓時分成兩下里,根本不像妖精鎖那樣,插上鑰匙擰半天,還得扭半天鎖鼻子才能打開門。當然了,從李鐵丁他娘“肺癆”身上也可以看出他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一般,從穿著打扮到表情眼神——不說這個復雜而且虛無的了,單單看“肺癆”腳上那雙高靿白球鞋,就可以很輕易地把她從我們李莊一群騷老婆子隊伍里區(qū)別出來。外莊的人一看“肺癆”這等騷老婆子穿的那雙白球鞋,就知道她家里財產情況了。騷老婆子“肺癆”啥時候買的以及她因為啥要買這雙高靿白球鞋,大家可以乘便到我們李莊去打聽一下。說到這兒你不禁又要問了,李鐵丁家里條件這么好,他三十三四歲了咋還是個寡漢條子呢?這個問題,你去我們李莊打聽“肺癆”買鞋的事情時,順便也找李鐵丁問問吧,你要能找到他,也許他會給你講上一段歲月蹉跎的故事。

哦,對了,李鐵丁和樊梨花大辦喜筵這一年,我忘了“肺癆”高齡幾許了。我估計我們李莊沒人知道“肺癆”的真實年齡,就像誰都不知道這個騷老婆子做過什么樣的迷夢。但我們都知道,自從樊梨花進門之后,“肺癆”的咳嗽一下子也好利索了,不管是說話還是做事情,都是無聲無息無形無影的,就像一骨節(jié)兒勤勞的空氣。她天天早上都給樊梨花做好吃的。那時候我們李莊也沒有山珍海味猴頭燕窩,她也就是捏一小撮白面,最多兩小撮,拌成大半碗面糊,就是那種粗砂子半吊子大碗,再打上一個雞蛋,切一節(jié)子蔥白末,用她家那口祖?zhèn)魑宕乃拇缧¤F鍋煎了三五片煎餅,上貢一樣用細瓷盤子端到樊梨花床前,盡量用甜蜜的口吻低低說:“小樊,小樊,起來吃早餐了。”我們李莊的人在這種情境下,應該這么說:“你這個扒灰頭騷妮子,日頭都曬上豬屁股了,還不起來肏攮飯!”“肏攮”這兩個字,我原以為只是我們李莊的方言,過了三十多年才發(fā)現(xiàn)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早就這樣說過了?!胺伟A”當然也會說我們李莊人的話,但她沒有這樣說,她說“小樊,小樊,起來吃早餐了”。那般腔調,那般用詞,就像城里有文化有工作的人說話一樣。我敢說,盡管“肺癆”年齡到了無限領域了,但她從沒有去過縣城里,真不知道這個騷老婆子從哪里學來的這般洋腔洋調。當時我們就像聽見鬼說話一樣,嚇得魂不附體,目瞪口呆,面面相覷,農學家李得印像受傷的牤牛一樣哞的一聲哭了出來,接著屎尿齊流,鼻涕眼淚地跑走了。

我現(xiàn)在想想,三十多年前我們李莊真是奇怪。那一陣子,李鐵丁娶個新媳婦,就等于我們李莊的男女老少晚上有了娛樂節(jié)目。每天晚飯后,幾乎全莊的人都鬼鬼祟祟悄沒聲兒地坐在李鐵丁家高高的院墻下聽動靜,人人臉上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天氣還是那個鬼天氣,晚上也熱得男人女人像水淋的公兔子和母兔子一樣,但沒有一個嫌熱的。經(jīng)常是濕漉漉地等了半夜,才聽到里邊的一點點動靜。好像兩人發(fā)生了沖突。就像我們李莊人一樣,一發(fā)生沖突,先是推推搡搡幾下子,很快就是拳腳搏擊,繼而有人失聲尖叫。突然,冷不丁的樊梨花尖叫了幾聲救命,尖叫了幾聲“殺人了”。她的腔調綿軟纖細,就像好聽的黃梅戲。院墻外的大人小孩沒有去救人的,因為都知道李鐵丁偶爾殺只雞手都哆嗦,都會把自己的手指頭割淌血,他咋會拿把刀殺掉那么粉嫩好看的樊梨花呢?大家一起屏住氣,側耳聆聽李鐵丁痛殺樊梨花的聲音??墒?,總也聽不到這種殺聲,到了最后總是聽到李鐵丁歇斯底里地呼喊救命:“哎喲喂,哎喲喂,快來救命呀!”接二連三,腔調不是個好腔調,連我這樣十二三歲的鳥孩子都聽出了焦急萬分的味道來??墒?,坐在院墻下的男女老少沒一個動窩的,都是憋著氣壓著嗓子瘋狂地笑個不停。那種憋著氣壓著嗓子的狂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兇殘印象,讓我這么多年一想起來心里邊就會惴惴不安,繼而恐懼就像煙霧一樣彌漫了全身。這時候,“肺癆”出來了,她像個鬼影一樣剛到門外,大家頓時踉踉蹌蹌朝黑影里遁去?!胺伟A”打著手電筒,一邊胡亂照人,一邊扯著蒼老的嗓門就像鬼叫一樣瘆人:“點蒼大主任呀,老少爺們啊,快救救俺家丁吧!小樊啊,那個小樊啊,揪住俺家丁的人參不丟手,揪多長,快揪掉了呀!”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也許應該是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畢竟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實在記不住那個準確日子了,就算是第六天吧,我親眼看見了李鐵丁的人參被樊梨花揪后的可憐樣子,如今想起那個悲慘的模樣還是心有余悸。

那天我爹領著我到秫秫地里打秫葉——那一年,好像剛包產到戶第二年還是第三年,我們李莊各家各戶在流粉河西岸的地里都種了秫秫。流粉河是我們李莊村東頭一條南北向的河流,除了有一個叫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其實就是一條稀松平常的鄉(xiāng)村河流,夏天雨水多,河水豐盈,魚鱉蝦蟹泥鰍黃鱔橫行霸道,秋末以后雨水少,水里各種生靈逐漸消失了,剛入冬天就近似干涸。流粉河西岸大約有七八百畝田地,因為上一年種的都是煙葉,莊稼人都知道,經(jīng)濟作物嘛,榨油似的吸肥,一季子煙葉把地力都拔盡了,下一年不管上多少化肥,再種小麥芝麻類的細糧也長不好了。土地就是這么有規(guī)律的,就是這么神奇的,頭一年你搞得太狠了,第二年就不好好給你搞了。所以,我們李莊的人根據(jù)豐富的種田經(jīng)驗,一律種上了秫秫。秫秫這種糙糧好伺候,有那么兩袋子磷肥加上幾泡屎尿撒地里就行了。秫秫到了抽穗季節(jié),得把下部和中部的葉子逐步采掉,以保證通風,以保證足夠的養(yǎng)分供秫秫吸收,成長為紅彤彤沉甸甸的秫穗子,就像電影里的那樣好看。我們李莊把這個工作叫作打秫葉。

這一大塊田地有我家七畝七分地,那一年種的也是秫秫,和李鐵丁家的三畝六分地挨邊——我得發(fā)個毒誓,這個不是我為了講故事才這樣安排的,真的是當年包產到戶分地時就這樣分的。后來我看到有很多人寫文章,把打秫葉說成是很浪漫的勞動,那都是知識分子抒情說漂亮話的,我們李莊人不說漂亮話,我們說真話:所有農活里再沒有比打秫葉更難受的了。你要是種過莊稼的話,當然,現(xiàn)在種過莊稼的人成了稀有動物,差不多都到城里打工了。我的意思是說,要是你種過秫秫的話,就一定知道秫秫都是密植的,兩畝秫秫地就可以遮天蔽日,幾百畝秫秫地是個啥陣勢你肯定沒見過。打秫葉又是暑天最熱的時候,又是秫秫病蟲發(fā)作的高峰期,每一棵秫秫上都布滿了肉眼看得見和肉眼看不見的各種病蟲,你在秫秫地里打秫葉,這些孬種病蟲就會密密麻麻地落在你身上頭上,落在你脖頸子里和胳膊上,就像糊了一層稀屎,黏糊糊的你也不知道都是啥生靈。我們李莊的農學家李得印說,這些病蟲有的叫麥二叉蚜,有的叫麥長管蚜,有的叫玉米蚜,有的叫禾谷縊管蚜,有的叫榆四條蚜。他見大家聽不懂,先是傲慢地咳一聲吐口痰,接著蔑視地說:“總之,這些病蟲統(tǒng)統(tǒng)叫作高粱蚜?!鞭r學家李得印是我們李莊的大能人,盡管他家的莊稼也不是長得最好的,但他照樣啥都得比別人洋氣點,秫秫他叫作高粱,玉蜀黍他叫作玉米,黃豆他不叫作黃豆,也不像我們李莊所有人那樣叫作豆子,他叫作大豆。論說我爹在我們李莊也算是個大能人,但只要李得印在場,他只好自愧弗如,接二連三地贊揚人家:“哎呀呀,你這個歪屌日的邪性貨,咋就懂那么多呀?”……我真恨不得把你變成個莊稼人,讓你嘗嘗打秫葉是個啥滋味。尤其是,這么七八百畝秫秫,遮天蔽日陣勢磅礴,你到了秫地里就跟進入了迷宮差不多,你進了這幾百畝秫秫地里,干好事干壞事都沒人知道,就是被鬼吃了都沒人知道。我們李莊一些騷男人都厚顏無恥地說過,一進了這塊秫秫地里,就想和娘們壓摞摞。

那一天李鐵丁也到地里打秫葉了。

我說過我家的秫秫地和李鐵丁家的秫秫地挨著嘛,打秫葉也是碰上過好幾次的。我見過李鐵丁打秫葉很麻利,像個加足了馬力的機器人一樣快。這一天李鐵丁有點慢了,好像手腕和腳脖上都墜了十斤重的秤砣,好像他的胳膊腿關節(jié)都生銹了。我爹是個明白人嘛,當時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今天依然如在眼前,他瞇著眼看李鐵丁打了幾片秫葉,然后就哧哧地笑著教訓李鐵?。骸巴釋湃盏?,看著是個蜜蜜罐,實際上是個毀人爐!這大熱的天,農活正上手,你他娘的也天天弄她呀!”

我爹說了兩遍,李鐵丁都沒應聲,好像有點開不起玩笑似的,眉宇間都是惱怒的意思,而且胳膊上脖子里頭臉上落了一層高粱蚜,就像糊了一層黏糊糊的稀屎。我爹總是喜歡一鼓作氣把別人的邪火脾氣惹出來才算甘心,他又說了一句:“你弄得也對,弄大她肚子就穩(wěn)當了?!?/p>

這下子,李鐵丁氣得渾身直發(fā)抖,他愣怔了足足有三秒鐘,然后踉踉蹌蹌地穿過稠密的秫秸稈,在我爹面前站住了。我以為他要給我爹一記響亮的耳光,結果他一下子把自己的褲子脫掉了,他媽的這個粗魯貨連褲衩都沒穿。我爹尖銳地哎呀一聲,又尖銳地哎呀一聲:“個歪屌日的!大腸頭子都拽出來了!”

我不免也看了一眼。李鐵丁那個東西像個傷痕累累的大棒槌,充滿了悲傷的詩意。尤其讓我不解的是,他的兩個蛋也就是睪丸活像紫茄子一樣大,簡直比我們李莊的著名大氣蛋李更新的蛋還要大!李更新五十多歲了,他的陰囊疝是聞名方圓二十多里的,天天褲襠里就像騎著一個大茄子一樣走來走去,走了一輩子茄子也沒有變小。講真的,李鐵丁褲襠里的紅腫景象十分悲慘,幾乎成了我青少年時期的一個噩夢,讓我的青春期變得單調乏味沒有了樂趣,也避免了犯很多錯誤,因為每當我單獨和女同學在一起時,我就會想起李鐵丁褲襠里那一堆物件的可憐樣子。

那一天,李鐵丁不但給我爹看了他褲襠里的慘事,還給我爹說了別的事,也就是前幾天他在地里打秫葉,快晌午頂時他到地頭喝水就看見了樊梨花和她爹這件事。說到這兒,李鐵丁臟兮兮地瞄了我一眼,我爹一見李鐵丁這個舉動,馬上嚴肅地給我使了個“滾遠點”的眼色。這是我們李莊的規(guī)矩,因為你是個十二三歲的鳥孩子,在人場里,大人們可以隨意把他們丑陋的人參掏出來給你看,不管他們的人參是大得嚇人還是小得嚇人,或者被弄成李鐵丁這副慘樣子,他們都毫不羞恥略帶幾分淫蕩意味地掏出來給人參觀。哦,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把男人這東西叫作人參。娘們也是這樣。嫂子輩的女人們要是和淘氣的鳥孩子鬧將起來,基本上都會當眾掏出垂了三尺長、形象令人嘔吐的瞎奶子喂你奶喝。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把灰漬斑斑沒有奶水的奶子叫作瞎奶子。但是,他們大人一旦說點鳥事情,氣氛頓時變得肅穆起來,一準兒會把你趕得遠遠的,仿佛他們要交流一下彼此的心臟或者靈魂是啥顏色的,是方形的還是圓形的,是香噴噴的還是臭烘烘的。我對大人們的心臟或者靈魂之類的鳥玩意兒素無志向,就像對他們的人參和瞎奶子沒有任何興趣,所以恨不得一步就邁到了地頭,捧起罐子爽爽地喝一氣涼白開。

當年我們李莊人下地干活都要帶一罐子涼白開。就是那種瓦罐,從罐口到里邊有一層锃亮的紅釉子,就像新殺的豬血一樣紅艷艷的,罐口以下的外邊就是粗糙的原土色了,臟兮兮的,就跟我們李莊老少爺們的臉色差不了多少。三十多年前,這種瓦罐對我們李莊人作用很大,夏天下地干活用它盛涼白開,百年不遇買了斤把肥豬肉煉了油也用這種罐子盛起來。夏天里熟豬油散發(fā)的香味勾人魂魄,冬天里它凝固成那種白色——白得就像小環(huán)的奶子。我說過了小環(huán)是我們李莊治安主任李點蒼的媳婦,我們李莊人都知道她的臉黑蛋一樣,哪里料到她別的地方會白。冬天李點蒼召開全村冬季安全會,說起了罐子里的熟豬油也是易燃物,他說熟豬油看著白瑩瑩的很喜人,要是著起火來比劈柴還兇猛,就像小環(huán)的奶子,一著火就把他燒成了死牛一般,兩只腳僵翹翹。于是,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小環(huán)臉雖黑,但她的奶子就像熟豬油那樣白。那時候我只是個十二三歲的鳥孩子,一個鄉(xiāng)下的鳥孩子,一聽說這么白的奶子把李點蒼這個粗糙壯貨的兩只腳燒成僵翹翹了,就覺得也不是啥好東西。日月經(jīng)年,到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李莊不僅用這種罐子盛水盛油,還盛滿了性的想象。后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生活條件好了,這種罐子逐漸演變成尿罐子或者屎罐子。但是,如果它繼續(xù)存在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會變成值錢的罐子,就像那些珍貴的青花瓷。因為時間是很厲害的,它能夠不動聲色地改變事物的方圓和內涵。

我之所以在這里牽古扯今說罐子,是因為李鐵丁下地干活也拎了這么一罐子涼白開。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李鐵丁的這罐子涼白開不一般,別人一罐子涼白開就是一罐子涼白開,但李鐵丁這罐子涼白開是放了糖精的涼白開。三十多年后的我們都知道糖精不是啥好東西,但在當年,一罐子涼白開里放上幾粒糖精,就變成甜的了,那么,即便這幾粒糖精是劇毒的,喝了就會死翹翹,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也會歡天喜地爭著搶著把這罐子甜水喝光光。自然了,那時候的糖精水至多有毒,喝了至多是個死,現(xiàn)在的甜水里你說不上來都有啥東西,喝了你能不能死得了都成問題,你有可能變成連你自己也認不得的怪物。李鐵丁打秫葉一口氣快干到晌午頂了,口渴難挨,他回到自家地頭水罐子跟前正準備喝甜水,一抬眼,天注定,他就看到了樊梨花和她爹。他們過來把李鐵丁的一罐子甜水喝了,然后就跟著他回家了,然后李點蒼這混蛋就張羅著把喜筵辦了。

說到底,我爹和李鐵丁在詩人們稱之為青紗帳的秫秫地里,所談的秘密我就聽到這些,因為我當時心不在焉,因為我急著走到地頭偷喝幾口李鐵丁那罐子放了糖精的涼白開。

晌午頂回家吃飯,我爹還沒端上碗就喜笑顏開地把他知道的說給我娘聽,我娘還沒聽完就端著碗趕緊到胡同口吃飯了。在我們李莊,當?shù)斈锏恼f啥事都是這樣的,一個說一個聽,聽完聽不完都是趕緊往胡同口跑。當然了,我暫時還不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啥,因為我們李莊的爹娘說事情時就會用獨特的方式把小孩子趕得遠遠的,比如瞪眼,比如敲幾下碗筷,比如干咳幾聲或者一聲嘆息,或者嗓子里發(fā)出幾聲怪怪的聲音,就像老斑鳩發(fā)情的叫聲。不管他們用多么曖昧的方式,我們這些小孩們總能及時準確地明白他們的意思,趕緊滾到院墻外邊或者滾到天邊去。

一頓飯還沒吃完,我們李莊三歲的小孩都知道了,樊梨花和她爹都是四川達縣人,后來傳成了是福建三明人,到了我耳朵里就變成了陜西鳳翔人。我現(xiàn)在暫且稱之為外鄉(xiāng)人。他們遠來投親不著,路過流粉河西岸秫秫地頭時,差點渴暈了,李鐵丁這騷貨就趁機用一罐子糖精水把他們哄回來了。講真的,三十多年前我們李莊閑言碎語的傳播速度幾乎是6G的。過兩天我們還知道了那個頭臉像印度豬鼻蛙走路像非洲鬣狗的老丈人走那天,胳肢窩夾著的那個黑色人造革皮包里裝著李鐵丁給他的三千塊錢。他媽的,三千塊錢!三千塊錢,真他媽的!三十多年后我依然認為,三十多年前三千塊錢對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是天文數(shù)字。當時我們李莊的人又驚又恨又后悔,要是早知道這個老龜孫包里裝了三千塊錢,至少有八十人會藏在秫秫地里,就像當年游擊隊埋伏在青紗帳里襲擊日本鬼子一樣,把那個癩蛤蟆日的三千塊給搶下來。

那幾天,李鐵丁受傷了嘛,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傷在哪兒以及傷成啥樣了——這個主要是我和我爹的功勞。但是沒有人關心這個,根本就沒有人把這個當回事,因為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懂得,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一個天天使用小攮子的人,要是弄不傷別人,再不把自己弄傷了,那還玩啥小攮子嘛。只有李鐵丁他娘“肺癆”在人場里裝模作樣地說,她家丁的腰閃住了。這個騷老婆子說了好幾回,好像人人都相信她的話,好像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得了集體健忘癥,忘掉了幾天前他在深夜里像鐘馗抓住的小鬼一樣慘叫不已。

于是,那幾天我們看到樊梨花擔著柳木筲到官井里打水。

三十多年前,我們李莊還沒有自來水,吃水都是到村中央那口官井里打水,就是擔水嘛。有的人家使用的是白鐵桶,有的是柳木筲。白鐵桶大家都見過啥樣子,就那種輕浮樣子;柳木筲估計沒幾個人知道是啥樣子的了。想當年,我們李莊只有三家使用白鐵皮水桶,絕大多數(shù)人家使用的都是柳木筲,李點蒼家使用的是柳木筲,農學家李得印家使用的柳木筲,我家使用的是柳木筲,李鐵丁家使用的也是柳木筲。我曾經(jīng)是這樣理解的,柳木筲打的水干凈,有植物的信息在里邊,有唐詩宋詞的遺韻在里邊。白鐵皮水桶不管是打了水還是空著桶,擔在肩上走動起來總會發(fā)出輕佻的鐵皮響聲,柳木筲就不同了,不管是空著桶還是打滿了水,擔在肩上走動起來它發(fā)出的聲音怎么說好呢,就像一對好男女在沉重的木床上發(fā)出的那種美妙不可言傳的響聲。我說這話的意思,就是想說一下樊梨花擔著柳木筲到官井里打水的情景。

論說女人挑擔子水在我們李莊算個啥,治安主任李點蒼的太太小環(huán)肚子大得快要砰一聲了,照樣天天挑著柳木筲去官井里打水!哦,我說的不是打水這個活兒輕重的問題,也不是說我們李莊的娘們多能吃苦耐勞,我是說看到樊梨花挑水時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女人挑水這么好看。

故事發(fā)生在夏天嘛,穿著單薄,樊梨花又穿著那件引人想象的粉底碎棗花的短袖小褂子,她挑著一擔水走起來,她的奶子她的腰,她的大腿還有小腿,尤其那兩瓣涼粉般顫顫巍巍的屁股,都顯得格外生動。一直讓我們李莊大人小孩刮目相看的那兩條白生生的胳膊,一條搭在扁擔上掌握著方向,一條隨著步伐前后甩動,就像兩條溫順的美女蛇一樣叫人顛來叫人狂。伴隨著柳木筲發(fā)出的那種聲響,樊梨花從誰面前一走過去這個人馬上就會凝固了,包括治安主任李點蒼的太太小環(huán)。小環(huán)曾經(jīng)是我們李莊的美人尖子,雖然生活作風我不敢說牢靠不牢靠,但平時她都是走在路當中的,那天一看樊梨花挑著水迎面過來了,她趕緊麻利地移到路邊,那么大的肚子,那一下麻利,令人驚嘆,然后雙腳像焊住了一樣,還一個勁地吸肚子,生怕?lián)趿朔婊ǖ穆芬粯?,恨不得把自己的大肚子吸沒了。

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一天樊梨花挑水時腳上穿著一雙奶白色塑料涼鞋,還穿一雙粉紅色玻璃絲襪子。當時我們李莊老少爺們又眼紅又激動,紛紛猜測樊梨花既然能穿這么好看的玻璃絲襪子,那她的小腳恐怕得是金子做成的。說實話,三十多年前我們李莊一年四季沒有人穿過襪子,更別說夏天穿涼鞋了。農學家李得印用車子輪胎剪制了一雙黑膠皮鞋子,算不上是涼鞋,他赤著腳趿拉著,腳底下像是踩了兩只癩蛤蟆。李得印的腳后跟又糙又厚又裂紋,糟樹根一樣都快爛掉了,喂狗狗都不吃……樊梨花挑著水在村當央走動,我們李莊的男女老少不管干啥,哪怕也是打水,甚至和她迎面而來,也都會像小環(huán)那樣麻利地移到路邊,止住步子,滿臉帶著含義復雜的笑容,看著她從自己身邊過去。我那天也是挑著柳木筲去官井里打水嘛,哪里想到會和樊梨花迎面相逢,我趕緊閃在路邊,焊住雙腳,等她擔著柳木筲忽閃閃過去后,我感到一股氣味落到我臉上,我說不清是啥氣味,那感覺就像臉上落了一股子馬嘰嘹子尿。我們李莊人所說的馬嘰嘹子,在北京上海包括香港這樣的大城市里好像叫作蟬。馬嘰嘹子交配后就會迅速飛翔,并在飛翔時撒下一泡大尿。

一開始說這件事,我就聲明了時間是一把殺豬刀,把人的記憶力也割掉了不少——又差一點忘了,我當時還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樊梨花的那雙手,白白凈凈的,圓圓胖胖的,就像剛出殼的小雞娃。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么好看的一雙小手,肯定沒有多大的力氣,但想必一定具有神奇的魔法,否則不可能把李鐵丁的人參變成大棒槌,也不可能把李鐵丁的睪丸變成紫茄子。而那位先生——就是騎著大棒槌和紫茄子的李鐵丁,當時就倚在胡同口一棵兩摟粗的大槐樹下,瞇著眼張望著挑水的樊梨花,他還穿著那件大閃領款式的紅洋布褂子。他娘“肺癆”穿著布滿鵝鴨屎漬的高靿白球鞋,就站在他旁邊,這個騷老婆子也瞇著眼張望挑水的樊梨花。那棵大槐樹枝葉繁茂,灑下濃厚的蔭翳,罩在李鐵丁和他娘“肺癆”差不多同樣蒼老的臉上,真讓我辨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是悲傷還是喜悅抑或是發(fā)呆或者陶醉。

樊梨花在我們李莊那一陣子,她擔著柳木筲到官井里打過幾次水,可以說,這幾乎就是她在這件事情中最燦爛的部分,給我們李莊老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后來一旦說起這個來,還有好幾個娘們學樊梨花挑著一擔子水走路的樣子,包括治安主任李點蒼的太太小環(huán),盡管她的肚子已經(jīng)癟了,原先凹進去的屁股又像個大腫瘡一樣鼓起來,但是,除了沖天的騷勁頭子,她根本學不出樊梨花擔著柳木筲走動的那副風致來。

眨眼之間,流粉河西岸的七八百畝秫秫成熟了。成熟的秫穗子就像一簇簇浴血的紅珍珠,一坨坨紅彤彤沉甸甸地低著頭,尤其在夕陽下,七八百畝秫穗子恍若血海,很有一種悲壯而深遠的感覺。成熟的秫穗子在夕陽下開始呈現(xiàn)它的性能,直接地,沒有來由地,一下子就把人的情緒全部呼喚出來了。干過莊稼活的人都知道,秫秫成熟了,就得用釤刀子把秫穗子扦下來,送到場里徹底晾曬了再脫粒。我們李莊人嘴里的釤刀子,絕不是詞典上解釋的那種,它只是一拃長三指寬的單刃刀片,秫秫成熟的時候,就用這種刀片把秫穗子扦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講,“釤刀子”這三個字我也不知道寫得對不對,但我敢肯定的是,它的鋒利天下無敵,熟手老農只用一只手操著釤刀子就把秫穗子扦下來了。順便說一下,我們李莊把這種勞動叫作扦秫頭,具體操作就是左手把高高的秫秸稈拉彎腰,右手握著釤刀子把秫穗子扦下來。

七八百畝秫秫不是一家的,不是同一天播種的,所以不可能同時成熟。剛開始那天,下地扦秫頭的也沒有幾家,這么陣勢磅礴的秫秫地里,只有幾家人在干活,幾乎等于沒有人在地里干活。我親眼所見,我家秫秫地和左右鄰地是同一天播種的,所以那一天我們三家都到地里扦秫頭。我說過李鐵丁家的秫秫地在我家的左邊,我家右邊是農學家李得印家的八畝七分秫秫地。李得印家的秫秫自從抽穗,他就用好幾種顏色的鋼筆在很多秫秸稈上畫上各種神秘的符號。他的幾桿鋼筆品牌不一,都是殘缺不全的,每桿鋼筆都用線繩和布條纏頭裹腦弄得像個傷員。現(xiàn)在我猜測他應該是記錄秫秫生長發(fā)育的過程,當年真的以為李得印這個魔鬼給他家的秫秫施魔法,將來他家的秫秫顆粒會長得就像棗子那樣大。結果,到扦秫頭了才發(fā)現(xiàn)他家的秫秫穗子和我家的沒啥兩樣。但是,李得印在扦秫頭時,那副得意樣子好像他家的秫秫比我家的長得好六倍。我爹皮笑肉不笑,一個勁兒贊揚李得印家秫秫長得好,真不愧是莊稼行里的狀元,“哎呀,你這個歪屌日的,趕緊去北京農業(yè)科學院當教授吧”。農學家李得印沒搭腔,他很神秘,干活時從不和人說話,只喜歡自言自語,他那瘦得刀刃似的屁股扭來扭去,好像皮影戲里的毛驢屁股。

我砍下幾根扦了秫頭的秸稈,踩成麻披子狀,把我爹扦下的秫頭打成捆,然后扛到地頭小路上的架車子上——請不要拿上海呀北京呀香港呀那些大城市里十二三歲的小孩來想事情,我們李莊十二三歲的小孩不像他們那樣吃了數(shù)不清的糖果,這個年齡,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地里我們已經(jīng)像頭成年騾子一樣扛活了。我前邊說像我這樣十二三歲的鳥孩子是半個勞力,那只是謙虛,深知勞動艱辛的人都具備這種美德。所以前邊我說自己擔著柳木筲到官井里打水,那不是湊趣,絕不是為了點綴樊梨花打水而信口開河。

就這樣,我扛著一個個秫頭捆子在茂密的秫秫地里一趟趟穿行著,幾乎每趟都會聽到農學家李得印放一個又響又長的屁,一聽響就知道他這兩天沒少吃大豆。每次李得印放屁之后,他兒子李光仁就會大聲嚷嚷一句:“真是個好爹!”李光仁那時才二十歲出頭,整天干些劁豬騸狗的勾當,并以善于嘲諷他人而聞名于我們李莊。每次李得印放屁之后,我爹也會大聲提意見,他請農學家不要說英國話也不要說美國話??梢娔菚r候我爹根本就不知道美國人和英國人基本上說的都是一個語種。

我家秫秫地左邊的李鐵丁干活時總是閑不住嘴,他也是個說話高強大喉嚨的人。他一邊扦秫頭,一邊講說他春季里下鄉(xiāng)賒小雞和染生布的事。他大聲吆氣地講說炕小雞和挑選小雞娃需要注意的技巧,以及染生布要掌握火候和煮染的時間。他很有耐心,說話叫人聽得好似吃蜜蘸糖,腔調口吻可見他心情美如畫,好像他的大棒槌和紫茄子消失了。我那時候對這些農村謀生技能不感興趣,只是支棱著耳朵聆聽樊梨花偶爾向李鐵丁咨詢幾句染布問題。樊梨花低聲細語,說話腔調軟軟的,叫人聽了心尖就想化了淌掉。三十多年前我雖然只是個十二三歲的鳥孩子,但我們李莊的小孩對這個事情還是相當明白的,所以當時我就知道樊梨花這塊面團被李鐵丁揉到勁了。我還盼著我爹或者農學家李得印或者他兒子李廣義能接上李鐵丁和樊梨花的話把兒說幾句,把我心里的這點判斷說出來,可是他們三個粗人只管在那兒說李得印放的屁,根本就不接話把兒。李鐵丁說完染布又說小雞娃,把一件事說得就像解娘們身上的啥帶子,又詳細又瑣碎又有趣。他說有一回在馬樓那莊賒小雞娃,馬如龍他娘偷了三個小雞娃藏在布衫子里。馬如龍是個有名的赤腳醫(yī)生,方圓十幾里都到他家瞧病,他娘真給他丟人,當時就被抓住了?!靶》悴恢?,那個騷老婆子多不講理,偷了我的小雞娃,還把我的臉抓了幾把,小樊,我左腮幫子給她抓得跟鷹摟的一樣,小樊,我右腮幫子給她抓得也跟鷹摟的一樣?!崩铊F丁左一個小樊,右一個小樊,腔調和“肺癆”酷肖酷肖的。李鐵丁說:“小樊,你評一下馬如龍他娘講不講理嘛,小樊,小樊,喂,小樊,小樊!你在尿尿嗎?樊梨花,樊梨花,你在哪兒尿尿呀?喂,樊梨花,喂喂,樊梨花啊啊啊啊?!?/p>

樊梨花就是這樣從秫秫地里消失的。

當時農學家李得印的兒子李廣義飛回莊里叫人,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到秫秫地里來了,全莊人在稠密的秫秫地里竄來竄去,好像逮鵪鶉一樣,低聲傳說,相互詢問,手拉手壓著嗓子呼喊著樊梨花,在七八百畝秫秫地里耙地一樣走了兩三遍。樊梨花好像已經(jīng)幻化為一株秫秫,消失在氣勢磅礴的秫秫地里。

三十多年來,我一想這個事就覺得蹊蹺之至,但根本無解。我印象里那天下午變得有點短暫,好像很快就到了夕陽西下時分。全莊的大人小孩無不張皇失措,聚集在流粉河西岸和秫秫地之間的田間小路上,紛紛議論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說從那天樊梨花和她爹一進我們李莊就看出來兩個狗男女就是放鴿子的拐子,人家單單在秫秫地頭的小路上遇到李鐵丁,那準是早就打聽好的買賣,摸準了李鐵丁是個寡漢條子,家里有錢得很,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輕而易舉騙走了三千塊錢。那時候我還不懂啥叫放鴿子的,也沒見過三千塊錢,估計得十天半月才能數(shù)得清。當時我腦海里還浮現(xiàn)出那個老丈人在這條田間小路上行走的情景,他胳肢窩里夾著一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李鐵丁坐在秫秫地頭哇哇叫地哭泣著,他手里還拿著釤刀子。天色晚了嘛,那柄釤刀子也沒有光亮了,就好像一塊古時候的刀幣那么灰頭土臉的。李鐵丁的胡子好像一下子長出來半拃長,東倒西歪,他那樣子更像一只因捕獵蒼狼受了重傷而奄奄一息的禿鷲。過了這么三十多年我還忘不掉這個印象。當時大家怕他想不開半夜里上吊了,因為我們李莊有幾個吊死鬼在上吊前情況就和李鐵丁目前的情況一模一樣。

我們李莊的人,一旦反對什么或者吃了虧上了當受了損失,就會發(fā)狠發(fā)傻發(fā)毒誓,就會不計后果眼也不眨地拿起剪刀剪掉自己的一只耳朵,或者拿斧子砍掉自己一只腳。我說這話絕不是聳人聽聞,更不是故弄玄虛,袁世凱稱帝那年,我們李莊一個人反對帝制,氣憤得割掉了自己的頭顱,自己拎著血腦袋掛在村當街的那棵老棗樹上,吊了好幾年。最后,那個骷髏頭也不知道是被人偷去當裝飾品了還是給黃鼠狼拉走了。我說這個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我們李莊人發(fā)毒誓下毒手懲罰自己這檔子事是有淵源的。

就像我爹一樣,我也沒能看到李鐵丁剁掉大拇指的精彩時刻,因為那天一大早我去我舅舅家取好吃的了。我舅舅是個手藝人,就是劁豬騸狗那種行當嘛。那天下午,我拎著一大兜子用大粒子鹽腌好的豬腰子狗蛋一回到莊里就聽說了這件事。我趕緊跑到李鐵丁家里。真慶幸,我看到了李鐵丁的那根大拇指。當時他家院子里來了好多人參觀,騷老婆子“肺癆”穿著白色高靿運動鞋,兩只鞋上的鞋帶子提溜耷拉的,她把那根大拇指捧在手心里給人看,仿佛她兒子有骨氣她臉上很有光一樣,她滿臉又自豪又矜持的神情,兩個眼角里滿是眼屎,眼睛里閃動的光芒也比較模糊。我覺得“肺癆”手心的那一根大拇指沒啥了不起的,就像一個污穢的死黃鱔頭,又像一截快要干透的屎橛子,在傍晚的天色下微微閃爍著黯淡而深沉的光點,就像一個曖昧的法器,包含著神秘的元素,散發(fā)著天地開始和宇宙結束的強烈意味。李鐵丁萎縮著身子蹲在院子里的那棵棗樹下,他把纏著一團灰布的左手揣在懷里,那架勢好像抱著一件惡毒的殺器。在人們既驚詫又幸災樂禍的低聲細語中,李鐵丁猛一抽身子躥了起來,好像要發(fā)火,好像要歇斯底里地喊叫一嗓子,結果,他只是咽下一口吐沫,就像咽下一聲嗚咽一樣,然后,神情頹唐地出了院門。他走過我面前時我不敢看他的臉色,只是聽到他肚子里或者胸腔里咕咕咚咚的,一陣子亂響,就像曠野里牛車行走在凸凹不平的砂礓路上。

剛剛吃完晚飯,村當街傳來一連串“肺癆”鬼一樣的慘叫聲,于是,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李鐵丁跑沒影了。這時候,天早就黑透了,壁虎們趴在房檐下高昂著腦袋準備撲食飛舞的蚊蟲。我們李莊的人議論紛,都說李鐵丁準又是到秫秫地里找樊梨花了,這兩天他天天在秫秫地里游蕩,失了魂一樣。于是,治安主任李點蒼就帶領著全莊的男女老少提著馬燈打著手電,亂嚷嚷著擁向了流粉河西岸的秫秫地,就像那天尋找樊梨花一樣,手拉著手又把七八百畝秫秫地梳理了三四遍。一直找到后半夜,找到黎明時分,我們沒有找到活的李鐵丁,也沒有找到死的李鐵丁,即便找到他的一根手指頭也好啊,但是,沒有。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再沒見過李鐵丁,也沒有人聽說過李鐵丁的任何訊息。對于善于制造謠言和傳奇的我們李莊人來說,這個狀況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所以,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相信李鐵丁死了,人人都認為他是去遠方尋找樊梨花了,每一個人都相信,有一天李鐵丁會突然回到我們李莊,右手牽著大腹便便的樊梨花,缺了拇指的左手牽著一個半拉橛子或者一個騷妮子。可是,三十多年過去了,眼看著我們李莊人的愿望變成了叭叭狗吃月姥娘——月姥娘是我們李莊的方言,用普通話說就是月亮的意思。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那天夜里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在稠密的秫秫地里尋找李鐵丁的情景。呼喊聲夾雜著嬉笑聲,像一股憤怒與喜悅交織在一起的渾濁河水,毫無規(guī)則地在秫秫地里流淌著。馬燈活像幽靈似的四下飄移著,手電光到處亂晃,弄得整個秫秫地里光影斑駁陸離。雖然秫穗子已經(jīng)扦完了,沒有了秫穗子的秫秸稈更加挺拔,更加突兀,更加森然,更像詩人們贊美過的青紗帳。尤其是手電光胡亂閃動著,胡亂割碎了黑暗,使深夜里的秫秫地十分瘆人,叫人感到寬大無比的秫秫地深處隱藏著形形色色的厲鬼。大家有些膽怯,聲音逐漸脆弱地相互呼喊著,緩緩從秫秫地里鉆出來,大人孩子無不長長地呼吸了幾口氣,望著逐漸稀少的滿天星星,那感覺就像從狼群里歸來,就像從虎口里逃生,就像剛剛沖出地獄,就像終于脫離了苦海。

作者簡介

李亞,安徽亳州譙城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萬花球》等兩部,長篇小說《流芳記》《花好月圓》等四部,獲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