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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0年第6期|文珍:咪咪花生(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0年第6期 | 文珍  2020年11月17日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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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漂十余年的大齡單身男青年,因春節(jié)期間不想被親友催婚,外加老家武漢疫情的爆發(fā),而選擇留守北京與一只金橘貓過新年。文珍用冷靜、柔和的語言對主人公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行為和心理描寫,從側面為我們呈現(xiàn)出城市中單身青年的隱秘心事和生存現(xiàn)狀,以此讓我們窺探到“樹洞”中真實存在卻又不被人熟知的部分。

本文節(jié)選小說的6-8節(jié),插圖中是作者養(yǎng)的貓。

6

這是一只怎么樣的小貓呢?首先是瘦。瘦得皮包骨頭,太大的眼睛嵌在瘦貓臉上,稀臟得幾乎看不清楚眉目。但仍然能分辨出皮毛棕黃,同色環(huán)紋尾巴尖高高豎起,在冷空氣里驚恐地不斷抖動。它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隨時做好退回到灌木叢里的準備;同時又絕望地咪咪叫著,大概已經(jīng)餓了很久了,即便面前是個騙子、壞人、變態(tài)、虐貓狂,那也別無選擇,只能冒著絕大風險,破釜沉舟地斗膽一試。

他蹲下身子:咪咪,咪咪,小貓?

一瞬間這只小貓看上去仿佛很需要人,并選擇了相信自己。他心念一動:或許可以帶回家看看?等養(yǎng)好了,再問井要不要。

也許她會高興的。

7

他從來不知道光天化日接近一只貓竟然這么容易,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只要蹲下身子,伸出手,那幼小無助的獸就會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溫熱的小身子一靠近自己的膝蓋就開始呼嚕呼嚕,在自身充滿恐懼的同時,先主動領受了讓面前這個巨人放下戒心的和平使命——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你呢,你會在數(shù)九寒天給我一口吃的嗎?

他輕輕地伸手摩挲小貓的頭,皮毛粗糙,溫熱,呼嚕聲更加劇烈,幾乎是戰(zhàn)栗著急于讓他了解:它信任他、需要他,渴望得到他的保護和一口吃食。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奇怪自己竟從沒有想過收養(yǎng)一只小動物。要不是井說喜歡貓,他大概也仍然會一直不動心的。但眼前這只貓,正因為是一只貓,就和那個想象中淡黃色的身影發(fā)生了一點奇妙的關系。

他看不出來這只貓到底多大了,卻無師自通地去最近仍然開著門的便利店買來了幼貓妙鮮包、牛奶、一次性紙碟。小貓狼吞虎咽,吃得極快,不斷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慢慢吃,吃完帶你去寵物醫(yī)院,如果還有醫(yī)院開門的話。他輕聲對正埋頭大快朵頤的小貓說。當心不要噎著?,F(xiàn)在我們是朋友了。你好啊,小貓。

你好啊,小貓先生。

從“大眾點評”上查到一家離這兒最近的寵物醫(yī)院,打電話過去竟仍然開著門。他輕輕地提起小貓的脖頸,比他想象中還要更輕許多——這動作還是小時候養(yǎng)貓殘留的記憶。但那時父母認定他的主要任務是讀書,所以養(yǎng)貓的回憶并不如何美好。那只親戚送來的小白貓非??蓯郏髞硎潜粙寢屢杂绊憣W習為理由強行送人的。也許正因為父母管教過分嚴格,所以他后來才一直有一點雙向情感表達障礙?這年頭這些時髦名詞真太多了。一個人總能為自己的性格缺陷找到無數(shù)原生家庭的借口,而這樣也好。也好。

但現(xiàn)在貓又出現(xiàn)了。在他三十歲仍單身的這年。小貓再次從天而降。

8

給小貓做了全面體檢,包括血檢和便檢,杯狀病毒、皰疹、細小病毒和貓瘟一應皆無,基本還算是一只健康的幼貓仔——他一進門就忍不住問:它到底多大了?醫(yī)生說,太瘦了,從一個月到兩個月都有可能。其他問題都不大,就是有點貧血。

怪不得它的臉看上去那么奇怪,原來理應粉紅的鼻頭是蒼白的,眼睛又那樣大得驚人。

您真是好人,疫情期間還撿貓——前陣子不說動物也能傳染病毒嗎?好多人都把自己家的寵物扔了。幫忙按住小貓做體檢的護士小姐口罩后面的大眼睛充滿贊許。他心底一陣飄飄然,仿佛井本人在夸獎他。

檢查完需要注意什么事項?

小貓不能洗澡,醫(yī)生囑托說??瓷先ピ倥K也不行,流浪貓普遍身體不好,一洗澡著涼很容易感冒,這季節(jié)人和貓感冒,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點頭稱是,又問:什么時候打疫苗呢?

先帶回去養(yǎng)一個禮拜以上,如果沒有大礙,再來。

小貓像一朵臟乎乎的云偶爾停留在他懷里,掌心,口袋中。那么輕,軟,弱小,不堪一擊。他輕輕用手掌托著它,另一只手放在貓肚子上,能摸到一根根細細的肋骨和微弱的心跳。流浪貓有虱子又不能洗澡,只能在寵物醫(yī)院做了初步的體外驅蟲,也開了體內(nèi)驅蟲的藥。但是肉眼可見幾個黑點還在小貓頭頸出沒,也許剛點了藥,虱子們正在做最后倉皇的遷徙。

不過從上午到中午,天空的顏色都突然變淺了,像老天爺懶洋洋地瞇起眼假裝午睡,其實注視著蒼穹下一人一貓慢慢走回頂樓的蝸居去。

進門把小貓放下,貓顧不上警覺地查看四周環(huán)境,立刻跌跌撞撞地回頭找他:那個剛剛收留了它的好心的巨人。他一陣心軟,把剛買的碗碟洗好放在門口,再分別倒上貓糧和清水。離此前的戶外野餐還不過兩個小時,又是一輪新的、急迫到喘不過氣的饕餮。

小貓慢慢吃,都是你的。不要急。他自覺像文藝片里自言自語的傻子:我打個電話啊。如果沒有撿到這只貓,他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勇氣撥通這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了。

喂?

某某嗎?他差一點叫出井這個名字但好在沒有:過年好。

是你啊——新年快樂,恭喜發(fā)財!

他此刻非常慶幸是正月里,這個電話可以順理成章變成合作雙方的禮節(jié)性問候。但電話的屬性卻容不得半點沉默,剛一走神,立刻就像泡過頭的海參一樣脹大了:有什么事呢?

那邊是輕快的,天真無邪的口吻。和往常一樣,他只能任由井那邊先拾起言語斷掉的線頭。他也不是不嫌棄自己的。

我,我撿了一只貓。

什么?那邊的聲音這次貨真價實地驚詫了。你撿了個什么?一只貓?

就是剛才下樓散步的時候,在小區(qū)里的灌木叢里撿到的。很小,醫(yī)生說一個月到兩個月都有可能,估計是母貓不小心弄丟了的。剛帶它去醫(yī)院做了體檢,還挺健康的——你想要養(yǎng)嗎?

你知道我家人一直不同意我養(yǎng)貓……等我和他們商量一下,如果同意養(yǎng)的話再給你打回來?

好的。等你。

放下電話他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低頭看仍在進食的小貓,肚子肉眼可見地凸了起來,顯得四周肋骨更明顯,像非洲難民纖細的四肢和鼓脹的肚腹。他擔心撐壞了它,趕緊把碗碟蓋?。翰荒茉俪粤?,休息,休息一下。

而小貓的休息就是把他的腿當作樹干熟練地爬了上去。他想象不出這只貓的小小的把戲都是從哪里學來的,但是它明顯一點都不認生,而且非常之愿意親人,很快地在他兩腿之間蜷縮著睡著了,翻著圓滾滾的肚子,毛茸茸的貓頭埋在他膝蓋之間,相對臉來說太大的耳朵抽搐著。這樣一只毫無提防的小崽。他找來了濕巾給它擦臉,擦了半天臉才逐漸清晰起來:原來它只是糊滿眼屎,其實模樣很俊秀。這樣一只毫無提防也不反抗的小崽,而他們才僅僅認識不到半天。都說貓是自己選擇主人的,那么它們到底是靠什么判斷善惡的呢?

井的電話遲遲沒打來。在漫長的等待中他昏睡過去。再醒來時,窗外天都黑透了。小貓原本還在睡,立刻也跟著精神抖擻地醒來。

屋子里有另一個生靈的感覺著實奇妙。

……

文珍,作家,已出版小說集《夜的女釆摘員》《柒》《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十一味愛》,散文集《三四越界》,詩集《鯨魚破冰》。歷獲老舍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山花雙年獎、華語文學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