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0年12期|杜陽林:竹影瀟瀟
來源:《美文》2020年12期 | 杜陽林  2020年11月23日08:08

在川北老家,有村莊和人煙的地方,必有幾叢竹子,或者生長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

春風一夜,月映星耀,竹筍破土而出,竹林成為孕育新生命的產(chǎn)床。新筍出土,平平整整的土地,黃昏時還風平浪靜,次日晨曦時分,一個個小土包悄悄隆起。鄉(xiāng)村的孩童,對于生命的奧妙,多半不是出自書本知識,而是一雙清透如洗的眼睛,看過家中母豬,一天天拖垂到地面的肚皮,母雞孵蛋時堅決不挪窩的神氣,眼前諸事讓我們早早懂得了,生命是一場莊嚴的旅程,伴隨著痛苦,夾雜了欣喜。

竹筍拱出的小土包慢慢皸裂,像是冬風狠狠刮過的肌膚,有了細細密密的裂紋。一些小孩蹲在這樣的土包前,望眼欲穿,像是真切感受到了土包之下的孕育艱辛,艱辛之中的萬種欣悅。終于,一個嫩黃的筍芽,用它嬌柔的頭顱,擠破堅硬的土層,顫巍巍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它看上去既孱弱又堅強,毛茸茸的筍尖,頂著一點泥土,還有竹林的雨露,就是幼童稚氣而天真無懼的模樣。

也許天下的竹子,都有一顆堅韌的心,在外形尚未挺拔剛強時,內(nèi)心已然匹配了果敢倔強。春雨是降下人間的甘霖,清明一尺,谷雨一丈,筍的生命力實在太過強大,它大口吸吮著人間春雨,是會變長高戲法的魔術(shù)師,幾日不見,便會躥得老高。竹筍生機勃勃地努著勁兒向上,再向上,不管面對的生長環(huán)境是順是逆,是肥沃的黑土也好,是纏繞的亂草也罷,即便是讓人發(fā)憷的荊棘,或是石頭嶙峋的溝坎,誰都無法阻擋它的強悍生長。

母親曾經(jīng)挖來幾只鮮嫩竹筍,剝掉筍皮,洗凈后切成薄片,與干辣椒同炒,滋味竟比肉味鮮美。鄉(xiāng)村的筍子寶貴,要留著將來長成竹子的,記憶中,我們打過這一次“牙祭”,卻讓我念念不忘,至今回味仍齒頰留香。

鄉(xiāng)村的孩子都饞筍,但也牢牢記住了大人的囑托,不可傷筍毀竹。包產(chǎn)到戶,每家每戶都種植著自己的竹,將竹和筍看得十分重要,一邊要遏制自己嘴里的饞蟲,一邊要小心看護,免得被別的孩子偷了筍吃。對于嬌嫩味美的竹筍,家里的孩子,是最忠實的衛(wèi)兵,小心翼翼地守護,眼看竹筍像那吃風喝露便能補足充沛元氣的仙人,一面向上躥著個頭,一面脫掉層層筍衣,筍老成竹,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筍衣又稱筍殼,是它從黑暗地底到明媚地面,一路搏斗護它周全的甲胄。它是格外勇敢的,不怕解甲后,裸露出清瘦的身子骨,雖然稚嫩,卻已有了堅毅傲然的風姿,穩(wěn)穩(wěn)立在大地上。

竹筍脫落,孩子們提著竹籃撿回家。我們像拾撿春天地上遺落的一頁頁信箋,極其認真地撿起一張張筍殼,也像碼放信箋一般,將它們按照頭尾順序,一摞摞地打理整齊。筍殼撿回家,母親縫制布鞋鞋底,筍殼厚實濾水,有它守在布鞋鞋底,雨天不容易吸水,冬天又能暖腳,對于缺布少料的農(nóng)村婦女,筍殼就是做布鞋必備的良品。

在我兒時記憶中,村莊與竹,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存在。竹林是小伙伴們最愛的藏貓貓、掏鳥窩之地。竹林青翠,生長茂密,山風浩蕩時,發(fā)出沙沙聲響,猶如藏著竹兵萬千,一聲令下,立時刀戈相向。竹林氣勢恢宏,風搖浩蕩,村民瞇著眼打量竹搖枝晃時,想得更多的,卻不是它的身姿有多美妙,而是今年成熟的竹,又能砍下來派上什么用場。

農(nóng)民的生活需要竹,栽竹養(yǎng)竹,有竹可用,這才是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真實。

需要用竹的莊稼人,握著一把打磨得刃口發(fā)亮的砍刀,走進自己的竹林。莊稼人的眼光是一把鋒利的尺子,能在電光火石間,丈量出竹的長短寸徑,鎖定最佳目標。莊稼人選到了想要的一株,蹲下身子,手起刀落,竹屑紛飛如急雨,竹桿緩緩倒地。它體型修長,倒下時無半點“泰山崩摧”的重襲倒塌感,卻有一種“到死仍君子”的瀟灑淡然,伴隨傾倒,發(fā)出最后的沙沙聲。莊稼人沒那么多詩心詞緒,低頭抬起竹梢,揮刀剔去枝葉,將竹竿扛回了自家小院。

鄉(xiāng)村堪稱藏龍臥虎,哪一個村莊找不出幾個心靈手巧的篾匠呢?他們用一雙巧手,用竹子編了數(shù)不清的器皿用具。我們村的其中一個篾匠,手藝遠近聞名,諢號名為“黑臉神”。這名字一語雙關(guān),日曬雨淋的莊稼人,自然臉都是黑的,難以找得出幾個白面孔來,只是篾匠比旁人的膚色更深上幾分;既已口頭“封神”,說明大伙都認可他的手藝,只是這神并沒有好脾氣,倘若誰擾了他誤了他做事,即刻就會黑起臉孔,大發(fā)雷霆。

黑臉神不是好打交道的匠人,卻因他編蔑活時“下手如有神”,小孩子們?nèi)讨赡鼙凰橇R甚至趕出門外的危險,也要擠到院子里看他的蔑活。

篾匠黑臉神和竹子一挨近,眼中便只有竹。除非院里太吵鬧喧囂,雞飛狗跳,他一律置若罔聞。篾匠順著竹節(jié),將竹子砍成一段一段的,把腳邊的竹管利落干脆地一分為二,反復多次,原本粗大的竹管,變成了數(shù)十根青竹條。

破篾的好壞,直接決定了篾器的精細程度。黑臉神當年學徒,過的第一關(guān)也是破篾,師傅送他一把專用的小篾刀,從開始的笨手笨腳,到現(xiàn)在的舉重若輕,雙手累累疊加的新舊傷痕和繭疤,便知篾刀給他的雙手,留下多少痛楚的記憶,才擁有了讓各種竹器俯首稱臣的技能。

篾匠破好竹管放下篾刀,抓起刨子,快速地將多余的竹節(jié)竹肉削去,將竹片分成篾青和篾黃兩種篾片。村里毛筆字寫得最好的,是一個小時候念過私塾的叔伯,裝了一肚子線裝書,他也喜歡來看黑臉神破竹,一邊看還一邊評論:青龍身上扒脊皮。黑臉神干活時不喜吵鬧,叔伯在一旁說什么,他從來不反感,非但不嫌煩,臉上還流露出一種淡淡自得的神情,仿佛伯牙遇到了鐘子期。

篾青是竹篾中最好的部分,韌性厚,顏色深,剖成細細的青篾絲,用于編織筲箕、斗笠等。篾黃色淺,韌性不如篾青,但可剖成頭黃篾、二黃篾、三黃篾,最里面的一層已經(jīng)沒有多大柔韌性,鄉(xiāng)親們稱之為“篾屎”,代表“最次等”的竹條。篾黃常用作編背篼、土筐等。巧手匠人分篾青篾黃,都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看上去渾然一塊,卻能使之“井然分層”。

黑臉神篾匠擔心,小孩兒在院中打堆兒,麻雀般嘰嘰喳喳,會影響他的手感。他是一個對手藝要求極高的篾匠,剖下來的篾片,或薄如蟬翼,或厚如藤皮,無一例外都需要均勻一致,而厚薄程度,我們用肉眼難以分辨清晰,全靠匠人指尖的細微觸感。

在一陣噼噼啪啪的脆響過后,竹子已在篾匠的竹刀下,變成了細細的篾條。如此反復多次,篾匠放下刀,抬起竹絲一抖,呼啦啦全都成了舞動的竹絲,如同竹龍一般靈動。這時小孩子喝個彩拍個手,黑臉神臉色是不難看的,也許他每次“舞龍”,就是想聽孩子們發(fā)自肺腑的這聲好。

黑臉神平時也下地干活,上山開荒,一雙手伸出來,黑黢黢,骨節(jié)大,皺紋多,怎么看都不美。一旦編起竹器來,篾絲在他粗糙黝黑的手中靈巧飛舞,橫縱交織,穿梭自如,一來一往,轉(zhuǎn)眼之間就編了好大一片。嘴快的小孩叫起來:“是撮箕!”另一個持反對意見:“是筐子!”輪不到他們鼓眼打架,黑臉神已丟下手中篾活,一手一個,提拎后脖頸窩,將多嘴多舌的娃兒給拎到院門外,換個耳根清凈。其實篾匠編的是背篼的底。

我們完全沒想過,世上如果失去竹子,會是怎樣的情形。沒有了竹籃、竹筐,我們不能搬運紅苕和菜蔬;沒有了背篼、夾背,不能運送糧食和柴草;沒有了曬谷子用的晾席,不能將豐收的谷子曬干爽,“顆粒歸倉”;沒有了竹耙子,不能在山上摟雜草柴禾,帶回家生火做飯,或者翻曬地上的谷子,使每顆都經(jīng)受陽光照耀;沒有了筲箕、竹匾,無法晾曬大豆與干菜?沒有了掃地用的撮箕、竹掃帚,無法保持地面干凈,環(huán)境井然;沒有了灶臺上的竹鍋刷、蒸片,巧婦無法刷鍋和蒸饃;沒有了竹筷,無法順利從碗盤中取餐;沒有了竹扇、竹床、竹椅,炎炎夏日無法納涼;沒有了雞籠,無法將活雞帶到集市售賣;沒有了魚簍,也無法在稻田將擺著尾巴的鮮魚帶回家。

鄉(xiāng)村的竹子在《后漢書·逸民傳·梁鴻》中,貢獻了一個叫“卷席而葬”的成語,是說人死了沒有棺材,只能用席子裹尸。哪怕只有區(qū)區(qū)一條席子,葬禮瘠薄至此,卻也免除了被“軟埋”的命運,算得上不幸之中的些微安慰。席子,對于逝者是最后一點周全與體面,對于活人而言,卻是生活的必需品,否則沒有空調(diào)的夏天,將汗?jié)竦纳眢w擱放到哪里才好?

在篾活里,編席是比編斗笠籮筐更為精細的手工活。編一領(lǐng)竹席,須用青篾片,才夠韌性,又耐磨,也便于收卷折疊。手藝高超的篾匠曾夸過???,說他編的席,是可以“爺爺睡了孫子睡”,當傳家寶傳下來的。編席需用大約五毫米寬、兩毫米厚的青篾片,既窄又薄,卻要求每片都持同樣的寬度和厚度,否則編織出來的涼席,會凹凸不平,看著丑陋,躺著難受。

竹席是直接與肌膚相貼的,手藝次一點、耐心差一點的篾匠,即使馬馬虎虎將席子編好,但沒能做到每根篾片去掉毛邊毛刺,影響了美觀是小事,躺在上面,既夾身上的肉,又刺豁豁地像床上擺了幾只毛毛蟲,讓人渾身不舒服。

黑臉神既能成為遠近有名的篾匠,是他編席的本領(lǐng)非常過硬。篾片一到他的手指上,就會上下翻飛,如穿花蝴蝶。他低頭干活,老半天不說一個字,仿佛滿肚子的話,說給了光滑如水的涼席。

編完了蔑活的篾匠不怕他人打擾,一般蹲在角落抽煙休息,神情冷冷,給人一種倨傲的感覺。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捻了煙頭,隨手掐兩段地上的竹子枝葉,靈巧地繞纏綁束一番,就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竹蜻蜓或竹蟈蟈,順手送給眼巴巴的小孩子,孩子們興奮得大聲尖叫。

鄉(xiāng)村的“原生態(tài)”,并不是大家擁有超前思維,領(lǐng)先于時代,而是受錢包局限。一年到頭,苦哈哈地面朝黃土背朝天,能否保全一家大小溫飽,還是個未知數(shù)。修房造屋,是莊稼人至關(guān)緊要的大事,大家囊中羞澀,掏不出錢來購買磚頭水泥,便面向自然廣泛取材,修房時木料不夠,竹子挺身而出,派上了大用場。

茅草屋或瓦房的柱子與檁子是木頭,屋頂?shù)蔫旒芸梢允恰爸窠Y(jié)構(gòu)”,將竹竿綁排在一起,上面鋪蓋茅草或稻草,照樣結(jié)實經(jīng)用。較之長勢緩慢的雜樹,竹子一年便可成才,砍下便可使用。竹子快速生長的習性讓人們歡喜,愈發(fā)重視,不但細心看顧竹林里的“自留竹”,新屋背后也不忘栽上幾株,本意是等竹長成了砍下來編籮織匾,無形之中,為屋子增添了幾分悠然的美景,思古的禪意,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茅草屋里的夾墻,多采用砌“鴛鴦墻”的方式砌成。下部是牢固的夯土墻,需先將稻草鍘得細細的,與泥土拌和均勻,一塊一塊壘上去,在等待風干的過程中,要用木槌用力敲打,使之壓實成墻。土墻夯實到一米多高,篾匠拿來編好的篾片,嵌入土塊里,篾上一層層抹上稀泥,制成泥篾墻。泥篾墻作為夾墻使用,下面“樁基”既穩(wěn),往上“伸展”,有竹篾作骨,顯得格外平整勻直,也無需耗費太大的力氣。莊稼人在長久的生產(chǎn)生活中,總結(jié)出了十分適合自己的一套巧妙的省力方式,除此之外,他們還有拓展空間的好主意,比如搭晾臺。

用竹竿搭晾臺,能曬糧食、晾衣服。晾臺帶給生活的好處自不必說,單說遠遠一看,那晾臺上要么飄揚著小孩的開襠褲、女人的紅褂子,要么是擺排得整整齊齊的玉米棒子。玉米棒子親親熱熱你挨我我擠你地捱成一團,飽食了陽光,將自己染得金黃可喜。竹晾臺是鄉(xiāng)村一道鮮麗的風景線,點綴了貧瘠的日月。

年少時,一場大病洶洶襲來,我的左腿扭曲變形。受嚴重骨膜病的影響,左小腿處血流不暢,形如枯木棒,左大腿部分鼓滿積液,腫脹如桶。母親送我去縣城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月院,欠下親戚朋友許多債務,卻未能治好腿病。縣城大夫下了最后的診治書,要么截肢保命,要么回家等死。母親就算將自己一把骨頭拆零賣盡,也湊不夠開刀動手術(shù)的費用。無奈之下,只好接我回家等死。

既然是“等死”,誰也說不清我到底何時會一命嗚呼,一口氣吊在那兒,死不了也活不好。屋漏偏逢連夜雨,哥哥從醫(yī)院接我剛回家,年久失修的茅草屋又轟然倒塌了一半,母親只好請求隊上一位鄉(xiāng)鄰,借出一間屋暫時收留我。

寄居在人家屋里,母親還得每日兩次過來送飯。有天早上母親敲門,我因為整晚受疼痛煎熬,加之睡在別人家中,難免惶恐畏懼,胡思亂想,生怕有索命的小鬼逮了我去。折騰一夜,早上便睡過了頭,未能及時聽到母親打門的聲音。遲遲開門,母親滿臉慍色,急怒之下,叱問我為啥不早點去死,這樣拖著捱著,早晚將家人都拖死。

母親的指責,令我驚愕之下,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我恨自己的腿,恨這禍從天降的病,也恨自己受到折磨,還貪戀那一點點生的希望。我央求從窗外經(jīng)過的一個兒時好友,請他幫我砍一截竹子來當拐杖,這樣再起床開門,不用一手扶著墻,跳得歪歪倒倒,動作遲緩。

村里只有老態(tài)龍鐘的人,才會用拐杖,我卻在十一歲這年,提前預習了暮年生活。

握著伙伴砍來的竹竿,摸摸新鮮的刀痕,像摸著自己不斷惡化的左腿。它為了我,被人砍下來,無法再在春風中搖蕩枝葉,在夏雨里自在渴飲,以沙沙聲響應和小鳥啾啼,是我徹底改寫了它的命運。我覺得對不起竹,又離不開竹,拄著它,至少能在地上艱難地走上幾步。

母親和兄弟姊妹都很忙,家里找人修整房屋,忙成了一鍋粥,除了每天吃兩頓飯,我能見親人一眼,其他時候,都在默默呆著,靜靜地“等死”。腿疼得眼冒金星,連自己視為止痛良藥的中學課本都看不下去時,我選擇和拐杖說話,我其實在和竹敘說我的心事。它除了比活著時竹竿顏色深一點,怎么看都還是一棵竹。

我和竹竿說了很多很多,說自己的不甘,說我的害怕,還有我對親人的百般不舍與深深歉疚。竹竿仿佛都聽懂了,它倚在床鋪前,像是一條傷痕累累的腿,為了我還在努力,只要有人敲門,竹竿在地上用力地一點一點,送我去門口,接過母親手里的飯碗。母親看看竹竿又看看我,眼神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疼痛。

后來我遇到一個膽大的鄉(xiāng)村郎中,接我到他家治療,以奇招怪術(shù),竟讓我藥到病除。離開郎中家,我甩著兩條彈跳有力的好腿往家走,滿心都是劫后余生的興奮,我忘了自己的拐杖,忘了帶走曾陪伴我艱難行過這一程的竹竿。

其實我從未忘記過這根竹竿,它以不老不摧的姿態(tài),長久停駐在我心里,化成我內(nèi)心最頑固而溫暖的記憶。

我心中揣著竹,帶著它一年四季的美韻和風骨,去走屬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悲喜。多少年匆匆而過,我從未忘記過竹,腳步走得越遠,心卻離它越近。

母親在世時,每每回老家,她要我攙扶著,一起去竹林走一走。那時母親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全家人齊心協(xié)力瞞著她,不告訴她得的是絕癥。母親一生走過了那么多崎嶇坎坷,磨難多如牛毛,她也許早就明晰在心,只是我們不說,母親也不去捅破那層窗戶紙。

老邁的母親,只是變得更加柔弱起來,要我當她的拐杖,去竹林散散步,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氣。扶著母親走進竹林,我想起了十一歲時不知遺落何處的拐杖。如今,我竟成了母親的拐杖,那么,我也是一株竹嗎?經(jīng)受了陽光雨露,也有暴風霜雪,仍屹立人間,準備接受命運的種種無常。

母親不識字,但并不妨礙她對美,有種天然的鑒賞力與親和力。到了竹林,站定了,她咻咻喘氣,轉(zhuǎn)過一張因生病而蠟黃消瘦的臉,微笑著問

我:“竹子好看不?”我胡亂點點頭,胸腔中擁塞著對母親身患重疾的無力感與深切痛楚。母親不看我的強顏歡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撫摸離她最近的竹子,輕輕說:“好看,一年四季都好看,就算今年死了,明年生個新筍出來,也好看?!?/p>

那時我并未懂得母親,她說的是竹,也許又不是竹。在她離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捧起飯碗時,想著今生再也無法侍奉母親喝一口暖粥;我拿起外套時,想起兒時母親攢一點棉花,總是先為孩子的棉衣考量,她身上的棉襖,已經(jīng)鐵板一塊還舍不得換上新棉花;我舉起茶杯時,想起母親一個寡婦人家,霸道鄉(xiāng)鄰竟不允許母親上井打水,她走很長山路去水溝挑水回家的情景。我實在無法忍受這錐心的痛楚,驅(qū)車回了老家。

在老家的竹林,母親和我對話的情形,如同底片漸漸浮現(xiàn)圖像,那么清晰地緩緩呈見。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苦心,她早已知道自己身體是不會再好轉(zhuǎn)了,不可逆地走向衰弱與寂滅,卻在努力安慰我。生老病死,不過是自然的循環(huán)之一,昨天死去的竹子,今朝又發(fā)新筍,我不必為她的離去太過悲哀不舍。

竹林在風中沙沙作響,猶如母親為我送來千句叮嚀,讓我一顆心安妥下來,不再感受那懸浮半空、搖蕩無著的痛苦。母親曾經(jīng)說,竹子竿竿細,它長多高,根在地下就有多深。對母親的思念,不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變淺變淡,在我心頭,早已扎下了千尺萬丈的深根。

現(xiàn)在無論身處何處,只要有竹林,我都喜歡去竹林走走,有時帶一壺茶、一本書,能在竹林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人到中年,送走了至親,在疼痛的沸水中熬煮翻滾的心,在竹林感受了清涼的慰藉,不管何時去,它都能帶給我恬然和欣喜。

春天,竹筍爭先冒土而出,朝氣蓬勃地向上生長,竹林一片盎然生機;夏天,外面驕陽似火,竹林清幽靜謐,走進其中,歇了汗,收了躁意,內(nèi)心澄澈如水;秋天,晚來風急,竹葉在高高的枝梢蹁躚,不見萎態(tài),地上鋪了薄薄一層竹葉,如眠似臥;冬天,白雪壓枝低,落雪晶瑩,倒襯得竹葉碧綠,竹葉之綠,又映襯雪之純白,這一幅天地間如椽雄筆繪就的畫,是人間難得的勝景。

四季來竹林,四季清目,靜心,安神。北宋文豪蘇東坡是一個“竹癡”,他在詩中曾道:“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边@“不可居無竹”的典故,就出自晉朝的王徽之。

王徽之是王羲之的第五子,曾在皇帝身邊做過黃門侍郎。他家的庭院中,房后的空地上,到處種滿了各式各樣的竹子,有的粗獷偉岸,有的纖細秀美,有的挺拔剛勁,有的絢麗斑斕。每當他有空閑,便在竹林中悠悠散步,品評竹子的風姿美態(tài),沉醉于竹葉清香之中。

王徽之有一次暫時寄住在一個朋友家里,他見朋友的宅院找不到一根竹子,便派人從外面買來很多竹子,哼哧哼哧種在園中。朋友感到很奇怪,因為王徽之不過在這里住幾個月,何必這樣自討麻煩呢?王徽之淡然一笑:“我就像一個愛喝酒的酒徒,酒徒一天也離不開酒,我是一天也離不開竹子的。我要在這兒住幾個月,沒有竹,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呢?”

愛竹的王徽之,非但“一日不可離竹”,聽到哪兒有美竹,立即心搖神蕩,欣然前往。他因事路過蘇州,聽聞一位官員家種有一園好竹,便慕名前去觀賞。當時王徽之已很有聲譽名望,這名官員得知王徽之要來拜訪賞竹,十分高興,立即吩咐仆役們?yōu)咄ピ?,自己在客廳恭候大駕。

豈知王徽之到達后,并不派人向主人通報,他讓轎夫?qū)⑥I子直接抬到宅后的竹林中。下了轎子,他信步在竹林徘徊流連,被這竹林的幽靜之美給深深迷住了心神。待到賞竹盡興,王徽之完全忘記了還要拜訪主人這一禮節(jié),起轎準備離去。幸而主人聽到仆役之報,知曉王徽之是當代名士,并不是粗鄙不通禮數(shù)之人,一定是他對竹子太過癡迷,才會忘記應有的禮節(jié)。

主人靈機一動,吩咐仆役鎖上園門,王徽之無法出去,這才想起未曾拜訪主人,連忙回轎來到客廳,與主人相見,兩人以竹結(jié)緣,竟成為風雅好友。

王徽之性格高潔,不羈俗例,如竹一般風骨奇崛。王徽之在山陰縣住時,一天夜里忽降大雪,他看到皚皚白雪,心生感慨,自斟自酌,一個人在屋里彷徨躑躅,吟誦左思的《招隱詩》,想起自己好朋友戴安道來。當時,戴安道住在剡縣,離山陰還有很遠的距離。王徽之卻命人即刻備船,他于深夜出發(fā),冒著飛雪和寒風,向著剡縣而去。

第二天早晨,王徽之終于抵達剡縣,到了好友門口,站在雪上,稍停片刻,轉(zhuǎn)身即走。仆役非常不解,追問緣故,王徽之豁達道:“我本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見不見戴安道無所謂?!?/p>

晉人的這種名士風流,與竹韻竹魂一脈相承。誰見過竹子“彎腰低頭事權(quán)貴”,弄出一臉諂媚相呢?它自青翠挺拔,無論你是贊頌還是譏諷,是愛之如命還是厭之深切,竹依舊是竹,不改品貌,不移個性。它循著自己的本心而舒展,挺直了腰背,將細瘦變成最強韌的精神,哪怕再弱小也無懼風狂雨驟。

世上愛竹的人很多,因為受文人的偏嗜,“竹”被推崇到了一個極高的地位。李白愛竹之清幽:竹葉溪下綠,荷花鏡里香。秦觀愛竹之善感: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劉禹錫愛竹之多情: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鄭板橋愛竹之風骨: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

愛竹的人,同樣受著中華五千年的文化熏陶,竹簡留下多少鴻篇巨制,竹筆寫下多少錦繡文字。竹是最入世也最出世的君子,既可作為莊稼人須臾不分的好幫手,又是才子吟詠千年的精神載體,位列“歲寒三君子”之一,修身玉立,弦歌不絕。

在家鄉(xiāng)偶然看到一片竹籬笆,讓人心頭一喜。莊稼人對于竹之美,依舊是“實用”打底,但以此為根基,生長出了一派圓融于天時地利的審美意趣。

削竹成篾,編成竹籬,它不足半米高,算不得圍墻。圍墻是鐵面無私的,將春天墻里墻外地隔開兩端,像是王母娘娘取簪劃銀河一般無情,竹籬笆卻是春天的一分子。老母雞鼓足勁,拍拍翅膀都能飛過的籬笆墻,與其說它在“阻擋外人”,不如說是在“迎候佳客”。

鄉(xiāng)村院落的竹籬笆一搭,牽牛花有了可依仗的靠山,喜不自勝地爬了滿架都是,夏初便開了滿籬笆深紫淺紅的花。從籬笆的孔洞往里瞧,小白菜綠油油的嫩葉子,被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的,每一格都填了郁郁蔥蔥的綠意。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崽,在竹籬笆旁踱步,腦袋一點一點地親近它,聞著竹子的清香味道。

竹籬笆不是竹,卻將竹的風雅和清新,裁了一段下來,如衣裳漂亮的緄邊,沒有它,衣裳還是衣裳,有了它,衣裳就多了一分神韻和魂靈。竹籬笆讓莊稼人的屋子,也就多了活泛靈秀的模樣。

以前莊稼人被一個“農(nóng)村戶口”死死限制在土地上,如今村里外出打工、考學、創(chuàng)業(yè)的大有人在。人們離開了家鄉(xiāng),又總像我這樣,心里牽系著故土,隔一段時間就要回來走一走,看一看,摸摸故鄉(xiāng)的草葉,喝口故鄉(xiāng)的茶水,才覺得心安。這一來一回,將外面世界的許多藝術(shù)情思,也帶回了鄉(xiāng)村。

鄰家修了新房,熱火朝天地大興裝修。工匠將一盞盞竹編燈,吊到天花板上,鄰居很得意,說還在網(wǎng)上訂做了一架全竹的貴妃榻,過幾日就能運來。人們有了更為現(xiàn)代的日常生活用品,使用竹器的時間很少,鄉(xiāng)村的篾匠也就不再編織竹器。鄰居給我展示篾匠曾經(jīng)給他編織的一床涼席,這張涼席已經(jīng)用了二十多年,被油汗磨得發(fā)亮,竟無一處損壞,成為了鄰居眼中的珍品。竹或它的衍生品,都有著超越時間的強大生命力。

村莊曾經(jīng)因竹,多了生活便利,如今,竹林幽幽,抬眼四望有竹葉婆娑,更添一分藝術(shù)色彩。曾經(jīng)莊稼人種竹用竹,現(xiàn)在已慢慢學會了愛竹賞竹。世人以為賞竹是風雅玄妙的事,其實不然,無論陽春白雪或下里巴人,人人皆可為“竹友”。竹林冬暖夏涼,清瀾似海,人縱是帶著滿腔煩悶憂愁而來,在竹林中走一走,嗅嗅竹葉香,聽小鳥鳴唱,腳踩沙沙聲響,在紅塵輾轉(zhuǎn)起伏的心,總會靜下來,找到一方歸宿地。

我們曾經(jīng)盼望而不得的新筍,如今終于能吃個痛快。春和景明,家鄉(xiāng)的兄弟姊妹專程打來電話,問是否有時間回去,選那嫩生生的筍,炒臘肉或燉土雞湯。我心中是好這口美味的,又想起兒時筍尖出土后,各家小孩恨不能睡在竹林中,晝夜看守,免得被人摘去,便有些左右為難,有佛家弟子吃雞蛋的彷徨心——吃下,不知算不算一種殺生?兄姊便在電話那頭嗬嗬笑,原來現(xiàn)在鄉(xiāng)村不僅養(yǎng)竹,還專門種筍,幾場春風好雨,竹筍發(fā)得滿坡滿園,足以讓人大快朵頤,至于那規(guī)劃好要讓它成材的筍,斷斷是不會動的。

回鄉(xiāng)吃著筍,想起一樁陳年舊事。村里牛二想要搭個窩棚守瓜園,缺了幾根竹子,他和堂弟素來交好,忙著搭棚,便沒和堂弟講一聲,直接去堂弟竹林,砍下幾根。堂弟知曉后,竟全然不顧家族情誼,一路鬧到牛二瓜園來,扯著牛二衣襟要他賠償。后來兩家反目,牛二負氣推倒窩棚,和堂弟徹底斷了往來。

大胡子馬克思說得很精辟: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當人們手里只有可憐巴巴一點兒生產(chǎn)生活資料,那就是所能擁有和把握的全部,誰來動上分毫,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F(xiàn)在人們?nèi)兆痈辉A?,就算真砍了別家的筍或竹,都不算是一件什么大事,不值得上綱上線大吼大鬧。只有這樣,鄉(xiāng)村的竹,才能脫離它之前全部的生存意義,只是為人們貢獻糞箕或背篼,它也能走上精神的高地,與千年流傳的一線書香墨韻貫通,浮現(xiàn)出藝術(shù)的光澤和質(zhì)地。

蘇軾有首《定風波》寫得極好:“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焙靡粋€“誰怕”,東坡居士那豪邁中帶點天真狡黠的神情,幾乎破紙而出。在一個攜書帶茶去竹林小坐的午后,我同樣遇到了一場急雨。

雨點已是銅錢大小,打在頭上臉上,會有微疼的感覺。我鉆進竹林,雨頓時小了許多,只有從枝葉間漏下的雨滴,經(jīng)了多情竹葉的素手挽留,減滅了之前洶洶的氣勢,落得纏綿悱惻,為林中織起一片朦朧雨霧來。

我像那莽撞的雨到了竹林,放緩腳步,不再行色匆匆,這里停停,那里站站?!坝晗淳昃陜?,風吹細細香?!憋L雨不會使得竹子失色,反而為之增了意旨情調(diào),晶瑩剔透的水珠,在竹葉上無聲滾動,不盡繾綣。雨落風吹皆有聲,竹葉以“沙沙”和之,如天地間最動人的旋律,洗凈了心神通明。

清代名士溥山有一精妙對聯(lián):竹雨松風琴韻,茶煙梧月書聲。想那瀟瀟竹雨,松濤陣陣,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調(diào)琴、煮茗、讀書、賞月,都是風月無邊的雅事。可見“竹雨”之動人,早已融入文化的肌理細紋。

索性靜靜地立在竹子的懷抱之中,側(cè)耳聆聽雨和竹的互訴衷腸。雨打竹葉,是一種從天而降的濯洗,讓青綠更青綠,讓純粹更純粹。天地之間,原本就是這樣平衡的存在,有雨落傾盆,便有竹葉婆娑,有凡人趕路的辛苦,便有歇腳小憩的閑暇。

我以崇敬的蘇軾為榜樣,來赴這一場竹林聽雨之約。雨聲細碎纏綿,年少時愛不釋手的詩詞,也紛至沓來。年輕氣盛的蘇軾,竹在他眼中,那是與經(jīng)卷相提并論的地位:“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彼苍鵁嵬脸?,希翼在仕途上,伴著這“節(jié)節(jié)高升”的參照物,昂首闊步。宦海浮沉,仕途多舛,中年蘇軾再看竹,心情淡定許多,“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凈無塵,幾碩寒生霧?!彼部从曛兄?,也聽竹中雨,竹葉承受著風雨,同時又托舉著風雨,風雨侵襲了竹,卻又成就了竹,世事便是這樣難解難分,不如付之一笑。老年時光,歷經(jīng)了人世滄桑,蘇軾與竹之間,更成一種知己的互照,也許他在望著竹時,看到的是自己不肯彎腰不被折摧的正信,竹是他的精神外現(xiàn),他有了竹的君子之風。蘇軾吟竹,如吟平生種種:“累盡無可言,風來竹自嘯?!辈蝗缇汀爸裎覂赏卑?,竹是生生世世的知己,值得陪著詩人天荒地老:“披風坐小閣,散發(fā)臨修竹?!?/p>

我?guī)缀跻蜻@竹的片言只句而醉倒。竹,不是慣會醉人么?當年嵇康、阮籍等七賢,就是愛在竹林中喝酒縱歌,肆意酣暢,人們才稱之為“竹林七賢”。雨洗了竹上塵埃,竹又拂去我心上細塵,如今滿目是竹,視之卻如見本心。

我在竹林空曠一點的地方,頭頂只有疏疏竹葉,雨已成線,淌流臉上,如淚縱橫。這樣卻很好,我如竹一般,也該經(jīng)受這天水洗禮,復歸清新。禪意原來近在咫尺,就在我從小熟稔的竹林之中,一葉一世界,一花一菩提,深藏了多少妙語玄機。我到如今才得領(lǐng)悟,是時間的機緣,也是歲月的慈悲,何其有幸,伴雨倚竹,得聽天籟之音,滌除一身煩擾。

竹林聽雨,我仿若聽到了悠遠的意境,典雅的情調(diào),人與自然之間,心靈的一種交匯和共鳴。那一刻,我如同張開了凡俗之外的另一只眼睛,看到了在畫卷與詩詞中流傳千年的竹,被世代文人傳頌贊佩的竹,與百姓生平切切不可分的竹,與或寒素或高雅生活都能相諧相調(diào)的竹。原來竹既家常、質(zhì)樸,同時,它又脫俗、清絕,值得與君子的心平等對談。原來世上有些美,和貧富、美丑、老幼沒有多大關(guān)系,和歲月流轉(zhuǎn)、情勢好壞、生死榮枯都沒有關(guān)系,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佇立在那兒,有人懂得,持一顆清凈心前來叩訪,很好;無人來看,野徑無跡,也年年青翠,兀自豐饒。

杜陽林,四川省南部縣人,《企業(yè)家日報》副總編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四川省中青年作家文學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華西都市報原首席記者、新聞部主任,《成都女報》總編輯。多次榮獲中國新聞獎、全國晚報都市報新聞獎、四川新聞獎。著有多部長篇小說、詩集、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