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0年12期|潘小平:孤臣淚
秋風寶劍孤臣淚
落日旌旗大將壇
——李鴻章《絕命詩》
一
雖說已經(jīng)立冬,但從氣候?qū)W意義上說,江淮大地仍是深秋。
樹葉已經(jīng)徹底枯黃了,是金屬一般的顏色。辦公樓前的蕪湖路上,落葉如陽光一樣斑斕,入秋以后,很有幾分情調(diào)。早在三十年前,這條路就以法國梧桐而著名,幾經(jīng)改造,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行道樹都換成了香樟樹,唯有這條路上的法國梧桐,被保留下來了。其實這種植物學上被稱為“懸鈴木”的落葉大喬木,并非產(chǎn)自法國,和中國的梧桐也不是一科一屬。然而它闊大清晰的“葉掌裂”,是多么斑斕美麗啊,尤其是在秋意深濃的時候。
只是近在咫尺的包公祠,越發(fā)肅颯了。
“包公祠”全名“包孝肅公祠”,是祭祀北宋名臣包拯的專祠,“孝肅”是他的謚號。古人重“謚”,有些“身后名”的意思。游人漸漸多了起來,即便不是反腐倡廉,中國老百姓也一直有很深的“清官情結”,這些年因為貪官的層出不窮,更助長了民間的“包公熱”。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合肥的“包公祠”是李鴻章所主持重建,是的,很少有人知道。
在人們的印象中,貪官李鴻章和清官包拯,相差實在是太遠了。
李鴻章的貪腐,有“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nóng)常熟世間荒”一聯(lián)為證,這里的“合肥”是指李鴻章,他是安徽合肥人;“常熟”則是指時任戶部尚書的翁同和,他祖籍江蘇常熟。從明朝以來,就有人以“富貴威武貧賤”六字分綴六部:戶富、吏貴、刑威、兵武、禮貧、工賤。吏部相當于我們今天的中組部,專管干部的提拔與調(diào)配,居六部之首;戶部職掌國家財政,戶部尚書每月的“飯食銀子”即月工資,高達一千多兩,而總督一月的俸祿僅一百二十兩;工部因為整天和修園子修陵的工匠打交道,身份也隨之變得“低賤”;禮部則因為只負責一些祀神祭天、大婚大喪的禮儀,基本上沒什么油水可撈。李鴻章當時的身份是武英殿大學士,“入閣拜相”;翁同和當時的身份是戶部尚書,國家財政部長,把他倆拿來做成一個貪腐的“絕對”,朝廷還有什么希望?而包公一生鐵面無私,克勤克儉,據(jù)說他告老還鄉(xiāng)時,堅決不受朝廷的“金帛”之賞,宋仁宗因此欽賜護城河一段,供他頤養(yǎng)天年。這也是“包河”一名的由來。隨著包公戲、包公小說的風靡于世,包公的“清官形象”日益深入人心,他死后凡他做過官的地方:開封、端州、池州、天長,都相繼建起了包公祠,但知名度最高、影響最大者,多數(shù)他家鄉(xiāng)合肥的這一座。
歷史上合肥的包公祠屢建屢廢,最后一次是毀于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但北宋以降,合肥人就以包公為驕傲,合肥怎么可以沒有包公祠呢?于是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李鴻章籌銀2800兩,親自主持了包公祠的重建,除增建東西兩院外,一切規(guī)制如舊。那是李鴻章闊別家鄉(xiāng)近二十年后的第一次還鄉(xiāng),也是他生前最后一次還鄉(xiāng),又二十一年后,他的棺柩運回合肥老家安葬。據(jù)說包公祠落成之日,李鴻章興致極高,他特為焚香凈手,題寫了匾額,準備擇日懸掛,不料正中的位置早已被他老兄,時任湖廣總督的李翰章捷足先登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包公祠正堂上“色正芒寒”四個大字,就是出自李翰章之手。不好和他爭,當然也不能和他爭,但李鴻章又不愿屈居一隅,于是另寫一篇《重修包孝肅公祠記》,請名工鐫刻上石后,立于后院。這塊碑文,現(xiàn)在被移到了享堂正殿的左側。李鴻章當國四十年,世人多有詬病,尤其是中日甲午海戰(zhàn)之后,更是被人目為漢奸,而他如此熱衷于包公祠的重建與題書,不是很有些意味深長嗎?
與清官包拯同城而居,李鴻章內(nèi)心的道德壓力,也許我們無法想象。
對于合肥這座城市來說,李鴻章無疑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清末官場上,有以籍貫代人名的習俗,所以翁同和人稱“翁常熟”,李鴻章人稱“李合肥”,而以疆臣領袖、北洋重臣的身份,“合肥”二字在晚清四十年間,尤其甚囂塵上。但新中國成立以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座城市都羞于提及他的名字。當然,這也已經(jīng)成為歷史,今天,李氏兄弟聚族而居的李府,已被打造成一張合肥“外宣”最重要的文化名片,時常拿來向海內(nèi)外朋友炫耀。
歷史有時,就是這樣反復無常。
因為拍攝紀錄片,我不止一次去過位于合肥東鄉(xiāng)夏小郢的李鴻章享堂。1903年,李鴻章歸葬他的出生地夏小郢,此時距離他病逝北京金魚胡同賢良寺,已是兩年之后了。李鴻章病重和去世之時,慈禧太后正在路經(jīng)河南返回北京的途中,聽到消息很是震驚,也許還有些愧疚吧。她連發(fā)了三道“上諭”,對李鴻章大加封獎。中日《馬關條約》之后,在“國人皆曰可殺”的輿論壓力下,李鴻章被解除了位居二十五年之久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此后五年間,他一直閑居在北京賢良寺,直到1900年初,才離京赴廣州接任兩廣總督。1900年是中國農(nóng)歷的“庚子年”,這一年八國聯(lián)軍進犯北京,到了六月間,局面就漸漸失控了。直到這時,慈禧太后才想起李鴻章來,于是命他火速進京,又任命他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是何等樣人物?何等樣心思?這個時候怎么能貿(mào)然進京呢!所以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十月,才終于從廣州動身。經(jīng)過艱難的周旋與談判,轉過年七月,他代表清政府簽訂了臭名昭著的《辛丑條約》。他也是死在這個條約上的,死時“雙目炯炯不瞑”。
所以慈禧太后和清廷,對李鴻章多少有些心虛。李鴻章得謚“文忠”,雖沒達到他和他家族的“奢望”,但也是僅次于“文正”的“美謚”,畢竟他的道德功業(yè),和曾國藩不可同日而語。滿清二百多年間,得謚“文正”的漢大臣,有雍正朝的湯斌、乾隆朝的劉統(tǒng)勛、嘉慶朝的朱珪、道光朝的曹振鏞、咸豐朝的杜受田、同治朝的曾國藩、光緒朝的李鴻藻、宣統(tǒng)朝的孫家鼐,總共八人。前面六位除曹振鏞謚“文正”頗遭非議外,其余的都算功勛卓著;而李鴻藻得謚“文正”,則是因為他的帝師身份。至于孫家鼐,就有些末世名器的味道了,所以最遭人譏評。李鴻章如果能夠多活幾年,活到宣統(tǒng)一朝,也一定可以得謚“文正”,這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因為謚“文忠”,李氏家族得以大張旗鼓,為李鴻章修建了規(guī)制宏大的墓地和享堂。這是一大片巍巍蕩蕩的建筑群落,總面積高達14000平方米,有屋院四重,花廳寮房九十九間,此外,是成排的庫房和倉房。當然,這是史料上的描述,今天早已不復存在了。1996年前后,因為拍攝一部文化專題片,我第一次前往夏小郢,但見殘垣頹壁,斜陽衰草,整個享堂保存較為完好的,也僅剩下三進倉房。享堂前的大道,直通南淝河,1902年5月,李氏靈柩從北京起運,過通州,經(jīng)大運河抵天津,而后走海路到達上海,再經(jīng)長江水路過鎮(zhèn)江、蕪湖,沿裕溪河經(jīng)巢湖進入南淝河,就是在這里登岸。1958年大煉鋼鐵,李鴻章墓首當其沖,據(jù)負責掘墓的“群生高級社”副主任胡正清回憶,棺柩打開后,見李鴻章身穿黃馬褂,身覆“陀羅經(jīng)被”,邊上放著一副眼鏡、一塊懷表、一個拐杖,身下墊的七枚金幣,成北斗七星的形狀?!巴恿_經(jīng)被”為慈禧太后所親賜,這種織金的梵文隨葬物,為皇室殯葬所獨享。令胡正清有些意外的是,趙氏夫人棺槨里的一只小鐵箱,裝有兩塊重14.5公斤的金磚,但拿到銀行鑒定后,居然是銅鍍金。趙小蓮死在李鴻章之前,以李鴻章當時的身份地位,難道已經(jīng)拿不出真金來了嗎?
墓地遭掘后,享堂變成合肥鋼廠的一部分,墓室位置豎著合肥鋼廠的大煙囪。那三進倉房,也是因為做了鋼廠的倉庫,才得以完整保存。早年,在李氏墓園的周邊,有大片大片的護墳田,倉房主要是用來儲藏糧食,維持享堂的修葺和日常開支。李鴻章發(fā)跡之后,李氏六兄弟在家鄉(xiāng)大規(guī)模購置土地,據(jù)曾經(jīng)的李府管事唐凌輝言,最鼎盛時期,李氏家族有田產(chǎn)257萬畝。李氏采取“萬畝建倉”的辦法管理土地,僅在合肥、蕪湖、肥西、無為、六安、霍山、廬江、舒城等地建立的“李氏倉房”,就多達四十八處。2015年夏,我在巢湖周邊縣區(qū)做環(huán)湖民俗的田野考察,在廬江縣的同大圩,意外尋訪到了兩處“李府倉房”。同大圩土地肥沃,盛產(chǎn)稻米,被認為是巢湖西南最大的“圩倉”。舊時一般田地,都是“跟斗田”,即一畝地出產(chǎn)150斤左右的稻米,而同大圩的一畝地,能收200多斤。這在那時,就是一個了不起的產(chǎn)量了。當年李鴻章辦團練,來到同大圩,看到良田萬頃,稻浪如金,于是將地名“黃道”改為“黃稻”,以符合同大圩“圩倉”的美稱。太平軍與清軍的“三河之戰(zhàn)”,主戰(zhàn)場就在同大圩,而雙方交戰(zhàn)的目的,也是為了爭奪“圩倉”,以保障糧餉。同大圩一帶“米谷稟聚,河流寬闊,枝津回互,萬艘可藏”,鎮(zhèn)上的二龍街“水陸通衢,萬商云集”,民國時有米行130多家,礱坊近百家,大米日上市量三四萬斤,最高時多達30多萬斤,故有“裝不完的二龍”之說。
李府在二龍街的兩座倉房,原名“李氏圩倉”,后來嫌“圩倉”口氣太大,這才改成了“倉房”。我還曾偶然路過肥東縣梁宇店的“北兆倉”,據(jù)傳是李鴻章六弟李昭慶的產(chǎn)業(yè),原為五進青磚大瓦房,硬山式頂磚木結構,每進十一間。但也和許糟坊倉、葛洲灣倉、磨店倉等等李氏倉房一樣,都是狐兔出沒,荒草殘陽。合肥東鄉(xiāng)的佃戶盛傳,李鴻章名下的田產(chǎn),在東鄉(xiāng)約為50萬畝,占當?shù)靥锂€的三分之二,每年可收租5萬石;而瀚章和蘊章兄弟,更是合肥東鄉(xiāng)的大地主。容閎因此在他《西學東漸記》中,指李鴻章“私產(chǎn)四千萬,以遺子孫”,很是氣憤。容閎是中國的“留學之父”,也是在李鴻章的支持下,他得以先后選派四批共120名幼童,遠赴美國留學。
在享堂的陳列柜里,有一份《分家合同》,據(jù)說由李經(jīng)邁之子李國超保管,美國學者苑書義(福爾索姆)曾在李國超處親見原件,征得主人的同意,將它收入自己的專著。李鴻章育有三子:經(jīng)方、經(jīng)述、經(jīng)邁,長子經(jīng)方是從六房李昭慶過繼,經(jīng)述、經(jīng)邁是親生?!逗贤返牡谖鍡l規(guī)定,李鴻章在合肥縣、巢縣、六安州、霍山縣的田產(chǎn),以及在廬州府、巢縣、柘皂村、六安州及霍山縣的房產(chǎn),均為李鴻章祭田及恒產(chǎn),永不分割、抵押或出售,其“歲入”除用于祭祀和廬州府城祠堂的修護外,所余部分用于擴置房地產(chǎn),由李國杰經(jīng)管。李國杰是李經(jīng)述的長子,李鴻章的長孫。李鴻章去世后,李經(jīng)述憂傷過度,百日之內(nèi)也撒手西去,李鴻章的“一等肅毅侯”爵位,即由李國杰襲承。
然而這又怎么樣呢?
收割后的土地一望無際,合肥東鄉(xiāng)的李氏墓園,沒在濃濃的秋意里,仿佛盛大的鋪張。死后葬在夏小郢,是李鴻章生前的遺愿,他自言一生敬重包拯,希望死后能夠陪伴在他左右。這一愿望,曲折地流露出他潛藏于心的“清官”情結,以及因喪權辱國而遭世人詬病的現(xiàn)實痛苦。民間關于夏小郢,有所謂“一里葬三公”的夸飾,說是在方圓一華里范圍內(nèi),有三個大人物在此安葬:一是宋代“包孝肅公”包拯,二是明代朱元璋手下的“蔡國公”張得勝,最后一位,就是晚清的“文忠公”李鴻章。包公墓后來遷到了包河,蔡國公墓今已不存,唯有李鴻章墓在地方政府的主持下,近年來大規(guī)模維修復建,重現(xiàn)屋宇連綿,宏闊浩大的氣象。2002年11月,一座高達十三米,被譽為廬州第一牌坊的巨型雕花石坊,在李鴻章享堂前落成,四柱沖天式牌坊正中,鐫刻著“鈞衡篤祜”四個大字,是李鴻章七十大壽時,光緒皇帝對他的親筆褒獎。
這也是江淮間跨度最大、高度最高的新建石坊,暗示了一個時代的風向。
二
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我進入合肥西鄉(xiāng)的“三山”一帶。
所謂“三山”,是指大潛山、紫蓬山和周公山,為淮軍的發(fā)跡地。咸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歲在辛酉,英法聯(lián)軍攻占了北京,火燒圓明園。咸豐皇帝倉皇出奔熱河,最后病死在了避暑山莊,隨后,慈禧太后發(fā)動了辛酉政變。在一片混亂和動蕩中,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打下了無錫和蘇州,接著又進軍松江與上海。被困上海的江蘇士紳,開出誘人的條件,請求曾國藩出兵,而其時曾國藩手中只有兩萬多湘軍,又正在部署圍攻南京的戰(zhàn)役,如何顧得過來?李鴻章于是得奉曾國藩之命,回家鄉(xiāng)組建一支新軍,準備進軍滬上。
這也是“淮軍”的由來,歷史就這樣選擇了李鴻章。他晚年對自己的一生,做過這樣的概括:少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窜娙霚撬爸心耆竹R”的人生轉折點,由此,他將步入一個廣闊的政治舞臺。
烈日下三山連綿,草木繁茂,一些百年前的淮軍圩堡,隱約其間。咸豐初年,洪楊起,天下亂,各地士紳紛紛結伙建砦,以求自保,其時,張樹聲、張叔珊兄弟筑堡于周公山下,劉銘傳筑堡于大潛山下,周盛波、周盛傳兄弟筑堡于紫蓬山下,在與太平軍的拉鋸戰(zhàn)中十分兇悍?;剜l(xiāng)辦團練的李鴻章,直接把目光投向這幾支民團武裝,而幾乎同時,他也收到了張樹聲的一封信,表達了真心投靠,以博功名的意愿。
這真是一拍即合,合肥西鄉(xiāng)的團練,很快就歸到了李鴻章的名下。湘淮勇營制度,是繼八旗、綠營之后晚清一代新軍制,其最大的特點,是“兵為將有”。這表明軍隊對于將領,具有絕對的“私屬性”,也因此劉銘傳的隊伍稱“銘字營”,潘鼎新的隊伍稱“鼎字營”,張樹聲的隊伍稱“樹字營”,吳長慶的隊伍稱“慶字營”,也稱“慶軍”?;窜娊M建之初,以親族、鄉(xiāng)鄰、師生、同年、世誼等等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為紐帶,集團內(nèi)部帶有強烈的封建性。而這些最初招募的淮勇,后來都發(fā)展成為淮軍的骨干,最終構成了淮系的將領體系。
1862年4月5日,中國的農(nóng)歷清明,像往常一樣,這一天長江上細雨紛紛??倲?shù)為6500人的淮軍,在安慶碼頭分乘上海士紳花18萬兩白銀雇來的英國輪船順流而下,穿越太平軍的千里防線,長驅(qū)直入上海,投入對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之中。
李鴻章把他的行轅,駐扎在上海城南的徽州會館,并且很快就平息了上海的戰(zhàn)亂。接下來他大抓紀律,每天中午12點、晚上10點各點名一次,士兵不許擅自出營?;窜娭幸矝]有一人吸食鴉片,這在當時的清朝軍隊中,絕無僅有。他還大力開展營制營規(guī)教育,教唱《愛民歌》:“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第一扎營不要懶,莫走人家取門板;莫拆民房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生產(chǎn);莫打民間雞和鴨,莫借民間鍋和碗……”
這首歌是曾國藩在建昌大營時親自寫作,很有些“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意思。不久又取得了“虹橋大捷”,淮軍以三千人擊破李秀成十萬之眾,李鴻章由是名聲大振。
然而今天,當年淮軍大營駐守的上海城南一帶,所有的遺跡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李鴻章躊躇滿志的背影,隱覆在了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場景之后。這一年的年底,清政府實授李鴻章為江蘇巡撫,他從一介書生,一躍而為手握兵符的封疆大吏,而他這一年,才剛剛四十歲。
從同治元年春三月,帶領十三營淮軍入滬,到同治三年夏四月攻克常州,僅用兩年時間,李鴻章就平定了江蘇。這就是李鴻章晚年,多次沾沾自喜的“功德在吳”。平吳大功告成兩個月后,湘軍、淮軍合圍南京,為了不和曾氏兄弟爭這個“破城首功”,李鴻章在上海始終按兵不動。1864年7月19日,金陵城破,太平天國滅亡,朝廷賜封曾國藩一等侯爵,加太子太保銜;賜封李鴻章一等伯爵,賞戴雙眼花翎。
花翎是孔雀翎,有單眼、雙眼、三眼之分?!把邸笔侵隔嵘系摹把蹱顖A”,“眼”越多越貴重?!巴狻蹦觊g,“雙眼花翎”賞給有戰(zhàn)功的官員,“三眼花翎”則是親王、貝勒等皇族的特權,后來也賞賜有特殊功勛的漢大臣。李鴻章后來,就曾獲賞“三眼花翎”。乾隆至晚清,被賜“三眼花翎”的滿漢大臣共有七位,其中傅恒、??蛋?、和琳、長齡、禧恩五位是滿人,漢大臣只有李鴻章和徐桐二人。
不得不來說說“蘇州殺降”,此舉最能披露李鴻章的心機、手段和殘忍多變的政治人格。這是太平天國末期,震驚中外的一個大事件,在太平軍八大首領“降清”之后,不費一槍一彈就進了蘇州城的李鴻章,非但沒有信守“降則封”的承諾,還精心布置了一場鴻門宴,乘太平軍降將躬腰俯首,接受頂戴花翎之際,一舉殺了“八降王”。接下來又在蘇州城大肆屠戮,被殺的太平軍降卒人數(shù)很難詳考,但多數(shù)人認為有兩萬眾之多。
充當“勸降”中間人的英國人戈登得到消息,認為是大英帝國的恥辱,提著一把手槍到處找李鴻章,倉皇之下,李鴻章躲到了城外的一只小船上。他后來用八萬兩白銀,解決了戈登問題,常勝軍最后的遣散,則花白銀十九萬兩。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戈登此后和李鴻章成了“過命”兄弟,1880年伊犁事件,清政府請他來華調(diào)停時,他甚至到天津勸說李鴻章?lián)碥娮粤ⅲ?/p>
李鴻章一生,信奉“有錢能使鬼推磨”,善于以金錢玉帛解決紛繁復雜的矛盾。《清史稿》上說他“時以詼笑解紛難”,又說他“不為小廉曲謹”,“好以利祿驅(qū)眾”,都是很中肯的批評。隨著太平天國的徹底覆滅,湘軍和淮軍的去留,成了擺在清王朝面前的一個大問題。李鴻章敏感地意識到,裁湘留淮,是壯大自己勢力的一個絕好時機,千年不遇。因此當曾國藩剿捻一年半,無功而返時,野心勃勃的李鴻章就接替了他的剿捻大臣。這是塊燙手的山芋,但李鴻章不嫌燙。同治七年六月,淮軍圍殲捻軍于山東荏平縣南鎮(zhèn),綽號“小閻王”,智勇雙全的捻軍領袖張宗禹走投無路,縱身跳入滔滔大河。他的死,標志著歷時18年之久的太平天國和捻軍起義,徹底落下了帷幕。
此一戰(zhàn),李鴻章得賞“太子太保”銜,并以湖廣總督協(xié)辦大學士入京陛見,賜紫禁城騎馬。
四十六歲,李鴻章位極人臣,出將入相。
此時那些跟隨李鴻章從合肥西鄉(xiāng)出發(fā),“血戰(zhàn)百城”的淮軍將領,也都成了氣候,他們紛紛衣錦還鄉(xiāng),在一個叫作“六家畈”的地方大興土木。六家畈的“六”字,讀如“陸”字,和“六安”的“六”字發(fā)音同?!傲钡谋疽猓瑸閰鞘隙雷鎱窃偃驄D生“六子”而遷居巢湖,“畈”指“田土”。太平天國戰(zhàn)爭期間,一大批吳姓子弟追隨李鴻章進入淮軍,剿捻成功后便抱團結伙,建造了這一大片齊山飛檐,青磚灰瓦的“淮軍別墅”。但經(jīng)百多年洪水戰(zhàn)亂,曾經(jīng)綿延上百棟,聳列幾千間的淮軍別墅群,早已蕩然無存,僅剩下原湖濱中學校址、現(xiàn)鎮(zhèn)政府南側和養(yǎng)正小學西側三大片保存較為完好,總計不過百間左右。
沒能找到淮軍名將吳長慶的老宅,后來才知道,他是廬江南鄉(xiāng)人,并不出自六家畈吳氏。說吳長慶有人可能不大知道,要說他的兒子吳保初。清朝末年,浙江提督吳長慶之子吳保初,湖廣總督譚繼洵之子譚嗣同,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陳三立,福建巡撫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并稱“清末四公子”。都是“官二代”,都是詩酒風流,譚嗣同就不用說了,陳三立是著名學者陳寅恪之父。還有一個大人物和吳長慶關系深大,就是袁世凱。他是隨吳長慶渡江入朝,在“慶字營”起家的,沒有吳長慶,哪有后來的袁某人?不同的是,吳長慶持身清正、家風謹嚴,支持變法、同情革命,孫輩中吳炎世、吳弱男、吳亞男三兄妹,是最早的同盟會會員,而袁世凱卻臭名昭著。但不知為什么,李鴻章不怎么喜歡吳長慶,他在山東籌辦防務時,受到的最大掣肘,就是來自李鴻章?;窜妼㈩I中,清廉自愛如吳長慶者鳳毛麟角,因此即便是在朝鮮迅速地平息了“壬午兵變”,他也最終沒能“位至封疆”。
清末官場貪腐成風,政以賄成。
但據(jù)胡思敬《國聞備乘》記載,李鴻章對待鄉(xiāng)人,情誼最厚,晚年坐鎮(zhèn)北洋,凡有安徽老鄉(xiāng)來求,無不安置于“局所軍營”,外省人幾無插足的可能。這就是所謂的“會說合肥話,就把洋刀挎”。但他對他六弟李昭慶,似乎并無看顧,也不知他們兄弟間有什么矛盾。據(jù)馬昌華《淮系人物列傳》,李昭慶在曾國藩大營時,作戰(zhàn)很是勇猛,每戰(zhàn)“匹馬斫陣,所向無前,雖盛暑寒冬,與士卒同勞苦”。只可惜本是李昭慶甕中之鱉的捻首賴文光,最后被留守揚州的吳毓蘭所活捉,李昭慶鏖戰(zhàn)一場,卻只得了一個記名鹽運使的虛銜。他當然不服,也不甘,更何況他二哥李鴻章,此時正一言九鼎!就去天津找他老兄討個說法,誰知“文忠復避嫌,不為推薦”,遂“郁郁不得志”。這是李經(jīng)方內(nèi)弟劉晦之《異辭錄》中的原話,想來不假。李昭慶不久又重返天津,結果一病不起,“卒前數(shù)日,文忠往視,太常移面向內(nèi)不與語”,也就是說,李昭慶臨死時,仍然記恨李鴻章,“移面向內(nèi)”,不愿和他說話。
在六兄弟中,李鴻章與李昭慶的關系最為復雜。眾所周知,李鴻章長子李經(jīng)方,過繼于六房李昭慶,而這位“李大公子”在李府很是跋扈,權力很大。按說李鴻章對李昭慶,應該比對其他兄弟更為親近一點,然而相反。據(jù)說是與一則傳言有關:李昭慶立功后進京覲見,被慈禧太后留在深宮數(shù)日,朝野謠諑紛傳。這在正人君子曾國藩,怎么能看得下去?于是去找李鴻章要說法。為了不株連家族,李鴻章就令他六弟自殺,這一說法,在合肥鄉(xiāng)間流傳甚廣。不錯,李昭慶是死在他二哥天津府上,死時年僅39歲,但曾國藩1872年3月就已在南京去世,而李昭慶進京是1872年5月間,時間對不上啊?還有的說,李昭慶死后,為了表示對他六弟的愧意,李鴻章才過繼了李經(jīng)方。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李經(jīng)方被過繼,是在1862年,距李昭慶死,還有多年的光景呢。
所以民間傳聞,多似是而非,可信度不大。六家畈淮軍建筑中最完整的一片,在鎮(zhèn)子西頭,為淮軍名將吳育仁舊宅。吳育仁少小家貧,以織布為生,后隨叔父吳伯華入淮軍,因軍功升至記名總兵,獨領“仁字營”,官至總兵加提督銜,晉授建威將軍,正一品。不過武官的“正一品”,是不能和文官比的,“武一品”見了“文一品”,照例要“行禮挎刀”?!靶卸Y”是稱“下屬”,“挎刀”是為長官“站班”,類似于今天的“站崗”。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吳育仁還鄉(xiāng),廣置田產(chǎn),在六家畈建六棟四進大院,地勢在當?shù)刈罡?,?jù)說風水也最好。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它二進大廳的黑色大梁非常難得,當?shù)厝朔Q“獨龍過江”。
吳家的后花園廢棄已久,蒿草沒膝,瓦礫遍地,我進去站了一站,深感無常。這里曾做過部隊的康復醫(yī)院,渡江戰(zhàn)役和朝鮮戰(zhàn)爭,都有大批的傷病員在這里治療,死后就葬在附近的茶壺山上。他們中的很多人,一生都處在傷痛之中,沒有結婚,也沒有親人,他們漸漸老去,直到死亡。
再后來,這座院子就空了。
都是些陳年舊事,沒什么人感興趣了。大霧漸漸散去,陽光金子一般,在松冠上跳躍。文革后期,康復醫(yī)院改做學校之后,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一度讓這座老宅子充滿了朝氣,草木也蓬勃起來了。但后來這些樹也都沒了,只保留下老兵們最早栽下的一棵,是松樹,在院子中間,孤零零地站著。
很寂寥。
行走在鄉(xiāng)村的大地上,滿目滄桑。然而兩株高大的廣玉蘭,還是不期而遇了。據(jù)說這兩株廣玉蘭,是慈禧太后親賜。在劉老圩、張老圩、唐老圩、周老圩等等淮軍圩堡密集的合肥西鄉(xiāng)一帶,隨處可見慈禧所賜廣玉蘭,淮軍將領中唯平捻有功者,可獲此殊榮。廣玉蘭原產(chǎn)美洲,江淮本土沒有這個樹種,由于花朵碩麗,形似荷花,又稱“荷花玉蘭”,剛引進的時候,有人干脆以“洋玉蘭”稱呼。沿著六家畈古老的街巷,行走在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淮軍建筑群落,有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在一些民居的屋檐上,還能看到殘存的“貓頭瓦”和“滴水瓦”,“貓頭瓦”上翻,“滴水瓦”下垂,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屋頂排水問題,保護房屋不受水患侵擾。中國古建的智慧,時時在鄉(xiāng)村的斷壁殘垣間閃耀。淮軍的財富和權勢,曾經(jīng)堆積起一方的富足與繁華,但也不過百年時光,就滄海桑田了。
后期的淮軍,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地域性軍事集團,而是逐步向全國性的政治集團發(fā)展。和湘軍的“功成軍散”不同,淮軍在完成對內(nèi)鎮(zhèn)壓太平軍和捻軍的任務后,仍然保留了一支具有相當實力和現(xiàn)代化水準的軍隊,投入到了抵御外侮的戰(zhàn)爭中去,并最終成為國防主力軍。
該如何評價他們呢?
三
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對上海丁香花園的龍鳳雕,仍留有很深的印象。
那是1996年,大約是秋天,我跟隨《皖賦》攝制組前往上海,拍攝李鴻章位于華山路849號的丁香花園。梧桐已經(jīng)黃了,滿地落葉。華山路上的法國梧桐,是上海最早的法國梧桐,這一帶原先是法租界。1887年9月,工部局董事會撥銀1000兩,向法國訂購了250株懸鈴木和50株桉樹,作為法租界的行道樹,這也許就是“法國梧桐”的由來。在“老上?!钡男哪恐?,上海真正稱得上林蔭道的,一是筆直的衡山路,一是彎曲的華山路,而華山路兩側的歐式風格建筑,是它與商業(yè)寫字樓林立的淮河路最大的區(qū)別。
走在落葉金黃的華山路上,最能感受秋天的燦爛。
丁香花園正沐浴在深深的秋色中,只是錯過了丁香花開的6月。在西方,“丁香花開”寓意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jié)。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英國鄉(xiāng)村式建筑,雙坡屋面,木柱敞廊卻帶有濃郁的中國味道。這是19世紀60年代,李鴻章聘請著名的美國建筑師羅杰斯來滬設計建造,而羅杰斯是現(xiàn)代化建筑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善于將衛(wèi)生、消防、通風、供暖等等現(xiàn)代生活理念,融入古老的建筑藝術。坊間傳說,這座園子是李鴻章為他的七姨太“丁香”所建,滿園的丁香,在4月至6月的漫長花期開放,由此成為舊上海有名的庭園。雖然早就有人指出,李鴻章根本沒有什么“七姨太”,他本人也幾乎沒有住過這里,但人們依舊津津樂道于它的“墻外行人,墻內(nèi)秋千”。我對此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鳳亭”上的“金鳳”,在與被稱作“蛟龍臥半園”的琉璃龍墻遙遙相望時,呈現(xiàn)出怎樣的姿態(tài)。當然是龍鳳呈祥,但那只金鳳卻高高在上,對著遠處的龍墻,不可一世地傲慢。這一設計是出自設計師本人,還是出自李鴻章的暗示呢?今天已經(jīng)無法知道了,但它象征著李鴻章的一生,象征著一個時代。
所有人都活在慈禧太后的陰影之下,這就是唐德剛所說的“晚清四十年”。又何止四十年啊,從咸豐十一年(1861年)發(fā)動辛酉政變,到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光緒死后一天離世,慈禧太后整整統(tǒng)治了中國四十六年。歷經(jīng)咸豐、同治、光緒三朝;策立六歲的載淳、四歲的載湉、三歲的溥儀;三度垂簾、兩番歸政,整個滿清王朝和王朝的男人們,都籠罩在這個女人的淫威之下。而或同時或更早,英國發(fā)生了工業(yè)革命、法國發(fā)生了政治革命、俄國發(fā)生了政黨及意識形態(tài)革命、日本完成了明治維新。古老的中華,就這樣被世界拋棄了。
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李鴻章深感掙扎的屈辱和痛苦。而在當時,李鴻章被稱為“東方俾斯麥”,是世界公認的外交家。然而弱國貧國無外交,他所有的外交實踐,幾乎都是代表中國政府在屈辱的城下之盟上簽字。他本性是一個賣國賊嗎?當然不,他和日本簽署的第一份條約,就是一份平等條約。那是1870年,日本明治維新后不久,派使臣到天津的直隸總督衙門,來和李鴻章交涉,要求正式建立兩國的外交關系,經(jīng)多次折沖,終于在1871年正式建交。日本當然也想仿照西方列強,把一個不平等條約強加給清政府,但遭到了李鴻章的強烈抵制。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后來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才稱他為“大清帝國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強一爭長短之人”,對李鴻章不敢小瞧。
但李鴻章當時并不知道,日本于他,意味著什么。
1895年3月14日,天津碼頭上寒氣襲人,剛剛開復了一切處分的清政府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懷揣著皇上授予的頭等全權大臣證書,帶領他的長子李經(jīng)方、隨員馬建忠、伍廷芳和美國顧問科士達等一行人,從這里登上德國“禮?!碧柡汀肮x”號。他們這是要去日本馬關,馬關是日本指定的議和地,等待他的是他的老對手,日本明治維新的風云人物,日本內(nèi)閣總理伊藤博文。行前他就知道,此一去他將踏上萬劫不復之地,所以希望李經(jīng)方能夠避免和他同行,免得將來父子一起挨罵;也曾想把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翁同和拖下水,但翁同和哪里會上這個當?都是讀書人,都熟讀中國經(jīng)史,都知道此一去,必將留下千古罵名。想起臨行前,向皇帝辭行的一幕,李鴻章心中凄涼萬分。明知道“割地”是“求和”的唯一途徑,但面對光緒皇帝的反復詢問,滿朝的王公大臣卻沒人肯發(fā)一聲。更令人氣憤的是,翁同和竟當著皇帝的面,大唱“償勝于割”的高調(diào),說什么寧愿多賠款也不能割地,就為了自己“清正”的好名聲!
清人胡思敬說翁同和“書生誤國”,臺灣學者雷祿慶則認為,無人肯像李鴻章那樣,不顧個人安危,以七十三歲高齡毅然負起必遭世人唾罵的屈辱使命。而此時的慈禧太后又在哪里呢?她在長春宮,犯了肝氣疼的老毛病。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把授權李鴻章割地賠款的難題,推給了光緒皇帝。但到底不放心,又急召李鴻章進宮,秘授可以割讓遼東或是臺灣一處,實在不行了,就把兩地都割讓給日本。
李鴻章就這樣帶著他的屈辱使命,開始了他屈辱的日本之行。這時他還不知道,在日本等待他的,還有一場血光之災。他已經(jīng)到了人生暮年,須發(fā)皆白了,二月的寒風里,愈加伶仃。馬關的春帆樓,是當?shù)匾患抑暮与囵^,主人名叫藤野美智子,是一個美艷的寡婦。春帆樓的地勢很好,面對關門海峽,伊藤博文經(jīng)常光顧這里。這一天他憑樓遠眺,看到萬頃碧波之上,往來著點點漁帆,聯(lián)想到自號“春畝”,于是靈機一動,給這家河豚館起名為“春帆樓”。
“春帆樓”從此成了全日本最有名的河豚館,而隨著李鴻章的到來,它還將進入中日關系史。
當李鴻章一行五人步入春帆樓時,廳堂正中已經(jīng)擺好了一張碩大方桌,周圍是十一張笨重的木椅。他沒有注意到它們之間的區(qū)別,他原本心細如發(fā),卻在見到伊藤博文的瞬間,亂了心神。他帶來的人,被安排在了左半邊,他居中,左手是他的兒子李經(jīng)方,對面是他的老對手伊藤博文。一別十年,伊藤也老了,李鴻章寒暄著,很有些感慨。1885年5月,伊藤博文以特使身份來華會商朝鮮問題,李鴻章沒把他放在眼里,結果就簽下了出讓中國在朝利益的《天津條約》。如今忽忽十年過去,局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日本已由一個“蕞爾小國”,一躍而為野心勃勃的軍事強國。所以伊藤博文才敢要求他遠涉重洋,到日本談判,毫不顧惜他的風燭殘年之身。
談判極為艱難地進行,李鴻章一再打起他外交中多次使用過的“痞子腔”,希望能少出讓一點國家主權。然而這一切都無濟于事,談判桌上的伊藤博文一副戰(zhàn)勝國的傲慢,當李鴻章表達兩國相鄰,還是應該永修友好之意時,伊藤博文竟用諷刺的語氣說,十年前我就告誡過中堂,中國應該自強,不想十年過去,你們還是這樣不堪一擊!
這是指剛剛結束不久的中日甲午海戰(zhàn),李鴻章花費二十年心血、數(shù)千萬兩白銀建立起來的北洋艦隊,在黃海一戰(zhàn)中全軍覆沒。而就在幾年前,日本海軍的實力還遠不能和北洋海軍相比,尤其是,他們沒有“定遠”和“鎮(zhèn)遠”這樣的主力鐵甲艦。19世紀60年代以前,日本和中國一樣封閉,幕府的鎖國政策推行了二百年之久,和歐洲、美國甚至亞洲近鄰國家,都幾乎沒有官方往來。1854年,美國強迫日本簽訂了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神奈川條約》,接著,西方列強陸續(xù)用炮艦轟開了日本的大門。同治七年,公元1866年,日本明治天皇繼位,隨后日本從政治制度、經(jīng)濟制度到文化教育,開始了一場深刻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史稱“明治維新”。日本對外擴張的野心也隨之膨脹,而中國首當其沖,面臨日本對外擴張的威脅。
這才有了馬關。
春帆樓上,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的談判已經(jīng)進行了三次,都因為日本方面提出的停戰(zhàn)條件難以接受,而陷入僵局。李鴻章憂心如焚,形容憔悴,徹夜難眠。這天談判結束后,他和隨員們一起返回住處,在快到“引接寺”行館時,突然從人群中沖出一名男子,迎面向他開了一槍。李鴻章被射中左面頰,血流如注,一時場面大亂。
不、不、不!抬回會館之后,他堅決不讓取出子彈,他甚至不愿包扎,要讓洞穿的面頰和血衣,成為談判桌上的籌碼!刺殺李鴻章的是一個名叫小山豐太郎的日本浪人,他的行刺,完全打亂了日本政府的計劃。李鴻章被刺后,國際輿論大嘩,日本方面害怕列強趁機干涉,只得宣布無條件休戰(zhàn)。日本天皇親派御醫(yī)前去治療,伊藤博文也于夜間青衣小帽,親往李鴻章下榻的寓所探望。合肥鄉(xiāng)間流傳一句話:“挨了一子彈,少了一萬萬”,是說由于李鴻章挨了一槍,使得日本政府被迫把賠款從三萬萬兩白銀,降到了兩萬萬兩。
然而根據(jù)戚其章先生的研究,日本方面無孔不入,早就探聽到了清政府開給李鴻章的底牌,有意把價碼抬高到了三萬萬兩。
馬關簽約后,國人震怒,尤其是割讓臺灣的噩耗傳回,更是“四萬萬人齊下淚”,李氏父子千夫所指,遭到朝野上下的口誅筆伐。李鴻章發(fā)誓“終身不履日地”,兩年后他出使歐美,途經(jīng)日本橫濱時夜宿船上,拒不登岸。次日換乘的船只到來,需坐小船接引,當?shù)弥〈瑸槿毡敬粫r,他堅決不肯上船。日本方面迫不得已,只得在兩艘大船之間,架起一道“飛梁”。
那一晚在船上,李鴻章一定站了很久很久,隔岸遙望春帆樓的燈火,他也一定徹夜難眠。
在舉國一片罵聲中,只有梁啟超說了一句公道話:當此之際,即使有蘇秦、張儀的辯才也沒有用,就是沒有李鴻章,日本也會和中國簽下這個條約。
也不知李鴻章,聽沒聽說過這句話?
他去世后的第二年,淮系的重要人物,他的學生吳汝綸東渡日本考察教育,來到了春帆樓上。進去后他一眼就看出,李鴻章當年談判坐的木凳,比日本人的矮半截。他不由得悲從中來。陪同的日本友人請他題字,他提筆寫下了“傷心之地”四個大字,他后來的《馬關》詩,也有“舟人哪識傷心地,為指前程是馬關”句,可知馬關簽約對整個淮系集團,傷害有多大。
四
一樣是天津碼頭,一樣是春寒料峭,李鴻章的心情卻大不相同了。
這是1896年3月10日,七十四歲的李鴻章帶著他的兩個兒子李經(jīng)方和李經(jīng)述,從天津啟程,開始了他周游列國八萬里的外交航程。
一年前的3月14日,他也是從這里登船,去往日本的馬關。不堪回首啊,那蝕骨錐心一般的屈辱。他面頰上的槍傷隱隱作痛,子彈硬硬的,仍然嵌在骨縫中。他想就讓它永遠待在這里吧,也許這樣,能夠減輕一點自身的悔恨和痛苦。
雖然被剝奪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職務,投閑在了賢良寺,但朝廷辦外交仍然離不開自己,這讓李鴻章的心里,稍稍有些平復。1896年5月26日,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禮,朝廷決定借慶賀之名,派他前往俄國商談聯(lián)俄抗日事宜,而外間盛傳,李鴻章上船時,帶了一口楠木棺材。當他到達美國,《紐約時報》記者采訪他,提出想看看這口隨行的棺木時,李鴻章微笑道:你看老夫,像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嗎?
真假莫辨,都是江湖傳言。
但李鴻章確實長于辭令,剛一涉足外交,就顯示出了非凡的外交才干。那是1870年,那一年的春天,天津接連發(fā)生迷拐幼童的事件,到了六月間,憤怒的天津百姓涌進法國教堂,打死了兩名神甫和十名修女,砸了法國使館。這就是轟動一時的“天津教案”。清政府十萬火急,派曾國藩前去處理,臨行前曾國藩寫下遺囑,為示赴死之心,也是抬了一口棺材。結果非但沒有辦好交涉,反被朝野罵作“賣國賊”,狼狽而返。
曾國藩那樣的正人君子,怎么去和洋人糾纏?
李鴻章則不然,和外國人打交道,他才不會像他老師那樣道貌岸然。接手天津教案后,他一邊拖延時間,避免沖突,一邊請英國公使威妥瑪做中間人,加以斡旋。事情解決得很好,八面玲瓏的李鴻章,一躍而為外交奇才。也就是從這時起,與洋人有關的一切難題,都由李鴻章出面辦理,以致形成了日后對外交涉中,外國人只知有李鴻章,不知有清政府的局面。
天津教案后,李鴻章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從此開始了他“權傾一時,謗滿天下”的人生歷程。他的責任從安內(nèi)轉向攘外,對手也由亂匪變成洋人。當時的中國,積貧積弱,連秘魯這樣的小國也敢踹上一腳。1873年8月,秘魯派出全權大使,向總理衙門要求通商,總理衙門把這個燙手的山芋,直接扔給了李鴻章。在秘魯有大約10萬中國勞工,均是通過非正常途徑被拐賣去的窮苦百姓,他們從早到晚牛馬一樣工作,卻待遇非人。秘魯華工因此聯(lián)名向朝廷遞交了《訴苦公稟》,要求朝廷出面保護,李鴻章決定好好利用這一機會。所以當秘魯全權大使葛爾西耶到達天津后,李鴻章的態(tài)度十分輕慢,表示華工問題不解決,通商條約就不可能有任何進展。同時他暗中派人,前往秘魯秘密取證,帶回大量秘魯政府侵害華工的罪證,終于在第二年的六月,和秘魯簽訂了《中秘查辦華工專條》和《中秘友好通商條約》。
這是一次成功的談判,這和初入外交圈的李鴻章態(tài)度強硬有關。然而僅僅兩年之后,他在煙臺與英國人威妥瑪談判有關《煙臺條約》時,身上的鋒芒就已消磨殆盡,被封疆大吏劉坤一怒斥為滿身“暮氣”。《煙臺條約》的主要內(nèi)容,是增開湖北宜昌、安徽蕪湖、浙江溫州、廣東北海、四川重慶為商埠,大通、安慶、湖口、武穴、陸溪口、沙市六個長江沿岸城市為停泊碼頭。劉坤一得知后,大為不滿:“合肥”煙臺之議,口岸越開越多,像這樣江河日下,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然而不開放口岸,難道還像過去那樣閉關鎖國,夜郎自大嗎?李鴻章深感困惑。乾隆以前,朝廷要處理的對外關系,主要是中番關系,周邊國家都是中國的番屬國。而眼下的情形是,西方列強一個個虎視眈眈,希望在對中國的瓜分中利益均沾。中國早已從一個大國強國,變成了一個弱國貧國。即如中法戰(zhàn)爭,直接起因就是法國侵略越南,滿朝的文武百官認不清形勢,還叫喊著要出兵保護。連本土都保護不了,還去保護什么番屬國?。靠尚?!在李鴻章看來,朝中一班大臣,一個個顢頇迂腐,只會一味主戰(zhàn),若戰(zhàn)敗了呢,又一味求和。中法戰(zhàn)爭從1883年8月開始,到1885年3月結束,歷時一年半,朝廷始終在“戰(zhàn)與和”之間猶豫,打得異常艱苦。3月25日,清軍在鎮(zhèn)南關大捷,接著乘勝收復了諒山,李鴻章立即電告總理衙門,建議乘諒山收復,法國內(nèi)閣倒臺之機,與法國議和。
《中法新約》就是李鴻章乘勝講和而簽訂的一份條約,因為默許了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而遭到朝野一致斥罵。有人抗言,由于李鴻章的軟弱,“法國不勝而勝,中國不敗而敗”,李鴻章出賣了大清利益,出賣了前線將士用生命換來的勝利,罪該萬死。群情激憤中,名士梁鼎芬上折子參劾李鴻章有“六可殺”,要求誅李以謝天下。
梁鼎芬是“同光”年間,粵中大儒陳蘭甫的學生,科名很早,光緒六年,二十二歲時就點了翰林。梁鼎芬生得頭大身矬,須眉如戟,相貌粗魯;娶妻龔氏,卻亭亭玉立,美而能詩。龔小姐的舅舅,是做《十朝東華錄》的王先謙,也是名重一時的大儒,所以梁鼎芬才子佳人,春風得意,眼高于頂。
當時官場,尤重同鄉(xiāng)和同年,南書房翰林李文田,是梁鼎芬的同鄉(xiāng)前輩,彼此走得很近。而李文田會看相,許多人都相信他能斷人生死。這一年,他為梁鼎芬排八字,算出他二十七歲必死。梁鼎芬一聽大起恐慌,請教李文田如何化解?卻說方法只有一個:遭遇奇禍。恰逢中法交涉破裂,清議抨擊李鴻章賣國,梁鼎芬就拿李鴻章做題目,上折說他“六可殺”。果然落了個充軍的罪名,但他也因這個折子,名震天下。
李鴻章曾有言“局外論事易,局內(nèi)處事難”,疆臣和詞臣的分野,看出來了吧?而實際上,除了放棄越南這一番屬國外,《中法新約》是晚清政府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在對外戰(zhàn)爭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沒有賠款、沒有割地的條約。但面對洶洶清議,李鴻章百口莫辯。更可怕的是,慈禧太后也開始對他不信任了。對清流和清議,李鴻章一向并不在意,一幫書蠹蟲,還能翻了天啊?他怕的是慈禧太后,但也只能耐下心來等待,而不久機會就來了。北京有一座蠶池口教堂,靠近中南海,是康熙年間法國人所建,因為高高聳立,俯視宮廷內(nèi)苑,成為慈禧太后一大心病。很多人出面,都沒能把這座教堂請走。《中法新約》簽訂后,李鴻章進京陛見,慈禧太后當面交代,希望他能把這件事情辦好。
李鴻章當然不會像前頭那些人那樣愚蠢,而是將與自己交好的德國人德璀琳找來,通過他和北京著名法國傳教士樊國梁暗通款曲。李鴻章許愿說,如果能夠說服教堂遷走,他會出面建議樊國梁擔任羅馬教廷駐華公使。還有這樣的好事?樊國梁大喜過望。誰知他跑到羅馬一打聽,教皇根本就沒有任命他的意思,樊國梁深感受騙了。受了騙的樊國梁一邊在羅馬大罵李鴻章,一邊在教皇面前搗亂,而李鴻章是何等樣人?何等樣手段?他立即讓德璀琳,給這姓樊的法國人一點顏色看看。德璀琳就親自出面,威脅樊國梁說,你如果還想在中國混飯吃,就不要開罪李中堂。
經(jīng)過來來回回一年多的折騰,事情終于辦成了。法國教會答應于除夕前,將蠶池口教堂遷往西什庫,并且允諾新建教堂的高度,比原先降低三丈。慈禧太后大為滿意,李鴻章于是得以重回清政府外交舞臺。
所以私心里,李鴻章認為清廷的外交,少了他還是玩不轉。此次出使八國,他把第一站定在了俄國,因為兩國有著漫長的邊境線。沙俄一直以來,對中國就抱有野心,歷史上曾割去我國144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本來對老毛子,李鴻章是一直存有戒心的,但在《馬關條約》簽訂當天,俄國突然從半路上殺出來,聯(lián)合法、德兩國,要求日本將遼東半島歸還給清政府,把李鴻章徹底弄暈了。他就是從這時起,決心實行“親俄抗日”的外交策略。而李鴻章不知道的是,參與“還遼”的三國各懷鬼胎,俄國要遏制日本在遠東的勢力,法國要聯(lián)俄制德,德國則想在中國建立一個海軍基地。
結果清政府以3000萬兩“贖遼銀”,贖回了遼東半島,這使深諳春秋“合縱連橫”策略的李鴻章,看見了一條“以夷制夷”的出路。不僅是李鴻章,當時就連翁同和、孫毓汶、張之洞、劉坤一這些中央和方面大員,也都高唱“聯(lián)俄抗日”的論調(diào)。李鴻章在圣彼得堡,受到了空前盛大的接待,當他到達下榻的俄國商人巴舍夫的私邸時,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門前聳立的一座高大中式牌樓上插滿了龍旗,而中間鑲嵌著的,是他本人的大幅照片。
負責接待李鴻章的財政大臣維特,是俄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最負盛名的政治家,為迎合李鴻章,特許他在正式外交場合抽煙。李鴻章使俄期間,也一直感覺良好,常常是旁若無人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吸一吹,捧著他的水煙袋。1896年6月3日,沙俄利用中國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的困境,藉口“共同防御”日本,誘迫特使李鴻章與俄國外交大臣羅拔諾夫、財政大臣維特,在莫斯科簽訂了《御敵互相援助條約》,史稱《中俄密約》?!吨卸砻芗s》的簽訂,使得沙俄的勢力借助于鐵路,兵不血刃地伸進了中國東北。越到后來,李鴻章越能感到自己“老來失計親豺虎”,犯下了一生中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但在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回到上海后,他甚至夸口說,《中俄密約》可保中國二十年太平無事。
簽約之后,李鴻章很快離開了俄國,前往德國。德國因為期望李鴻章能在他們那里訂購大量軍火,其歡迎儀式和接待規(guī)模更加浮夸。李鴻章一下火車,就看見裝飾豪華的德皇御車等候在那里,而他下榻的行館,竟然掛著一只他喜愛的畫眉鳥。報紙上更是連篇累牘,報道他的非凡事跡和非凡貢獻,不惜夸大其辭。十多天后,日本使臣山縣有朋到達德國,接待規(guī)格就比李鴻章小多了。德皇在“耐芝堂”接見了李鴻章,贈他和他兒子李經(jīng)方以金剛鉆石紅鷹大十字頭等寶星,這在德國是殊榮。
在西方人眼里,李鴻章素有“東方俾斯麥”之稱,在德國為他準備的行館里,就并列掛著他和俾斯麥的照片。俾斯麥協(xié)助威廉國王統(tǒng)一了德意志各郡,改變了整個世界格局,是德國人心目中的英雄。李鴻章本人也十分欽佩這位“鐵血宰相”,讓他沒想到的是,當自己從車上走下來時,胸佩紅鷹大十字寶星、頭戴御賜王冠的俾斯麥,早已在門口迎候。但以梁啟超的觀點,李鴻章與俾斯麥,無論是在軍事、內(nèi)政還是在外交上,都無法相提并論。
李鴻章離開德國時,場面就有些冷清了,他沒有能像德國人所希望的那樣,訂購大量的軍火,德國人很不滿意。這以后他訪問了荷蘭、比利時、法國、英國和加拿大,所到之處,均受到各國政府熱情的歡迎。在英國,維多利亞女王還陪同他檢閱了一年一度的英國海軍大演習,看著近百艘英國軍艦馳騁于碧海藍波之上,想起自己那支葬身海底的北洋艦隊,李鴻章暗自神傷。
1896年8月29日,李鴻章到達紐約。除鳴炮十九響外,和歐洲各國不同的是,數(shù)萬美國人民還手持中美兩國國旗,歡迎李鴻章的到來。整整一百年后,他的曾孫李道豫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美大使,李鴻章若泉下有知,會有何感想?
這一年的10月,李鴻章結束了他的八國之行,返回北京。盡管出訪期間,各國元首都給他以隆重的禮遇,他自己也是“各國富強之策,躍然于心”,打算著回來后有一番大作為,但朝廷迎接他的,只是一個“在總理衙門行走”的虛銜。而且不到一周,他又因“擅游圓明園”受到罰俸一年的處分。圓明園早已廢棄,過去也常有官員進去憑吊,所以這個處分,就是要殺殺他的威風。
從天津教案開始,李鴻章辦了三十年外交,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心灰意冷。
五
他又一次住進了賢良寺,枯坐終日,深居簡出。
在晚清官場上,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俞蔭甫拼命著書,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蔭甫是指晚清有名的大學問家俞樾,他字蔭甫,號曲園,和李鴻章是道光甲辰年的鄉(xiāng)試同年,又同是曾國藩的學生。少荃是李鴻章的字,這句話,極好地概括了曾國藩一文一武兩大門生。俞樾在咸豐八年,初入仕途之時,就在河南學政任上,因“出題割裂”被人參劾。據(jù)說他是從《論語》“邦君之妻章”中,割“君夫人”三字;從“陽貨章”中,割“陽貨欲”三字,出“君夫人陽貨欲”為考題,是以下一章的首句,接上一章的末句。這已經(jīng)不是不通,而是戲侮了,若放在雍正年間,是要掉腦袋的。幸好當時朝中的一班大臣愛惜他的才華,紛紛出來保他,才免去了牢獄之災。
只是俞蔭甫那樣大的學問,怎么會出這樣不通的題呢?
革職回籍永不敘用的俞樾,從此與官場無緣,這以后他在蘇州建曲園,在杭州起俞樓,埋頭苦讀,發(fā)奮著書,一生著作高達500多卷。他的孫子俞陛云,是光緒二十四年探花;曾孫俞平伯,是蜚聲中外的紅學家;而他的學生更是名滿天下,為一代奇才章太炎。
就在“俞蔭甫拼命著書”的同時,李鴻章在拼命做官。清朝不設丞相,以大學士為內(nèi)閣首領,而內(nèi)閣是輔佐皇帝辦理國家政務的中樞機關。清朝中葉,雍正帝怕內(nèi)閣專權,特增設軍機處以分其權,惟對軍機大臣和內(nèi)外官員中資望持重者,授于大學士的“榮典”,習稱“拜相”。大學士以紫禁城三殿:保和殿、文華殿、武英殿;三閣:文淵閣、體仁閣、東閣冠名。大學士之外,又設協(xié)辦大學士二人,作為大學士的副職,協(xié)助辦理有關閣務。
李鴻章是1868年在湖廣總督任上,被授予協(xié)辦大學士的,1872年曾國藩去世后,他又接任了他武英殿大學士的位子。1875年1月9日,他極為引人矚目地被授予文華殿大學士,成為有清一代,唯一獲此殊榮的漢大臣。而這一令人吃驚的決定,是出自于兩宮皇太后的旨意,其時同治皇帝正在病中。同治皇帝御名載淳,是慈禧太后的獨子,大婚不久就受太監(jiān)勾引,出宮去“八大胡同”冶游,結果得了花柳病。李鴻章是在皇帝大崩的前三天,被授予文華殿大學士的,而且排名在兩位滿族軍機大臣之前,從這一點也可看出,他在晚清政治格局中的舉足輕重。
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被剝奪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職務,身上還保留著一個文華殿大學士的虛名。1996年冬,我第一次走進北京的金魚胡同,是上午的十點來鐘,沒有太陽,風很硬,干冷干冷。院子里幾株老樹枯枝疏掛,頭頂是廣袤無垠的冬的陰云。據(jù)那里的老住戶王老先生介紹,當年李鴻章就住在賢良寺的西跨院,而這座小院是李鴻章私人出資建造,他生前只要進京,都在這里落腳。
這很讓我吃驚,李鴻章為什么不像他老兄李翰章那樣,在北京西單北大街西側,單獨置辦一處大宅子呢?
在晚清,賢良寺的名氣很大,因為臨近皇宮,出入方便,很多外省地方大員,曾國藩、左宗棠、張之洞等等,進京后多寄居于此。但沒有一個人像李鴻章這樣,把賢良寺當成了自己的家,前前后后斷斷續(xù)續(xù),一住就是四十多年。
究竟是什么,讓李鴻章對這里如此留戀?
我去的時候,面闊五間,綠琉璃瓦歇山頂?shù)摹百t良寺”正殿,早已不復存在了,據(jù)王老先生講,早在民國時期,配殿就附設了民眾小學。解放初期,賢良寺里還有很多僧人,但不久就被遣散,這里成了校尉小學的校舍。有昔年的氣息在身邊繚繞,感慨萬千。我們在小學校的牌子前拍了一張合影,鏡頭里,北京深冬的街巷,呈現(xiàn)出單調(diào)的鉛灰色。
閑居賢良寺的日子,是李鴻章一生中最為閑散的歲月。“早間六七鐘起,稍進餐點,即檢閱公事,或隨意看《通鑒》數(shù)頁,臨王《圣教》一紙?!边@是吳永記錄下的李鴻章的日常生活。吳永是曾國藩的孫女婿,此時正在李幕,“以通家子弟”的身份,“晨夕”在李鴻章的左右。自然是門庭冷落車馬稀,門生故舊都不大上門了。即便是散步,也只是在廊下,往復數(shù)十次,從這頭走到那頭。等到跟班大喊一聲“夠了”便停下來,返回屋內(nèi)“暝坐”。這是一個老人的晚景,孤獨,凄涼,落寞。曾經(jīng)的輝煌與喧囂,都已經(jīng)遠去了,只剩下一個人“枯坐院中”,或是“暝坐椅上”,有時夜深人靜,他會長時間地在院落深處徘徊,想著自己一生名節(jié)都毀在了馬關,不由得就潸然淚下了。
拼命做官的李鴻章,值不值得?
馬關之后,整個“淮系”分崩離析,維新派迅速取代了洋務派,站在了歷史的前臺。關于他和維新派的關系,人們想當然地認為一定很對立,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一個流行的說法:李鴻章得知“強學會”成立,主動捐銀三千兩要求入會,卻因甲午戰(zhàn)敗聲名狼藉,遭到拒絕。但實際的情形是,多年的洋務實踐,使李鴻章對維新變法,本能地持一種同情的態(tài)度,他曾私下里對人表示:“康有為吾不如也”,因為廢科舉、興學堂,“吾欲為數(shù)十年而不能,彼竟能之,吾深愧焉”。得知有人要暗殺康有為,他悄悄派人前去,叮囑康有為要“養(yǎng)壯士,住深室,簡出游以避之”;康有為奉命出京,他甚至“遣人慰行”,給以保護。據(jù)新近出版的《北京安徽會館志稿》,康有為所創(chuàng)辦的《萬國公報》,以及他和梁啟超等人發(fā)起成立的強學會,都設在北京后孫公園胡同的“安徽會館”內(nèi),如果沒有李鴻章的默許,這是不可能的。
但李鴻章老于世故,深諳官場,對待變法維新,以及太后和皇帝的關系,一定是小心翼翼,如臨如履。縱橫捭闔的揚厲之氣,此時已消磨殆盡,暮年的李鴻章只剩下“廉頗老矣”的感慨,意氣消沉了。而賢良寺外,朝堂之上,皇帝和太后的權力之爭卻愈演愈烈,三十年間兩度垂簾,使得太后成為實際上的女主,因此戊戌百日便慘遭失敗,六君子菜市口被殺,光緒皇帝被囚瀛臺,康有為、梁啟超走避日本。
縱然是隔岸觀火,也膽戰(zhàn)心驚。
到了1899年年底,李鴻章枯坐賢良寺,已經(jīng)整整五個年頭。他當然心有不甘,一生呼風喚雨,難道在這里終老此生?直到朝廷發(fā)布“兩廣總督”的任命,他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不想去宮中辭行,慈禧太后卻突然拿出一大摞子奏折來,厲聲喝道:有人彈劾你,說你是康黨!
李鴻章這樣回答:如果主張變法就是康黨,臣無話說,臣是康黨。
慈禧太后無言以對。
歲暮天寒,雨雪載途,李鴻章上路了。兩廣總督的任命,讓年近八十的李鴻章重又野心勃勃。然而他不知道,不過幾個月后,他就會重返賢良寺,而等待他的,是更大的恥辱。
六
落日照進賢良寺西跨院,將李鴻章的身影拉得很長。
樹木已經(jīng)落盡了葉子,風也開始硬起來了,從這里望去,能看見荷槍實彈的俄國兵,分站在賢良寺大門的兩側。這座剛剛經(jīng)歷了炮火的寺院,一片破敗,僧人們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這是1900年10月11日,七十七歲的李鴻章只身重返賢良寺,準備和各國公使周旋。離京僅僅十個月,觸目所見,已是地覆天翻,徘徊在遍地瓦礫之上,李鴻章的心情沮喪極了。
從這一年的開春起,他就有不好的預感。光緒二十六年春,歲在庚子,先一年在山東起事的義和團,迅速蔓延到直隸一帶,對北京造成極大威脅。駐京的英、美、德、法四國公使,聯(lián)名致清政府“哀的美敦書”,要求在兩個月內(nèi)將義和團全部剿滅,否則將派水陸各軍強行馳入山東、直隸,由他們來剿殺義和團。不久俄國也加入了對中國的警告,各國軍艦聚集于天津大沽口,虎視眈眈;慈禧太后卻出于她自身政治利益的考慮,一味縱容和利用義和團的排外情緒,最終釀成了庚子之變。
這個女人,一生發(fā)動過三次宮廷政變:辛酉政變,處置了肅順等顧命八大臣,甲申政變,驅(qū)逐了以恭親王為首的全體軍機大臣,戊戌政變,把光緒皇帝囚禁在瀛臺。置滿朝文武于股掌之上,翻云覆雨,心狠手辣,讓天下的男人汗顏。而這一次,她之所以要縱容義和團鬧事,是為了廢光緒,另立端王載漪之子為帝,而載漪的妻子,是她的內(nèi)侄女。在端王別有用心的操縱下,義和團開始圍攻使館,焚燒教堂,6月11日,又在永定門外火車站,槍殺了日本使館書記生杉山彬。北京城自此失控,煙火四起。到了6月15日,慈禧太后見局面實在無法控制了,這才命李鴻章火速進京,收拾殘局。
前后下了四道“傳諭”,整整觀望了一個多月,李鴻章這才離開廣州,前往上海?!安惶匕参O抵?,抑且存亡系之,旋轉乾坤,匪異人任”,朝廷的諭旨,已經(jīng)不是在催促,而是在懇求了,即便如此,李鴻章仍然在上海滯留了兩個多月,以觀其變。他對郵傳部大臣盛宣懷說,“和約定,我必死”,神色愴然。他是1900年10月1日,在天津接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這是滿清封疆大吏中的最高職位,號稱“疆臣領袖”,但重回權力巔峰的李鴻章,沒有一絲喜悅。早在他抵京之前,慈禧太后就已帶著光緒皇帝,倉皇逃離了紫禁城,這時的北京,已經(jīng)是外國人的天下了:前門外大街以東,英國轄區(qū);前門外大街以西,美國轄區(qū);前門內(nèi)大清門以東至東單牌樓,英國轄區(qū);崇文門以東,法國轄區(qū)……各國軍隊在轄區(qū)界內(nèi),或衙署公廨,或廟宇會館,或住宅鋪戶,分隊駐扎,各國劃定分界之后,凡界內(nèi)居民住戶不拘貧富,各于門前插白旗一面,表示歸順。
舉步彷徨,滿城白旗。
偌大的北京城,名義上仍由清政府管轄的區(qū)域,目前只剩下了兩個小院:一是李鴻章寄寓的賢良寺,一是奕劻的慶親王府。而慶親王府之外,有日本士兵持槍日夜站哨,賢良寺外,則有荷槍實彈的俄國兵日夜把守。10月11日,李鴻章到達的當日,即會同慶親王奕劻,與德、奧、比、西、美、法、英、意、日、荷、俄11國代表進行談判,而慶王老劻不僅茍且,而且貪腐,只會一味推延。馬關遇刺的后遺癥不時發(fā)作,有時談著談著,李鴻章就突然臉色蒼白,天眩地轉,大汗淋漓。有一種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的恐懼。天氣一天天涼了,轉眼就到了北風呼嘯,九城飄雪的年底。1901年1月15日,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代表大清國,在“議和大綱”上簽字,簽完他此生最后一個“乞和”條約后,李鴻章“吐血不止”,而此時的大清王朝,也已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
沒有人知道那一刻,他都想了些什么,歷史將很多細節(jié)抹殺了,歷史沒有溫情。骨瘦如柴的李鴻章,靜靜地躺在西跨院,感覺自己的生命,正一步步走向盡頭?;聪档闹匾宋镏莛ィ诒6ㄖ彪`藩司衙門接到“相國病危,囑速入京”的急電,匆忙趕往賢良寺,他見到的李鴻章,已是“鼻塞聲重,精神困頓”。最讓他悲憤的是,李鴻章逝世前一個小時,俄國公使竟然來到他的病榻前,逼迫他在中俄交收條約上簽字。李鴻章一言不發(fā),瞑目如死,俄國人竟然強迫他的助手,強奪李鴻章的印信,面對此情此景,周馥不由得放聲大哭。
哭聲驚動了李鴻章,他突然張開雙眼,口唇顫動,卻不能出聲。周馥哭著說:“老夫子,老夫子,你還有什么心思放不下啊?你經(jīng)手的未了之事,我輩可了,你請放心去吧……”
聞聽此言,李鴻章雙淚長流,“雙目炯炯不瞑”。
他的雙眼,是周馥給他抹上的。慈禧太后和滿朝的文武大臣,此時遠在“回鑾”的路上,唯一留京的慶親王老劻,有事只會推給李鴻章。已經(jīng)入冬了,樹木落盡了葉子,西跨院里一片哀涼。自1861年26歲入李幕,周馥與李鴻章同道同懷,相知相惜,“風雨龍門四十年”,創(chuàng)辦北洋海軍、武備學堂、天津電報局、開平煤礦……是洋務運動后期實際的操盤手。李鴻章逝世后,周馥有“吐握余風久不傳,窮途何意得公憐。偏裨驥尾三千士,風雨龍門四十年”的悼懷詩,沉痛慨切。他是安徽東至人,為官期間曾數(shù)度還鄉(xiāng),死后也葉落歸根,葬于家鄉(xiāng)的云霧坑。皖南地區(qū),“坑”多為村名。今年春上我途經(jīng)東至,在周氏后人的陪同下,參觀了“東至周氏家風文化館”,東至周氏從周馥起“六世書香”,百年間子孫鮮有宵小者,家風勤謹坦蕩。周馥是淮系大員中,少有的謹飭廉正之人。世人多拿李鴻章與曾國藩、張之洞做比較,是因為李氏的操守,實在不能和他老師比,就是比張之洞,也差了很多。張之洞死前,敢對子孫坦言:“為官四十多年,勤奮做事,不謀私利,到死房不增一間,地不加一畝?!崩铠櫿戮筒桓艺f這個話了?!霸紫嗪戏侍煜率荨?,在晚清,李鴻章的“貪腐”天下皆知,他能說什么呢?
七
傳說李鴻章燈盡油干之際,曾掙扎著口占一詩: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
三百年來傷國亂,八千里外吊民殘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這就是坊間流傳甚廣的李鴻章《絕筆詩》,或稱《臨終詩》。但李鴻章以事功著于世,并不以詩文名,據(jù)2007年出版的《李鴻章全集》,李氏留下的大量文字中,為數(shù)最多的是函電和奏稿?!独铠櫿氯酚?8卷2800萬字,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是迄今為止最為完備的李鴻章著作匯編。李氏“少年科甲”,幼時起即致力于經(jīng)學課業(yè),具有豐厚的詩詞修養(yǎng);入仕授“翰林院編修”,為天子文學侍臣。他漫長的一生,留下了諸如《二十自序》《入都》《舟夜苦雨》《晚江即事》《游鹿洞歸途感賦》《夜聽四弟吹笛》《萬年道中寄鏡蓉瓊芝二女并示靜芳侄女》《鞋山阻風》等詩篇,或意氣風發(fā),或蒼涼沉郁,也還不失風雅。但這首《絕筆詩》,是他寫的嗎?李鴻章死于公元1901年11月7日,光緒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午時,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日夜陪侍的李經(jīng)述曾手書《澹園日記》十一冊,記錄了那一個多月里,在老父身邊的親見親歷。日記遺稿目前由李氏后人保存,尚未公諸于世,暫不知道其中是否記載有李鴻章的“臨終詩”,但在李國杰后來為其高祖、祖父和父親合編的《合肥李氏三世遺集》中,這首詩也并未見收錄。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在國內(nèi)諸多權威專家參與編纂的《李鴻章全集》中,也沒有收入這首詩。不但《全集》正文不予收錄,連置諸卷末的“備考”也未有提及,這就很值得懷疑了。它是在李鴻章去世近60年后,才首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而目前能見到的最早出處,為高拜石的《南湖錄憶》。
所以很多人認為,此詩為“托名之作”。高拜石自1921年起,在北京、福建等地擔任多家報館主筆,1947年渡海赴臺,畢生醉心于金石、書畫、史籍,名重士林。自1958年起,高拜石在臺灣《中央日報》《新生報》副刊連載近世史料筆記,狀寫晚清至民國百多年間名人軼事、世俗百態(tài),廣泛涉及軍政、財經(jīng)、學林、文藝、市井等各個社會領域。這些文章,后結集《南湖錄憶》和《古春風樓瑣記》出版。高氏長于紀覽,文筆活色生香,在臺灣學界享有“自梁任公、林琴南以來,罕與其倫比”之美譽?!赌虾洃洝返谝患校小独铠櫿聹I盎秋風》一篇,就是此文,披露李鴻章“易簀”前吟有七律一首。
“易簀”典出《禮記·檀弓上》,指把病重將死之人移于席上。此為《絕筆詩》在文獻史上首次出現(xiàn),但為什么這樣一首如同遺囑一般重要的遺詩,李國杰的《合肥李氏三世遺集》和權威的《李鴻章全集》均未收入呢?又為什么李鴻章臨終前,一直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周馥不相與聞,而直到將近60年后,被高氏挖掘出來了?
這就不去說它了,一團亂麻!
中國歷史上,“托古”是屢見不鮮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現(xiàn)象,近代史上,太平天國將領石達開就曾因“托名”之作,而榮獲“英雄詩人”的桂冠。但據(jù)羅爾綱先生考證,近世所傳石達開之“遺詩”,僅有存于廣西宜山縣北山之《白龍洞題壁詩》一首為真,其余都是偽作。1902年,梁啟超《飲冰室詩話》首見偽托之石達開《答曾國藩五首》;1906年,柳亞子親見南社鉅子高天梅為激發(fā)民氣、鼓吹革命,一夜之間創(chuàng)作了20首“石達開遺詩”,以“殘山剩水樓主人”名義發(fā)布后,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宣傳效果。近來有人考證出,李鴻章《絕筆詩》的真正作者是康有為,李鴻章臨終之際,康有為正在新加坡檳榔嶼流亡,聞其死訊,感慨而賦此詩。不過這也只是一家之言,姑妄聽之罷了。
不過托名李鴻章的這首《絕筆詩》,寫得真好,不僅意象分明,音律諧適,格調(diào)沉郁,境界開闊,而且與李鴻章的生平際遇,語氣格局甚為契合。《清史稿》上說李鴻章:“自壯至老,未嘗一日言退。嘗以曾國藩晚年求退為無益之請,受國大任,死而后已。”又說他“獨主國事數(shù)十年”,“常以一身當其沖”,從詩史互鑒的角度看,“遺詩”把李鴻章的勇于任事、忍辱負重、茫然四顧、獨木難支的悲戚神色,以及列強環(huán)伺、山河破碎、一夕數(shù)驚、風雨飄搖的歷史情境,都完整地傳達出來了。喬光耀的《李鴻章傳》、姜鳴的《天公不語對枯棋》、趙焰的《晚清有個李鴻章》、陳悅的《沉沒的甲午》、王龍的《天朝向左,世界向右:近代中西交鋒的十字路口》、劉剛《李鴻章之死》、汪煒的《一代重臣的最后歸宿》、吳曉波的《跌宕一百年》、祝勇的《1894,悲情李鴻章》等等,都引用了這首詩,是被他“身在殘陽秋風里”的孤臣形象,打動了。李鴻章生前樹敵無數(shù),四面楚歌,孤獨無助;死后罵名滾滾,殃及子孫,死不瞑目。維新派人士,自稱是李鴻章“政治公敵”的梁啟超,在聽到李鴻章的死訊后,寫下了“太息斯人去,蕭條徐泗空,莽莽長淮,起陸龍蛇安在也?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陽好,哀哀浩劫,歸遼神鶴竟何之”的挽聯(lián),是敬其才、惜其識、悲其遇、痛其為,復雜極了。梁啟超曾有言:“故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xiāng)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語曰:蓋棺論定。吾見有蓋棺后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而論猶未定者矣!”李鴻章“蓋棺”百年,至今未能“論定”,梁啟超這話,不是應驗了嗎?
八
站在人頭攢動的李氏故居前,不由得感慨萬千。
它現(xiàn)在的名字叫“李府”,是目前合肥最拿得出手的一張文化名片。臨近歲末,李府所在的合肥步行街人頭攢動,張燈結彩。一些衣著光鮮的外地游客魚貫而入,是慕名而來的旅游團。李氏故居建于19世紀末期,李鴻章一躍而為疆臣領袖之后,其兄李翰章此時也已身居高位。據(jù)李家后人,“老三房”的李國衡夫人高氏說,這座房子是屬于“老二房”的,他們“老三房”的宅子,在今天合肥怡和錦江飯店一帶。李國衡是李鴻章三弟李鶴章之孫,清朝舉人,在合肥小有名氣,曾出資修建“廉泉井亭”,并撰文記載貪官因喝“廉泉”水而頭痛的傳說,今天,在包公祠的亭壁上,還能看到他的這篇奇文。
1882年,李鴻章老母去世,他回家奔喪,就是這一次,他委托三弟李鶴章興建了“李府”,同時捐資修復了戰(zhàn)火中毀壞的包公祠。清制:父母之喪,官員守孝三年,此為“丁憂”之制。但李鴻章是畿輔重臣,樞廷倚重,因此只能“給假三月”,叫作“奪情”,亦稱“移孝作忠”。即便如此,日本還是趁李鴻章“奪情”之機,在朝鮮發(fā)動了“壬午兵變”,由此可知李鴻章對于清廷來說,有多么重要。
這是一座典型的晚清江淮官邸建筑,布局嚴整,氣勢開闊。當年李氏兄弟聚族而居,深宅大院,鱗次櫛比,覆蓋了合肥老城今淮河路最繁華的路段,時稱“李府半條街”。今天的李鴻章故居,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還不到原建筑的十二分之一。由南向北,依次為大門、前廳、中廳,三進為二層閣樓,后兩進樓下有回廊相通,樓上有美人靠,回廊相連,俗稱走馬樓,因供內(nèi)眷居住,又稱“小姐樓”。樓上東首第一間,據(jù)說是李鴻章幼女菊耦所居,菊耦是著名作家張愛玲的祖母。
在這里,我們再次看到了光緒皇帝御筆親書的“鈞衡篤祜”四個大字。故居辟作“淮軍陳列館”對外開放的部分,占地面積2000平方米,陳列展示與李鴻章有關的軍事、外交、洋務等各個方面、各個時期的圖片、資料和實物。其中最令人駭異的,是李氏后人捐贈的半部《李氏宗譜》,譜上“李鴻章”仨字,被紅筆打上了大大的紅“×”,邊上是朱筆標注的“大賣國賊”四個大字。
這是他生前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前幾年合肥市委中心組學習,將他的奏稿與言論進行摘編,發(fā)給了每個中心組成員。在列強環(huán)伺、國家積貧積弱之時,李鴻章以一介書生投筆從戎,匡扶行將倒塌的帝國大廈,強烈感受到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和軍事裝備對中國的威脅。因此他鼓吹天下窮則變,變則通,他的“變局觀”,比康梁都早。為了表示對士大夫樂此不疲的章句小楷的蔑視和厭惡,李鴻章從40歲起就不再寫詩,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nèi),通過種種方法改變和更新年輕學子們的知識結構,創(chuàng)造條件讓他們親近西學,了解西學。懷著富國強兵,國家中興的希望,他投身于清政府幾乎所有新興的、冒險的事業(yè)。這場被后來的史學界稱作“洋務運動”的新政,給中國近代社會帶來十分巨大的沖擊,西方將它視為“中國近代化”的起點。
淮系中的許多人,后來都走上了實業(yè)救國和教育救國的道路,淮系帶出了一大批中國近代化人才。
在淮軍陳列館里,陳列著多幅李鴻章與外國列強簽訂不平等條約時的歷史圖片,為我們再現(xiàn)了李鴻章時代那巨大的悲哀。但它同時也陳列展示了李鴻章創(chuàng)造的多個“中國第一”:第一家機器制造局、第一家機器織布局、第一家電報局、第一個海軍基地、第一支遠洋海軍、第一支洋槍隊洋炮隊、第一家外文翻譯館、第一條鐵路、第一批官派留學生,甚至連中國的第一面國旗“龍旗”,也是由他奏請朝廷,由原兵船的旗幟改制而來。
又一次想起梁啟超的話“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百感交集;又一次想起毛澤東主席的話“吾觀合肥李氏,水淺而舟大”,無限感慨。和曹操、朱元璋一樣,李鴻章是戰(zhàn)爭不斷的江淮大地上陶冶出來的政治梟雄,具備皖派政治人物嫻熟于權力場上,關鍵時刻做殊死一搏的非凡組織才能和政治手腕。
冬日里風靜,冬日里陽暄。坐落在無邊的城市樓宇之中,李府愈顯出氣象儼然。屋脊上的魚鱗小瓦,被歲月洇成了黑色,門廊上的大紅燈籠卻鮮艷如染。近代政治一個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是集團政治的興起,晚清湘系集團和淮系集團的崛起,標志著封建末世中央專制皇權的衰落,而李鴻章和他的淮系集團就是從這里起步,從地方走向全國,從內(nèi)地走向沿海,由地域性集團成為全國性集團,改變著中國近代政治的格局,并影響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史稱李鴻章疏髯長身,風采凜然,但他留在歷史中的背影,卻是踽踽獨行,四顧茫然。他知道他蓋棺百年,難有定論嗎?抑或他對這一切,早有預見?
孤臣淚,雙淚眼。
潘小平,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安徽大學兼職教授,安徽省網(wǎng)絡作協(xié)主席,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長。著有《季風來臨》《北方驛站》《翁同龢》等。廣泛參與電視策劃與創(chuàng)作,擔任多部近200集文化專題片和紀錄片撰稿。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電視專題獎、中國優(yōu)秀紀錄片獎、安徽“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