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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0年第6期|李月峰:此地?zé)o銀(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0年第6期 | 李月峰  2020年12月02日07:44

帆布包,棕黃色,裝得下那只匣子。匣子是褐色的,跟帆布包同色系,妍玉又在廚房找了把鋼鏟擱進包里。

剛邁出門口,就聽樓梯間顫顫巍巍的聲音:“小楊啊,小楊哎!”

她心里一陣懊悔,忘記了觀察一下門外的情況,劉大媽又要拉著她的手唏噓一番:“唉,怎么會出這么一檔子事喲,春見這才多大歲數(shù),這孩子不孬,過去我認(rèn)識他爹媽,好人呢。小楊啊,你可要想開,日子長著呢,你還有喬喬呢?!?/p>

人老了,手上的皮膚像紙一樣,她努力克制著不把手從大媽手中硬抽出來。她點著頭,神情沮喪,不然還怎么著。兩個月了,天天有人上門安慰她,電話也不斷,說的話就那么幾句,大意都差不多,有說不出什么來的,就只是嘆息。開始時只要有人提,她就要哭,變故來得太突然,眼淚也不由自主。不敢在喬喬面前流淚,會嚇到孩子,忍著,也慢慢地接受了丈夫去世的事實。別人倒是以為她很難過去這個坎兒,于是,她只能耐著性子聽人們翻來覆去的安慰,到底也是出于好心,沒辦法回避,但其實她有諸多后事要辦,一個人死了比活著還麻煩。

下樓,妍玉加快腳步,唯恐又遇上哪位鄰居或熟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好心好意。她要去和平公園,那里有片樹林,想了很久,決定把那只裝春見骨灰的匣子埋那里。這打算不能公開,除了麗娟沒人知道。

公園不遠(yuǎn),步行十六七分鐘,她經(jīng)常帶喬喬過來玩兒。公園的歷史也不長,初時收入園費,也實在是沒什么值得觀瞻的景觀,唯一的特色就是親海,除了夏季,其他季節(jié)幾乎沒什么游客,能見到的都是周圍附近住著的人們。夏天公園的海邊又被太多的燒烤攤占據(jù)著,男人們站在那兒往海里撒尿,打有燒烤攤那天起,她再沒下海游過泳。

那片樹林和一條長長的堤岸是她常走的,租輛自行車載著喬喬慢悠悠地騎著,春天在公園里放風(fēng)箏也挺好玩兒,又給喬喬買了桿伸縮性的魚竿,冬天跟別人一起把魚餌投到海里釣魚,能釣到的魚都不大,大的手指長短,每回她都讓喬喬把小的魚放回海里。小孩子容易忘事,喬喬更快地適應(yīng)了沒有爸爸的生活,有時也問:“爸爸真的不回來了嗎?”喬喬才五歲,還不太懂離去的真正意義,也許這樣更好。她向孩子做了肯定,爸爸不會回來了,但媽媽卻永遠(yuǎn)在這里。

這個時候去公園剛好,公園跳廣場舞上午場次的幾撥大媽們正在撤離,該回家做午飯吃午飯了,再見她們要到黃昏時分的晚場。自打公園免了門票,原先占據(jù)廣場空地或馬路邊上跳舞的人們遷進了公園內(nèi),每回她見到都會想起少年時鄰居家的一個女瘋子,整天蓬頭垢面,從一早起就站門口撇著八字腳,一邊唱一邊跳,動作跟大媽們的廣場舞極相似。妍玉心里暗暗發(fā)誓,到了這歲數(shù),她絕不會出現(xiàn)在這樣的隊伍里。

公園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又坐長椅上眺了會兒紅嘴赤腳的鷗鳥。一個男人在喂食海鷗,將香腸掰成小塊投向空中,鷗鳥飛快地銜入。妍玉踅進樹林。林間空氣清新,榕樹、柞樹、樺樹,還有她不識的樹木,林邊數(shù)行垂柳,幾株經(jīng)年的槐樹花剛剛綻放。她警惕地四下看看,有幾回逛林子遇見一對老夫妻在撞樹干,說是可以健康長壽。現(xiàn)在老年人的健身運動變得越來越奇怪,廣場舞是一種,還有撞大樹、抖手,一段時間出現(xiàn)暴走團,一隊大媽大爺在街上招搖而過,近期又有新的方式,大笑十分鐘,老人們圍成一圈,仰天發(fā)出各樣的笑聲,有的笑聽上去有點瘆人。麗娟一針見血:“目睹改革開放之老年人無窮怪相?!?/p>

她跟麗娟是好朋友,在一家公司工作快十年了,一直到她生喬喬,做了全職媽媽。當(dāng)初她并不想放棄工作,但那陣子出了幾起幼兒園事件,虐童,老師投毒,精神病患者闖幼兒園,春見跟她商量這事兒,請保姆也不是十分放心。她三十三歲才生了喬喬,孩子是她生命中的重中之重,不能閃失一絲一毫。那時她就想等到喬喬三周歲之后再工作,這一等,喬喬五歲了。

兩天前下過雨,土質(zhì)松軟,她很快挖了個坑,也不要太大,一尺見方,埋得住匣子就行。那只匣子輕飄飄的,曾有人給她推薦玉石和金絲楠木的骨灰盒,她心里想春見應(yīng)該更喜歡樸素些的,也不浪費。那把鋼鏟也埋了進去,用腳踩踩實,多余的土踢到樹根下,要不了多久,翻上來的新土就變成了舊塵。

出了樹林,越過堤岸,走到海灘上,她在淺水的地方洗洗手,也洗了洗鞋底的泥,這時候想起帆布包落樹林里了,她不想再回樹林,也就算了。春見終于入土為安了,她松了口氣。接下來就要對宋嬌有個說辭,這丫頭嚷嚷著給她爸爸買墓地。

宋嬌是春見和前妻的女兒,十六歲,之前每年能見個一面兩面,宋嬌叫她阿姨,兩人都客氣,這種客氣隨著春見的死正在逐漸消失。春見火化后的第三天,妍玉接到宋嬌二姨的電話,要跟她見面談?wù)?。妍玉跟宋嬌這個二姨在殯葬館見過,比自己大幾歲,是陪宋嬌來送爸爸的。宋嬌二姨得知她要把骨灰盒帶回去時發(fā)過聲:“你真的要把骨灰盒拿回家去嗎?沒有忌諱嗎?為什么不暫時存放館里?待買了墓地再取回入土?如果是我就這么做,我也是為你著想?!?/p>

妍玉事后在麗娟的提醒下想起來這回事,那天跟她說話的人很多,她處于麻木狀態(tài),這一想起來不免生氣,她算干什么的,指手劃腳。她把宋嬌二姨打電話要見面談的事說給麗娟聽,麗娟說:“沒問她要談什么?”

妍玉說:“問了,先提宋嬌爸爸墓地的事,給了兩個選擇地點,又說是代表孩子,十六歲的孩子,畢竟還沒成年?!?/p>

麗娟說:“其他都是托辭,是想要錢的。”

春見是被暴力抗法的小販刺死的,對他的死社會上有些爭議,最普遍的說法就是城管群毆小販,小販反抗,致一人死亡,兩人受傷,死的是春見。小販被逮捕法辦,城管單位給了二十萬塊的撫恤金,又建議她向法院提請民事經(jīng)濟賠償訴訟。她想過,勝訴沒問題,但結(jié)果不樂觀,小販?zhǔn)寝r(nóng)村的,家里三個孩子要供養(yǎng),賠償能力是個問題。

說起來春見也挺坎坷,最初做生意挺成功,賺了些錢,跟人合伙搞一個金融平臺,后被認(rèn)定非法,合伙人卷款逃匿,他被判了幾年刑。出來后兩手空空,老婆也成了他人之妻,想再賺大錢很困難,做了段時間的替班出租車司機,當(dāng)了幾天保安,靠著過去的一個關(guān)系,做了城管工作,因為有案底,進入不了編制,但他在處理人際關(guān)系上很有一套,在他所供職的管理所,很受頭兒器重,也算有點兒春風(fēng)小得意。妍玉跟春見結(jié)婚時已經(jīng)三十二了,之前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到了二十八九心態(tài)變了,換句話說擇偶的標(biāo)準(zhǔn)降低了。春見比她大十多歲,樣子周正,雖有過婚姻,一個女兒跟媽媽生活,不算累贅。城管名聲不好聽,是輿論層面上的,具體到個人還是有區(qū)別的。如果不出事,一家三口的小日子過得也美滋滋的。春見不到五十,身體一直都很健康,他走得有點兒早。

宋嬌二姨第二個電話打過來是春見走后的一個月,妍玉告訴她自己把手頭的事安排一下再說,如果重要的事,就電話里講,關(guān)于墓地,她自有安排,語氣不那么耐煩。

她的確有好多事要辦,首先得給喬喬找家幼兒園,沒有了春見這個飯票,她要工作掙錢養(yǎng)家。入園費讓她吃驚,像樣子的幼兒園差不多都是兩千以上,還有更高的,一千多塊的也有,民宅改裝成的幼兒園,連操場都沒有,孩子們的活動都在馬路邊上,看著心里不踏實。她手里沒多少積蓄——二十萬的撫恤金除外,之前春見每月交她幾千塊,居家過日子很寬裕,不過,盡管她學(xué)的是財務(wù),生活上卻不是個精于計劃的人,有點兒大手大腳,偶爾還要塞給哥哥一些錢。母親跟哥哥一家生活,快八十了,腦子開始糊涂,有點不認(rèn)人了,妍玉去十回有五六回母親認(rèn)不出她:“你是誰家的閨女?”

妍玉心酸得要命,父親在她未成年時過世,母親一手扯大她和哥哥,衰老、遺忘,不可逆轉(zhuǎn),也無藥可醫(yī)。母親走丟過好幾回,全家上下、親戚朋友都出動幫著找,搞得家人好緊張,大嫂有怨聲,想把母親送到敬老院,哥哥不同意,他們一家住母親的房,母親還幫他們帶大了孩子,哥哥怕親戚鄰居說閑話。妍玉給大哥錢,是為了安撫大嫂,而母親自己也有退休金。

在家呆了五六年,再出去找工作不容易,回原公司不可能,一個沒有特殊技能只當(dāng)過會計的中年婦女可選擇的工作有限。每天她都上智聯(lián)、前程無憂和本地的幾個招聘網(wǎng)站看看,越發(fā)覺得挺難。

這期間春見的案子也進行一審,她作為被害人家屬去旁聽,沒想到那個殺人犯竟是個不起眼的畏畏縮縮的小男人,目測身高比春見矮一頭要多,這樣一個瘦弱的人能殺一人傷兩人得有多大的沖動和激憤才做得出來。旁聽席上,妍玉有一會兒走了神,在想這個違法占道經(jīng)營的鄉(xiāng)下賣水果的男人身后的三個孩子,沒有了爹,他們將靠什么生活?一審死刑,殺人犯不服,當(dāng)庭要上訴,看來這個案子一時半會兒完不了的,妍玉不想再關(guān)心這事兒了,殺人犯死了,春見也活不過來。

宋嬌是個漂亮女孩子,看到她能想象到她母親的樣貌,這個二姨倒很一般,說話有點兒拿腔拿調(diào),仿佛要證明自己是個有素質(zhì)的婦女。宋嬌二姨談到了三件事,第一是有關(guān)于墓地,什么時候買,在哪兒買,多會兒下葬;第二,宋嬌爸爸財產(chǎn)的分配;第三還是關(guān)于財產(chǎn),宋春見有輛介于豪華和經(jīng)濟型之間的中檔轎車,宋嬌過兩年就考駕照了,希望在財產(chǎn)分配之外繼承她爸爸的這輛車。二姨強調(diào):“姐夫一直都虧欠著女兒和我姐姐,宋嬌沒幾歲時他就進了監(jiān)獄,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和義務(wù)都沒做到,后幾年是好過了,也不過就是補上了撫養(yǎng)費而已。”

妍玉在宋嬌和她二姨面前一人擺了瓶礦泉水,到她們走也沒打開。喬喬被麗娟帶走了,麗娟想留下來陪她,妍玉說又不是打架。妍玉問宋嬌二姨是不是咨詢過律師了,二姨說隨便問了問,“都是親戚,沒必要走法律程序”。

妍玉說:“有個情況你們一定沒搞清楚,房子是我的,不在遺產(chǎn)之列。”

二姨說:“不對吧,房子是姐夫買的,應(yīng)該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宋嬌只要屬于她爸爸的那部分?!?/p>

妍玉道:“房子是誰的以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為準(zhǔn),而且,我和春見之間還有個關(guān)于房子歸屬的協(xié)議公證書?!?/p>

二姨怔了怔:“別的呢?!?/p>

“春見的財產(chǎn)就是那二十萬的撫恤金和車輛,如果你們愿意把這屋里的電視、冰箱什么的算進去也行?!?/p>

二姨說:“姐夫連存款都沒有嗎?”

妍玉說:“我建議你們請個律師查查,我也在找,目前就先分配明擺著的這部分吧。根據(jù)《繼承法》第十條規(guī)定,繼承財產(chǎn)第一順序是配偶、子女、父母,一般情況下繼承人數(shù)均等分配,春見父母不在了,那就四方平分,你們自己覺得應(yīng)該拿多少?”

二姨問:“怎么會是四方平分?”

妍玉掰著手指:“我、宋嬌、我女兒喬喬,還有這里的一個?!卞褫p輕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二姨脧了脧妍玉的肚子:“你懷孕了?”

“是的,還是個男孩兒,春見一直都想要個兒子,他在這方面是很守舊的,總以為養(yǎng)女兒肥了外人田,只有兒子才是自己家的田地。所以呢,宋嬌能得到的份額也不算多,不過,我寧愿在這件事情上敞亮些,給她十萬,外加那輛車。你們可以回去商量,或走法律程序,一旦走那一步,你們未必能得到比現(xiàn)在更多的份額,我是遺孀,兩個孩子?!?/p>

宋嬌二姨問:“你真要把孩子生下來?”

“至少目前他還在我的肚子里,宋嬌,”妍玉轉(zhuǎn)向宋嬌,“墓地不買了,你爸爸生前提過,若他日自己死了,才不喜歡埋在地下,他要自由,他想上天,我把他的骨灰撒到山上了。如果你想祭奠你爸爸,有多種方式,不必站到墓碑前?!?/p>

宋嬌二姨生氣道:“你怎么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

妍玉也沒客氣:“我只認(rèn)宋嬌,她也算我的繼女,不滿十八歲,未成年,而我是家長,我丈夫的事,我有決定權(quán)。”

宋嬌和二姨回家跟她母親商量了,要十八萬,加車輛。妍玉不想糾纏,就這么定了。

麗娟問妍玉:“你不是真的懷孕了吧?”

妍玉說:“倒是有這個打算來著?!?/p>

麗娟笑道:“你行,什么時候讓宋春見把房產(chǎn)證改名字了?”

妍玉聳聳肩:“他愛我。”

“工作情況怎么樣?”

“正在找?!?/p>

“你有沒有想過做微商或開網(wǎng)店?”

“不,我不適合做買賣,等我把喬喬送幼兒園,去房屋中介試試?!?/p>

“賣房子?”

“沒門坎,而且也歡迎我這年齡段的婦女,樓下鄰居就在一家中介的門店當(dāng)?shù)觊L,會給些照顧。”

麗娟說:“那個行當(dāng)據(jù)說水很深,也辛苦,你能干嗎?”

“干著看吧,不能老等著,手里的這點錢可是說沒就沒的。”

麗娟若有所思:“宋春見商人的頭腦,他沒留下錢奇怪不奇怪?”

妍玉苦笑一下:“迄今為止,我只發(fā)現(xiàn)了他的工資卡,還有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國債,幾萬塊,我知道的就是他對炒股票和一些投資是不感興趣的,也是以前的教訓(xùn)?!?/p>

“莫不是養(yǎng)小三兒小四了?!丙惥觊_玩笑道。

“那也說不定呢。”

“你倒想得開?!?/p>

“他活著時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死了。”妍玉說這話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春見的離去沒有想象中痛苦。

……

李月峰,1999年開始寫小說,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花城》《鐘山》《山花》《芙蓉》《大家》《小說界》《上海文學(xué)》等刊發(fā)過中短篇小說。著有兩部長篇,出版一部中短篇小說集。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