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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誰說我是禮物?
來源:《青島文學(xué)》 | 姜異新  2020年12月04日08:31
關(guān)鍵詞:朱安 魯迅 許廣平

朱安女士像

魯迅與朱安的結(jié)婚,真是不必多說了。一個因為假裝大腳,人還沒下花轎,塞了棉花的繡花鞋卻先掉了出來;另一個呢?雖說曾滿懷豪情地在日本斷發(fā),回鄉(xiāng)結(jié)婚時卻要裝個假辮子,壓在紅纓大帽底下?;艁y中,也讓親友們踏掉了鞋子。老輩們都說,不吉利啊。

大婚之夜,新郎抹眼淚兒到天亮,第二天搬出新房,到母親房中去睡了,看來也是個媽寶。第四天,便帶上弟弟周作人去了日本,把新娘還給了老媽。從此之后,郁悶的朱安就每天吸水煙袋。

魯迅先生有發(fā)表權(quán),后來他發(fā)了條微博說,“這是母親送我的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p>

跟帖壇里哭聲一片。

先生的這句話能量太強了,從此之后,一提到朱安,人人腦海里就是一個沒有情感、不會說話,不能被退還的禮物。話說宋代的唐婉被陸游休掉,都可以再嫁,不然就不會有沈園重逢題寫《釵頭鳳》的千古唱和,生活在中華民國的朱安,假如回到娘家,難道就一定沒有出路嗎?答案只有一個,朱安深愛著大先生,不愿意離開。在她的心目中,大先生無論說什么,做什么,全都是正確。

還記得《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嗎?魯迅寫道:“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逼鋵?,躺著的不止魯迅一個人,還有朱安,一個比他更迷茫的不識字的小腳女子。那一年她已經(jīng)40歲,隨魯迅北上,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故鄉(xiāng)。

這是一次義無反顧的無路的選擇。

1923年7月,兄弟失和后,魯迅決定搬出八道灣,決絕地表明態(tài)度,“凡歸我負責(zé)任的人,全隨我走。”就是說,再不會走進八道灣一步。

他問朱安,你怎么看?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如果回紹興,我按月寄錢給你。

朱安想了想說,八道灣我不能住,你搬出去,娘娘遲早也要跟你去,我自個兒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么呢?再說嬸嬸是日本人,話都聽不懂,日子不好過呵。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聽著多么得扎心啊。

饒是魯迅再言語犀利,此時感到的恐怕也是開口的空虛??磥磉@已經(jīng)不是新婚時那一張白紙的朱安了,不知不覺,已經(jīng)成長為大文豪的談話對手,也算是沒白在先生身邊耳濡目染。

實際上,這是魯迅第一次有機會表達兩人分開的意愿。大家庭不是散伙了嗎?大家庭的規(guī)矩也就不必再遵守了。這就是委婉地說要休妻,他心中是希望朱安回到紹興老家的,然而,朱安卻拒絕出走,讓魯迅負責(zé)。

這又是一次堅定的愛的選擇。

無奈中,魯迅只好帶朱安到磚塔胡同61號租房子住,一住就是九個月。這九個月,對于魯迅來說太漫長太難熬了,對于朱安來說,卻是太幸福太短暫了。

魯迅不愿和朱安說話,為了省得開口,他想了個法兒,把一只柳條箱的底和蓋分開,箱底放在自己的床下,里面放上換下來的要洗的衣服,箱蓋放在朱安的屋門右手,里面放朱安給他洗好的干凈衣褲;箱底、箱蓋上面各蓋著一塊白布,這樣外人就看不出來了。

朱安心里話,打啞謎呢,那好吧。從此學(xué)會了暗中觀察。今天晚餐,某道菜吃得精光,嗯,看來是大先生喜歡,下次多做點。明天的晚餐,某道菜基本沒怎么動,嗯,大先生不喜歡,下次換個花樣。所以說,善解人意從來都不是天生的,而是歷久錘煉的結(jié)果。

丈夫讀書寫作,妻子收拾家務(wù),沒有家長干預(yù),沒有孩子吵鬧,沒有親戚打擾,丈夫的生活終于全權(quán)由她來做主了,這豈不是太幸福了。魯迅后來有篇小說就叫《幸福的家庭》。朱安無微不至地照顧著身體每況愈下的魯迅,鄰居學(xué)生吵鬧,她上前制止,不要打擾了先生寫作。年輕女孩子做體操,她也跟著去練習(xí)。

雖說是牙病、肺病、發(fā)熱、腹瀉、肋膜炎、神經(jīng)痛,什么都犯過了,還吐了血,魯迅在這九個月里,還是創(chuàng)作了小說《祝?!贰对诰茦巧稀贰缎腋5募彝ァ贰斗试怼?,發(fā)表了《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寫完了《中國小說史略》下卷,并編輯出版了小說集《吶喊》。

磚塔胡同的屋子很小,沒有書房,先生這一系列的勞作是在哪里完成的呢?并不是客廳,而是朱安女士的房間。其實,朱安對魯迅的影響,不僅僅表現(xiàn)在照顧他的生活,在身后保存先生的遺物,還以自己的方式進入了魯迅文學(xué)——《祝福》里的祥林嫂,《幸福的家庭》里那個很尬的“劈柴”太太,連同后來寫于西三條老虎尾巴的《傷逝》里的吉兆胡同,都可以看到朱安的影子。甚至就連剛結(jié)婚時讓魯迅反感至極的假裝大腳的行為,還在近30年后的上海,進入魯迅雜文,添亮一筆諷刺:“古人比今人聰明,她決不至于纏小腳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保ā队芍袊说哪_,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

朱安可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大作用,她顧自尋思著,只要好好服侍丈夫,孝敬婆婆,終有一天會感動大先生,發(fā)現(xiàn)從前是錯待了她。她自比是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墻頂?shù)?。這句話就是她坐在北房的臺階上,對晚輩同鄉(xiāng)俞芳說得。

然而,從1906年結(jié)婚到1926年離開,二十年里,大先生和朱安女士之間始終保持著最最純潔的男女友誼。當老太太嫌朱安沒有兒子時,朱安和別人抱怨說,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講話,怎么會生兒子呢?

朱安也不是沒刷過存在感。有一次,還是在八道灣的時候,魯老太太壽誕,請了很多賓客來開家宴。開席之前,朱安穿戴得整整齊齊,慢慢從房間走出來,忽然,“撲通”一聲跪在親友面前,說道:我來周家已經(jīng)許多年了,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說完話,叩了頭,退回房去。在場的人無不震驚。

五四一代的新女性受了教育,有了話語權(quán),特別是留過洋的新女性,喜歡announce,宣告?zhèn)€性解放,宣告自由戀愛,訂婚、結(jié)婚都要登報發(fā)聲明。

朱安的這一舉動,讓我們看到,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舊式婦女,是如何確認和宣告自己的價值的。雖然只是有限的幾個親友,但這樣的場合,對于只能在廚房忙碌的朱安來講,是一個自我宣泄和釋放的好機會。餐桌,就是她的社交媒體啊,她,就是這樣,來抗議合法的丈夫,如何把妻子當空氣。

朱安的微博點擊量劇增。魯迅對朋友說,“你看,中國的舊式婦女也很厲害,從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爭取了去,大家都批評我不好。”拉仇恨有效果。周作人就承認,大家都可憐朱安。

女人“生是某家人,死是某家鬼”,男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這就是“萬惡的舊社會”那些不識字的蒼生們,“從來如此便對”的金句。

朱安的怨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

真得搞不懂,像魯瑞那么開明的女性,自己都能夠讀各種新舊小說,甚至看日本人辦的中文報紙,在晚清天足浪潮中,是家族里第一個放開大腳的,卻要給最疼愛的留洋日本的長子,找一個不識字的小腳女子,做終生伴侶,難道是怕兒媳婦跑得比自己還要快嗎?

魯迅太難了。大才子雖然這期間針對易卜生的《傀儡之家》,發(fā)表了《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在女性解放的這個話題上,思考獨特,觀念先行,然而,他的真正意思其實是說,娜拉一摔門,“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餓死了?!?/p>

20年之后,新文學(xué)第三代作家、大才女張愛玲,拈起新文學(xué)之父的話頭,嫣然一笑,更加機敏犀利地嘲弄了這個瀟灑蒼涼的手勢,“走,走到樓上去——開飯的時候,一聲呼喚,他們就會下來的?!?/p>

一個經(jīng)濟上不能獨立的女性,永遠不要談什么解放。從這個意義上講,魯迅對朱安的供養(yǎng),給了她最大的安全感。西三條21號就是分家后魯迅給予朱安的港灣,當然,這是給母親養(yǎng)老的地方。但是,這處不動產(chǎn),無論從法律還是倫理的層面,顯然,朱安是名正言順的女主人。而且她在這里生活的時間最久,23年的韶華流逝。

北京魯迅博物館現(xiàn)藏魯迅親筆記的家用帳三本,體現(xiàn)了魯迅與朱安之間的經(jīng)濟維系。家用帳采用農(nóng)歷,分別為癸亥年、甲子年、乙丑年,總共35頁360條。公歷時間為1923年8月2日至1926年2月11日,前后有兩年半,橫跨了魯迅租住磚塔胡同和從西三條離開這個時間段。

魯迅家用帳

家用帳只記大項,舊歷十一月十九日有拜壽錢一項,這一天是魯老太太的生日,安排了慶生活動。看得出,朱安選擇在老太太壽誕之日當眾表白,是早已醞釀好的計劃,也是怨氣積聚的總爆發(fā)。

家用帳還顯示,周家年中過節(jié)有節(jié)賞,年底有“年犒”,是給女工和車夫的。還有一項是零用。1924年5月25日魯迅攜朱安從磚塔胡同搬來西三條,最初,朱安每月生活費150元,零花錢是5元,后來增加到10元,1932年后,身體不太好,加到15元。母親魯瑞一直是每月20元。

甲子年家用帳在農(nóng)歷六月初四之后,寫的是“以下失記”,這是怎么回事呢?原來,1924年7月7日,魯迅離京赴西安,暑期講學(xué)一個月。農(nóng)歷八月初一,先生回來,又開始記賬了。

帳本中錢數(shù)的記法,和現(xiàn)在也不一樣,小數(shù)點后面有三位數(shù),代表著“角、分、匣”,可以看出當時的幣制,有銅元,還以“吊”計價。家用帳月有小結(jié),年終有總結(jié)算。體現(xiàn)出魯迅勤儉的家風(fēng)。真是筆筆的柴米油鹽,妥妥的現(xiàn)世安穩(wěn)。

雖說魯迅與朱安,各有各的人生,魯迅對朱家,卻始終以禮相待,不但幫助朱安弟弟的兒子找工作,還不時寄錢資助朱家。魯迅離開后,西三條全由朱安當家開支,俞芳幫她記賬。先生承認朱安的家庭地位,經(jīng)濟方面非常信任,盡了一個丈夫應(yīng)盡的責(zé)任。

魯迅去世后,婆媳相依為命,生活來源主要靠上海寄來的魯迅著作版稅。魯老太太去世后,落水的周作人負擔(dān)著長嫂的部分費用,最初是每月100元,隨著物價上升而漲到200元。朱安并不愿收這筆錢,因為魯迅生前,絕不會要周作人一分錢。并且這筆錢也解決不了她貧困的生活,上海那邊一度斷了經(jīng)濟供應(yīng)后,她聽從周作人的建議,決定出售魯迅的藏書。

許廣平得知這一消息后,心急如焚,給朱安寫信勸阻,委托律師在《申報》上發(fā)表聲明。上海文化界進步人士匆忙北上,前去制止。

1944年10月14日下午四點,魯迅學(xué)生宋紫佩帶領(lǐng)唐弢、劉哲民直奔北京阜成門西三條21號,前來勸阻朱安。朱安正在堂屋用晚飯。碗里是湯水似的稀粥,桌子碟子里只有幾塊醬蘿卜。

看到老人凄涼的晚景,來者語氣和緩地說明了來意。朱安先是一言不發(fā),后來擲地有聲地說:

“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遺物,你們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當朱安了解了日本憲兵逮捕許廣平的經(jīng)過,了解了上海的難處,也就釋然了。她說很想看看海嬰,因為大先生就這塊心頭肉了。

有了持續(xù)穩(wěn)定的生活費供給后,朱安女士自然就不再出售藏書,而是更加盡責(zé)地保護好魯迅的遺物,直到1947年6月 29日在這里病逝。她所精心守候的先生的藏書、拓片成為北京魯迅博物館館藏的主體。